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江城市像块泡发的海绵，空气里浮动着铁锈味。李不言蹲在副驾驶位上，膝盖抵着前排座椅，指腹反复摩挲着西装内袋里的铜质怀表。表盖边缘刻着模糊的藤蔓花纹，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齿轮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到了就乖乖听话，别惹事。”父亲老李把烟蒂按灭在车门烟灰缸，塑料外壳被烫出个焦黑的洞。他身上的出租车司机制服洗得泛白，后颈晒出的分界线像道深色疤痕。职高大门的鎏金校牌在雨幕中扭曲成块锈铁，门口停着几辆炸街的摩托车，车手们叼着烟冲他们吹口哨。
李不言下车时被台阶绊了个踉跄，帆布书包里的户口本滑出半角。去年中考放榜那天，父亲就是用这本户口本拍开了职高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回来时衬衫，蝴蝶形状的别针在日光灯下闪着微光。
刀疤哥吹了声流氓哨，伸手去勾女生下巴：“苏婉儿，别他妈多管闲事——”话音未落，教导主任王强腆着肚子从办公室里出来，西装口袋露出半截软中华烟盒。刀疤立刻换了副笑脸，往王强手里塞了个黑色皮夹，后者捏了捏厚度，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操场施工，你们别去捣乱。”
李不言攥着湿巾的手青筋暴起，他看见皮夹边缘露出张粉色钞票，和昨晚父亲数了三遍才塞进他书包的皱巴巴纸币是通一种颜色。苏婉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跟我来。”她带他绕到后楼梯，从教师办公室窗台翻进去，在急救箱里翻出烫伤膏：“王强收的是‘安全管理费’，每个月都有。”
医务室的时钟指向十二点一刻，李不言对着镜子擦掉胸口的泡面残渣，看见镜中少年锁骨突出，肋骨根根分明，像被雨水泡胀的火柴梗。苏婉儿递来件oversize的灰色卫衣，衣领处绣着“江市二职”的缩写：“我哥以前穿的，你凑合穿。”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有淡淡的墨水痕迹，大概是经常握笔的缘故。
下午的新生大会在礼堂举行，李不言坐在最后一排，听校长用沙哑的声音念着“技能改变命运”。前排的男生把手机垫在课本下打游戏，屏幕蓝光映着他后颈的纹身——歪歪扭扭的“义”字，像是用美工刀刻的。礼堂空调坏掉了，空气里混着汗味和劣质香水味，李不言想起父亲车里永远不关的收音机，总在播些成功学讲座。
散场时天已经黑了，雨滴砸在走廊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不言摸出宿舍钥匙，307室，父亲说这是托了关系才分到的低楼层。推开门时，硬板床上传来金属碰撞声，穿黑色卫衣的男生正在组装一把弹簧刀，刀刃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李不言？”男生抬头，左眉尾有道浅色疤痕，“陈凯，睡你上铺。”他下巴朝墙角扬了扬，那里堆着几个军用背包，拉链上挂着枚生锈的勋章，“别碰我东西。”
第三张床铺的人还没到，床头柜上摆着香奈儿的护手霜和镶钻手机壳。李不言刚把书包塞进柜子，门突然被踹开，三个穿卫衣的男生闯进来，为首的胖子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得人眼花。
“新生？”胖子踢了踢李不言的行李箱，“规矩懂吧？每个月五百，包你们在这儿横着走。”他身后的小弟掏出根钢管，敲了敲陈凯的床架，弹簧刀瞬间抵住胖子咽喉，速度快到李不言只看见道银光。
“三中的狗，跑到二职撒野？”陈凯的声音像块冰，刀片划破胖子的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狼头纹身，“去年被老子打断腿的，是不是你哥？”胖子脸色煞白，喉结在刀刃下滚动：“凯哥，误会……”
李不言靠墙站着，感觉后背沁出的冷汗把苏婉儿的卫衣都浸透了。陈凯松开手，胖子带着小弟落荒而逃，临走前撞翻了李不言的水杯。宿舍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陈凯擦着刀笑了声：“胆小鬼，刚才尿裤子了？”
李不言弯腰捡起水杯，发现杯盖裂了道缝。他摸到口袋里的怀表，金属外壳贴着皮肤发烫。陈凯突然扔来包创口贴：“你胸前的烫伤，最好涂点药。”李不言这才注意到，对方手腕内侧有行模糊的刺青，像是用针刻的“忠”字，周围泛着淡淡的疤痕。
夜里十点，最后一盏灯熄灭前，第三个室友终于出现。穿纪梵希卫衣的男生托着louis
vuitton行李箱，手腕上戴着串沉香手串，进门就皱起眉：“靠，怎么有股泡面味？”他掏出香薰机摆在床头柜，紫色雾气里混着雪松的味道：“刘昊，以后请多关照。”
陈凯已经睡着了，鼾声低沉。李不言躺在下铺，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还有女生的笑声。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永远不要害怕成为自已。”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李不言听见自已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着耳膜。他想起白天苏婉儿递来湿巾时，指尖在他手背上停留的温度，想起刀疤哥眼里的轻蔑，想起王强接过皮夹时的油腻笑容。怀表的齿轮在掌心跳动，他突然翻身坐起，从书包里摸出支圆珠笔，在墙上轻轻划了道横线——这是他给自已刻下的第一条刻度。
凌晨一点，307室的鼾声此起彼伏。李不言摸黑走到阳台，雨丝飘在脸上，带着些许凉意。他解开衬衫纽扣，借着路灯看胸前的烫伤，已经起了淡红色的水泡。远处的职高大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校牌上的“职”字缺了角，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握紧怀表，指甲嵌进掌心。明天，他告诉自已，明天要去买把锁，把柜子里的户口本藏好。还有，得找刀疤哥要回那两千块迎新费——或者，让对方付出更高的代价。
雨声渐急，李不言对着黑暗扬起嘴角。这是他在职高的第一天，潮湿、狼狈，却像块扔进湖面的石头，让平静的水面泛起了第一道涟漪。而他知道，涟漪终将变成巨浪，卷走所有踩在他头上的人。
怀表的滴答声混着雨声，在凌晨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低头看着手腕，那里还留着胖子抓过的红痕。明天，他想，明天会不一样的。
这一夜，江城市的雨没有停。而有些东西，在潮湿的土壤里，已经悄悄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