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羊跃云川 本章:第一章

    1

    给读者的话

    亲爱的读者:

    当你翻开这个故事,或许会被开篇的温暖所迷惑——阳光、早餐、孩子咯咯的笑声,还有那枚在晨光中晃动的银镯。但请别放松警惕,因为命运最擅长在幸福时露出獠牙。

    这是一个关于失去后如何活下去的故事。更准确地说,是关于一个人拒绝活下去,却因此找到救赎的故事。林明不是英雄,他只是个被悲伤蛀空灵魂的普通人,而我要带你们走的这条路,布满玻璃渣般的痛楚和血线缝合的希望。

    你会看到:

    -一只被血浸透又洗净的布偶猫,如何成为连接阴阳的钥匙

    -断裂的银镯怎样在百年孤寂中,重新淌出银河般的光

    -当永远在一起成为诅咒而非承诺时,爱是否还能破局

    准备好纸巾,但别只用来擦泪——

    有些眼泪会落在你心上,烫出比忘川水更深的痕迹。

    ——作者

    2

    幸福如常

    晨光像被筛过的金粉,漫过薄纱窗帘渗进卧室。林明睫毛颤了颤,睁开眼便看见秦小文侧卧的身影——她半边脸颊陷在蓬松的枕头里,晨光沿着鼻梁滑到微张的唇珠,给整张睡颜镀着层毛茸茸的金边。几缕青丝垂落在绣着并蒂莲的枕巾上,随着绵长呼吸微微颤动,仿佛春风里飘摇的柳枝。林明屏住呼吸,手肘撑在床垫上缓缓挪身。蚕丝被从肩头滑落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惊得他动作凝滞半秒。直到确认妻子的睫毛仍安然垂着,才敢继续抽离被褥的暖意。床垫里的弹簧发出极轻的嗡鸣,像是怕吵醒这场晨光里的安眠。

    厨房里飘荡着咖啡豆研磨的醇香,林明按下咖啡机的启动键,金属滤网随即发出欢快的咕嘟声。他转身从冰箱取出三枚鸡蛋,指尖触到冰箱门时顿了顿——那张用彩色蜡笔绘制的全家福正歪歪扭扭地贴在门上:三个火柴人牵着手站在比人还高的向日葵丛中,爸爸的领带画成了彩虹色,妈妈的裙摆像朵喇叭花,中间的小人儿头顶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小雨5岁。水珠顺着鸡蛋光滑的表面滑落,在林明掌心留下蜿蜒的水痕,他望着画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眼尾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厨房的木地板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雨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闯了进来,光着的小脚丫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显然刚在洗手间踩过水。她怀里紧紧搂着那只灰色布偶猫,绒毛因为经年累月的搂抱已经有些打结。这是去年奶奶亲手缝制的生日礼物,针脚歪歪扭扭却饱含爱意,从此就成了小雨形影不离的小伙伴。

    林明放下手中的鸡蛋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弯腰将女儿连同她怀里的小伙伴一起抱了起来。小女孩刚睡醒的皮肤暖烘烘的,带着儿童特有的奶香,他忍不住在那苹果般的脸颊上啾地亲了一口:我们小雨公主今天怎么当起小闹钟啦

    怀里的布偶猫突然被举到眼前,小雨用最严肃的表情宣布:猫咪说它饿啦!她晃了晃玩偶的耳朵,又压低声音模仿猫咪的腔调:喵~要太阳蛋~晨光透过她翘起的睫毛,在粉嫩的小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厨房门框边突然漫开一抹淡蓝色的影子。秦小文倚在门边,睡裙的丝质面料在晨光中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这是去年纪念日林明特意挑的款式,裙摆处还绣着她最爱的铃兰花纹。她左手随意地挽着散落的发丝,腕间的银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内壁刻着的平安喜乐四个小字在光线下一闪而过。

    看来我们家的小馋猫们等不及了她笑着走近,银镯撞上料理台大理石的瞬间发出叮的清响,像清晨的风铃。伸手接过女儿时,镯子上的缠枝纹擦过小雨的睡衣袖口,勾出一根细小的棉线。她捏了捏布偶猫软塌塌的爪子,眼睛弯成月牙:让妈妈给猫咪做个心形的太阳蛋好不好要溏心的那种。

    林明倚在料理台边,目光追随着妻子娴熟的动作。只见她左手轻磕碗沿,蛋壳便裂开一道完美的缝隙,蛋黄裹着蛋清滑入锅中,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她手腕上那只古朴的银镯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那是出嫁时,岳母颤抖着双手为她戴上的传家宝。林明至今记得婚礼那日,岳母含着泪说:这镯子跟了我三十年,现在传给你,愿它继续保佑我们秦家的姑娘。此刻,晨光穿过厨房的玻璃窗,在镯面上跳跃,那些历经岁月摩挲出的细密划痕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流动的银河缠绕在她纤细的腕间。

