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大蛮族部落冲破大齐国都最后一道防线时,我正奉父亲之命去寻找先帝最后一丝血脉。
这是挽救这个屹立两百年的王朝的最后一丝希望。
所以当我将魏玟一路从蜀州拥护进京的那一天,大齐的臣民无不庆贺,感叹天不亡齐。
金銮殿上,少年端坐龙椅。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盘踞在他胸前,十二旒玉珠遮住了眉眼,却掩不住他紧抿的唇角透出的紧张。
只因为除了我,无人知晓这个被奉为救世主的少年君王,不过是我从乞丐堆里捡来的冒牌货。
1
真正的先帝血脉不知是否存活于世间。
当我赶到当初收养先帝血脉的蜀州知州府邸时,只看到一片烧焦的朽木废墟。
血脉真假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齐有了接班人,那就表明以匈奴为首的十大蛮族部落妄想割据大齐的想法被遏止。
魏玟一步一行地按照我说的和十大部落谈判了五年的和平条约。
十个嫁妆丰厚的皇族宗室之女远赴联姻,五年间大齐开通互市不得关闭。
大齐因此获得了一线喘息。
2
我将魏玟带回京都时,他十四岁,我想,五年后,他十九岁,到时候便能扛下大齐的责任。
这不过是我白日幻想。
现实是,这个被我捡回来的冒牌货,空有一副酷似先帝的美貌,大字不识一个,更遑论治国安邦。
于是魏玟一坐上龙椅,我便请了爹爹在世时培养的几位心腹朝臣轮番为他讲学。
从最简单的《千字文》到四书五经。
看着他每每投过来求救信号,我始终冷眼旁观。
谎言纵使不圆满,但起码也要圆圆看。
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君主,聊胜于无。
然君主没有文化的这件事还是在一次早朝之上暴露了。
3
那是在魏玟登基的第四年,也是距离签订和平条约的第四年。
边关传来急报,柔然骑兵屡次骚扰大齐北部,已吞了十座城镇。
消息在朝堂上炸开了锅,明明五年的和平条约还有最后一年。
老旧主和派颤声道:我朝根基未稳,不宜与柔然开战,再者,若贸然开战,恐引其他部落群起攻之啊!
主和派朝臣们连连点头。
然也有主战派反驳道:若不战,柔然必会一而再再而三继续吞并,到时候其他外族怎能允许他一家独大,就应该举兵打退柔然,起震慑其余外族之效。
两派历来水火不容,你一言我一句,将议事的朝堂变为了菜市场。
两派吵得面红耳赤,我终于忍不住掀起沉重的朝服,往上首之人一跪,行君臣叩拜之礼。
再抬首望去时,魏玟不似之前歪七扭八撑着头打盹的姿态,而是脸上带着惊惶之色,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忐忑地问我:沈大人这是何意
臣请旨领兵抗击柔然,不破柔然誓不还!
既然都怕死,那便只能我去了。
此言一出,主和派群臣竟纷纷朝我跪下,口中哀呼:沈首辅请三思!若激怒了外族再被反噬,满门遭屠,沈首辅可负责吗
魏玟更是大怒:不可!
一时之间,我的身后只站着寥寥几人。
冷硬的地板磕得腿生冷的疼,这疼仿佛从跪着的双膝传至胸膛,满心蔓延。
那请问诸位大人可有什么锦囊妙计说这话时,我只看着魏玟。
有人言:柔然会行此举,全因为安乐公主嫁过去一年便病死了,柔然没了姻亲身份便肆无忌惮,老臣想,若再寻一位宗室之女嫁于柔然,柔然必会……。
韩大人!我忍不住打断他,听说令爱今年十八,生得端庄秀丽,温婉有礼,正是出嫁的好年纪,不如就代替大齐与柔然联姻,您看如何
韩大人声音一下颤抖:陛下!老臣,老臣就这一个独女,老臣还指望着她养老送终呀!
