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雨夜惊魂
三更雨,势头并未减弱,反而愈发狂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摇摇欲坠的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这京城郊外最后一点遮蔽也撕碎。屋内,苏绾被冻醒,裹紧了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袄,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心中一片冰凉,如同这毫无生气的素心斋布庄。
三年前,她是何等风光京城第一绣坊云锦阁的少东家,苏家百年绣艺的传人,一手双面异色绣技惊四座,连宫里的娘娘也赞不绝口。那时,她有慈爱的父亲,有温文尔雅的未婚夫赵显,还有一个看似乖巧柔顺的继妹苏妙。可这一切,都在那个同样阴冷的夜晚,化为泡影。父亲不明不白地猝死,账目被动了手脚,她被赵显和苏妙联手污蔑,扣上了私通外贼、窃取家产的罪名,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砰砰砰!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显得格外瘆人。
谁苏绾的心猛地一紧,抄起门边用了多年的沉重算盘,警惕地问道。这三年,她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落魄的境遇让她学会了时刻防备。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风雨声中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呻吟。苏绾侧耳细听,那声音不似作伪。她犹豫了片刻,想起父亲生前常教导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纵使世态炎凉,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善念还是占了上风。
深吸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挪开门闩,将门拉开一条缝。借着屋内昏暗的油灯光,只见门外湿漉漉的泥地上,蜷缩着一个少年。他浑身早已湿透,泥水沾满了破旧的衣衫,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冻得发紫,显然已经高烧昏迷。他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纵然狼狈不堪,那清秀的眉眼和紧抿的薄唇依然透出一股不屈的倔强。更引人注意的是,他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什,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苏绾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看着少年毫无生气的样子,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同样无助绝望的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肠,她咬了咬牙,费力地将少年半拖半抱地弄进了屋内,安置在墙角唯一还算干燥的草垫上。那油布包咕咚一声滚落在旁,边缘蹭开了些,露出一角被精心保护的画卷轴头,质地不凡。
这个雨夜意外闯入的少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早已冰封死寂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第一章:屋檐之下
陆昀是被一阵草药的苦涩气味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唤醒的。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头痛欲裂,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架一般酸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屋子,墙壁斑驳,屋顶似乎还在微微漏着雨,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芒。
床边(其实只是地铺边),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荆钗布裙,素面朝天,正低头专注地缝补着什么,动作娴熟而优雅。她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纪,面容清丽脱俗,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清冷和疲惫,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醒了苏绾并未抬头,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过旁边小泥炉上温着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趁热喝了,驱寒的。
陆昀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苏绾看他一眼,走过来,不算温柔却很稳地扶了他一把,将药碗递到他唇边。药汁苦涩无比,陆昀皱着眉喝下,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身体。
多谢……他声音沙哑,请问,这里是……
京城郊外,‘素心斋’布庄。苏绾言简意赅,昨夜你晕倒在我门口。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弄成这样
陆昀垂下眼帘,似乎在努力回想,眼神中带着几分真实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我……我叫陆昀,是个画师。其他的……头很痛,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路遇劫匪,身上的盘缠和画具都被抢了,还被打伤了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确认那个油布包还在,才稍稍松了口气。
苏绾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落在他那虽然破旧但剪裁和料子都透着不俗的衣衫上,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油布包,心中疑虑未消:记不清了我看你这身行头,可不像普通画师。而且,那伙劫匪倒是仁慈,没抢你怀里抱得死紧的东西
陆昀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茫然无助的样子,苦笑道:许是……许是他们看那只是些不值钱的画稿吧。家道中落,如今已是孑然一身,流落至此,让姑娘见笑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苏绾也无意深究。这世道,谁还没点不能言说的苦楚她自己不也一样
我这里不是善堂,养不起闲人。苏绾的语气依旧冷淡,你伤好之前,可以暂时留下打杂,劈柴担水,扫地看门,抵你的食宿汤药。伤好之后,立刻离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昀,补充道,在我这里,有几条规矩你需记牢:第一,不该问的别问;第二,不该看的别看;第三,不该碰的东西,尤其是我的绣房和针线,绝不可碰;第四,安分守己,别给我惹麻烦。
陆昀连忙点头,挣扎着想要下地行礼,被苏绾制止了:省省力气吧。等你好了再说。他看着苏绾清冷的侧脸,低声道:谢……姐姐收留之恩。