    早餐桌上,阳光在酱瓶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斑。小雨跪坐在儿童椅上,一边往吐司上抹着果酱,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新来的转学生。小美昨天把橡皮泥捏成了恐龙!她挥舞着沾满果酱的餐刀,身旁的布偶猫端坐在特意垫高的坐垫上,玻璃眼珠反射着晨光,仿佛真在认真倾听。秦小文伸手替女儿擦掉鼻尖的果酱,银镯擦过瓷碗发出叮的清响:那小雨有没有教小美捏小兔子呀林明望着妻子睫毛上跳动的光点和女儿沾着面包屑的嘴角,忽然觉得胸口发胀——这种平凡早晨里的喧闹与温暖,就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全部世界。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门廊,秦小文半蹲着身子,手指在小雨柔软的发丝间穿梭,将乱蓬蓬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银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木质梳子上磕出细碎的声响。晚上想吃什么她轻声问道,齿间还衔着一根粉色发绳。

    红烧鱼!小雨迫不及待地喊道,怀里的布偶猫随着她突然站起的动作被高高举起,耳朵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她仰起小脸,眼睛里盛满期待:要爸爸做的那种,上面撒好多葱花的!

    林明单膝跪地,帮女儿调整书包肩带的位置,指尖拂过她稚嫩的肩膀时,闻到了儿童洗发水甜甜的香气。好,他笑着捏了捏小雨的鼻尖,声音温柔得像在许下一个承诺,爸爸下班就去市场挑条最活泼的鱼!

    站在门框边,他望着妻女离去的背影。秦小文在楼梯转角处回眸一笑,腕间的银镯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闪光;小雨抱着布偶猫蹦蹦跳跳地下楼,马尾辫像欢快的小尾巴左右摇摆。谁也没想到,这稀松平常的告别,竟成了永恒定格的最后画面——妻子转身时扬起的发梢,女儿蹦跳时飞扬的裙角,都在那个平凡的早晨,成了再也触不到的回忆。

    3

    永失我爱

    下午三点十七分,会议室里的投影仪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明的手机在橡木会议桌上突然震动起来,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屏幕上小文两个字不断闪烁,他瞥了一眼正在演示PPT的市场部总监,拇指划过红色拒接键。对方朝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手机刚暗下去又骤然亮起,一个陌生号码在屏幕上跳动。林明皱了皱眉,正准备再次拒接时,心脏突然漏跳一拍——小文从来不会用陌生号码打给他。他快步走出会议室,玻璃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按下了接听键。

    请问是林明先生吗电话那头女声急促,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您妻子和女儿...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断断续续地传来:...车祸现场...伤势严重...请立即...几个尖锐的词汇刺破模糊的杂音,像刀子般扎进林明的耳膜。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手机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后面的话语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林明只感觉耳膜嗡嗡作响,手中的手机突然变得千斤重。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一朵乌云正缓缓遮住太阳。

    冲向地下车库的路上,林明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打滑,差点撞上清洁工的推车。他颤抖的手指三次才成功将车钥匙插进锁孔,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封闭的车库里震耳欲聋。

    车子像离弦的箭般冲出车库,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第一个红灯亮起时他猛踩油门,后视镜里交警的哨声被甩得老远。第二个十字路口,一辆卡车紧急刹车发出的尖锐摩擦声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林明机械地重复着,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余光瞥见仪表盘上那张小雨贴的卡通贴纸——一只咧着嘴笑的黄色小熊,上周她踮着脚非要贴在这个位置,说这样爸爸开车时就能看到小熊在笑。此刻那张笑脸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小熊黑豆般的眼睛仿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急诊室的走廊像被无限拉长的胶片,惨白的荧光灯在林明头顶一节节掠过。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他的胃部一阵阵痉挛。护士的白色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哒哒声,领着他穿过挤满担架床的嘈杂大厅,拐过三个转角,最终停在一扇泛着金属冷光的灰门前。

    请...做好心理准备。护士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指尖在门把手上犹豫地悬停了两秒,才缓缓推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两张并排的金属床上,白布勾勒出大小不一的轮廓,边缘垂落的褶皱还在微微晃动,仿佛下面的人刚刚停止呼吸。林明的膝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踉跄着扑向墙壁,指甲在油漆剥落的墙面上刮出几道白痕。

    不......这个单音节的字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这不可能......他的视线死死钉在白布边缘露出的一缕黑发上——那是小文昨天刚做过护理的长发,发梢还带着他熟悉的茉莉花香。

    护士的手指捏住白布边缘,布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随着白布缓缓滑落,秦小文的面容逐渐显露——她瓷白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妆容,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随时会颤动醒来。只有右额角那个碗口大的凹陷暴露出残酷的真相,紫黑色的淤血在皮下晕开,像打翻的墨汁。

    林明的目光落在她垂落的左手上。那只传承了三代的银镯已经断裂,仅剩的半圈孤零零地挂在腕间,断裂处的银刺狰狞地指向天花板,在无影灯下闪着寒光。他认得这个角度——这是小文护住小雨时,手臂遭受撞击的证明。

    当护士掀开第二块白布时,林明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嘶吼。小雨安静地躺在那里,小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被冻僵的蔷薇花蕾。她的小手死死攥着那只布偶猫,玩具原本灰色的绒毛已经被血浸成黑红色,凝结成硬块。最刺眼的是布偶缺失的左耳——那是上周小雨不小心撤掉后自己缝补上的,当时她还骄傲地向爸爸展示自己歪歪扭扭的针脚。

    医生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来:...事故现场确认当场死亡...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着林明的神经,肇事司机血液酒精浓度超标2.7倍,以100公里时速闯过红灯...