灾祸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其中滋味的。
魏玟朝他挥了挥手,脸上的怒气也消了几分,才道:韩大人之前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沈大人,这事咱们可以虚与委蛇,从长计议的嘛。
此话一出,满朝鸦雀无声。
只因,他们心中仁厚贤德,博学多才的君王,将虚与委蛇中的
yi
说成了
she。
4
最后,如何对抗柔然并未出结果。
外忧并未解决,内患又发生。
下朝后,我带着满腔怒火来到灵心殿,却并未看到魏玟的踪影。
想来他一下朝便躲了起来。
魏玟或许忘了,他是我扶持起来的皇帝,能靠近他身边的所有人,俱是我的心腹。
从魏玟身边伺候的一个宫女口中,我在清心殿找到了呼呼大睡的魏玟。
我用眼神制止住要去叫醒魏玟的小德子,走到床前,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朝床上之人抽去。
魏玟大叫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
起初眼神朦胧,或许还未看清我是谁,口中叫着大胆,谁敢打当朝天子!
我咬紧牙没说话,只将手中的鞭子继续狠狠抽在他的身上。
魏玟一个翻身从床上起来,灵活躲过我手中的鞭子。
厚重的朝服限制了挥鞭的力度,我褪下外袍,上前几步正欲再打。
小德子一整个扑在我脚边,抱着我的腿呼喊道:沈大人别打了!还请体谅陛下辛苦!
他辛苦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躲在另一侧床边的魏玟。
我本想着,咱们这位陛下幼时流落民间,也算是受过磨难,吃过苦头的,应更能体恤百姓。如今倒好,本来书就没念几本,还读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我几近气绝。
见马鞭打不着他,便一把扔了手中的马鞭,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朝他扔去,被他轻松躲过。
你不好好念书便罢了,为何装也装不好
你知不知道大齐换来五年和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怎能苟且偷安,只知道贪图享乐!
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姐姐,安乐公主是如何死的!什么病死的,她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我请旨领兵时,你为何阻拦!
我的脚被小德子死死抱住,我只能一边说一边朝魏玟扔东西,手头有什么便扔什么。
明明前一秒魏玟身手灵敏地躲避,谁知下一秒他便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
而我随手扔出的一只香炉,却正打在他的额角,瞬间猩红的血液淌了他一脸。
下意识喉头的话语便要吐出来,但被我努力咽下。
小德子松开对我的桎梏,奔向他,掏出手帕替他按住。
而他却眼神复杂地盯着我,眼中似乎有恼,有恨,还有一丝不明情绪。
沈玉疏沈大人,我不过是你操纵的傀儡皇帝罢了,一个傀儡你还能指望他有心
我整个人愣在原地,头一次用崭新的目光去审视面前的少年。
当初那个浑身脏污瘦弱的少年,短短四年时间,不知何时长了个头,宽了肩膀。当了几年皇帝,到真让他养出了几分皇帝的气势。
他长出了翅膀,想要自己飞翔,而我似乎在他眼里,成了一根捆住他翅膀的绳索。
我踉跄地走到清心殿门口,强撑所有精神对里面说道:小德子,往后面对朝臣,一切陛下口谕皆由你来代替传达,别再让陛下开口,叫人诟病猜疑。奏章披红,皆由你代写。
说完我便走出了清心殿,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摔地的声音。
5
小德子也是我从乞丐堆里并着魏玟一起捡回来的。
当我从蜀州无功而返的路上,正遇着一伙灾民虎视眈眈地围着一名少年,只因少年手中紧握着半个发黄的窝窝头。
大齐遭逢战火,百姓民不聊生,沦为无食无衣的灾民。
当时一路走来,我身上也只有最后一张薄饼。
就当我策马靠近时,看到了少年隐藏在蓬污头发下的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以及泥污都遮不住的精致眉眼。
听说,先帝在时,其仪容秀美非常,若他有一个儿子,必定和他一样。
也是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来一招以假乱真。
我告诉他,他的名字是魏玟,是先帝遗落在外的皇子,他眼尾处并列的两颗黑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还告诉他,当皇帝有精致华服,珍馐美味,侍女成群。
还记得他当时只说一句:我有一个兄弟,他叫李德,我要他和我一起走。
我看向他身后那个比他还瘦弱些的小男孩,我同意了。
自此,李德改名小德子,成了魏玟的贴身太监。
我吩咐他,照顾好魏玟的一切。
他也是感恩,将魏玟照顾得无微不至。
魏玟听学时,小德子在旁伺候笔墨纸砚。
魏玟上朝时,小德子便立于他左右,时常见我眼色行事。