我不是你姐姐,苏绾立刻纠正,仿佛这个称呼触动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叫我苏掌柜。
是,苏掌柜。陆昀从善如流,将那声姐姐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这种近乎刻板的冷淡和疏离中开始了。苏绾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打理那几匹褪色发旧的布料,或是坐在窗边那张唯一的旧桌前,埋头于针线活计。她的绣活极好,哪怕只是缝补浆洗,也透着一股旁人难及的细致和韵味。但生意实在惨淡,门可罗雀是常态,偶尔有乡邻来买些粗布或针头线脑,也多是看她孤身女子可怜,带着几分施舍的意味。
陆昀则在身体稍稍好转后,开始了他打杂的生活。他确实如他所说,像个从未做过粗活的少爷,劈柴时险些砍到自己的脚,担水时晃晃悠悠洒了大半。但他学得很认真,也很沉默,总是默默地把苏绾吩咐的事情做完,然后就抱着他的那个宝贝油布包,坐在角落里发呆,或是拿出里面的炭笔,在一些废弃的包装纸上涂涂画画。
苏绾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她深知寄人篱下的滋味,只要他不惹事,她也懒得管他。只是,这布庄本就狭小,多了一个人,尤其是个年轻男子,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更让她烦心的是,周围那些闲言碎语。
哎,听说了吗苏家那丫头,就是以前‘云锦阁’那个,现在居然在铺子里藏了个小白脸!隔壁张婶唾沫横飞地跟人嚼舌根。
可不是嘛!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难怪当初‘云锦阁’会出事,指不定就是她不检点……李屠夫的老婆也跟着帮腔。
这些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就扎进苏绾的耳朵里。她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挺直脊背走过,心里却早已是千疮百孔。她不屑与这些长舌妇争辩,但那种被污蔑、被孤立的窒息感,却无时无刻不包围着她。
陆昀也听到了那些流言,他几次想为苏绾辩解,都被她冷冷地制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与他们废话,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少年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惜和愤怒。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眸中闪过一丝与他平日温顺形象截然不同的冷厉。这些人,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日午后,布庄门口突然停下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满脸倨傲的管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请问,这里可是‘素心斋’管事捏着嗓子,用眼角睥睨着这间寒酸的铺子,以及正在擦拭柜台的苏绾。
苏绾放下抹布,平静地问:正是,客官有何贵干
我们是‘云锦阁’赵府的。管事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充满了优越感,我家老爷,念在与苏掌柜曾有旧识,特意派我来看看。啧啧,苏掌柜如今真是……落魄了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苏绾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有劳赵东家挂心。不知管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管事踱着步子,打量着货架上那几匹可怜的布料,就是我家老爷心善,说苏掌柜你一个女子,带着个……嗯,帮工,日子想必艰难。若你手头实在紧,‘云锦阁’库房里还有些卖剩下的次等布料,可以按市价……不,可以略低于市价赊给你,也算是赏你一口饭吃,免得你……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在后院劈柴的陆昀,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来。
这番话,名为施舍,实为羞辱!苏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冰冷的寒意:多谢赵东家‘美意’。‘素心斋’虽小,尚能自给自足,不敢劳烦贵府。管事请回吧,慢走不送。她挺直了脊背,目光清澈而坚定,即使身着粗布,也掩不住那份源自骨子里的骄傲。
管事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冷哼一声:不识抬举!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说罢,带着家丁,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苏绾望着那辆消失在巷口的华丽马车,久久没有动弹。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疼痛。赵显……苏妙……这笔账,她刻在骨子里,永世不忘!总有一天,她要将他们施加在她和苏家身上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角落里,劈柴的陆昀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苏绾紧绷的背影,眸光深沉似海。
第二章:微光初现
日子在艰难和压抑中一天天过去。苏绾的绣活虽好,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的材料和新颖的样式,也只能做些缝补浆洗的零活,勉强糊口。她心中焦急,却苦无良策。
一日,她对着一块素色帕子发愁,想绣一枝别致的兰花,却总觉得脑中构思的图样失了灵气,不是过于匠气,就是流于俗套。她烦躁地放下针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一直安静待在角落里画画的陆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默默地看着她画在草稿纸上的几朵兰花。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根烧火剩下的炭条,在旁边一块干净的旧包装纸上随手勾勒起来。
苏绾原本没在意,直到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随即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见少年寥寥数笔,一枝墨兰便跃然纸上。那兰叶舒展飘逸,兰花饱满灵动,仿佛带着晨露,散发着幽香,风姿绰约,意境悠远,竟比她苦思冥想多日的图样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你……苏绾一时有些失语,她精通绣艺,自然看得出这画功绝非寻常,你画得……很好。
陆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脚尖蹭了蹭地面,低声道:以前跟着一位老先生学过几天,随手画的,苏掌柜见笑了。
苏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但眼下,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画些绣样她问得有些迟疑,这等于是向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求助了。
陆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可以!苏掌柜若不嫌弃,陆昀乐意之至!