    林明的视线模糊了,他看见秦小文左手腕上断裂的银镯边缘还沾着碎玻璃渣——那是挡风玻璃的碎片。法医翻开记录本继续道:根据撞击痕迹分析,您妻子在最后一刻...声音突然哽了一下,...用身体完全护住了孩子,自己承受了主要冲击力。

    医生的声音渐渐淡去,化作一片模糊的嗡鸣。林明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秦小文的脸颊,触感像寒冬里的大理石雕像般冰冷。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妻子额前的碎发,指腹触到那个可怖的凹陷时,突然想起昨晚她枕在自己臂弯里时,这个位置还带着温暖的体温。

    转身时,他的袖口不小心扫过小雨的脸庞,小女孩的一缕发丝黏在了他的手表链上。林明突然像被抽走全身力气般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女儿小小的胸膛上。浓重的血腥味中,一缕熟悉的甜香固执地钻入鼻腔——是那种味的儿童洗发水,上周超市促销时小雨非要买的那款,瓶身上还印着她最喜欢的卡通公主。

    他的呜咽声在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滚烫的泪水洇湿了小雨胸前的衣料。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女儿昨晚洗澡时的模样,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香气,小脸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正举着布偶猫非要给它也洗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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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走廊传来推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时,林明突然惊醒般直起身子。他颤抖的手指抓住盖在秦小文身上的白布,沿着她额角血迹的边缘,悄悄撕下一块三角形的布料。布料撕裂的刺啦声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格外刺耳。

    转身看向小雨时,他的动作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小女孩的手指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他不得不一根一根掰开那些已经僵硬的小手指,才能取出那只被血浸透的布偶猫。玩偶缺失的左耳处,暗红的血迹已经凝结成硬块。林明从盖尸布边缘撕下第二块布片,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布偶猫最脏的部分。

    两块带着血迹的白布被他叠成整齐的小方块包裹着小小的布偶猫,放进西装内侧口袋的瞬间,他感受到布料上残留的体温正透过衬衫,一点点渗入心口的皮肤。这个隐秘的动作,像是把最后一点活着的她们,藏进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4

    行尸走肉

    葬礼那日的阳光像熔化的金箔,灼热地倾泻在墓园的每一块青石板上。当工作人员缓缓推来覆着白布的灵柩时,林明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白布下并排躺着的,是穿着他亲手挑选的衣裳的妻女。秦小文身上是他最爱的那条淡蓝色连衣裙,小雨怀里抱着新买的同款布偶猫。

    火化炉门开启的瞬间,林明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向前迈了一步。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推车,恍惚间竟错觉摸到了秦小文手腕上未散的余温。推车滑入炉膛的轨迹在他眼中突然变成慢动作,火焰腾起的刹那,他看见小雨最喜欢的那只发卡从她发间滑落,在炉门口闪了一下便化为青烟。

    拾骨灰时,林明执意要亲自完成。滚烫的骨片在铁铲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小心地将它们分成两堆——大些的碎片放入雕着缠枝莲的檀木盒,那是秦小文;小些的装入绘着云纹的盒子,那是小雨。有块泛着青光的骨片卡在筛网上,他颤抖的手指拨弄了三次才取出来,突然想起这是小雨摔断后又愈合的锁骨。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眼前发黑,阴阳先生拖长的诵经声在热浪中扭曲成奇怪的调子。林明跪站在并排的骨灰盒前,他怀里紧紧搂着两样东西——一个绣着莲花的锦囊,里面装着秦小文那只碎成三段的银镯;另一只是小雨的布偶猫,虽然已经反复清洗,但浅灰色的绒毛仍透着淡淡的粉晕,像是浸染了朝霞。玩偶左耳处参差不齐的断口格外刺眼,那是交警从变形的车门缝隙里捡回来时就缺失的部分。

    骨灰盒上的照片里,母女俩笑得那么鲜活。秦小文腕间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光,小雨正举着完好无损的布偶猫冲镜头做鬼脸。林明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正好落在母女俩中间,就像他曾经总爱在睡前,用臂弯同时搂住妻女那样。

    张伟始终紧贴着林明站立,右手虚扶在他肘后,随时准备接住可能瘫软的身躯。但林明的背脊挺得比墓园的松柏还要直,面部肌肉像是冻僵了一般,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漆黑的瞳孔扩散得极大,像是两个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

