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辛与李润竹母子关系算不上亲热,大抵只是最平常的利益往来。
李润竹为她炼药续命,相应的,她护着林诸,直至其入宗门修行。
这是一场很划算的交易,一命护一命,当然前提是林诸确实无性命之忧。
不过现在,这场交易被打破了。
林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打在方从辛脸上,遮住了她的视线,方从辛抬手挡住光,远远端详着林诸几欲要消失的魂魄。
“林诸?”她开口喊道,但并没等到回复,对面的林诸低着头,浑身气息都被压制,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绕圈。
方从辛并不能确定林诸现在是何情况,但照常理而言,他应该是死了,只不过还没死透,所以吊着两缕魂来找她寻仇?方从辛站在原地,想起李润竹之前的交代,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凉,林诸死了,她法,只带着最纯粹的杀意和最极致的威压。
眼见着剑峰逼近,在林诸动作僵硬的那一霎那,方从辛酿跄着后退半步,错手用撇下的木棍迎去。
剑刃末端削过木棍,一人一魂顺着动作相背错开。
两人腕上相似的玉环在靠近之时,响起一声争鸣,将林诸这一剑的威力卸了大半。
方从辛下意识望去,魂体腕上松松垮垮地坠着那只白玉镯,由于不是实体状态,随着林诸动作,玉镯也在打散与重聚中来回切换。
迎击的木棍在方从辛手中化作飞灰,灵气似利剑般从她手中划过,鲜红的血液顺着她举起的胳膊流至手腕处的翡玉环上,一点点将其覆盖住,掩住其一闪而过的华光。
她以手撑地,有些艰难地呼吸着,体内的毒一日比一日重,身体早已无法支持灵力的运转,加上前脚跑路耗光灵气,现在的她大概连最初人形的林诸都敌不过。
眼见林诸再一次举起了剑,方从辛懒得再挡,只是转了转手上的翡玉环,便干脆地盘腿坐到地上,静心养息。
林诸见状,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身后的红线急切地催促着他行动,他不再迟疑,挥剑再斩。
灵剑落至方从辛头顶,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实的屏障,始终劈不下去,他还要再挥剑,但方从辛已然验证心中猜想。
她抬手穿过那层屏障,任由林诸的剑斩向她右手上的翡玉环。
剑与玉碰撞,铮铮铁鸣,灵剑断做碎片,又复归林诸身体,让他又恢复成最初的呆傻模样,只有手腕处的白玉环又凝实了些。
翡玉双生环,可沟通双方,亦可庇佑彼此。
鲜血浸透玉环时,李润竹的声音于耳侧乍响,方从辛这才知道这对玉环的真实作用。
只是知道的有些晚,最后玉环好像也只庇佑了她。
方从辛看向对面失去了灵剑后几欲消散的林诸,面色捎上了些许凝重。
翡玉环一击已远远超出林诸魂体承受范围,腕上的白玉环为他卸下了几分力,更多的则是打向魂体,破坏了傀儡术的封印,让林诸魂体不稳。
方从辛精修符道,对傀儡术并不了解,如今也只能在短时间内让林诸的魂体固本守心,免遭魂飞魄散之苦。
她看向林诸身后,那团密集的红线并没有消散,只是颜色随着林诸的魂体一起变浅。
但方从辛看得清晰,方才林诸拔剑之时,那红线颜色比现在要鲜亮得多。
用人之时,源源不断输送灵力,不用之时,又用牵丝线朝后倒抽魂力,誓要人魂飞魄散,方从辛不知道是该说幕后之人狠毒,还是该说林诸的生身父亲狠毒。
总归是一路货色,方从辛冷笑一声,不再去想林家那些破事。
她从储物戒里拿出仅剩的三块灵石,然后拿着一只竹管毛笔于空中虚画,半晌过后,一只鹦鹉幻影浮现在方从辛笔尖,转而又投到了林诸身上。
鹦鹉幻影与林诸魂体在灵气流转间,逐渐契合,散发出相同的气场波动。
她将笔从中段拆开,而后吹响后段现出的口哨,口哨透亮的声音响了很久,林子中才慢慢地飞出一只胖墩墩的黄毛鹦鹉。
它蹦到方从辛肩头,喙一张一合,示意给点报酬。
方从辛动作未停,她食指点在黄毛头上,然后将双目无神的林诸挤吧挤吧塞进了黄毛的鹦鹉身体里。
鹦鹉浑身一震,眼神在灵动与迷茫中飞速变化,最终回归成一双明亮清晰的眼。
黄毛鹦鹉颇为自得,尾部翎羽上下摇摆,它张扬地摆着头,表明自己将另一个人压下去了。
方从辛见它这讨喜的模样,笑出了声,“你确实比林诸要有用点。
”然后又将方才布阵用的灵石塞到了鹦鹉嘴里。
“今天只有这个,凑活用一阵吧。
”黄毛倒也没嫌弃,嘴一张一闭,灵石化作齑粉被它裹入腹中。
“走吧,先雇你三日,回交州看看情况。
”李润竹救她一命,又有诸般恩情在身,总归是要偿还的。
方从辛新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她出行向来只注重保命,不管装束,以至于现在的方从辛只能穿着一件破烂发灰的衣服在大路上行走。
衣袖收展间其实也能看出原先的青白底色,这是李润竹为她准备的。
为了防止方从辛成天穿着件黑的分不清脏净的衣服进出她的药房,李润竹一次性为她准备了上十件白色长衫。
但方从辛不喜白色,某日偷偷拎着这十几件外袍一股脑扔进了染缸里,而后便成了如今这般青白驳杂的模样。
李润竹那时看着衣服只是冷笑一声,没再管她,任由她出入药房。
不知这次回去能不能见到李润竹,她还欠她数十颗解药未还。
