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江星引 本章: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到鱼聆,是在金銮殿门前。

    彼时我刚被父皇训斥完,他说我不该打镇国公府的小儿子,这样有损皇家威仪,让人觉得我这个六皇子度量小不能容人说半句不是。

    可是父皇不知道,那个纨绔色胆包天。在背后和人议论长姐容色美艳撩人,私下必定很放荡,我气不过才打了他一拳。

    父皇从不听我的解释,他整个人都很严厉,对我说找借口是懦夫的行为。所以我将眼泪逼回去,紧紧抿着嘴唇,背脊绷直,待他说完朝殿外走去。

    刚出殿门,冷风便携雨扑来。殿外当值的人被父王叫下去了,我也不想叫德安看见我这副样子。只是我略略转眸,看见一身白衣的少女站在琉璃檐下,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衣衫,鬓发也已湿透,几缕发丝贴在她清丽的脸上,明明这样狼狈,她唇边却带着笑意,像一支开在雨中的栀子。

    宫中无丧事不许穿白,于是我顿住脚步看她。

    她也看见了我,双目如同秋水,望着我红红的眼睛,她有些失笑:怎么哭啦

    怎么有如此不知礼数的宫女我恶狠狠地瞪她,她毫不害怕,径直走到我面前,居然伸手揉我头发:不要哭。

    有内侍快步走来,先朝我行一礼,然后急急对她说:明梁公主,这是六皇子殿下。

    她微微一愣,然后屈膝行礼,螓首微垂,声音温和轻柔,是那样的好听,落进我的耳朵里,像是花朵飘在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见过六殿下。

    德安也从偏殿出来,看见此景,走到我身边,悄声对我说:殿下,这位是梁国送来的质子,是梁国唯一的公主,鱼聆。

    我明了,随着我朝逐步扩大疆域,梁国为向父皇求和,不惜送来唯一的公主做质子。

    我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发上,像是赌气般:起来吧,只是宫中无丧不可穿白。

    鱼聆的动作微微一僵,但声音还是沉稳的:是明梁的疏忽,在梁国,这是面见君主才能穿的颜色。

    我打量她几眼,她不卑不亢,甚至露出一个浅笑。

    我不再言语,示意德安随我离开。

    1

    生辰之礼

    不知道为什么,父皇总是对我不满意。我的课业在夫子看来很完美,父皇却总能挑出许多刺。但对其他几位哥哥的课业,他总是会赞赏。

    父皇不喜欢我。其他兄弟姐妹都有母妃,只有我,母后早逝,自小由德安照料我。

    就像今日是我十五岁生辰,父皇根本没有想起此事,我将今日的课业呈给他,期待父皇能说些什么。

    父皇抬目,他的表情被高高堆起的折子半掩,我怎么也看不清。

    今日结课早,去抄十遍《策国论》。

    我有些晕眩,还能说什么只能俯身称是。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抄完,心里难过又压抑。于是我瞒着德安跑了出去。

    我想去母后生前居住的长安宫看看,途经御花园,惊诧的发现鱼聆竟然跪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我走过去问她。

    鱼聆抬目看我,面上是轻松的笑意:是六殿下啊。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摇摇头,我看见了她肩上的鞭痕。

    宫里只有良妃所出的八公主喜欢用鞭子,而且她性子鲁莽易怒,连我都无法管教几分。

    你是被小八罚跪的我问。

    鱼聆略微惊讶,点了点头。

    为何

    她低头不说话,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下一刻听见她说:八公主辱骂我的母国。

    原是这样。

    哎……我叹口气,你被小八盯上可惨了。

    她嘟囔几句,我没听清。

    不如以后跟着我好了,保证你吃香喝辣。我同她开玩笑。

    鱼聆转转眼睛,问我:六殿下,那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我的笑容沉没下去。她睁着秋水一样的眼睛望着我,不知为何,我感觉心脏猛跳了一下。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慢慢说道。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却带着关切的意味:殿下,不要难过啊。

    我没有。被这样关心,我眼圈微酸,扭头不看她。

    我想说我才不会难过呢,身为父皇的儿子只会在战场上流血,不会流泪。

    这时,我听见鱼聆在哼歌。

    曲调温柔,尾声绵长,像是春日的花幽幽绽放。

    这曲子让我想起年幼时,母后哄我睡觉的歌谣。

    我问鱼聆:这是你们梁国的歌谣吗

    鱼聆看着我点头,她又说了一遍:殿下,不要难过。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回头,德安带着宫人赶来,见到我后松了一口气,道:殿下,奴才可算找到您了。