自此,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合作模式。陆昀负责设计图样,从简单的花鸟虫鱼,到略微复杂的仕女山水,他的笔下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灵感和创意,总能带给苏绾惊喜。而苏绾则凭着一双巧手和对绣艺的深刻理解,将那些精美的画稿,一针一线地转化为针尖上的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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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绾先是试着绣了几方陆昀设计的兰花、翠竹手帕,拿到相熟的杂货铺寄卖。没想到,那新颖脱俗的样式和精湛的绣工,很快吸引了镇上一些富户家丫鬟婆子的注意,没几天就销售一空,还接到了几个指定花样的订单。
苏掌柜,你这手帕样式真别致!我家小姐看了喜欢得紧,让我再来买几方不同花样的!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笑着说道。
苏绾心中微喜,面上却依旧淡淡:多谢惠顾。只是这绣活费工,出货慢,还请姑娘多担待。
有了初步的成功,苏绾胆子也大了一些。她和陆昀商量着,又尝试做了几个香囊、荷包、扇套等小物件。陆昀的设计总是别出心裁,有时是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时是意境清雅的山水小景,有时甚至是带着几分诙谐的Q版人物,大大有别于市面上常见的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等传统纹样。苏绾则根据不同的设计,巧妙运用不同的针法和配色,将绣品做得既精美又独特。
渐渐地,素心斋的名声在小范围内传开了些,不再是完全无人问津。虽然赚的还是辛苦钱,但至少看到了些许希望的微光。
合作的过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苏绾依旧保持着距离,言语间也时常带着刺,仿佛不如此便无法保护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但她看向陆昀的目光,不再是全然的冰冷,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困惑。这个少年,才华横溢,却甘愿窝在这破旧布庄里劈柴担水,他到底图什么
陆昀则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温和。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苏绾的冷淡和刻薄,只是专注地画着他的图样,认真地做着他的杂活。但他对苏绾的关心,却体现在了细微之处。他会记得苏绾不喜吃姜,煮汤时便悄悄挑出来;他会发现苏绾手指因长期劳作而有些僵硬,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些舒筋活血的草药,笨拙地替她热敷;他甚至会留意到苏绾浆洗衣物时,手指容易被粗糙的皂角磨破,便偷偷用攒下的几文钱,买了些相对温和的胰子回来。
这些无声的体贴,像细雨润物,一点点渗透进苏绾尘封的心田。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并非毫无触动。只是,三年前那场惨痛的背叛,让她对任何靠近的温暖都充满了戒备。
好景不长,素心斋的这点起色,很快就传到了赵显的耳朵里。他如今坐拥云锦阁,富甲一方,本不该将这城郊的小小布庄放在眼里。但他对苏绾,却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他既嫉妒她曾经的才华与骄傲,又无法容忍她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仿佛只有将她彻底踩在泥里,才能证明他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很快,麻烦接踵而至。先是苏绾常去进货的那家布料行老板,突然变了脸色,要么推说没货,要么就将价格抬得奇高。接着,给素心斋供丝线的几家小作坊,也都不约而同地断了货。苏绾心知肚明,这背后定是赵显在搞鬼。
更卑劣的是,市井间的流言也愈演愈烈,而且版本更加不堪入耳。有人说苏绾是用美色勾引了那少年画师替她干活,有人说那少年根本就是她养的面首,甚至还有人编排出更龌龊的情节……这些污言秽语,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子,割得苏绾遍体鳞伤。
岂有此理!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陆昀听到那些不堪的流言,气得脸色发青,第一次在苏绾面前失了平日的温和,便要冲出去找那些长舌妇理论。
站住!苏绾冷声喝止了他,你去跟他们理论什么能堵住一张嘴,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别去自取其辱!