大抵是见不到的,方从辛摸着鹦鹉头上的毛,神色未变。
她将她支出交州,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交州城并不大,只是无极西南境的一个小城,因屹陵山上的灵药而发展起来,到如今堪堪只过三十年。
因以贸易发家,交州并不像其他城池那样需要通行证,城门处只是安排了两个小兵守着,应对些突发情况。
哪怕现在在灵药淡季,城门口的人依旧很多。
方从辛随着人流往前走,身旁是各种人的交流谈话声,她随意听着,默不作声。
身旁两人说话并无顾忌,一字一句地传进方从辛耳中。
“李家嫁到交州的女儿死了这事你知道吧?”“这点事一个月前就传遍了,谁不知道。
”农夫压低了声音,“那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那女儿生的儿子也要死了,一个月死两个,猫腻可多着呢!”“都说是那林家家主亲自——”对面的人脸上刚提兴味儿,巡城的卫兵已经走到两人面前,严声喝道,“交州城内,谨言慎行。
”谈话的两人一惊,连声应是,缩着身子赶忙往城里走。
方从辛在旁边同那卫兵对视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无甚反应地往前走去。
反倒是肩上的鹦鹉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人听不懂的鸟语,“死了,死了,都死了!”鹦鹉犯贱,见方从辛神色如常,又飞到她面前,大嚷道,“从辛变成了小可怜,可怜!”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方从辛皱起眉,抬手拎住黄毛的后脖颈,拽住两根毛,就这么提溜着往前走。
“再嚷嚷,我让林诸那厮就在你身体里住下。
”“懂了吗?”“吱——吱——”黄毛扑棱着反抗,在方从辛手中上下翻飞,又无力逃脱。
一人一鸟就这么吵闹着进了交州城。
在方从辛未曾注意的身后,一个道士装扮的少年紧紧跟着她,目光始终不离她手中的鹦鹉。
一个月过去,交州并没太大变化。
林府门前依旧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治丧的白布仿佛从来没存在过,来来往往的马车贵人都快要把林府的门槛踏烂。
与之相对的,是林府百米外的一户破落庭院。
方从辛在交州并无落脚之处,往日都是在李润竹回林府后睡在她的丹房里。
幸亏林椴青不知道丹房的存在,否则她现在就真是无处可去了。
方从辛站在小院门口,伸手推开院门的瞬间,门缝间充斥的沙石便一股脑倒下来,在门前落下一个个小沙堆。
院里的防沙法阵早已失效,入目只剩满地的黄沙。
倒真如城门口那二人所言,这间丹房已经空置了一月有余,用具器皿上都覆上了一层薄灰,行走时都能呛得人咳嗽不止。
方从辛并未急着去换衣,她走上二楼,推开了正厅的窗户,林府偏院的场景就这么被纳入眼中。
偏院里人很多,不过多是仆役,从院门里进进出出,清扫着院里累积的落叶。
院门对面,一口浮着一层青苔的棺材就立在那儿,时刻等着屋中即将断气的少年。
方从辛偏头示意赌气的鹦鹉飞过来,她扬眉,“把林诸放出来。
”见鹦鹉摆尾拒绝,方从辛只好从窗边的抽屉里找出两块灵石放到鹦鹉面前。
下一秒,方从辛便看到林诸极其艰难地挪动着鸟爪,眼神也从模糊灰暗一点点恢复至光明。
她破不了傀儡术,便只能让林诸进到鹦鹉身体里,遮蔽其气息,然后慢慢磨断他与操纵者的联系。
虽然耗时两日,但好歹也算成功。
“吱吱吱——”林诸一清醒便将头拼命摆向窗外那口棺材,豆大的眼里盛满了愤慨。
“吱吱吱——吱吱吱——”方从辛听得懂鸟语,但一般听不懂人说的鸟语。
她微笑致意林诸,“鹦鹉是可以说人话的。
”豆大的鸟眼一瞬间瞪大,鸟叫声更大了,“姓方的,我娘死了,我也要死了!”“我知道,林椴青不是连棺材都给你准备好了吗?”她抬手指了指窗外。
“那你不得想办法救我!”“救你作甚,胎光不散,你起码也能这样呆上个十年八载,也不算死。
”方从辛慢条斯理地扇着自己刚翻出来的一柄小扇,视线不曾偏向林诸。
救人比设计杀人麻烦太多,方从辛倒真是这么想的。
左不过她没了解药,林诸没了身体,两方玉环尚在,也不算是她背信弃义。
听到这话,林诸浑身毛羽炸起,以审判的姿势走到方从辛面前。
他把头高高昂起,音量放大,“你答应过我娘的!”见方从辛依旧不为所动,林诸气得两只鸟爪子原地扑棱着转圈,而后又想到了什么,猛然眼光一亮,语气倨傲。
“你的解药还在我身上,我要是变不成人,你也活不了。
”方从辛提起兴趣,眸光一亮,偏头问,“解药?李润竹炼了多少药让你跟我谈?”“咳——不多不少,刚刚用到你死吧。
”方从辛终于坐直了身体,她拢了拢衣领,下巴微抬,话归正题,“李润竹怎么死的?”林诸用鸟眼瞥了眼方从辛,言语间莫名带上了几分自豪,“当然是跟林椴青那老匹夫同归于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闻言,方从辛一言难尽地看着林诸,觉得他大约是变傀儡变久了坏了脑子,否则娘死了怎么还能笑成这样。
良久她才开口,“你如今只剩一魂一魄,剩下的魂魄我替你找,身体也给你劫回来。
”方从辛顿了顿,眸中带着困倦,“但事成之后,所有解药归我。
”“否则,一切免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