    我用手指指鱼聆:我要她。

    德安一愣,犹豫道:明梁公主有专门的……

    我打断他:去告诉父皇,这是我的生辰愿望,我要她做我的宫女。

    德安像是才想起什么一样,懊恼回道:奴才这就去。

    我低头看鱼聆,她有些疑惑,却还是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2

    公主相伴

    父皇根本不在乎梁国送来的公主,德安回过话后就把鱼聆带到我宫中。

    殿下想如何安排明梁公主德安问。

    我也有些犯难。说起来鱼聆是公主,我这样会不会太任性啊

    我纠结道:让她跟着我一起读书吧,我不是还缺个伴读吗

    德安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嘴。

    鱼聆小声道:你们燕朝不是不许女子入学堂吗

    我想了想柳太师的性子,只好道:那你就在我读书时替我磨墨吧。

    于是下午我便带着鱼聆去了国学。她不能进去便候在门外,柳太师因此瞪了我好几眼。

    我只做不见。

    回宫时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小八,她本是热情地跑上来和我打招呼,走近看见鱼聆后咬牙问我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皱眉,德安便上前赔笑道:如今明梁公主是六殿下的侍女。

    小八对我道:六哥,你要小心她,她恨死我们燕朝了!

    我看向鱼聆,她也正看着我,然后摇头。

    我应该相信她。

    于是我对小八道:不可胡言。

    小八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片刻后扭头跑走了。

    我正要去追,突然听见鱼聆低声说:对不起,是我给殿下添麻烦了。

    我转过头,她说这话时眼帘微垂,面上有一种极其脆弱的迷茫与无助。

    明明鱼聆也是公主,而且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我心里微微一疼。

    然后我做了一个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我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

    她先是一惊,僵硬片刻,然后顺从地靠在我肩头。

    我微微一怔。但唇角还是不受控制,悄悄扬起一个笑容。

    3

    剑下伤痛

    学年结课的时候我和三哥比剑,三哥身材魁梧,在武道上极有天赋。

    我擅文,结课时是第一。我本来没把比剑这事放心上,正当我想认输时,看见父皇站在不远处。

    他用一种极其失望的眼神看我。而后他转身离开,父皇二字梗在我喉间,压得我胸口发疼。

    我咬牙回身,继续和三哥打。

    刀光剑影,父皇的眼神在我眼前一遍遍出现。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你永远都看不见我的优点!

    我正想着,这时听见一声惊呼,我有些迟钝,转过头,只见一个身影扑过来。

    我愣了片刻,发现鱼聆挡在我身前,而三哥的剑插在她肩头。

    我心一空,鱼聆倒在我怀里。我下意识接住她,三哥皱眉道:六弟,你要专心啊。

    我的手有些发抖,德安近前看了一眼,指挥宫人去传太医。

    鱼聆白着一张脸,微闭双眼,血涌出来,她看着我,竟还在微笑:……殿下,我没事……

    她抓紧了我的衣袖,我明知她没有生命危险,但我的心还是一点点疼起来。

    太医开了药方说鱼聆要静养。她睡着后,我守在她床边,不知道什么原因,傍晚时我起热了,全身都潮乎乎的,喉咙干涩,一张口就是痛感,我伸手去摸额头,全是汗。

    我应该叫德安来,可是我没有,我伏在鱼聆榻边,睁眼看着穹顶。

    白玉雕成的鹰在上面发出柔和的光。

    我突然很想哭,除了母后,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

    迷茫中我陷入了昏沉。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在用冰凉的东西擦拭我的额头,一遍又一遍,我想看看是谁,却睁不开双眼,我闻到一种极淡的香气,很熟悉,却未能想起。我贪恋额上的凉意,感觉很舒服,于是又睡了过去。

    再度有意识时,我听见有人唤我,然后是细小的哭声,她在我耳边叫了许多声我的名字。我能感觉到她拉起我的手,将脸靠了上去。

    她说:殿下,鱼聆很想你。

    就像厚重的云层,突然被日光刺开。于是我睁开眼睛,耀目的光照进来,我低咳一声,鱼聆惊讶地抬起头。

    我冲她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微笑。

    我说:鱼聆,谢谢你照顾我。

    她怔忪片刻,然后脸色染上红晕,在烛光中,像一朵含苞的花。

    4

    奈何缘浅

    德安说我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我不置可否,侧头看鱼聆在庭中弹琴。

    她似有所觉,抬头对我展颜一笑。恰巧一只蝴蝶飞来,停在她的玉簪上。

    跟鱼聆相处的越久,我就越欣赏她。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坊间故事,她总能同我说上几句。