日子久了,耳濡目染,小德子读书写字处世却胜魏玟。
几位太傅时常私下里向我言:咱们陛下乃世间罕有之才。
我默默在心中补下另一句:竟不如一个奴才。
明明我也颇有耐性过,手把手亲自教他写字,一笔一画,可一个字竟是教了上百次却还是写不好。
为恐理学经书太过晦涩,他读不懂,我也曾编成故事讲给他听,可依旧记不住。
明明花费了那样多的心血,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反馈,宛如石沉大海。
为此,我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只觉心中愧对死去的父亲。
我没有教好魏玟,甚至就那样将大齐的天下草率交给一个乡野小子。
6
那日将魏玟狠心鞭打之后,我便自闭了门户,称病在家。
既然他怪我束缚住了他的翅膀,那便让他自己去试着经历风雨。
我确实扶持不了他一辈子。
回到沈府的第二日,秦叔度便上门来了。
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大齐风雨飘摇几十年,早已经废除了科举制。
凡为官入仕者,多由朝中官员举荐。
秦叔度如今官任三品朝奉郎,是当初父亲一力举荐。
他也是感恩之辈。
沈家被入关的外族满门屠杀时,他替我收敛了沈府众人的尸首,还将父亲托付的传国玉玺保管妥当。
我才能在带着魏玟回京后顺理成章地拥他上位。
你是女孩家,仔细著身体,看你眼睛红的,昨夜又熬了一宿秦叔度重新为我斟上茶,口中一如既往地关心道。
我喝了一口热茶,对他的关心置若罔闻,岔开话道:我上次与你说的扩军令,你觉得如何
他说:大齐如今兵力锐减,征兵编队本是对的,但是有一个问题是,咱们国库并不丰盈,军队用度如何解决
这个我如何不知,朝中有不少官员以权谋私,将大半国库掌握在手中,致使国库空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却不明白,只顾眼前苟且。
朝中积弊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可改,但编军势在必行。
我突然想到某件事,话头一转:我早听闻朝中有人暗中试图与外族勾结。
我的话,秦叔度向来是听得懂的。
按大齐律法,通敌叛国者,满门抄斩。
但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谁干的便让谁来背。
可还未等我设下瓮中捉鳖的计策时,鳖自己忍不住先跳出了瓮。
就在我见完秦叔度的第三天,我吩咐保护魏玟安全的御前侍卫急急忙忙登沈府的门。
魏玟中毒了。
大齐的君主中毒了。
7
满朝文武惊慌不已。
我更是来不及换下常服,便坐马车进了宫。
刚走进魏玟寝宫,守在门口的小德子,神色愧疚地迎向我,跪在地上:我没看好他。
我忽视他,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快步走进内殿,掀起重重纱幔。
在看清床上之人时,眼睛瞬间刺痛无比。
我努力眨着眼睛,还是无法缓解。
魏玟头发散乱,眼下嘴唇乌紫发黑,连带着眼尾两颗小黑痣都失去了神采。
赵太医,陛下身中何毒我收敛了脸色,朝床尾处诊脉的太医问。
赵太医环顾左右。
我心下了然,让人清了殿内所有人。
赵太医才道:回沈大人,陛下所中之毒,中原实属罕见,恐怕是来自外邦。
头顶宛如一道天雷从头顶劈下,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半晌,我才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们怎敢!他们,怎么敢!
我心乱如麻,理不清一丝头绪,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者,我一步走上前,紧紧抓住他:赵太医,您老是父亲至交,还请您救陛下。
臣乃大齐子民,君主有难,臣必鞠躬尽瘁,沈大人放心!
赵太医回了御医院配药。
殿中只剩我与魏玟。
明明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今日便出气多,进气少了。
看着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因为中毒变得有些骇人,心中莫名酸涩极了。
是我害了你。
8
魏玟中毒的消息虽然封锁,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查明下毒之人,杀鸡儆猴,以正朝纲。
我从小德子处事无巨细问到了魏玟的行踪后,便封锁整个寝宫,出入严格把守,开始差人暗中查探。
直到,在安太傅的家中搜到了被毒药浸泡过的线香。
届时已经过去五天五夜,魏玟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为免再出祸端,这几日我直接夜宿在清心殿偏殿中。
当扈从将线香放在我面前时,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安太傅。
我想过很多人,却唯独没想过会是你啊,安叔叔!我当初那么相信你,才将为陛下授业的差事交于你,你怎能辜负我,辜负我父亲,辜负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意!
