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嘉兴年华 本章:第一章

    1

    梅魄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时,我又在案头看见那支玉簪。

    簪头雕着并蒂莲花,玉质通透如冰。

    那是我在翠玉轩当了一年学徒才雕成的。

    彼时掌柜的见我十指被刻刀磨得血肉模糊,摇头叹道:何苦来哉我对着烛火细细打磨花瓣纹路,想着阿宁簪上这玉莲的模样,连血珠子渗进玉髓都浑然不觉。

    雕成那日正是腊月二十三。

    我揣着簪子翻过侯府后墙,却见阿宁裹着银狐裘立在梅树下,碎雪沾在她鸦青鬓角,倒比红梅更艳三分,她见我来,忽地背过身去,肩头微微发颤。

    阿宁......我伸手想替她拂去发间雪粒,却被她侧身避开。

    她解下颈间玉佩掷在地上,羊脂白玉磕在青石砖上,裂痕蛛网般蔓延。陆景明,往后不必再来了。

    我弯腰去拾那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裂痕。

    这是她十岁生辰时我送的,用给人抄书的银钱换来。彼时她将玉佩贴在胸口,杏眼弯成月牙:景明哥哥送的,阿宁要戴一辈子。

    而今碎玉上沾着新雪,倒映出她绣着金线的裙裾。

    她始终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要嫁人了。

    雪沫子灌进领口,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十年前那个雪夜忽然涌到眼前。

    八岁的阿宁蜷缩在柴草堆里,锦缎小袄沾满泥污。我解开破棉袄裹住她发抖的身子,她滚烫的眼泪洇湿我胸前补丁。景明哥哥,我害怕......

    那夜我背着她穿过半个京城。

    她伏在我背上数星星,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畔:景明哥哥,等阿宁长大了,要做你的新娘子。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惊碎往事。

    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发现当年那个会攥着我衣角哭鼻子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学会用这样冷的语气说话。

    是......镇北将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肩头剧烈一颤,猛地转身。

    雪光里她的面容白得透明,眼角却泛着红:你怎知......

    我弯腰拾起那半块玉佩。

    借着雪光,能看见背面新刻的昭字,刀工拙劣,像是仓促间用匕首刻就。

    这个字我太熟悉了——半月前凯旋的镇北将军裴昭,正是阿宁书房暗格里三百封未寄出的书信上,那个写了十年的名字。

    喉间涌上腥甜。

    我想起去年上元节,阿宁说要吃东街的桂花糖藕。

    我排了三个时辰队买来,却见她提着琉璃灯立在桥头,灯火映着身侧玄衣男子英挺的侧脸。

    她仰头笑时,眼底碎光比星河更亮。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雪越下越大,梅枝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声响。

    阿宁忽然抓起石桌上的锦盒砸过来,雕花木盒棱角磕在我额角,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淌下。

    滚啊!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药铺学徒!裴昭哥哥十四岁就随军出征,如今已是二品将军。你呢十年了还是贱籍!

    血珠滴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锦盒摔裂处露出半幅绣品,并蒂莲下白首不离四个字才绣了一半。

    这是她及笄那日我送的生辰礼,后来她总说绣工太差要重绣,却不想是要彻底丢弃。

    我蹲下身去捡那绣品,指腹抚过歪扭的针脚。

    那夜她趴在我膝头学刺绣,烛火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恍若交颈鸳鸯,银针扎破指尖,她撅着嘴把手指伸到我唇边:景明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如今真的不疼了。

    我将绣片收入怀中,起身时晃了晃。

    十年光阴原来这样轻,轻得像枝头一片雪,说化就化了。

    2

    血蛊

    腊月廿八,镇北将军府送来聘礼那日,我在城郊乱葬岗捡到昏迷的裴昭。

    他玄色劲装被血浸透,背上箭伤深可见骨。

    我背他回药庐时,他滚烫的额头贴在我后颈,呓语间全是阿宁。

    我攥紧腰间药囊,想起昨日路过侯府,正见阿宁踮脚为裴昭系披风。

    朱红斗篷衬得她肤光胜雪,而裴昭低头时,唇瓣堪堪擦过她眉心。

    银针在火上烤得发红,我望着裴昭苍白的脸。

    只需偏半寸,这根针就会要了他的命。

    可阿宁含泪的眼睛忽然浮现在眼前——十岁那年她出痘症,也是这样攥着我的袖子哭:景明哥哥,阿宁会不会死

    金针颤抖着刺入穴位。

    两个时辰后,裴昭的呼吸终于平稳。我望着案上跳跃的烛火,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有些习惯,比爱更刻骨。