可是,他们这样污蔑你……陆昀急道。
我不在乎!苏绾打断他,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陆昀,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屈辱和脆弱。
陆昀看着她紧绷的肩膀,心中又疼又怒。他知道,她不是不在乎,只是在硬撑。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地痞流氓,摇摇晃晃地闯进了素心斋,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要找苏掌柜快活快活。
苏绾吓得脸色煞白,抄起手边的剪刀自卫。就在那两个地痞狞笑着要扑上来的时候,一直沉默待在角落的陆昀突然动了。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身形灵巧得完全不像一个文弱书生。只听几声闷响和惨叫,那两个地痞就被他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哀嚎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苏绾惊魂未定地看着陆昀,只见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仿佛刚才出手的另有其人。苏掌柜,没事了。一些醉鬼,不必理会。
苏绾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这少年,身手竟然如此了得!他到底是什么人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但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丝……安全感。
陆昀并未解释,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被打翻的东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是否锁好。然后,他走到苏绾面前,低声道:苏掌柜,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苏绾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里,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第三章:风雨欲来
断了货源,又遭地痞骚扰,加上流言蜚语的压力,素心斋的处境愈发艰难。苏绾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积蓄,才勉强从更远的地方高价购入一批质量平平的布料和丝线,维持着铺子的运转。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眉宇间的愁苦之色更浓了。
就在苏绾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吏部尚书王大人即将过六十大寿,尚书夫人是出了名的雅致之人,尤其喜爱精巧的绣品。她听闻城郊有家小布庄的绣品颇具新意,便派了心腹的管事嬷嬷前来探访。
这位刘嬷嬷在素心斋看到苏绾绣的那几件样品时,眼睛顿时一亮。尤其是看到一方用色大胆、构图别致的山水团扇扇面时,更是赞不绝口。好俊的绣活!这意境,这针法,比起‘云锦阁’那些匠气十足的东西,可灵动多了!
刘嬷嬷当即表示,尚书夫人有意定制一批绣品,用作寿宴上送给女眷的回礼。这批回礼数量不少,且要求精美独特,若能做好,不仅酬劳丰厚,更意味着素心斋能借此攀上高枝,一举打响名气!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苏绾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连忙应下,并保证一定竭尽全力,拿出最好的绣品。
送走刘嬷嬷,苏绾立刻拉着陆昀,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他。陆昀也替她高兴,两人当即便开始废寝忘食地投入到设计和准备工作中。苏绾将自己压箱底的几种特殊针法都构思了进去,陆昀更是才思泉涌,根据尚书夫人的喜好和回礼的用途,设计出了一系列或清雅、或富丽、或新奇的图样。
那些日子,小小的素心斋里,油灯常常亮到深夜。苏绾埋首于绣绷前,指尖翻飞;陆昀则在一旁研墨、调色、绘制图样,或是帮着绷布、理线。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常常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偶尔,苏绾抬起头,会撞上陆昀专注凝视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温柔和炽热,让她心头一跳,连忙又低下头去,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晕。
然而,他们这边干得热火朝天,赵显和苏妙那边也没闲着。尚书府要定制绣品的消息,自然瞒不过耳目众多的赵显。当他得知尚书夫人竟然看中了苏绾那家破铺子时,怒火中烧。
那个贱人,竟然还没死心!赵显在华丽的书房里烦躁地踱步,不行,绝不能让她借着尚书府翻身!