信任之人的背叛让我禁不住浑身发颤。
玉疏,玉疏!你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也是……也是太怕了。安太傅匍匐在地,老泪纵横。
你还好意思提我父亲,我父亲忠烈之士,怎配与你为伍。我咬紧牙关,绷着脸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或许是看求饶无果,他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带着狞笑:是!你们沈府满门忠烈,就是你这个沈府嫡女也趁着拥帝复辟,居功至伟,破例让你成为一朝首辅。但那又怎样,你们沈府二百八十口人,还不是被满门屠杀殆尽,连你那十岁的幼弟都没有逃掉!
红的是淌出来的血,黑的是烧焦的朽木。
刻意被压抑的往事如潮水般涌起,当年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
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癫狂般将我心上的伤疤撕得鲜血淋漓。
你以谋害君主作为向外族人俯首的投名状,可有想过,若大齐真有被攻破的一天,当外族的弯刀扫过你的脖子时,你觉得他们会对一个通敌叛国的人心慈手软吗
难道就坐以待毙吗你也是知道的吧,我们的君主,四年了,依旧大字不识,毫无治国之才,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张了张口,却找不到反驳的话宣之于口。
我正欲差人将他拉去朱雀门外就地处斩时,小德子匆匆来报:陛下醒了!
data-faype=pay_tag>
9
魏玟醒了。
安太傅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口中直嚷:陛下,我要见陛下!我也是想为家族谋存一线生机!陛下会体谅我的……
身后之声戛然而止。
我行到魏玟床前,果真见他费力睁着双眼,眼睫颤动,仿佛下一秒又要合上。
我不由放轻了声音唤他:陛下
他循着声音望向我,放置在被子上的修长手掌欲要举起,我一把握住,向他表明,我在,我一直在!
他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下一秒,便软了手掌,又合上了眼。
我心一惊,连忙唤旁边候着的赵太医。
得知魏玟无碍,我才恍然从惊心中回过神来。
安太傅通敌叛国,本欲抄家灭族,但念其曾是帝王之师,加上叛逆之举乃他一人所为,查抄所有财产,族人贬为庶民。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小德子对着满朝文武念出由我代替魏玟写下的诏书。
于此同时,朱雀门外,安太傅被架高台,凌迟处死。
那痛苦呜咽声从被布条勒住的嘴中传出,一直传进内殿,传进朝臣耳朵里。
最好直至他们心里。
我要让他们记住安太傅的下场。
魏玟养病期间,朝堂之事不得不由我一人包揽,只因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但此举越俎代庖,未免朝臣议论,也更怕再有不轨之人,我只能在魏玟养病期间,与他同吃同住。
养病一月,魏玟精神好了不少,但病去如抽丝,脸色还有些许苍白。
陛下!我看着斜靠在床边悠闲吃着凉薯糕,忍不住呵斥提醒,但又想着他大病初愈,只软和了语气:臣刚所言,陛下可听明白了
魏玟将最后一口凉薯糕放进口中,囫囵地说:听明白了,明日上朝,秦叔度会请旨颁布扩军令,我只需点头即可。
我略宽慰地点点头,又埋首案牍,翻开一本奏折看完正欲提笔批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抹绯红。
是我最爱的海棠花。
循着海棠花看去,是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掌,其次便是魏玟那张漂亮过分的脸。
他嘴角带着笑,笑中带着三分讨好。
可能是怕我生气,赶忙开口解释:首辅大人看久了枯燥的奏折,也该看看窗外的美景。
心跳如鼓,一下下在耳中放大,让我忽视不得。
我恍惚察觉,魏玟养病这一月,竟是四年来,我与他之间少有的平和安宁。
安宁到让我以为他经此死里逃生一次,便能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然这份安宁并未存活多久便被魏玟亲手打碎。
10
他确实脱胎换骨,只是换得更加乖戾了。
明明前一日信誓旦旦的人,今日便在朝堂上不顾我的阻拦,以安邦之名将秦叔度贬至千里之外的蜀州。
朝中父亲留下的心腹本就不多,秦叔度更是我的左膀右臂。
魏玟此举,无异斩断我的臂膀。
下朝后,我如往常般提着马鞭,怒气冲冲前往清心殿,却发现魏玟这次并未躲在这,而是在灵心殿。
看着我走进殿中,魏玟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张扬。
沈大人这是又打算打我一顿出气怎么,我让秦叔度远离京都你不开心了。
你是如何答应我的我压实了满腔情绪,几欲爆发,但还存有一丝理智想听听他的解释。