    当哀乐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时,林明突然开口:去年这个时候,小文在梧桐树下铺了野餐垫。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她非说阳光透过树叶的光斑特别像小雨画的简笔画。

    张伟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搭在林明肩上的手掌微微发颤。他看见好友西装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白布——那是从医院带出来的盖尸布,上面还沾着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最终,他只能加重力道按了按林明的肩膀,指腹触到的肩胛骨锋利得像是要刺破西装布料。

    回到家推开家门的瞬间,林明像被抽走全身骨头般瘫倒在玄关。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震得墙上的日历哗啦作响——还停留在事发那天的日期。眼前是整齐排列的三双拖鞋:他的深蓝色帆布拖鞋被踢得微微歪斜,仿佛主人刚刚匆忙脱下;秦小文的米色亚麻拖鞋鞋头朝外,保持着最后一次被她脚尖挑正的角度;小雨的粉色毛绒拖鞋上,那只绣着的橘猫正用纽扣眼睛瞪着他,和此刻躺在骨灰盒上的布偶猫如出一辙。

    林明突然蜷缩成一团,抓起秦小文的拖鞋按在脸上。棉麻内衬里还残留着淡淡的乳木果香,是她惯用的护手霜味道。当他颤抖的手无意碰翻小雨的拖鞋时,一颗彩虹糖叮地滚出来——上周她偷偷把糖果藏在鞋子里时,还仰着沾满糖粉的小脸说:这是给猫咪的储备粮!现在那颗糖静静躺在他掌心,糖纸反射着七彩的光,刺得他眼眶生疼。

    接下来的日子,林明如同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机械地重复着日常轨迹。办公室里,他依然能在九点整准时出现在工位,键盘敲击声与周围同事的频率别无二致。当有人递来慰问的咖啡时,他的嘴角能精准上扬15度,露出那种让所有人都安心的我很好的微笑。

    但每天傍晚拧开家门锁的瞬间,那张精心维持的面具就会土崩瓦解。他径直走向小雨的儿童房,蜷缩在那张印着星空图案的1.2米小床上。布偶猫缺失的左耳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断口处的线头越抽越长。秦小文的碎银镯在红绳上晃荡,金属贴着他胸口的皮肤,怎么都捂不热。

    凌晨三点的半梦半醒间,他总听见小雨咯咯笑着跑过走廊,秦小文的银镯碰在玻璃杯上发出清脆的叮。有次他赤脚冲到厨房,发现冰箱门大开——就像过去小雨偷吃冰淇淋时那样。但冰箱里只有他上周买的,已经腐烂的红烧鱼,鱼眼睛蒙着层灰白的雾,静静与他对视。

    第二十五天的清晨,浴室镜面蒙着厚厚的水汽。林明机械地抬手抹开一片清晰,突然被镜中的倒影惊得后退半步——那个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的男人陌生得可怕。胡茬像枯草般爬满下巴,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耳际。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锁骨滑下,在胸口碎银镯的裂纹处分成两股,像极了眼泪的轨迹。

    你再不剪头发就要变成流浪艺术家了。恍惚间,秦小文的嗔怪声又在耳边响起。她总爱用手指卷着他的发尾说这句话,银镯子随着动作滑到手肘,凉丝丝地贴在他颈侧。

    当夜,林明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医院带血的白布、小雨没来得及吃的彩虹糖,以及一张被摩挲得发软的全家福。他对着照片轻声说了句等我,然后将纸袋放进抽屉最里层,动作轻柔得像在给睡着的妻女盖被子。

    5

    最后告别

    第三十天破晓时分,林明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睛。浴室的花洒足足冲了四十分钟,蒸腾的热气将整个空间变成朦胧的温室。他挤了两泵柠檬味的沐浴露——瓶身上还留着秦小文指甲划出的月牙形痕迹,熟悉的清香瞬间盈满狭小的空间。

    镜面上的水汽凝结成细密的水珠,他用手掌抹出一片椭圆形的清晰区域。剃须刀的嗡鸣声中,蓄了一个月的胡须纷纷落下,露出青白的下巴。有一瞬间,他错觉镜中的自己回到了婚礼那天,也是这样的清爽干净。

    打开衣柜时,那套深蓝色西装依然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去年生日时秦小文偷偷买给他的惊喜,标签上还留着她娟秀的字迹:配你眼睛的颜色。当他系上那条藏蓝底银条纹的领带时,指尖触到了内衬处细微的凸起,拆开线头才发现里面缝着张小纸条:要永远像今天这么帅哦~,后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显然是小雨的手笔。

    最后,他取下首饰盒里的银质四叶草领带夹。婚礼那天别着它时,秦小文曾踮脚在他耳边说:四叶草会保佑我们一辈子。此刻金属表面已经氧化发暗,唯有叶脉处的磨损亮得刺眼,那是被无数次摩挲过的痕迹。

    他拿起手机,在与张伟的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地输入:中午十二点,老地方火锅店见。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正好掠过一只麻雀,在空调外机上停驻了片刻。