夫君息怒,苏妙依偎过来,柔声说道,眼中却闪着恶毒的光,姐姐也真是的,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非要抛头露面,还跟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混在一起,真是丢尽了苏家的脸。依我看,尚书夫人也是一时被她蒙蔽了。
哼,蒙蔽赵显冷笑,苏绾那手绣活,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不过,有本事又如何我能让她三年前一败涂地,如今就能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他立刻开始动用自己在官场的人脉,暗中向尚书府传递消息,添油加醋地描述苏绾的劣迹和素心斋的不堪,暗示与这种声名狼藉之人合作,会有损尚书府的清誉。
苏妙则更是歹毒,她买通了尚书府里一个贪财的粗使丫头,趁着苏绾将精心制作的第一批样品送去给尚书夫人过目时,偷偷潜入存放样品的库房,不仅将几件最出彩的绣品偷了出来,还故意将其余几件弄脏、划破。
随后,苏妙连夜让云锦阁最好的绣娘,照着偷来的样品,用上等材料赶制出一批仿品。第二天一早,赵显便亲自带着这些仿品登门拜访尚书夫人,不仅价格压得极低,还无意中透露了苏绾铺子里发生的丑事,暗示她的绣品可能来路不正,甚至不干净。
尚书夫人本就因赵显那边的风言风语而有些犹豫,再看到云锦阁送来的绣品确实精美,价格又便宜许多,对比之下,对素心斋那边送来的、如今变得残缺污损的样品,自然是大失所望。
几天后,刘嬷嬷再次来到素心斋,带来的却是坏消息。她一脸惋惜地告诉苏绾,夫人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还是选择云锦阁的绣品,之前的约定只能作废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苏绾所有的希望和努力瞬间击得粉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刘嬷嬷递还回来的、那些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绣品,每一处污渍、每一道划痕,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这样……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三年的隐忍,三年的挣扎,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无论如何奋力挣扎,都逃不出赵显精心编织的罗网。
够了……真的够了……她蹲下身,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不争了……我斗不过他们……我认输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疲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陆昀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看着她从强撑到崩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冲上前,用力握住她颤抖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
绾姐姐!你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力量。
苏绾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对上少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
不准认输!陆昀几乎是吼了出来,双手用力得指节发白,尚书府的订单没了,我们再找别的机会!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的手还能拿起针,我的手还能握住笔,‘素心斋’就不会倒!那些卑鄙小人,他们用阴谋诡计得逞一时,但他们偷不走你的才华,磨不灭你的风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必理会!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能放弃!绾姐姐,我信你!我信你能凭自己的双手,拿回属于你的一切!我信你,比信我自己更甚!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布庄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敲击在苏绾的心房上。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年轻却异常执着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维护,以及那份几乎要破眶而出的、炽热如火的情意……
三年来冰封的心湖,第一次,因为这番话,因为眼前这个人,剧烈地颤抖、翻腾起来。湖面上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也许,她并不是孤身一人。也许,她还可以……再试一次。
第四章:绝地反击
恰在此时,宫里传来消息,为庆贺太后寿辰,皇室将在初夏时节于御花园举办一场盛大的百花会。此次盛会不仅邀集百官女眷赏花游园,更要广征天下奇珍异宝、能工巧匠之作,于会上展出,以彰显天朝物阜民丰、人才济济。这对于天下所有身怀技艺的匠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千载难逢、一步登天的机会。若能在此会上崭露头角,得到皇室青睐,那便是鲤鱼跃龙门,前途不可限量。
陆昀,我们参加‘百花会’。苏绾在听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做出了决定。她的眼中不再有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熠熠生辉的斗志。这一次,她不仅要证明自己,更要让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看到苏家绣艺的真正光华!