魏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你说的我照做了啊,只不过你没说不可以让秦叔度亲自督促编军事宜啊。再者,柔然紧靠蜀州,让秦叔度替我朝击退柔然,替你解了燃眉之急,此乃大功一件。
你可知晓京中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又有多少人可堪重用!你将秦叔度调离京都,你行此举是想再死一次吗
我喉头哽咽,只觉呼吸困难,心中恨他如此恣意妄为,不顾自身性命。
然下一秒魏玟的一句话,竟是将最后一丝呼吸都夺走。
一个假皇帝的命,死便死了。
我僵住,像个哑巴说不出一丝话,只瞪着眼睛看着他。
或许是看我太过震惊,魏玟反而挑眉戏谑道:怎么,沈大人以为我不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四年前,沈大人找上我的那一刻。
所以不是你骗了我,而是我骗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不管不顾地走出灵心殿。
而我仿佛被劈开天灵盖灌进一盆雪水,连指尖都僵在凝固的空气中,眼前陡然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只是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感觉似乎有一具温热有力的臂膀揽住了我的身子。
11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似乎回到了沈府还在时,爹爹正为我讲管仲尊王攘夷的故事。
管仲抗击戎狄入侵,保全周氏天下国土,是为人臣子的典范。
爹爹一手背于身后,书房外阳光格外刺眼,叫我瞧不见他的面容。
我只听见他问:疏儿,你天资聪颖,若是男子,必能像管仲一般,匡扶社稷,救大齐于水火之中,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我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反驳:女儿身如何,又有谁说女子不如男,若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我便开这个先例。
谨记你今日所言。
爹爹说完这句话,就像完成了某种使命,身体逐渐化作一丝白雾散去。紧接着,头顶的书房,院中的海棠,正刺绣的娘亲,奔跑的幼弟,洒扫的仆人,沈府的一切全都渐渐化作相同的白雾,飞向天际。
我心慌不已,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不,爹爹,娘亲,阿源,让我再看看你们!请再多留一会儿!
别走,别走!
我不走。
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入眼之处是厚重有些熟悉的纱幔,我呆呆望着,回想起梦中的种种,眼角温热。
察觉到有一只手抚抹眼角,我才回神偏头望去,是魏玟。
他手中端了一杯茶水,正欲来扶我。
你借我之手当上大齐的皇帝,不会只为贪图富贵,你到底是谁或者有谁指使你这么做
听我如此质问,他手上动作不停,只将我扶起靠在床边,把茶盏递于我唇边。
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
似是拗不过我,他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你喝了我便告诉你。
闻言,我才一口就着他的手喝下茶盏中的水,喉咙如久旱逢甘霖。
若我说,我真就是一个贪图富贵享乐的乡野之人,你待如何
那便是有人指使!
并无旁人指使。
你敢对天发誓,你说的句句属实!
我从未骗过你。
仿佛有人拿着工具拆解了我的身体,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
玩鹰的人却有一天被鹰啄了眼睛。
喉咙处似有腥甜,忍不住讥讽他:怪不得几年来,你总是吃喝享乐,不思进取,不愿多读一句书,多写一个字,多明一分事理,也难怪朝中几位学识渊博的太傅,连带着我,都教不出一个明君。
不管你想干什么,你休想胡作非为,我能将你送上皇位,也能将你拉下来!我向他威胁道。
然他却视这威胁如一根鸿毛,语气嚣张:那朕就等着沈大人。
魏玟,冒充天子是何等的罪名,若有朝一日你身份暴露,你可知道你的下场!我声嘶力竭叫停了他往外走的脚步。
他头也没回:下场无非一个死,可能当一场皇帝,死也足了。沈大人别忘了,是你将我这个假皇帝推上皇位的,我死了,想必沈大人也能陪我一起死,我更是死也无憾了。
再也压抑不住的腥甜顿时从口中溢出,心里痛极了。
第二日,魏玟便下了口谕,以养病为由将我监禁在沈府。
次日夜里,有一人叩响了沈府的后门。
我早已经等候多时。
小德子拜见大人。
12
头上明月高悬,月华满地洒落,不用点灯也能看见小德子,以及他身后站着的魏玟。
若说我之前还抱有一线生机,此时便什么都没了指望。