    转眼就是三年。

    父皇要为皇子们选妃,德安来禀的时候鱼聆正同我下棋。听德安说完,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

    我捏着棋子,殿中静悄悄的。

    我有些紧张,将棋子放下,它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我开口问道:鱼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她惊讶地抬头看我,眼睫轻颤。

    长久的沉默,可能也不是很久,是我的心不想等待。我同她对视,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轻声问:殿下对鱼聆可是真心

    声音里有犹豫与迷茫。

    我心一疼,坐直身体,沉声道:天地可鉴。

    鱼聆垂下头,声音很低但能让我听见:但随殿下心意。

    喜悦汹涌而来,我伸手去牵她的手,虔诚向她立誓。

    我没有注意到鱼聆声音中夹带的一丝冷意。

    傍晚例行向父皇汇报课业时,我告诉他我想娶鱼聆。

    他头也没抬:不行。

    我心中一沉,冷声问他为什么。

    大概是我第一次反问他。父皇搁下笔,抬起头,威严的目光打量我片刻,淡淡道:太子之位,鱼聆,你选一个。

    我差点笑出声。

    他从小属意的就是三哥,现下不想让我娶鱼聆,竟然拿这个来威胁我。

    我看着我的父皇,说的缓慢:鱼聆。

    他唇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暴怒,下意识后退半步。父皇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没有再看我,冷冷喊了苏公公进来。

    传朕旨意,明梁公主言行无状,赐死。

    我心头巨震,怒喝道:谁敢!

    苏公公第一次见我发怒,不由偷眼看父皇。

    父皇的声音依然很淡,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奕辰,你在不满什么。

    积压已久的怒气让我有些晕眩,攥紧双手,我开口道:鱼聆是我喜欢的人,父皇,你不要逼我。

    现在,是你在逼朕。

    然后父皇扔下书案上的砚台,它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父皇的声音冷酷无比:将六皇子禁足,无诏不得出宫。

    御前侍卫上前来压我,我惨淡一笑:父皇,你总是对我不满意,从小到大,我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母后说的对,你是一个无情的人,你是一个无情的人!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一声比一声高,我真想把这些年的情绪宣泄出来。

    你不可以动鱼聆,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甚至没有威胁他的筹码。

    父皇只是冷眼看我。

    御前侍卫不敢押我太狠,金銮殿在我眼中越来越远,那个人在我心里也越来越远。

    我永远,永远不会成为父皇那种人!

    5

    帝王遗恨

    他到底没有杀鱼聆。

    我被禁足在麒麟宫,德安也进不来,里面没有一个宫人,送饭的侍者也从不说话。

    他真是厌极了我。

    我没有自暴自弃,每日看书习字,闲时练武。

    我不能自厌,鱼聆还在等我。

    可我始终没有等到她,只有在德安来看我的时候,才能得知她在华兰宫,好好活着。

    就这样过了半年,一个雨天。

    我还在睡梦里,突然外面一片嘈杂,许多人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慌人心弦。

    我起身穿衣,麒麟宫的门被人打开,进来一队宫人,领头的是德安。

    他白着一张脸,抖着身子看我。不光是他,他身后的人也是一脸苍白。

    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

    德安深吸一口气,声音也是颤抖的:六殿下,您要撑住,陛下他……

    他话音未落,宫内突然响起了钟声。

    德安的声音就伴随着钟声炸在我耳畔:陛下驾崩了——

    我怀疑我听错了,揪起德安的领子,想让他再说一遍。却身体一软,差点摔到地上,德安立刻上来扶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大声问德安:怎么回事!

    德安只是说:殿下,去金銮殿吧!

    我抛下他就往金銮殿去。

    我不相信父皇驾崩,他明明半年前还在的。

    雨丝冰凉刺骨,我几乎飞奔起来,一刻便到了金銮殿外。

    里面传来哭声。我突然没有勇气进去,全身都在痛,呼吸也变得困难,只能仰着头大口吸气。

    苏公公红着眼从里头出来,对我道:六殿下,见陛下最后一面吧。

    我恶狠狠地看他:你骗人!

