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傍晚,天气带着几分将热未热的清凉。胡吱跟在蒋嫂身后,进了司家大门。
“司家是月桥村数一数二的土财主,光良田就有二十亩,嫁进来,不愁吃不愁喝。你比我儿有福气……要不是司家老三有点小毛病,这么好的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蒋嫂说得眉飞色舞,把司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偏偏说到司家老三时,明显心虚起来。
胡吱心里有数。司家老三司空,听说是个哑巴小傻子。从小到大,没头没脑,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
胡吱不在意这些,他是条善良的狐狸精,特意寻司空小傻子报恩。
一年前,胡吱还没有化形。在月桥山上,差点被吊睛大白虎精一口吞掉补了妖力。司家小傻子不知为何来到深山,误入两人的打斗现场,分散了白虎精注意力,他才趁机逃脱。当胡吱找来师父,回头来救,却找不到司空和老虎精的身影。
他一度以为司空被老虎精吃掉了,下山寻了几日,得知此人安全回了家,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胡吱刚化成人形,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找司空报恩。他不是一条普通的狐狸精。年幼有幸得福神点化,得了福气和机缘。只要谁向他说出愿望,愿望实现的几率都会大幅提升。
胡吱自信,他报恩简单得很。等完成司空的心愿,他便要东上蓬莱,拜入福神门下,潜心修道成仙。
“小吱,别愣着了。这就是司空的大哥大嫂,快叫大哥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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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嫂拽了拽发呆的司空,满脸堆笑地介绍道。
胡吱抬眼望去,一对中年夫妻,在农村里能穿着棉衣,又有几分富态,过得相当体面了。
“蒋嫂,这不是你家的小哥儿吧?”司大嫂眼神里透着精光,挑剔又怀疑地问道。
蒋嫂不好意思地搓手:“我那小儿子没福气,前两天跑了。”
“跑了?你们可收了我们家聘礼,一贯铜板,三十斤猪肉,两条鹅!人跑了没关系,咱也不非你家哥儿不可,把聘礼一分不少的还回来!”司大嫂叉腰摆手,摆出骂街的架势。
说好听点叫聘礼,其实就是卖身钱。
这世上,除了男人女人,还有哥儿。哥儿虽为男人身,却娇小瘦弱,能怀孕生子,只是受孕的几率要比女人难上许多。只有娶不到媳妇的穷苦人家,才愿意娶哥儿为夫郎。凡是能吃上饱饭的,谁家娶妻不娶个娘子。
司家不想再养司空,又怕落人口实,故托人在邻村蒋家买了个哥儿,给司空当媳妇。有媳妇,自然是要分家过自己小日子的。
“这不还有小吱吗?胡吱,我娘家二舅爷的孩子,他们家死绝了,投奔我,说是给说门亲事,好赖能活就成。这不巧了吗?都是哥儿,小吱说给你们家司空正正好。”蒋嫂道。
胡吱半敛着眉眼,乖巧地站立。他下山途径蒋家村,听说了逃婚的事,顺势给蒋家施了幻术。如此一来,就有合理身份接触到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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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娃崽子细皮嫩肉的,好看得过分,哪里像个穷小子?不是你拐卖来的哪家小少爷?我们可不想惹麻烦。”司大嫂上下打量货物般地看着胡吱。
“司大嫂,我自愿替蒋哥儿嫁给司空,我父母早亡,但求片瓦可遮头。”
胡吱抬头,漆黑圆眸直视司大嫂的眼睛。
司大嫂片刻恍惚,喃喃自语:“瞅着是个好孩子,凑合凑合也行。”
司家大哥司权五大三粗,操着粗犷的嗓音喊道:“货不对板!这小哥儿过分柔弱,不是能生养的模样,不值那么多钱。一贯铜板得退回来!”
蒋嫂吓得缩头,仍坚持道:“这可不行。”
两人讨价还价几轮,终于敲定下来,蒋嫂退还半贯铜钱。蒋嫂走后,留下胡吱一人。
“司空呢?他的小夫郎都来了,他还不过来?”司权语气非常不耐烦。
话音刚落,胡吱便瞧见了司空。
他个子高高瘦瘦,衣服半旧不新,胳膊处打了补丁,袖口卷起线丝,衣着落魄,身形却挺立得如同一根翠竹,单薄又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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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高高挽起,梳得一丝不苟,细长的双眼皮压着平静无波的黑眸,无端升起一丝淡薄,整个人看着并不痴傻,只是自成结界,过分冷漠。
胡吱觉得,司空的容貌和他大哥司权没有半分相似,司权就是标准庄稼汉的长相,要说司空的气质反倒有几分类似高高在上的神仙,寂静疏离。
司空的双肩背着厚重的包裹,快有他一人高。
瞧见司空的大包裹,司大嫂悻悻地说道:“这孩子……怎自个都收拾好了?天色太晚,明天去新家也不迟嘛……”
司大嫂有些忌惮害怕这个小叔子。
一年前,司空从月桥山回来,便有些不对劲,行为举止正常,却不亲近他们。
司大嫂见他不傻了,想让他做饭洗衣干活,给家里添个长工。司空好像知道她想什么,只冷漠地注视,看得司大嫂心里直发毛,不敢再指派他干活。
之前是傻子,吃得也不多,就全当养个狗。现在人不傻,和他们又特别生分,保不齐哪天反咬一口。
夫妻商量着,给司空娶个哥儿,赶紧打发出去。本以为司空不愿意,没想到十分爽快地点头答应。
司权端起大家长做派,叮嘱道:“父亲留给你的一间房和一亩地,房契地契都过给你了。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你长大了,也有了媳妇,以后日子好好过。父母泉下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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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吱偷偷翻了个白眼,明显是想把这小傻子赶出门,不愿再养,何必说那么多场面话。
不过这样也好,人越少,越不容易被发现自己是妖怪。人类总是惧怕妖怪,不论是非,一律打杀,刻薄得很。
司权说到无话可说,一片寂静中结束尴尬的话语。
司空冲着胡吱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两人走后,司家夫妻长舒一口气。
司大嫂虚弱地瘫坐:“煞星终于走了。他那双眼睛,像尖刀似的插人心里,瘆死人!”