陆昀看着她眼中重燃的光芒,心中激动不已,用力点头:好!我们一起!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然而,参加百花会谈何容易一则需要有官府或有头有脸的人物举荐;二则需要拿出足以惊艳全场的作品,这不仅需要顶尖的技艺,更需要极其珍贵的材料。这两样,对于如今一穷二白的素心斋来说,都是巨大的难题。
举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陆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至于材料……绾姐姐,你可有苏家传下来的、最为精妙的绣法图谱
苏绾心中一动,她确实有一本父亲临终前交给她的残破绣谱,里面记载了几种苏家失传的绝技,其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便是一种名为瑶台月下·双面三异绣的绣法。此绣法要求在同一块薄如蝉翼的顶级杭罗纱上,正反两面绣出完全不同的图案,且针法、配色、光泽均需各异其趣,宛如天成,其难度之高,耗材之巨,堪称绣中之最。苏家鼎盛之时,也仅有寥寥几位先祖能够掌握。
有是有,但……苏绾面露难色,此绣法要求极高,不仅需要‘冰蚕丝’和‘鲛人泪’(一种特殊珍珠粉末染料)等传说中的材料,其图样‘瑶台月下舞霓裳’也只剩残缺几笔,早已无人能补全……
陆昀闻言,眼神却亮了起来:冰蚕丝和鲛人泪……或许我有办法弄到。至于图样,他走到桌边,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绾姐姐可否将那残谱与我一看我或许……可以试试将其补全。
苏绾半信半疑地取出了那本珍藏多年的残破绣谱。陆昀接过,凝神细看,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在纸上勾勒推演。苏绾在一旁看着,只见他笔走龙蛇,线条流畅而精准,很快,一幅气势恢弘、仙气缭绕的瑶台月下舞霓裳的草图便初具雏形。那画中仙子广袖飘飘,凌波微步,月下起舞,顾盼生辉,其神韵风姿,竟比苏家历代相传的图样更多了几分灵动和飘逸!
苏绾彻底被震撼了!这少年不仅画艺惊人,对绣理的理解,对意境的把握,竟也达到了如此境界!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倾尽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陆昀果然通过一些苏绾不知道的隐秘渠道,辗转弄来了极为难得的冰蚕丝和鲛人泪粉末。而苏绾,则全身心地投入到刺绣之中。她将绣架搬到了光线最好的窗边,屏息凝神,指尖的金针在薄如蝉翼的杭罗纱上翩跹起舞。双面三异绣的难度超乎想象,每一针都需精准无比,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累了便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醒来继续。
陆昀则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护。他帮着调配那娇贵的鲛人泪染料,细心地为苏绾准备可口的饭菜和提神的香茶,在她因为疲惫而手指抽筋时,用温热的药水为她轻轻按摩。灯火摇曳中,两人默默相伴,无需过多言语,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温暖而缱绻的氛围。苏绾的心房,在那无声的关怀和专注的目光中,一点点被融化,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看向陆昀的眼神,早已带上了她不曾给予任何人的温柔和依赖。
终于,在百花会开幕的前一天,这幅凝聚了两人无数心血的旷世之作——瑶台月下舞霓裳双面三异绣屏风,完成了!
百花会当日,御花园内繁花似锦,人头攒动。各家送展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苏绾和陆昀带着他们的绣品,在展会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评判的时刻。陆昀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真的替他们弄到了参展的资格,虽然位置偏僻,但苏绾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几位负责评选的宫中内官和资深匠师走到他们展位前,正要细看那幅绣品时,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响了起来。
且慢!赵显带着满脸得意的笑容,在一众趋炎附势的商贾和苏妙的簇拥下,排众而出,径直走到苏绾面前。诸位大人,诸位同僚,这幅绣品,看似精美,实则乃是盗窃之作!其所用针法、图样,皆是剽窃自我‘云锦阁’失传的不传之秘!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苏绾和那幅精美绝伦的绣屏上。
苏妙也立刻假惺惺地上前,泫然欲泣道: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可也不能为了出风头,就做出这等偷盗之事啊!这‘瑶台月下’的图样和三异绣法,可是我们苏……不,是我们赵家压箱底的宝贝,你怎么能……
赵显得意地看着苏绾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心中畅快无比。他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毁掉苏绾的名誉,让她永无翻身之日!他甚至还准备了证据——几张故意做旧、模仿瑶台月下图样的废稿,以及找来的几个声称曾见过苏绾鬼鬼祟祟出入云锦阁库房的假证人。
苏绾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辩驳,陆昀却抢先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少年身姿挺拔,面对赵显和众人的质疑,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赵东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陆昀声音清朗,目光锐利如刀,你说这图样和针法是‘云锦阁’的不传之秘真是天大的笑话!苏家绣艺名扬天下之时,恐怕‘云锦阁’的牌匾还没挂上吧
他转向评委和众人,朗声道:这幅‘瑶台月下舞霓裳’的图样,乃是在下根据苏家残谱,结合自身所学补全绘制而成。这里有我从构思草图到最终定稿的所有画稿为证!他从容地从随身携带的画筒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画轴,当众展开。
只见画轴上,详细记录了图样从无到有、反复修改打磨的全过程,每一稿都标注了清晰的日期,更重要的是,在每一幅画稿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极其独特、繁复而雅致的印记——那是由几种罕见的矿物颜料精心绘制而成的、代表江南书画大家陆氏一族的家族徽记!