我细细打量着面前穿着藏青色太监服的人,面容相比魏玟只称得上清秀,可能因为受了宫刑的原因,面白无须,身体与其他二十四岁的男子相比,要矮上一截。
此时,我全然明白,自始至终,小德子都和魏玟是一伙的,他也一直知晓魏玟是假天子,被一直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我禁不住退后一步,又一步。
看见魏玟走进门内,一步一步走向我,我用仅存的傲骨挺起脊背面对他。
沈大人,我这一招将计就计比之你的如何
他曲起手指抚过我的侧脸,挑衅十足。
我毫不避让,亦含笑回道:确实略胜一筹。
我看着他身后的小德子,还是没忍住问:看来我让他给你下的毒,你也是知道了的。
魏玟并未正面回答,小德子却一改之前的懦弱,向我垂首回:您给的毒,俱被喂给了御花园鱼池中的鱼,陛下也并不嗜睡。
今日朝中首辅一党俱请告老还乡,我同意了,这下,玉疏可还有方法将我这假天子从皇位上拉下来魏玟似乎终于等到了今日,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这真是满盘皆输,大势已去了。
怎么没有,若我亲自揭发你的真实身份,你觉得就凭剩下的朝臣保得住你
是吗,你倒提醒了朕,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若你成了我的皇后,咱们便能夫妇一体,荣辱与共了。
魏玟似乎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妙极了,眼眸满是兴奋。
魏玟!我怒火中烧。
他置若罔闻,口中道:过些时日你便要改口叫夫君了。说罢带着小德子消失于沈府后门。
天子要成婚的消息第二日便广为人知,久逢战火的大齐第一次迎来这样普天同庆的喜事,百姓无不沸腾庆贺。
天子成婚,是一个国家安稳太平的象征。
沈府内外被人挂满了喜庆的红绸,上百抬的聘礼堆满了沈府前院。
我将手中的一杯冷茶泼向前来替魏玟办事的小德子,大齐若亡,你们俱是耻辱柱上的头名。
谁知他只是淡淡掏出手帕擦净脸上的茶叶,说道:沈大人二十岁便成了当朝首辅,怎不知仅凭傲骨气节,鱼死网破怎能救国于危难。
我震惊质问他:什么意思
大人博学,定听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我不知晓小德子此举何意,明明他是魏玟从民间带来的心腹,唯一信任之人。
余光瞥到桌上红纸烫金的礼单,伸手将其拿过,礼单上所列之物全是价值连城,无价之宝。
心中那一丝躁动又开始不安分。
她非草木,魏玟的心意她如何不懂。
只是国家危难当前,怎还有心思去谈论儿女情长。
13
中原天子成婚,外族理所当然派遣使团进京贺喜。
天子大喜,大开京都之门,欢迎四方客人赴宴。
此举引发了大齐百姓的强烈不满,他们是曾经被践踏的蝼蚁,而他们的君主却对曾经的敌人笑脸相迎。
小德子如以前我让他替我监督魏玟一切动向那样,主动将外面发生的事情细数于我。
和前两次一样,他说完便要离开,我叫住他: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身子一顿,只道:届时大人便知晓了。
被监禁数日,我细细从头想了一遍我与魏玟的相识。
当初给少年胡乱编说皇子身份时,怎么不觉得少年一口应下的态度太过诡异。
凭借多年朝廷经验,直觉告诉我,魏玟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或者说是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所以才有那样的询问,只是未曾得到答案。
窗外的海棠花依旧开得茂盛,映照在满府红绸之下,更添几分艳丽。
魏玟将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二,是钦天监算了又算的好日子,宜嫁娶。
早早便有宫人等候在沈府,要为我上妆梳发。
看着镜中自己少有的女儿装扮,一时有些恍神,自沈府被灭后,我便一直以男子装束现于人前,没想到第一次换回女子装扮便是穿上这华丽的喜服。
喜娘口中吟唱吉祥话语,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完本该由父母带领的繁文缛节,行至沈府门外,凤求凰图样的红盖头下,只能看见低垂的轿辇。
轿辇在奏乐声中一摇一晃,让人昏昏欲睡。
而我确实也是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时,只觉头昏得厉害。
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一把掀开眼前的红盖头,看见的便是身着常服的小德子。
而此时我与他正坐在一辆不停前行的马车之内。
我环顾四周,并未看见心中之人的身影,莫名的恐慌卷上心头。
魏玟呢
若不是我身上的喜服证明我此前确实要与魏玟成婚,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来不及了。你昏睡了两日,我们已经远离京都上百里了。小德子紧抿嘴角,沉声回道。
我努力在颠簸中撑起身子,质问他:什么来不及了,说清楚!