    我转身想走,被人一把拉住了。我回身瞪去,竟是小八。

    她泪眼迷离,咬牙看我:你一直相信鱼聆,哪怕我告诉你她恨燕朝,你也要娶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小八拉着我,像是在看仇人:你真是我的好六哥,我初见她时她就言语挑衅我,我罚跪她,她竟跪到人人都能看见的青石路,你因此把鱼聆带在身边,让宫里上上下下敬着她,所以她才能顺利无比的在父皇茶里下毒!

    如遭雷击,我不敢相信,反手拉住小八,想让她不要胡说八道,心里却惊涛骇浪。

    我这才记起,我一直未见鱼聆。

    ……鱼聆呢

    小八冷笑:她遍寻宫殿都不见人影,怎么,你还想见她吗

    我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小八拉着我往金銮殿走,狠狠把我推到父皇榻前。

    你看,父皇不是中毒是什么!

    我望着榻上人发青的脸,怎么也不能把他和我记忆里威严的父皇连在一起。

    好痛苦。曾经无数次的,在夜里想起他,恨他辜负了母后,不信任我,咬牙想让他消失,可如今他真的走了,我却泪流满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不会说话的。

    苏公公从我身后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驾崩前曾传口谕,由您做为新帝继位。

    我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他。

    我想我一定很狼狈,因为苏公公眼里有讶色。

    殿内一时沉默,有急切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德安跑进来,他看见我,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慌乱:……六殿下。

    边关急报,梁国向我朝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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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新帝继位

    这份战报从度风关送往京城,大概是八日的时间。

    而战场瞬息万变,我并不知道度风关在这八日里是否失守。

    我在父皇灵前继位,由苏公公宣读诏书,我听见外面的人齐声高呼万岁。

    我没有丝毫愉悦,回殿想避开臣子略带担忧的视线。三哥红着眼来找我,我以为他是不服气,可他只是请命去度风关。

    我坐在皇座之上,冕旒上的珠玉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看见三哥静静站立的身影,心里莫名沉闷。

    请陛下应允。他没有看我,只是低下头。

    我不说话,他便跪了下去。

    三哥……我叫他。

    他没有应答,半抬起头看我,目光平静。

    他怨我。

    这眼神让我想起小八,还有她离开金銮殿时一字一句说的话:六哥,你会把我送去梁国当质子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想到鱼聆。

    她自嘲一笑,又说:我愿意的,和亲也可以。

    我没有勇气和三哥对视,目光凝在眼前闪烁的珠玉之上。三哥的身形被模糊成几片光晕,我只能看清他垂地的黑色袖袍。

    原来拥有权力之后,什么都看不清。

    准。我说。

    我不看他,三哥却笑了:奕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曾不服父皇为何属意于你,可父皇总说你有身为上位者的仁慈之心。

    你会是一个好君主,我们还远远不到亡国的时候。

    他扬声大笑,走出金銮殿,笑声中满是欣慰。

    我怔怔坐在原地,三哥他竟一直知道父皇属意的继承人是谁。

    我将手放在皇座的扶手上。那个人也曾这样坐在这里。我看向珠玉之外,目光所及之处金碧辉煌,殿外的臣子身影因为遥远而模糊成一个个点,只有我坐在这里,万人之上。

    7

    战场相见

    三哥骁勇善战,一个月后,边关传来捷报。

    苏公公很高兴,德安也是。他们絮絮叨叨,劝我多吃点饭。我有些头疼,想借着写字躲去内室。

    傍晚的时候我伏在榻上小憩,朦胧中看见有人向我走来。

    我呼吸一滞,我是该恨她的。

    可她拉着我的手,那双含着秋水的眼眸望着我,笑意盈盈:我会射箭了,以后你还会教我别的吗

    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然,你想学什么我都会教你的。

    她乖巧的将脑袋靠在我肩上,我甚至可以闻到一种柔软缠绵的香气,让人不自觉沉溺。

    六殿下,鱼聆为你唱支歌吧。

    殿外一声巨响,我从梦境中惊醒,脑中有些晕眩。

    走出金銮殿,远处大片大片的阴云低垂,天光被遮蔽。丝丝缕缕的冷风拂过,德安拿着大氅追过来,我抬手想说不必。

    陛下,很冷的。德安焦急地原地踱步,我略略垂下眼帘。若是以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直接将我裹进大氅里。