    正月初六,阿宁踹开药庐的门时,我正在煎最后一帖药。她鬓发散乱,眼底布满血丝,扑上来攥住我衣襟的手冷得像冰:救他......景明哥哥,求你救救裴昭哥哥......

    药罐在炉上咕嘟作响。

    我望着她裙摆沾着的雪泥,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她也是这样攥着我的袖子哭求。

    那时她父亲要将她许给吏部尚书家的痴儿,我连夜背着她逃出侯府。

    她在颠簸的背篓里抽噎:景明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此刻她仰着脸,泪水顺着尖俏的下巴往下淌,却比那年更绝望百倍。太医说......说要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用我的!用我的血救他!

    掌心下的心跳又急又乱。

    我垂眸看她腕间金镶玉镯——那是裴家聘礼中的一件。当日八抬大轿路过药庐,唢呐声里我雕着木簪,刻刀划破虎口都未察觉。

    你气血两虚,取心头血会要命。我抽回手,药勺在罐中慢慢搅动,况且......我望着腾起的热气,你并非他至亲。

    她浑身一颤,踉跄着后退半步。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得摇摇欲坠。忽然她屈膝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我手中的药勺跌落在地。

    求你......她伏在地上,肩头颤抖如风中枯叶,我知道你通晓巫医之术......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药罐发出刺啦声响,沸腾的药汁漫出来浇灭火苗。我望着她发顶那支金步摇——从前她总嫌金银俗气,只肯戴我送的木簪。此刻凤嘴里衔着的东珠晃啊晃,晃得人眼睛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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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我要你的心头血呢

    她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希冀的光:现在就取!说着竟去拔发间金簪。我一把攥住她手腕,簪尖已刺破肌肤,血珠子顺着雪白腕子往下淌。

    我要你的心头血。我听见自己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但不是现在。

    她眼底的光倏地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切的痛楚:你要......什么时候

    我弯腰拾起药勺,在清水里慢慢冲洗:待你与裴昭成亲那日。

    她跌坐在地,像被抽去脊梁的偶人。良久,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比哭更凄厉,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好......好......她撑着桌角起身,踉跄着往外走,三月初六......你来取......

    门扉开合间,风雪卷进来一片红。我俯身拾起,是块撕碎的喜帖。金粉勾着并蒂莲,裴昭与沈宁的名字并列其上,刺得人眼眶生疼。

    3

    烬情

    三月初六,我在侯府后院的梨树下站了整夜。

    满树白花开得正好,让我想起阿宁及笄那年,我在这树下埋下一坛梨花醉。她说要等成亲时再挖出来喝,可如今红绸挂满侯府,她要喝的交杯酒,终究不是我酿的那一盅。

    喜乐声隐约从前院传来时,我推开了新房的门。阿宁穿着嫁衣坐在榻边,盖头下的金流苏纹丝不动。我走近了才看见她双手被红绸缚在身后,口中塞着绢帕。

    盖头掀开的刹那,她眼底的惊恐化作错愕。我取出她口中绢帕,她苍白的唇上还沾着血丝:你怎么......

    裴昭昨夜旧伤复发,太医说撑不过天明。我解开她腕间红绸,露出深深勒痕,裴家要你殉葬。

    她浑身一颤,嫁衣上金线刺绣泛起涟漪般的波光。我递过药箱中最锋利的银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望着银刀怔了怔,忽然笑了。这一笑恍若当年那个雪夜,她缩在我怀里说景明哥哥真好看时的模样。可她说出的话却比刀更利:动手吧。

    刀尖抵上心口的瞬间,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声。裴府家丁举着火把涌进院子,叫嚷着要抓逃婚的新娘。阿宁抓住我手腕,眼神决绝如扑火飞蛾:快取血!

