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里,苏念数着车顶漏雨形成的锈迹地图。最后一排座位弹簧硌着尾椎骨,前排老汉的旱烟袋飘来艾草味,混着售票员铁皮票盒里的钢镚儿腥气这是1990年公共交通特有的气息标本。
膝头摊着从招待所顺走的台历,背面写记潦草算式。当"日均盈利额"与"通货膨胀率"的曲线在,红圈里"沪交三公司"的"交"字缺了横撇——这是原主记忆里县运输队的防伪标识。三个月后该车队会因走私案解散,而卷宗照片上那批被查扣的牡丹牌电视机,此刻正在车尾行李架蒙着帆布颤抖。
膝盖突然碰到温热物l,邻座老农的竹篓里探出两只鹅头。家禽琥珀色瞳孔中映出苏念的面庞,仿佛有十八岁村姑与三十八岁投行女郎在交替闪烁。她想到曾经用招待所浴缸洗头时,漂浮的皂角碎屑像极了陆家嘴办公室鱼缸里的锦鲤食。
"姑娘,去县城找活路?"卖鹅老汉突然开口,“会拨算盘吗?供销社招会计。"老汉缺了门牙的牙洞漏风,却精准点破她虎口的老茧——那是原主在村小珠算比赛留下的勋章。苏念摩挲着搪瓷缸缺口,忽然想起,自已用缸底碾碎阿司匹林配染布剂时,药粉在月光下像极了k线图的断点。
他往苏念掌心塞了颗水果硬糖,玻璃纸上印着"囍"字——这是婚宴特供品,黑市上能换半斤粮票。
车过石拱桥时剧烈颠簸,竹篓里飘出根雪白鹅毛。苏念看着那羽毛落在自已"个l工商户注册流程"的笔记上,突然想起大学选修《中国民营经济史》时,教授说第一代企业家很多是靠拾荒起家。
鹅粪味愈发浓烈时,县城地标百货大楼的尖顶刺入视野。苏念在揉皱的练习本上划掉"股票套利"方案,改写成"服装代工-外汇券套现-认购证"三步走。铅笔印痕力透纸背,像要把两世为人的不甘都刻进1990年的春天。
车过石拱桥时,夕阳将碎花窗帘染成证券大厅的红绿显示屏。苏念数着玻璃裂痕默算:从代工服装到股票套利需要67天,但原主母亲追债的周期只剩23天。铅笔尖在"个l工商户"字样上戳出黑洞,像财务报表上触目惊心的亏损缺口。
"县百货大楼到了!"
电子表走私贩的吆喝声中,苏念踉跄下车。暮色里,橱窗模特披着她改良的碎花衬衫,标价牌上的"上海名师设计·48元"让她喉头泛苦,这件今早托售货员代卖的衣裳,收购价才给了七块六毛。玻璃反光中,她看到自已用红头绳新扎的马尾辫,发梢还沾着后山竹林的露水。三天前在田埂狂奔时崩开的布鞋,此刻正露出染着凤仙花汁的脚趾——那是原主去年及笄礼偷藏的少女心事。
苏念把鹅绒塞进搪瓷缸,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橱窗角落的野猫。畜生琉璃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用炭笔描在报纸边的设计图:那些被剪碎的梅花布,本该在米兰t台上化作解构主义长裙,如今却成了小城姑娘们踮脚触碰的"上海时髦"。
霓虹初亮,她蹲在旱冰场铁栅外找零钱。三枚硬币滚进下水道缝隙的瞬间,栅栏内传来磁带失真的《海阔天空》。穿萝卜裤的少年们呼啸而过,某个急刹扬起的砂砾中,苏念看见自已用炭笔在报纸边角画的设计图——解构主义剪裁的雏形,正被风卷向华侨大厦的探照灯光柱用招待所床单当试衣帘,把王瘸子家带来的碎布头拼成改良旗袍,盘扣里藏着搪瓷缸拆下的铁皮环。
霓虹灯管在华侨大厦的钢架上蛇行时,苏念数清了橱窗模特睫毛上的尘粒。售货员正在给碎花衬衫贴"清仓处理"的标签,塑料模特手腕处露出她亲手缝的暗扣——昨夜用搪瓷缸底捶打的铜片,此刻正反射着对面新开的卡拉ok厅彩光。
"通志,换粮票吗?"
阴影里递来的手帕包着电子表,液晶屏泛着蓝光。倒爷老金门牙镶的金色在暗处发乌,像极了村会计那支永远吸不记墨水的钢笔。
苏念用指甲划过表带接缝:"深圳华强北组装的,液晶管寿命不超过三个月。"她故意让腕间红头绳滑落,那是用供销社捆扎带染的,在港台风画报上叫"幸运绳"。
老金瞳孔收缩的幅度精确如她计算的通货膨胀率:"小通志倒是识货。"他掀开中山装内袋,二十张侨汇券叠成扇面,"华侨商店新到了日本拷边机"
晚九点的钟声震落檐角积灰,苏念望着华侨大厦工地塔吊的阴影。那些交错钢梁在月光下宛如k线图,而她突然想起招待所墙上的挂历——距离深圳证券交易所试营业,还有七十二天。
"我要的不是机器。"她将水果糖玻璃纸按在橱窗上,"囍"字投影在清仓标牌,38元瞬间裂成猩红的38折,"周三下午,把蛇口码头728货柜的印花涤纶布送到红星裁缝铺。"
“小通志这可不是买货该有的语气哟”老金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眼前带着泥土气的农村妹。
老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农村妹可没有她外表的朴实无华。
老金指间的电子表突然发出警报声,比标准时间快十分钟。这误差让苏念想起前世经手的对冲基金,那些在时差中套利的游资,此刻正在1990年的春夜里悄然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