    终究是不一样了。

    御前羽林侍卫长从阶下跑来,近我身前时,我才发现他脸上满是水滴。

    原来已经下雨了。

    何事我问他。

    侍卫长抬手抹了一把脸,只是沉默。他的目光只盯了我一瞬,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别的什么。

    我拿起他手上的战报,展开之后,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度风关破,主帅被明梁公主射落马下,心口中箭,亡于度风关战场。后城谟城城主不战而逃,我方大军损失……

    度风关主帅是奕淮,燕朝三皇子。

    我的三哥。

    鱼聆的箭术,是我教的。

    那种潮水一样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我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多想从未看见过它。

    天地昏暗,暴雨如注,有人站在雨中扬声大笑。

    你会是一个好君主,我们还远远不到亡国的时候。

    德安,我要去度风关。

    黑色的大氅落入雨中,瞬间被打湿。我回身入殿,身后冷风携雨,好似连绵不绝的哀鸣。

    8

    琥珀记忆

    我会是一个好君主吗

    越靠近度风关,越能体会到战争的残酷。

    城中荒芜,哀鸿遍野。这些都是我曾在书中看过的东西。

    一字一句,读来很轻。如今我亲眼所见。

    这就是鱼聆想要的么

    我在晔城城头,看到了鱼聆。

    她一身赤甲,眉目冰冷,立在城下,万军之首。

    我听左右说道,她如今很得梁皇器重,此战若胜,她会被立为太女。

    两军交战,不知是不是急行的原因,入夜后我发起高烧。

    德安的哭声模模糊糊响在耳边:陛下自小身体便弱,这一路冒雨赶来……

    我闭着眼睛,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

    嘈杂的声音忽远忽近,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我被德安扶起来换衣服。

    有幽微的琥珀香气从衣服上萦绕过来。

    很熟悉……

    久远的回忆在这个清晨陡然清晰,连带着那琥珀香一起。

    那个傍晚,那个和如今的我一样,发起高烧的傍晚。有人在我昏睡时照顾我,那人身上的琥珀香,闻起来就让人安心。

    那双手一遍遍的用冰凉的巾帕擦拭我的额头,我那时以为是鱼聆。

    ……原来是他。

    德安讶异地叫起来:陛下,您……您怎么了……

    我捂住流泪的眼。

    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母后还在,我因为膳食的事和母亲小吵了一架,母亲坐在内室流泪,我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哭。父皇下朝后知晓这个事,在花园里亲手做了一个风筝哄我。

    我们的阿辰要做小小男子汉,拿着这个风筝就不哭了。

    他将风筝递给我,我仰头看着他的脸,因为逆着光,他在我眼里不是很清晰,但我的周身全是暖意。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掌心的温热让我吸了吸鼻子,将脸靠到他身上。

    我像是局外人一样,回想着这个陌生的记忆。

    帐篷的门帘因风扬起,旭日东升。橘色的光朝我围过来,晨光中有什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记忆中那个风筝已经飞了二十年了。

    9

    公主之死

    来晔城也有一个月了,战事依然胶着。

    狄将军告诉我,他想从肃州调兵。

    他说完这话,帐中一时安静。

    肃州军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所向披靡。除了兵士与军纪,最主要的是肃州军的主帅徐老将军。

    徐老将军出身老牌世家,十五岁时从军,随父抗击蛮夷,败仗极少。

    只是,他似乎与父皇有些恩怨,自燕朝四十二年起,肃州军就没有出征过了。

    眼下也容不得我犹豫,我颔首同意。

    狄将军便派使者快马赶去肃州。

    肃州军星夜来到晔城,已是八天后了。

    我没有见到徐老将军,来的是他的女儿。

    徐承景代她父亲来请罪,我摆手示意她起来。

    她也是一身赤甲,眉目间满是飞扬神采,笑着和我道:末将出门着急,没能给陛下准备什么礼。

    我想说不用,又听她道:今日就送陛下一场胜仗吧。

    她手持长枪出战,两个时辰后,果然小胜了一场。

    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结果她才打完一场,夜半就潜入梁国军营,居然挟持了梁国王子。