    我将她拽到身后,银刀划破掌心。血珠溅上窗纸的刹那,外头骤然响起惨叫。十年前我救下阿宁那夜,也是这样用血在门上画下驱邪符。巫医之术能驱邪祟,亦能引恶鬼。

    待最后一声惨叫消失,阿宁忽然从背后抱住我。嫁衣上金线摩挲着后背,她滚烫的眼泪渗进衣料:对不起......

    我掰开她环在腰间的手,将玉簪放在妆台上。十年前你问我要去哪里。我望着铜镜中她哭花的脸,现在我知道了。

    走出侯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怀中的瓷瓶装着阿宁的心头血,却比雪还冷。我忽然想起今晨在裴府看到的场景——裴昭好端端地坐在书房,手中把玩的正是一支玉簪。

    原来有些雪,落在心头就化不开了。

    行至城门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宁散着发髻追来,嫁衣在风中猎猎如火。她滚下马背,攥住我衣袖哭得撕心裂肺: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裴昭骗我......为何不说......

    我望着她掌心被缰绳勒出的血痕,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她在我背上留下的温度。原来十年光阴,终究捂不热一块玉。

    那年你说要做我的新娘子。我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我当真了。

    她怔怔望着我,忽然疯了一般去扯腰间香囊。金线绣的鸳鸯拆到一半,里头掉出张泛黄的纸。展开来是歪歪扭扭的婚书二字,落款处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那是她十岁时,我们在雪地里写的婚书。

    你看......她举着婚书又哭又笑,我一直留着......景明哥哥,我们回家......

    我接过婚书轻轻一撕。脆响声中,她眼底的光彻底碎了。纷纷扬扬的纸屑随风雪飘远,像极了那年落在她鬓角的雪粒。

    阿宁。我最后一次替她拂去发间落雪,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4

    苗瘴

    竹楼浸在淡青色晨雾里时,我腕间的金蚕蛊又开始躁动。

    银铃儿提着药篓推开门,筒裙上的孔雀翎扫过竹阶,惊起一串露珠:昨日采的断肠草,够你炼三盅忘情散。

    我望着铜炉里翻滚的碧色药汁,忽然想起阿宁及笄那年煮的梅花茶。

    她非说古书上记载以雪水烹梅可驻颜,结果把侯府小厨房烧得乌黑。

    如今这忘情散要用的心头血,倒是比当年的雪水易得。

    你又在想她银铃儿突然掰过我的脸,指尖沾着蛊虫的腥气,昨夜你说梦话时,金蚕蛊差点钻破皮肤

    她撩开我衣襟,心口处蛛网般的青纹正缓缓蠕动,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换命蛊反噬,你先要被自己的执念啃空了。

    竹帘外传来马匹嘶鸣。

    官兵的铠甲撞碎晨雾,为首都尉手中令牌刻着裴字。

    银铃儿迅速将我推进暗道,转身时裙摆撒出迷魂粉:从后山寒潭走,记得用龟息术......