    转身环顾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林明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洗衣机吞没了积攒的脏衣服,滚筒转动的声响填补着寂静;橱柜里的碗筷按照大小重新排列,秦小文最喜欢的青花瓷碗被擦得锃亮;小雨散落在各处的玩具——缺胳膊的芭比、掉漆的积木、画了一半的涂色本,都被归置到她的小书桌上,布偶猫端坐在正中央,像个守卫玩具王国的士兵。

    最后,他从床头柜最底层取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抚平边角的褶皱,放在茶几上全家福相框旁边。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信封上,隐约可见里面凸起的银行卡轮廓。

    老林!这边!张伟在火锅店门口使劲挥手,眼睛一亮,你刮胡子了气色比上周好多了!

    林明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尾挤出几道熟悉的笑纹:嗯,终于睡了个整觉。他接过菜单熟练地勾选着——鸳鸯锅底,肥牛卷,毛肚,都是张伟爱吃的。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好友关切的目光,也模糊了他左手腕上那圈刚刚结痂的割痕。

    红油锅底翻滚着辛辣的泡泡,清汤锅里枸杞沉沉浮浮。林明破天荒地要了两瓶冰镇啤酒,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出两个圆环。市场部新来的实习生把报价单全搞错了...张伟嚼着毛肚含糊不清地说着,林明不时点头应和,筷子在油碟里无意识地画着圈。

    当张伟讲到兴处手舞足蹈时,蒸腾的火锅热气正好隔在他们之间。这片朦胧的屏障后,林明眼中的决绝像出鞘的刀锋般锐利,却在张伟抬头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对了,林明突然打断张伟的滔滔不绝,手指摩挲着啤酒瓶上的水珠,我今晚要去广州出差,阳台上那盆茉莉...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小文每天早晨都会给它浇水。

    张伟的筷子停在半空,随即重重放下:包在我身上!保证你回来时花开得比去年还旺。他拍了拍胸脯,震得衣领上别着的工牌哗啦作响。

    店门口分别时,林明突然拽过张伟,给了他一个近乎窒息的拥抱。他闻得到张伟衣领上残留的火锅味,感觉得到对方衬衫第三颗纽扣硌在锁骨上的钝痛。兄弟...他的声音闷在张伟肩头,一定要保重。

    张伟大笑着捶他后背: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记得给我带广州酒家的腊肠啊!他转身走向地铁站,没看见林明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家,林明从床头柜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瓶。床头柜上摆着他们最后的全家福——那张去年秋天在银杏树下拍的全家福被擦得一尘不染。照片里的小雨坐在他和秦小文中间,高举着布偶猫挡住半边笑脸,金黄的银杏叶雨般落在他们肩头。他记得当时秦小文腕间的银镯被阳光照得发亮,正如此刻被他握在左手中的碎片一样闪烁着微光。

    药瓶旋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白色药片倒在掌心像一把细小的珍珠。林明慢慢吞咽着,每一粒药片都带着金属的苦味滑过喉咙。当他平躺在床上时,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布偶猫缺失的左耳——那里现在被缝上了一块颜色稍浅的布料,针脚歪歪扭扭,是他前天半夜摸索着缝补的。

    视线开始模糊时,床尾突然漫开一片温暖的光晕。秦小文牵着小雨站在那里,银镯在她腕间叮咚作响,完好如初;小雨怀里的布偶猫双耳俱全,正冲他眨着玻璃珠眼睛。她们身后是无数飘落的银杏叶,每一片都镀着金边。

    等我...林明的嘴唇微微颤动,最后的音节消散在渐弱的呼吸里。他交叠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碎银镯与布偶猫同时落在心口的位置,像两只终于归巢的倦鸟。窗外,那盆茉莉突然绽放出三朵并蒂的白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6

    阴间寻亲

    张伟在第二天清晨七点十五分推开了林明的家门——备用钥匙在他手心攥出了汗渍。门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茶几上的自动喷香机还在规律地吐着白雾。

    那个牛皮纸信封端正地摆在全家福相框前,边缘被晨光照得发亮。张伟的手指在拆信时抖得厉害,纸张摩擦声里,林明工整的字迹一行行浮现:

    兄弟: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和她们团聚了。有几件事要麻烦你...