敢问赵东家,陆昀目光灼灼地看向脸色骤变的赵显,你所谓的‘秘传图样’,可有这些详实的创作记录可有这陆氏‘听雨轩’的印记
他又扫了一眼赵显手中那几张粗劣的伪证,嗤笑道:至于赵东家拿出的这几张‘废稿’,画虎不成反类犬,错漏百出,将仙子画成了俗物,简直是对‘瑶台月下’这等绝美意境的亵渎!若这便是‘云锦阁’引以为傲的‘秘传’,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赵显被驳斥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穷小子,不仅能言善辩,竟然还与江南陆家有关!
此时,苏绾也镇定了下来。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绣屏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图样真伪,已有公论。至于绣技……
她走到绣屏前,取出一枚细如毫发的金针,对众人道:苏家‘双面三异绣’失传已久,空口无凭。今日,绾愿在此献丑,请诸位大人、各位行家,近前一观,便知真假!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绾端坐于临时搬来的小绣墩上,屏息凝神,气沉丹田。下一刻,金针在她指尖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一道流光,在灯光下闪烁不定。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众人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残影和丝线起落间流淌的光华。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苏绾停下了动作。她将手中那块临时加绣的小小绣绷,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
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只见那块薄如蝉翼的杭罗纱上,正面是一朵娇艳欲滴、仿佛还带着露珠的红色牡丹,雍容华贵;而背面,却是一只姿态轻盈、翅膀仿佛在微微扇动的蓝色蝴蝶,灵动飘逸!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不仅图案、颜色截然不同,连所用的针法也各不相同!正面的牡丹用了平针、套针,显得饱满圆润;背面的蝴蝶则用了虚实针、乱针,显得轻盈灵动!光泽更是随着角度变化而流转不定!
天呐!这……这真的是失传已久的‘双面异色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绣师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不!不止!旁边另一位见多识广的宫廷供奉,死死盯着那绣绷,失声惊呼,你们仔细看那花瓣的层次和蝶翅的绒光!针脚细密如斯,光影变化如此自然……这、这分明是比‘双面异色绣’更高一层,传说中针分三面、异色异形异光的……‘双面三异绣’!老天爷!有生之年,老朽竟然能亲眼得见此等神技!
全场彻底沸腾了!失传百年的绝技重现人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件绣品,而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艺术瑰宝!看向苏绾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敬畏和钦佩!