    潭水浸透旧伤时,往事如附骨之疽般攀上来。

    那年阿宁被推进冰窟,我跪在太医局前磕了整夜的头。

    她裹着貂裘被抱出来时,睫毛都结了霜,却还攥着我冻僵的手指笑:景明哥哥的手比暖炉还热。

    此刻寒潭深处的水草缠住脚踝,像极了她出嫁时散落的红绸。

    我摸到潭底石碑上模糊的陆字,突然想起老住持的话——你本是该死之人,逆天改命总要付出代价。

    水面炸开箭矢的银光。

    我咬破舌尖画出避水符,鲜血在潭水中绽成诡异的图腾。

    追兵惊叫着妖术后退时,藏在石碑后的玉匣突然发出嗡鸣。

    掀开褪色的绸布,里头的青铜腰牌刻着东宫二字,背面生辰八字与我的胎记分毫不差。

    5

    鹤唳

    栖霞寺的钟声惊飞寒鸦时,我已在佛前跪了七日。

    慧能大师将剃刀浸在无根水里,忽然叹道:小殿下可知,当年陆太医冒死将你从冷宫抱出,自己却被凌迟处死

    腕间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进香炉灰里。

    我望着蒲团上斑驳的血迹——这是阿宁跪求签文时留下的。

    那年她说要为我们求姻缘上上签,却抽到镜花水月终成空。

    她气得把签筒都砸了,小沙弥扫地的笤帚声至今犹在耳边。

    裴昭递了折子,说在苗疆寻到前朝余孽。慧能拨动念珠,窗棂外闪过刀光,今日起,这世上再无陆景明。

    山门外忽然传来孩童笑声。

    我透过经幡缝隙望去,绯衣女童正在银杏树下扑蝶,眉心朱砂痣红得刺目。

    当她举起缠着金铃的手腕,我怀中的半块玉佩突然发烫——那铃铛分明是阿宁及笄时,我熔了长命锁打的。

    那是裴昭的独女。慧能合上《金刚经》,出生那日,裴夫人血崩三日,却死死攥着支木簪不肯闭眼。

    秋风卷着银杏叶拍在窗纸上,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阿宁浑身湿透冲进药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桂花糕被雨水泡得发涨,她却笑得明媚:景明哥哥快吃,我捂了一路呢。

    我捻着腕间新换的佛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突然沁出血色。

    慧能大师的叹息混在暮鼓里:情障不破,佛也难渡。

    6

    烬余

    再见到阿宁是在清明雨中。

    她跪在裴昭墓前烧纸钱,素白衣裳被雨水浸成半透明。

    我撑着破油伞走过时,她忽然攥住一片飘落的纸灰:大师可知,有些雪看似化了,其实渗进土里,能把人心都冻透。

    我望着墓碑上裴门沈氏的字样,伞沿雨水串成珠帘。

    她腕骨凸得惊人,却还戴着当年我编的同心结,红绳早已褪成暗褐色。

    夫人认错人了。我合十行礼,袖中滑落的签文却被她抢去。

    泛黄的纸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七个字,正是她当年撕碎的那支下下签。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青黑血渍。

    当我看见血中游动的蛊虫,终于明白她为何能活到现在——那分明是拿我的换命蛊做引,将两人的命数缝成破败的锦缎。

    那年你撕了婚书,可知道我把碎屑都吞进了肚子她笑着解开衣带,心口疤痕盘踞如蜈蚣,它们在这里长了根,每次心跳都疼得像是要把你吐出来......

    惊雷劈开雨幕时,她倒进我怀里,体温透过袈裟传来,竟比雪还凉。

    我摸到她袖中冰凉的瓷瓶,上头忘情散三个小篆,正是我离开苗疆前的手笔。

    真傻......她将瓷瓶贴在我心口,你炼的药,我怎么会认不出呢......青丝混着白发缠上佛珠,她最后的气息拂过耳畔:下辈子......我们不做青梅竹马......做对寻常夫妻......

    山雨裹着纸灰盘旋而上,像场迟来的雪。

    我拾起她掌心的半块玉佩,对着墓碑重重一磕。

    玉石碎裂的声响中,二十年前冷宫那场大火终于有了温度——原来兜兜转转,我们都困在那夜的雪里。

    7

    春迟

    今晨扫塔时,我在石缝里发现株白梅。

    小沙弥说昨夜有香客在此徘徊,斗篷上落满霜花。

    我摩挲着花瓣上的冰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曾将梅枝插在我鬓边:景明哥哥比花还好看。

    山阶下传来细碎脚步声。

    绯衣女童蹦跳着来讨供果,腕间金铃撞出清响。

    当她仰起脸笑时,眼底星河与故人重叠:大师的佛珠真漂亮,像冻住的眼泪。

    春风拂过塔铃,檐角残雪簌簌而落。

    我望着掌中融化的雪水,终于明白老住持当年的话——有些雪看似化了,其实是渗进了轮回的缝隙,等着在来世某个清晨,重新凝结成谁眉间的霜。

    番外·玉烬

    裴昭篇·错局

    我接过暗卫递来的密信时,剑穗上的白玉环正巧磕在砚台边。

    裂痕从昭字中间横贯而过,像极了沈宁当年摔碎的那块玉佩。

    将军,侯府的眼线说,陆景明昨夜又翻墙进去了。暗卫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要......