他依旧不言语,眉眼间满是哀伤。
我不理他,此时满心都是要回到京都,可两日未曾进食的身体虚弱至极,稍一挪动,眼前便阵阵发黑。
马车的颠簸让我几欲作呕,小德子不得不让马车停下歇息片刻。
待我进食喝水有力气之后,他又立马让车夫赶路,被我竭力阻止。
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便不走!我死死盯住他。
终于他败下阵来,肩膀如被人卸掉一般垮下,说出了我一直想知道又不得而知的秘密。
原来,小德子,不,该叫他魏玟,他才是真正的先帝血脉,年十八。
而我一直以为的魏玟却是蜀州知州霍家的儿子,原名霍衍,年二十。
当初蜀州收养先帝血脉的消息不知为何泄露,有人将消息透露给了柔然。
在我去到蜀州前一年,霍家满门便被柔然屠杀殆尽,霍知州以全家一百六十多口人作诱饵,带着当时只有十五岁的霍衍和十三岁的魏玟金蝉脱壳,死里逃生。
之后,他们便混迹在难民之中,饿了上山挖野菜充饥,困了,便歇在破庙之内。
说起碰上我时,确实是天命使然,若我没有策马上前阻拦,那便是永远错过了。
霍衍当初将计就计李代桃僵成了魏玟,而真正的魏玟化名李德成了一名太监。
朝中积苛累弊,要改非一时之功,更何况,有不少私下暗通敌国者,以损害大齐根基作为外族的投名状,成了外族人的座上宾。
敌暗我明。
他们便想出一招引蛇出洞,只为选出真真正正为大齐效力的朝臣,最后再釜底抽薪,挽救摇摇欲坠的大齐。
秦叔度是第一个。
而我是最后一个。
所以,我们必须马不停蹄前往蜀州和霍叔叔集合。秦大人日夜操练起义军队,成败在此一举。
信息如此庞大,头一次使我转不过弯来,我向他问出心中的疑虑,那,霍衍呢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魏玟绷紧了脸,压抑道:他走不了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
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传国玉玺。
14
安太傅下毒之事让他们被迫将计划提前,提前的代价,便是让霍衍留下。
所以霍衍走不了了,他是引蛇出洞的诱饵,蛇要出洞,必是先吞下了诱饵。
他独自一人被抛下在那虎狼窝中,外有蛮族,内有叛臣。
按照他们的计划,魏玟手持真正的传国玉玺,揭发霍衍乃外族奸细的身份,讨伐其欺骗当朝首辅冒充天子得登大宝,他们要用假造的恶去激发起义军心中信仰的真。
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拥立真正的大齐君主,他们是为真正的大齐君主而战。
届时一鼓作气夺下大齐国都,驱蛮族,清佞臣,以正朝纲。
所以,若我们速度快些,说不定霍衍还有救!
面前突然出现一块白色的手帕,我才察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你先去蜀州,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他。
我当机立断,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跳下马车,抢过一旁一名侍卫的马,一个跨步上马。
他就是担心你,才让我带你走的,你之前所行之事他全都知晓缘故。你给他下的毒,他也知晓是假死药!你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玟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我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凡事没有绝对,还有一线生机就决不能放弃。
说完便策马往京都方向行去。
原来他一直懂得百姓的疾苦,懂得满门被屠杀的悲痛,懂得欲为而不能为的憋闷。
我的一切,他都明白。
但谁准许让他代替我去承担本该是我的责任。
我沈玉疏决不允许!
绝不!
霍衍,你必须活着等我。
15
天子大婚,普天同庆,城门大开迎四方来宾,如今看来,是为起义军行便宜。
我换下华丽的喜服换上素服,悄悄前往沈府。
装扮成沈府丫鬟模样,混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霍衍广开城门,我毫不费力进入宫内,几番打探,才知陛下正在灵乾殿设宴款待外族使臣。
我端着酒,循着记忆中的路前往灵乾殿,还未进殿,便听见霍衍醉醺醺吆喝:诸位,同饮!