    泪水突然砸在葬礼请用去年那张全家福这行字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信纸第三页甚至详细标注了要穿的藏蓝色袜子(抽屉第二格),以及三七分的发型(用秦小文送的那瓶发胶)。在随葬品清单里,碎银镯、布偶猫和医院带血的白布被特别圈出,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写着:都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信纸最后一段的笔迹突然变得柔软:...记得烧张她们娘俩的合照给我。要是真有阴间,我就举着照片找;要是没有...墨水在这里晕开了一小块,像是被水滴打过,...就当是帮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吧。

    张伟的视线模糊到看不清落款日期,只注意到信纸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歪扭的爱心——显然是某次小雨偷偷画上去的。窗外,那盆茉莉突然落了三片花瓣,正好飘在遗书旁边。

    葬礼仪式简单得近乎寂寥,正符合林明遗书中一切从简的嘱托。张伟亲手将三样遗物——断成三截的银镯、缺耳的布偶猫和两块褐色的血布——放入棺中,摆成拥抱的姿势。最后,他把那张去年秋天拍的合影小心地放在林明交叠的双手间,照片里秦小文腕间的银镯和小雨怀里的布偶猫,此刻正以另一种形态回到主人身边。

    当第一铲土落在棺盖上时,张伟划燃火柴,火焰瞬间吞噬了另一张相同的照片。燃烧的边角卷曲成灰蝶的形状,在穿堂而过的风中盘旋上升。一片未燃尽的照片碎片突然被气流卷起,正好贴在他泪湿的脸颊上——那是小雨笑得最灿烂的嘴角。

    一路走好。张伟轻声说,看着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散作细碎的光点,像是谁撒了一把星星。远处墓园的梧桐树上,三片金黄的叶子同时飘落,轻轻覆在新垒的坟茔上。

    林明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被浓雾笼罩的蜿蜒小径上。四周弥漫着青灰色的雾气,既没有日光的温暖,也不见阴影的轮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惊觉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能隐约看到下方流动的雾气。

    新来的魂魄沙哑的声音从雾中传来,一个驼背老者拄着榆木拐杖缓步走近,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林明,看你这模样,是自我了断的吧

    林明沉默地点头,右手无意识地抚上胸口。令他惊讶的是,秦小文那断裂的银镯此刻完好如初地挂在他颈间,只是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纹,在雾中泛着幽光。左手握着的布偶猫也不再残缺——那只在车祸中丢失的耳朵重新长了回来,只是新生的绒毛颜色稍浅,像是褪了色一般。

    这些东西...老者眯起眼睛,拐杖轻点林明手中的布偶,倒是稀奇,居然能跟着魂魄过来。银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空灵的叮咚声,在寂静的雾中格外清脆。

    老者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指向雾气深处: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就是枉死城。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色,不过像你这样自我了断的,得先过刀山火海,才能进城报到。

    林明的手指骤然收紧,布偶猫柔软的躯体在他掌心变形:我必须先找到她们——我妻子和女儿。干裂的嘴唇间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一个月前...一辆酒驾的车...

    阴曹地府比阳间辽阔十倍不止。老者摇头时,颈骨发出咔咔的响声,就算她们还在阴间,等你受完刑罚,说不定早就投胎了。

    不会的!林明突然提高音量,惊得雾气都震颤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布偶猫玻璃珠做的眼睛,声音又软下来:小雨才五岁...小文绝不会丢下她先入轮回。

    老者沉默良久,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边缘已经破损成锯齿状:拿着这个路引,往东三十里,过了血河有个问事处。他将符纸塞进林明手中时,布偶猫的胡须轻轻扫过他的手背,那儿的判官...或许能帮你查查。

    林明接过符纸的瞬间,银镯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像是远方传来的回应。他将路引紧贴胸口,向老者道了谢后沿着东方开始飘行。阴间的荒原一望无际,灰褐色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只有零星几棵枯树扭曲着枝干,像是痛苦挣扎的人形。远处起伏的山脉轮廓模糊,仿佛被泼墨晕染的水墨画。

    沿途遇见的游魂个个形销骨立——有个年轻女子不断重复着梳头的动作,可她的长发早已脱落殆尽;还有个老者抱着不存在的婴孩,哼着走调的摇篮曲。最令人心碎的是个穿校服的男孩,他跪在地上,用树枝一遍遍写着妈妈对不起。

    当血河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林明终于看到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茅草棚。棚内坐着个穿褪色官袍的判官,正在油灯下翻阅册子。听到动静,他头也不抬地伸出枯瘦的手:路引。

    秦小文,林小雨...判官沙哑的声音像是沙砾摩擦。他青灰色的指甲在泛黄的纸页上划动,突然在某处停住,啊,找到了。他抬眼时,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讶异,因执念羁绊,母女二人滞留阴间,现居枉死城西郊的破败义庄。判官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西郊那地方...近来不太平啊。

    林明的心脏——如果魂魄还有心脏的话——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震得颈间的银镯叮咚作响:她们...现在可还安好

    判官将册子啪地合上,掀起一阵细小的灰尘:新来的亡魂,尤其是妇孺...他刻意放慢语速,青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西郊的恶鬼最爱欺负这样的。前几日还有个新死的小娘子,被逼得跳了血河。

    银镯突然在林明颈间剧烈震动,细密的裂纹中渗出丝丝血色的光。他的魂体开始不稳定地波动,半透明的手掌按在案几上,竟烙下个泛着青烟的掌印:求大人指条明路!