    狼毫笔尖悬在宁字上方,墨汁滴落染污了信笺。

    我望着窗棂外那株病梅,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沈宁蜷缩在我马前,发间别着支粗糙的木簪,眼里却燃着淬毒的火光:你答应过,只要我嫁你,就放过他。

    彼时我刚从北疆回来,铠甲上还沾着匈奴人的血。

    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景明哥哥,正是先帝临终前要我诛杀的妖星。

    密旨上的朱砂印艳如她嫁衣,而我心口的旧伤,每到雪天仍会渗出她喂我的毒。

    继续盯着。我将密信凑近烛火,别让夫人察觉。

    火舌卷过巫医二字时,我摸了摸枕下的匕首。

    这柄淬了蛊毒的短刃,是沈宁送我的新婚贺礼。她替我系刀鞘时,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喉结:将军可要当心,这毒见血封喉。

    她不知道,我早在她及笄那年就饮过此毒。

    那年我奉命监视陆景明,却在侯府后院撞见沈宁踮脚为他整理衣领。

    她指尖沾着梅花香,眼神温柔得能化开三冬雪——那是我在三百封伪造的书信里,永远描摹不出的鲜活。

    阿宁篇·焚心

    妆奁最底层的暗格会发出呜咽。

    每当雷雨夜,我就能听见陆景明送我的陶埙在哭。

    那是我及笄那年,他烧了三天三夜窑炉才得的,当时我笑他笨,把凤凰画成了胖鹌鹑,却不知他手上烫出的水泡,至今留着淡褐色的疤。

    今夜我又取出陶埙,裴昭的呼吸声在帐外起伏,我摸着心口那道疤,轻轻吹起幼时的童谣。

    埙孔里突然掉出粒药丸,裹着泛黄的宣纸,上头字迹被岁月洇得模糊:忘忧散,服之可解蛊。

    烛火猛地一跳,我想起成亲那日,陆景明用银刀剜我心口血时,唇色白得吓人。

    原来他早知我体内被父亲种下噬心蛊,原来那碗所谓的药引,是他用二十年阳寿换来的解药。

    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我追出去时,雪地上只剩半块染血的帕子。

    角落绣着歪扭的梅花,正是我十四岁那年丢的那方。帕角还粘着片枯叶,是侯府老梅树的叶子——那棵树在我出嫁当天就被雷劈了。

    我蹲下身,发现雪地里嵌着枚银针。

    针尾雕着并蒂莲,与陆景明当年送我的玉簪一模一样。

    针尖沾着暗红,凑近闻竟是裴昭常用的金疮药味道。

    更声遥遥传来时,我忽然笑出了泪,原来这侯府的高墙,从来就困不住真相,就像当年父亲书房里那叠密信,墨迹间洇着的,何止是朝堂风云。

    小昭篇·春痕

    慧空大师的禅房里总有梅香。

    娘亲去世后,我常溜到后山找他。

    他腕间佛珠总缠着根红绳,绳结样式跟我襁褓里那截一模一样。

    今日我趁他打坐,偷偷翻开蒲团下的木匣——里头竟是把生锈的银锁,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此物沾过太多血。慧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小施主还是莫碰为好。

    我歪头看他雪白的眉睫:大师年轻时可曾爱过人

    山风穿堂而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慧空拨动佛珠的手顿了顿,腕间突然渗出朱砂似的红。

    我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佛珠,而是一百零八颗相思子,每颗都刻着极小的宁字。

    贫僧出家那日,有人问我可曾后悔。他望着窗外新发的梅枝,我说佛门清净地,不该染红尘。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破旧的秋千架上缠着枯藤。

    当我看清藤蔓间那截褪色的红绸,突然想起娘亲临终前攥着的帕子——帕角绣着同样的并蒂莲,针脚乱得像谁哭花的妆。

    暮鼓响起时,我偷偷把银锁放回原处,锁芯里掉出张碎纸,隐约能辨婚书二字。

    我想起爹爹书房暗格里那些信,每封开头都是宁妹妹,落款却从昭哥哥变成了裴将军。

    山门将闭时,我回头望去。

    慧空仍立在梅树下,肩头落花如雪。那一瞬我忽然觉得,他白得发亮的僧袍,像极了多年前某个未化的雪人——固执地站在春光里,等一场永远不会来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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