    徐承景和她的两个亲兵,一路将人带来主帅军帐时,大大小小的将领都拿眼去看狄将军。狄将军擦了擦额头,有些汗颜。

    自登基后,我第一次有些想笑,我也确实笑了出来。帐中安静了一瞬,随后大家都笑了。

    徐承景挑了挑眉,明亮的眼眸看着我。

    我忍不住对她点头。

    梁国王子由狄将军暂时收押,我回了自己的帐子。

    德安站在外面昏昏欲睡,掀帘时我注意到帐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顿住脚步,想叫人。

    帐内传来轻轻的一声,云雾般飘进我耳中:六殿下。

    心里莫名一疼,针扎一样让我浑身颤栗起来。远处响起巡逻将士的脚步声,我放下帐帘,踏了进去。

    点亮烛火,鱼聆正站在书案前,她和以前在皇宫时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看到我,甚至露出一个笑容来。

    恭喜六殿下得遇良将。

    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说:我从不知你的功夫这样好。

    在我的帐子里来去自如,原来她和徐承景一样。

    鱼聆静默一瞬:六殿下,你怪鱼聆吗

    我没有言语,她走过来,仰头看我,汪着秋水一样的眼睛,楚楚动人。好像一枝纯白的栀子花沾了露水……她还穿着初见时的衣裳,还是唤我六殿下。

    我与她对视,她的唇角微翘,任谁看着都会心生怜意。

    我微低下头看她,疼痛感如浪潮翻涌,可我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你要杀了我吗。

    她恍若未闻,轻轻靠在我肩头。

    父皇的毒是你下的吗即使人人都这样说,我还是想亲口问问她。

    她走到我床前坐下,歪头道:我说不是,六殿下会信吗

    我坐在书案前,闭目不言。

    可你终究杀了三哥。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转目看鱼聆,她闭着眼靠在榻边,似乎睡着了。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鱼聆已经走了。

    将领们求见,说那梁国王子已经招了些机密。

    我不是很懂军事,便给了徐承景和狄将军极大的自主权。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半个月后,梁国投降了。

    离京时间也不短,京中日日都有奏折送来。我将收尾的事交给狄将军,先带德安回了京城。

    几日后我接到战报,说是梁国愿臣服,并割让十城入燕朝领土,且将明梁公主贬为庶人,跟着梁国使者入京。

    我依制封赏诸将领。

    小八带着徐承景来找我,徐承景说她不想要什么官职,只想带肃州军回去。

    我准了。

    她回肃州的那日,我站在城墙上送行。她潇洒地挥挥手上马,一句官话也没有说,挥鞭带军走了。

    小八和我回宫的时候,她悄声对我道:六哥,徐老将军是不同意让肃州军去晔城的。

    可徐承景还是带兵来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小八也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声。

    回宫后,我站在檐下透气。晴光万里,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德安:梁国使者到哪里了

    德安躬身回道:陛下,梁国使者已于昨日入城,现下在使馆。

    我嗯一声。

    德安静了片刻,我看他一眼。

    他的脑袋和声音一起渐渐低了下去:还有,明梁公主出梁国后就自尽了。

    这句话我反应了许久。

    自尽。

    明明晨光正好,我却觉得很冷。这种冷从心脏开始,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让我从灵魂深处就狠狠颤栗。

    我从未看透过鱼聆,也没有机会再看透了。

    她是如何想的,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她究竟,有没有下毒。

    对我,有没有片刻真心。

    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死了。

    我踩着日光回殿,看见影子在地面上伸展,腰间玉佩轻晃,好像有人轻笑着用手在拨弄它。

    好似从一场大梦中清醒。

    我一脚踩空,从阶梯上翻滚下去,耳中是德安的惊呼。

    可眼前是另一张脸。

    再也不会见到的脸。

    10

    鱼聆番外

    自我有记忆起,耳边总是母妃的哭声。

    她做什么都哭,在外面晒太阳哭,坐在殿里刺绣哭,抱我的时候也哭。

    她说:小鱼要快快长大,长大了要把母妃带出这王宫啊。

    我不知道王宫是什么。

    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幸福,玉蓉姐姐总能给我从外面带来一些吃的玩的。她跟母妃不一样,她从来不哭,一直都是笑着的。