苏绾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而锐利地射向早已面如死灰的赵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赵东家,现在,你还认为,我苏绾需要盗用你‘云锦阁’那所谓的图样和针法吗还是说,三年前,你从我苏家窃取、并妄图掩盖的,远不止区区一个‘云锦阁’那么简单
赵显在众人鄙夷、愤怒的目光中,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苏妙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最终,毫无悬念,瑶台月下舞霓裳双面三异绣屏风,被评为百花会魁首,惊艳全场,更得到了亲临现场的太后和皇上的高度赞誉!苏绾不仅彻底洗刷了所有污名,更以惊世骇俗的技艺,让苏家绣艺之名,再次响彻京城,甚至传遍了整个大周!素心斋苏绾,这个名字,一夜之间,成为了传奇。
第五章:锦绣与共
百花会的巨大成功,为苏绾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室不仅给予了丰厚的赏赐,太后更是对她的技艺赞不绝口,当场便下旨,封她为御前尚工,赐下金匾,准其重开绣坊。一时间,门庭若市,求绣者络绎不绝,昔日门可罗雀的素心斋,转眼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苏绾没有沉湎于突如其来的荣耀。她利用皇室的赏赐和接踵而来的订单所得,在京城最繁华的锦绣街,盘下了一处宽敞的铺面。她没有选择恢复象征着伤痛过去的云锦阁旧名,而是亲自提笔,为新绣坊写下了三个清雅秀丽的大字——绾昀阁。这两个字,不仅代表着她和陆昀名字的结合,更寓意着两人共同编织未来的锦绣前程。
绣坊开业那天,鞭炮齐鸣,宾客盈门。苏绾站在焕然一新的绾昀阁门口,看着里面忙碌而充满活力的绣娘们(其中一些还是当年云锦阁被遣散的忠心旧部,听闻苏绾东山再起,纷纷前来投奔),看着悬挂在正堂那块御赐的金字牌匾,心中百感交集。三年的屈辱和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甘甜的果实。
至于赵显和苏妙,他们的下场自然是咎由自取。百花会上的当众构陷,加上后续被查出的当年侵吞苏家家产、构陷苏绾的种种罪证,最终以欺君罔上、侵占掠夺等多项罪名,被判削去家产,流放三千里。曾经不可一世的云锦阁,也随之彻底败落,很快便在京城的锦绣行当中销声匿迹,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风波平息之后,陆昀的身份也渐渐明朗起来。他确实是江南书画世家陆氏的嫡系子弟。当初离家,一是为了躲避家族内部因继承权引发的纷争,二是为了寻找失落多年的家族至宝——那幅对书画、乃至刺绣配色构图都有着极大启发的《溪山行旅图》真迹。没想到阴差阳错流落京城,更没想到的是,那画谱的线索,竟然真的在苏绾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找到了些许端倪(或许是苏父早年与陆家长辈有过交往)。
家族的危机暂时解除,画谱也有了眉目。陆家的仆从和长辈几番派人前来,催促他回江南主持大局。但陆昀,却一次次地婉拒了。
绾姐姐,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陆昀站在绾昀阁二楼新修葺好的露台上,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灯火,轻声对身旁的苏绾说道,家族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画谱的线索,我也托人继续追查了。我……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着苏绾,我想留下来。
苏绾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个月,随着绣坊走上正轨,两人相处的时间更多,彼此的心意也早已不言而喻。只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微妙的窗户纸——年龄的差距,身份的悬殊(虽然现在苏绾也今非昔比,但陆家的门第毕竟摆在那里),以及苏绾内心深处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对感情的恐惧。
她看着陆昀,少年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狼狈,如今已是身姿挺拔、气质温润的翩翩公子,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但望向她的眼神,却依旧是那般纯粹、执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烈。
陆昀,苏绾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正视自己内心的情感,你可知……我比你年长五岁。世人会如何议论你的家族,又是否能接受
我知道。陆昀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世人的议论,于我如浮云。我的家族,若不能接受我心之所向,那这继承人的位置,不要也罢。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苏绾微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绾姐姐,三年前的雨夜,你救了我;这三年,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热爱。对我而言,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归宿。我不在乎年龄,不在乎身份,我只在乎,能否与你并肩,看这世间繁华,守这锦绣流年。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掌心的热度,仿佛一直熨帖到了苏绾的心底。她感受着那份坚定不移的情意,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最后的那点犹豫和恐惧,终于烟消云散。
她反握住他的手,唇角扬起一抹释然而温柔的笑靥,眼中水光潋滟:傻小子……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夕阳的余晖洒满露台,将两人相握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楼下,绾昀阁的灯火璀璨,映照着锦绣街的繁华。未来的路,或许依旧会有风雨,世俗的眼光或许依旧苛刻,但此刻,苏绾知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抬起头,看着身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轻声道:陆画师,往后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陆昀笑了,笑容灿烂如朝阳初升,紧紧回握住她的手:苏掌柜,彼此彼此。与子偕行,风雨无惧。
锦绣前程,绾昀与共。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