    判官被这执念所惊,匆忙从袖中甩出张泛着磷光的阴间地图:沿着血河逆流而上,过三座青石桥,看见挂着破灯笼的槐树就往北...话音未落,林明已抓起地图冲了出去,布偶猫的尾巴在雾中划过一道灰影。

    7

    阴间重逢

    林明沿着血河逆流而上,魂体在阴风中忽明忽暗。这里没有日月更替,只有永无止境的灰暗,但他能清晰感觉到魂魄的力量正在流逝——每飘行一段距离,身体就透明一分。

    三座青石桥的考验接踵而至。第一座桥上,饿鬼们撕扯着他的衣袍;第二座桥下,水鬼拽着他的脚踝;到第三座桥时,一个独眼恶鬼直接扑向布偶猫,扯掉了刚长回来的左耳。银镯在搏斗中撞上桥墩,又添了道狰狞的裂缝,渗出丝丝血雾。

    当挂着破灯笼的枯槐树终于出现时,眼前的西郊比判官描述的还要凄惨——歪斜的茅屋像被孩童胡乱丢弃的积木,散落在焦黑的荒野上。风中飘来的哭嚎声时远时近,有时像是秦小文的啜泣,转瞬又变成小雨的尖叫。

    小文!小雨!林明的呼唤被阴风撕成碎片。他踹开一扇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掀开一张张发霉的草席。有次在某个灶台后发现了抱团取暖的母子鬼魂,却不是他要找的人。那母亲护崽的眼神让他想起秦小文,银镯顿时发出刺目的红光。

    不知在荒原上徘徊了多久——或许三天,或许三旬——当林明第七次经过那棵枯死的槐树时,远处洼地突然传来微弱的抽泣声。那声音像钝刀般瞬间剖开他的魂魄:是小雨在哭!

    他发疯似的冲向声源,眼前的景象让魂体几乎溃散: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围成圈,中间蜷缩着个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小身影。小雨的灵体比生前瘦了一圈,原本粉嫩的脸蛋现在灰白如纸,她死死搂着那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布偶猫,玩具仅存的右眼反射着恶鬼的利爪。

    十步开外,秦小文被一条泛着绿光的锁链缠住脖颈,银镯在她挣扎的手腕上疯狂闪烁。当锁链勒入她半透明的咽喉时,林明听见了那声被掐断的小雨。

    放开她们!这声怒吼震得荒野上的枯草尽数倒伏。林明扑上去时,银镯突然炸开刺目的血光,将最近的恶鬼灼出个窟窿。

    剩余两个恶鬼转身,獠牙上还滴着黏液:哟,又来个找死的。其中那个独角的用爪子勾起小雨的下巴,这小丫头细皮嫩肉的...

    话音未落,林明已经咬穿了它腐烂的胳膊。布偶猫从怀中跌落,沾满泥污的绒毛里突然钻出数十根钢针般的银线——那是秦小文缝补时留下的每一根线头,此刻全都化作武器刺向恶鬼的眼睛。

    爸爸——!小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刺破阴霾。布偶猫突然从地上弹起,残缺的左耳处迸发出一道银光,正中最胖那个恶鬼的眼窝。

    秦小文趁机用银镯划过锁链,绿光应声而断。她抄起地上一块尖锐的魂石,狠狠扎进第三个恶鬼的脚掌,那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

    跑林明一手抱起小雨,一手拽住秦小文。女儿的灵体轻得像片羽毛,却冷得让他心颤。秦小文腕间的银镯在奔跑中叮咚作响,每一声脆响都在灰雾里荡开一圈涟漪,为他们照亮前路。

    恶鬼的咆哮声越来越近,腥臭的呼吸几乎喷到后颈。小雨怀里的布偶猫突然剧烈颤动,从体内飘出几十根闪闪发光的银线——那是秦小文这些年缝补时留下的每一根线头,此刻在空中交织成网,暂时拦住了追兵。

    快看!前面有座庙!秦小文突然指向迷雾深处。一座檐角坍塌的庙宇隐约可见,门楣上晦明之间的匾额斜挂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三人踉跄着冲进庙门,身后恶鬼的利爪在门槛外半寸处硬生生停住,仿佛有无形的屏障。那些狰狞的面孔在门外徘徊,发出不甘的嘶吼,却始终不敢踏入半步。

    庙内弥漫着陈旧的香火气,昏暗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间渗入。林明小心翼翼地将小雨放下,转身猛地将秦小文拥入怀中。她的灵体冰凉如水,却有着真实的重量和触感。两人胸前的碎银镯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声,裂纹处竟隐隐有银光流动。

    我找了你们好久...林明的声音哽咽得变了调,手指深深陷入秦小文半透明的衣袖。

    秦小文颤抖的指尖描摹着他的轮廓:你傻不傻...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

    小雨突然扑上来抱住林明的腿,布偶猫夹在三人之间。林明蹲下身,发现玩偶的左耳又不见了,断口处飘着几缕银线。爸爸帮你...他话音未落,庙门突然被一道金光劈开。

    大胆亡魂!震耳欲聋的喝声伴随着刺目的光芒,一个身披红袍的判官手持笏板踏入,身后鬼差手中的锁链哗啦作响,竟敢擅闯阴阳交界之地!