我垂首直往高处走去。
霍衍身穿象征天子身份的华服,带着垂下十二旒的冠冕,身体斜歪在龙椅上,眼神迷离。
身边有几个异族女子衣着开放如蛇般缠绕在他身上。
我将酒瓶放置在桌上时,手上使了几分力道,其中一名异族女子娇嗔:哪儿来不懂规矩的宫女还不下去。
我站起身,眼神正和霍衍视线相对。
他眼眸一怔,大庭广众之下一口吐出异族女子刚喂下的葡萄,整个人咳嗽不已。
我没理他,径直退出殿外,寻了个由头在殿门口守着。
只是还没站多久,便听见霍衍在殿内大着舌头:众尊客,朕实在不胜酒力,要休息休息,众尊客继续,千万别因朕打扰了诸位雅兴。
霍衍是被一个异族女子搀扶出来的,整个人如一滩烂泥倚靠在女子身上,我顺势上前将他扶着,女子仿佛丢了一个烫手山芋,直接摆手又进入殿中。
去清心殿的路不远,可霍衍喝醉之后,整个人沉得不行,似乎直接挂在了我的身上。
刚进殿中,还未等我有所动作,身上之人便一下生龙活虎起来,关闭了大门,回头怒视。
沈大人是回来与朕同归于尽的吗如今朝臣外族俱奉我为主,沈大人可三思而后行。霍衍暗狠狠道。
我都知晓了。我语出惊人,看着他脸色一下变得缓和,下一秒便是恼怒,口中暗骂什么。
我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说是同归于尽也不错。
终于,在他木讷的眼神中,伸手将他整个环抱住,脸颊贴近他的胸膛,听着里面传来鼓点般咚咚声,才将我悬了一路的心彻底放下。
我生怕,生怕迟回来一步,便看见当年沈府的惨案重演。
半晌,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玉疏,你不该回来。我不要你怜悯。
我放开他,伸手摆正他的头,眼睛似乎要看进他的心里,郑重道:我也不要你替我背负。
16
朝中此时留下的俱是甘愿折辱根骨,向外族俯首称臣的汉臣。
文人骨子有清高傲气,也有懦弱卑怯。
在霍衍有意带领下,整个朝堂一派祥和,他们与外族使团们称兄道弟,举杯宴饮,全然没有一丝中原雄狮的霸气,成了一群穷奢极欲的富贵膏粱。
整个朝纲社稷彻底崩盘。
大齐的百姓生不如死,哀声载道。
所以当蜀州的起义军揭竿而起时,只半月,中原各地纷纷响应。
讨假天子,伐真佞臣,驱蛮族。
短短一月,魏玟带领的先锋精锐便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直抵京都。
这一个月,我看着朝中抱头鼠窜的汉臣们纷纷想尽方法出城去,而外族的使团们也自乱了阵脚。
因大开宫门之故,京都百姓率先攻入皇宫,将好几个沉溺酒色的朝臣诛杀,悬挂朱雀门外。
外族使团兵力强悍,但经过一个多月的酒色浸泡,也变成了软骨头,宛如待宰羔羊被百姓群诛于灵乾殿。
诛杀蛮夷驱散了他们心里对蛮族几十年的恐惧,真正获得了觉醒。
只是,他们依旧没有停下,因为他们要寻的,口中罪孽滔天的假君主,早在百姓攻入皇城之前,被我乔装打扮送出皇宫,藏于沈府密室。
而我则与魏玟在城门口集合。
十八岁的少年,身披玄甲红袍,骑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是手拿利矛的起义军,个个脸色肃穆。
这一幕,恍惚让我回到了四年前。
仿佛一切都没变,但一切都变了。
因为有霍衍的便宜,魏玟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大齐国都。
王朝复兴,重振朝纲,指日可待。
只是民怨始终难以平息,只因魏玟还欠他们一个交代。
一个关于假天子霍衍的交代。
霍衍被拉往朱雀门外处斩的那天,我正细细清点他送于我的聘礼,之后一丝不少的让人送进了宫中。
当初说是聘礼,实则是提前转移国库。
我瞧着日头,午时三刻已过,便孤身一人背着包袱出了城去,在十里长亭处,看见了乔装打扮的魏玟。
我就不为你折一支柳了,只希望此一去,万事顺遂。
我接过他手中的践行酒,一饮而尽,蜀州地处险要,于我也意义非凡。
我后退一步,向他行君臣之礼:臣定不负陛下嘱托,稳守边疆。
魏玟点点头。
我看到身后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深吸一口气,一把掀起帘子。
入目依旧是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只是不似之前张扬,而是略带讨好笑意。
姐姐,咱们这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