司权口干舌燥,灌了口凉水:“咱仁至义尽,村里人也说不得我们什么不是。”
天色将晚,胡吱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空身后。
司空一直不搭理他,胡吱小跑两步凑到他身前,笑吟吟地问道:“司空,我是你的小夫郎,我叫胡吱。”
司空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含笑的圆脸,眼睛圆圆,鼻头圆圆,梨窝旋在浅薄红润的唇角,十分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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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僵硬一瞬,撇过头去,快步向前,把胡吱落在身后。
胡吱慌张地摸了摸头顶,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露出狐狸耳朵和尾巴啊。这个小傻子怎么那么怕他?
胡吱哒哒小跑又跟了上去,绕着他问道:“司空,你这是要去哪?我们今晚睡在哪里?”
司空抿了抿唇,道:“你莫要说话。”
他向来不愿与人交流,一个陌生人绕着自己说话,让他心慌。
“你不是小哑巴?太好了!我刚来人间…”胡吱顿了顿,改口道,“我刚来你们村,不知道你们习俗。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
胡吱十分热情地询问,如果现在是狐狸身,定能看见他摇着尾巴。
司空别扭地转头,背着厚重的包裹,脚下生风。
胡吱眼看对方转角没了身影,暗自嘟囔,这小恩人怎么回事?长得瘦弱,气力倒是足。自己长得有那么讨人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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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跑一人追,不一会就到了村尾。
司家在村头,三间砖瓦房,阔气得很,村里除了村西的王家无人能比。
村尾处偏僻,背靠月桥群山,零零散散几处住户。司空在最边角的一间土房前站住。
这是司家分给他的房子。
胡吱好奇地跟着司空进了大门。土屋房很破,只有一间,篱笆墙有几处缺口,院子里长满了半米高的薅草,还有一个塌了一半的土灶。
木屋门的红漆斑驳,露出原色,锁上满锈。司空掏出钥匙,别了好一会才打开。
推门而入,家徒四壁。北面墙角,木板床上铺了层稻草扎的垫子。一张桌、两个瘸了腿的椅子,堆满了灰。
“噫~”
胡吱嫌弃地出声:“这是多久没人住了?司空,你大哥忒狠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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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放下包裹,月光透过破碎的瓦片,倾泄一地,倒是省了点烛。
包裹里有床褥被套、衣物鞋袜、锅瓦瓢盆,一堆堆,分门别类。
司空拿出抹布,仔细掸净稻草垫子的灰尘,将褥子、床单、被子、枕头,一一铺好。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看得胡吱啧啧称奇。
人类就是麻烦,还是他们狐狸好,坟窝土坑里一趴,睡得香极了。
胡吱好奇地摸褥子,眼睛一亮,好软。
“我们今天要睡这里吗?”胡吱满含期待地看司空。
司空顿觉无语。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正当司空不知所措之时,胡吱的肚子咕噜噜发出叫声。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小声地说道:“饿了。”
司空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红鸡蛋。今天算是他成亲的日子,大哥不想花钱办仪式,买了几斤鸡蛋,染上红色,发给邻里乡亲,就算正式通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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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顺了两个,留在晚上吃。
司空递给胡吱一个,眼见他不剥壳就要往嘴里塞,急忙制止。
这糊里糊涂被人卖了的小哥儿莫不是个傻子?
“等下。”司空拿回红鸡蛋,想起什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木盆,匆匆跑出门,没了身影。
胡吱不解地歪头,奇奇怪怪的恩人。
百无聊赖的胡吱变回赤狐身,火红的圆滚毛团,小巧可爱的毛耳朵,蓬松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晃啊晃。他四肢灵巧,跳到被子上,翻来翻去地打滚,兴奋地叫了两声,嘤嘤嘤。好柔软的触感,人类的被子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司空走出去半里地,找到溪水,打了一盆清水,重回到新家。
那小傻子乖巧地坐在床沿,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脖颈纤细白皙,长而密的睫羽能装得下倾落的月光。
司空细细端详,小傻子的皮肤如剥好的鸡蛋一样,莹白娇嫩。认定不是农家哥儿,难不成真是蒋家嫂子拐卖来的?他最不喜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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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醒胡吱,示意胡吱去洗手。
胡吱洗干净手,一颗剥了壳的鸡蛋落入手中。胡吱眼神发亮:“谢谢司空。”
他一口吞掉,像小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啊呜啊呜地咀嚼。
吃过一个后,用满含期待地眼神看着司空手中的另一个鸡蛋。
司空在火热的注视下,迅速剥好,塞进自己口中。
胡吱的圆眸充满湿润润的水雾,特别委屈。司空最后一口蛋黄噎在喉咙,艰难地咽下。
他开口道:“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