    8

    百年之约

    林明一个箭步挡在妻女面前,破碎的银镯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芒,在红袍判官面前形成一道光幕。秦小文拉着小雨跪倒在地,腕间的银镯碰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求大人明鉴,秦小文的声音虽轻却坚定,我们只为躲避恶鬼纠缠...

    红袍判官翻开手中泛着幽光的生死簿,朱砂写就的字迹在林明眼前浮动:林明,阳寿未尽而自戕;秦小文、林小雨,执念深重拒饮孟婆汤。尔等可知罪

    林明挺直脊背,银镯的光芒映亮他坚毅的面容:若守护至亲是罪,我甘愿万劫不复。

    判官手中的判官笔突然一顿,簿册自动翻到某页:按阴律,自尽者需历刀山火海,滞留者需服百年劳役...话音未落,小雨突然扑上前,脏兮兮的布偶猫高高举起。

    把我的小猫给大人!她哭得浑身发抖,玩偶残缺的耳朵耷拉着,只要别让爸爸妈妈受苦...布偶猫突然从她手中飘起,悬浮在判官面前,断耳处飘出几缕银线,在空中织成一张小小的网——正是方才阻挡恶鬼的银线。

    判官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他伸手接住布偶猫的瞬间,整个庙宇突然剧烈震动。

    判官长叹一声,衣袖一挥:罢了。他直起身时,官袍上的暗纹流转如活物,念在你们一家情深义重,本官愿代为上表陈情。

    三日后的阎罗殿上,青铜灯台燃着青绿色的火焰。阎君端坐在孽镜台下,手中奏章无风自动。他每翻一页,殿内便响起一阵冤魂的呜咽。

    林明。阎君的声音震得梁柱簌簌落灰,孽镜台突然照出林明吞服药片的景象,自绝性命乃大不孝,按律当堕血池地狱。

    林明重重叩首,颈间银镯撞在地面发出清越的铮鸣:愿受万劫不复,只求不分离。

    阎君又转向秦小文,孽镜中映出她拒饮孟婆汤的场景:你母女本可早入轮回,为何滞留阴间受苦

    秦小文将小雨搂得更紧,银镯滑落腕间的脆响在殿内回荡:回禀阎君,民妇的镯子...要等它的另一半。她抬手时,众人这才发现她腕上的银镯也布满裂纹,与林明颈间的那只如出一辙。

    小雨突然从母亲怀中钻出,高举着那只破旧的布偶猫:我想等爸爸一起走...布偶猫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芒,残缺的左耳处飘出几缕银线,在空中勾勒出一幅画面——正是林明在病床前为玩偶缝补耳朵的场景。

    阎君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那只发光的布偶猫上。他突然倾身向前,鎏金冕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林明,你下葬时带了何物

    林明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银镯:带了...小文的碎镯,小雨的布偶...他声音突然哽咽,还有她们...盖过脸的白布。

    执念化物,情深凝形。阎君转向右手边的判官,查三生石上,他们可有余缘

    判官手中金册无风自动,停在一页泛着桃光的纸上:禀阎君,林明与秦小文有三世夫妻缘分,方才历一世;林小雨乃天定骨血,来世仍将投身其家。

    殿内突然响起幽幽的丝竹声,阎君冕旒下的面容渐渐缓和:既然如此...他朱笔在虚空一划,落下三道金纹,准尔等以工代罚。秦小文去织霞阁补天人衣,林小雨往童子苑习轮回道,林明赴筑城司修往生路。百年期满,许你们同入轮回,再续前缘。

    林明呆立当场,直到秦小文的银镯碰到他的手背才如梦初醒:阎君是说...我们...

    不必分离。阎君袖中飞出一缕红绳,将三人手腕系在一起,百年后孟婆亭前,自有重逢时。红绳没入皮肤的瞬间,小雨怀里的布偶猫突然完整如新,银镯的裂痕中也淌出了银河般的光辉。

    林明转身将妻女紧紧拥入怀中,秦小文的银镯贴在他心口,裂纹处流出的银光与他的魂魄交织;小雨把布偶猫举到三人中间,缺失的耳朵不知何时已重新长出,与他们一样重获完整。百年时光对魂魄而言不过弹指,何况能朝夕相守。

    步出阎罗殿时,阴间的风突然变得温柔。小雨左手牵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布偶猫在她臂弯里晃荡。秦小文腕间的银镯随着步伐轻响,叮咚声串成一支团圆的歌谣,飘向远处开满彼岸花的轮回道。

    林明望着前方漫长的冥路,第一次看清了路的尽头——百年后的某个清晨,阳光会穿过产房的玻璃窗,照在新生的婴儿腕间那枚小小的银镯上;而他会在病房外接过护士递来的襁褓,发现婴儿怀里抱着个似曾相识的布偶猫。那时候,他会紧紧握住病床上妻子伸来的手,在阳光里落下重逢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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