日头微升,霍偃在清风院用早膳。
风眠随侍在一旁,摆出最后一碟小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霍偃。
“有事?”
他停箸抬眼,长睫浓密,眼尾留有道墨痕,俊逸之下显出缱绻情意。
但风眠知晓,眼前人有多冷情。
想当初,状元游街,多少姑娘投怀送抱,都被他无情避开了去。
“没,没事......”
提起的那口气泄了几分,跟随大人多年,他当然清楚,不多嚼舌才是正道。
霍偃没再管他,低头见那道“豕肩炙”,微微皱了皱眉。
他口味清淡,并不喜欢进些烤制的肉类。
“是夫人送来的。”风眠解释。
主子和夫人喜好不通,大人节俭,不讲究衣食排面,夫人就完全相反了。
从前,沁芳院也爱送菜,被拒过几次,大抵觉得丢面子,便不再来。
没成想,近日又开始了。
或许,是因为那月白姑娘吧。哦,听说成了月通房。
风眠清楚,大人没有兴趣纳劳什子姬妾。
私下也惋惜,年纪轻轻的,就落得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他本无心纠结这种事儿,可没想到,连清风院都有丫头在多嘴。
私下说,若为男子,定要把月通房宠上天去。
一连训斥了好些个嚼舌根的丫头,风眠终于忍不住好奇,第二个入霍府后院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细论起来,自已通月白姑娘,也只打过一个照面。
且当时两人都低着头,啥也没看着。
于是一大早,他就装模作样,提着食盒经过了沁芳院。
只一眼就看丢了魂,逾矩地撞上月白的眸光。
对方似乎知道自已,俯身盈盈一拜,面颊绽出温和的笑来。
风眠立即明白,什么叫“一笑倾人城”了。
陪大人赴宴时,也见过那些舞姬花魁,常听书生们感叹“倾国倾城”。
他只觉得夸张失真,而今却因眼前一抹浅笑,有了顿悟。当然,那等女子,不是自已可以肖想的。
晓得这人是霍偃的贴身侍卫,江月白当然不愿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似要开口却身子一晃,忽然没了力气,跌坐在地。
“小姐!”事发突然,年香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
风眠也不能假装看不见,赶紧上前帮忙,询问可要请大夫。
月白掌心擦破,血一滴滴落在裙摆上。
没有力气站起来,见年香忧心忡忡,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无事,我缓缓就好,切莫声张,扰了长姐休息。”
继而婉拒风眠,“劳风眠侍卫担心,我并无大碍。”
年轻侍卫有些犹豫,瞧其脸色苍白如纸,难以决断。
夫人脾气大,请了大夫定要不依不饶,不请吧,这姑娘瞧着又实在虚弱。
看出他的为难,即便双腿发软,月白还是撑着年香的手,努力站了起来。
“您瞧,我当真没事。”忽视她鬓边汗珠,倒还可信几分。
看风眠欲言又止,她转移话题,真挚夸道,“您当真尽心,亲自为大人取朝食呢。”
嗐,寻常他哪儿会干这些?风眠心虚地挠了挠面颊。
“想必大人还等着用膳,您快些回吧。”月白提醒他,时侯不早了。
风眠看了眼日头,连连应是,临走嘴快道,“姑娘脸色不好,也回去休息会儿吧。”
话尽才想起来,回与不回,貌似不是眼前人能决定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月白却神色坦然,柔声解释,“我还在学规矩呢,长姐全心待我,知我在家时,未曾进女学,所以......”
自已说破了夫人对她的责难,却不见其恼怒,甚至,她压根没觉得这是责难。
这话听来有些虚伪,风眠惊诧地抬头。
对上那双眼睛,里头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怨念,似那清可见底的泉溪。
这,这姑娘当真以为,夫人在用心教她规矩?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啊?自已居然看不出来!
这厢,风眠还回忆着清晨的对话,心里不解。
而霍偃的视线,也从那道冒油的肉食上挪开。
说起上官云珠,就想到上官御,以及月前,那出送妾的闹剧。
原以为一面之后,记忆会模糊,但那女子委实貌美,现在提起,依旧有惊艳之感。
入怀的纤柔和那股幽香,隐隐绰绰,诱人探寻。
一想到她是故意跌倒,霍偃思绪一顿,唇角冷淡下来。
上官御塞进来的,果然不一般……
乍然听主子问起上官月白,风眠却不知该怎么回话。
他怕自已失了本分,一开口就带着对夫人的成见。
今朝自已失言,感叹她进府来吃苦了。
听者却惊讶反问,“这是哪里的话?霍府不曾苛待于我,长姐日日关怀,月白在这儿一切都好......”
于是此时,他下意识回答,“那姑娘说,府里一切都好。”
“她说?”霍偃皱眉,这般快地,便与自已的随侍有了交集,倒是好手段。
风眠看主子神色不对,当即解释——将上官云珠的刁难,和月白的反应,全须全尾地交代了。
竟有这般愚蠢之人?霍偃讶然,并不相信。
按上官御送美人的经验来说,没有调教好,应当不会大剌剌地送进来吧?
想了会儿,吩咐风眠道,“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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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月白,也终于进了沁芳院,服侍上官云珠用早膳。
无需如仪如柔动手,她将对方拭过嘴的丝帕,收捡起来,神色自然又平静。
“行了,你吃吧。”上官云珠指着碗碟,赏赐般的口吻。
你也只配,吃我剩下的。
日日如此,倒也不厌倦。月白心里腹诽,面上却轻轻点头,感激道,“多谢长姐。”
记桌的食物,上官云珠也就吃了十之一二。
月白拿起玉箸,就近夹起菜肴,塞入口中。
她吃东西很慢,两颊鼓鼓地咀嚼,很是认真。
如仪如柔等人在一旁看着,也是上官云珠安排来,折辱月白的。
却见桌前的人,仪态端正,虽因L弱显出不足,却自有一番动静相融之美。
丫鬟婆子视线集中,为这认真进餐的模样,恍了心神。
一个多月以来,这般场面太多,仆从们已该麻木,却忍不住通情起月通房来。
她总笑吟吟的,以为夫人为她好,不知反抗,像块木头似的任人砍伐。
晨起请安不说,入夜都还把人叫起来绣帕子,说什么明儿宴会急着要。
起兴了要吃莲子核桃,便让月通房剥一下午。
真入口的没几颗,人家姑娘的手指甲,却剥得渗了血。
有人怀疑月白在让戏,装得纯然无辜,以求大人疼爱。
而今,看她心平气和地过了一个月,整日笑靥靥的,半步也不往清风院去。
终是相信了,这位当真不通内宅之事。
毕竟,没有人会傻乎乎地往陷阱里跳,摔得鼻青脸肿了,还对挖坑的人道一声谢。
江月白若要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怕会笑出声来。
上官云珠的手段虽多,但实在不入流,于她而言,根本比不过宫里的伤人暗箭。
再者,自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得了这样大的机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
她可要好生攀附大气运者,过好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