    她告诉我:小殿下,做事情要一步一个脚印,不能因为挑食就不吃饭啊。

    她舀起一勺米饭递到我嘴边:来,乖乖。

    我看着米饭上面的青菜,皱皱鼻子,还是一口吃了下去。

    但是玉蓉姐姐也从来不跟我说王宫是什么意思。

    我趴在墙头向外看,只能看见一条长长的道路,那边的墙垒的好高啊,我只能看见被遮盖的天空。

    偶尔有人从这窄窄的道路经过,但都是低着头急匆匆的,好像后面有人拿着鞭子在追赶一样。

    我在这里长到十一岁。

    眼见我越发大了,玉蓉姐姐不笑了,她开始看着我叹气。

    小殿下的婚事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叫婚事我问她。

    玉蓉姐姐沉吟不语。

    我去找母妃,她没有在哭,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母妃,什么叫婚事

    母妃没有搭理我,她的眼睛依旧看着窗外,不为任何人停留。

    我也习惯了,拿着我的风筝出去,找玉蓉姐姐。

    今日的风筝飞的可高了,它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我兴奋地抓住玉蓉姐姐的衣袖,想说什么,就看到一支羽箭射落了我的风筝。

    玉蓉姐姐匆忙将风筝线收了起来,牵着我的手要回屋,大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是一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傲慢地环视庭院,最后目光落到我脸上。

    你就是那个小杂种

    即使我不通诗书,也觉得小杂种不是什么好词。

    于是我没理他,只专心缠我的风筝线。

    他笑了笑,有人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到我面前,踢向我的膝盖。

    我往前一扑,单膝跪在地上。少年向前几步,抽出腰间的鞭子,他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他的目光就转到玉蓉姐姐身上。

    玉蓉姐姐也跪在地上,想把我撑起来。

    小杂种,你早晚挨我鞭子。他说完这句话,一鞭抽到玉蓉姐姐身上。

    玉蓉姐姐没有出声,我挣开压住我的人,想去保护她,却被玉蓉姐姐一把抱进怀里,眼睛也被她用手盖住。

    我的耳边是玉蓉姐姐的心跳声,还有破空的鞭声。

    整个院子里,除了这两种声音,就是我的哭声。

    我想从玉蓉姐姐怀里出来,可她只是抱着我,她抱的好紧啊,几乎让我喘不开气。

    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我的父王的。

    浑厚低沉的声音在我的哭声中响起,他语气斥责:胡闹!

    鞭声停了,玉蓉姐姐也松了力气。我在她怀里抬起泪眼,看见一个一身玄衣的人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好多好多人。

    满庭院的人都跪了下去,除了那个少年:王上。

    一片安静中,我的母妃从屋里出来,她脚步踉跄,一下跌到我身旁,哭着笑着:王上,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那个叫王上的人只是皱皱眉,然后看向我。

    他沉思片刻,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带着那少年离开了。

    庭院里又是细微的哭声,但这次不是我的,而是母妃的。

    我为玉蓉姐姐上药,晚上睡在她身旁,半夜听到了她的痛吟声。

    我睁眼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我在第二日,被接出了这个庭院。

    原来外面那么大,不只是长长窄窄的路。

    我住进了一个叫默楼的地方,那里很大,被子也很柔软,有很多和玉蓉姐姐穿一样衣服的人。

    可她们都不是玉蓉姐姐。

    有人来教我认字,是个看起来很威严的女子。我乖巧了好几日,在下课时悄悄问她:夫子,我想见玉蓉姐姐。

    她顿了顿:是以前伺候你的宫女吗

    我连连点头。

    夫子一脸冷淡:我会替你问一问的。

    真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正午的时候下雨了,我坐在栏前背书,到了要上课的时候,夫子撑着伞匆匆来了。

    她木着脸抽查我诗书,我忍了好久才按捺下想问她的念头。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终于有了机会。

    夫子背对着我收拾书箱:你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夫子沉默了好久:王上下令,往日冷宫出来的人都要处死。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夫子叹气,她说:公主,快些长大吧。

    我努力睁大眼,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我已经长得很大了,玉蓉姐姐跟我说长大的时候,我才五岁呢。

    我不敢问她母妃怎么样了,夫子也没有说,背着书箱离开了。

    我在默楼生活了两年。

    除夕夜过后,我又见到了我的父王。

    他还是那样威严,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想笑,告诉他:我叫小鱼。

    他皱眉:不像话,以后,你就叫……鱼聆吧。

    我乖巧点头。

    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我知道我是小鱼。

    孤要你去替我做件事。他说着,放缓了声音,做完后可以让你见你母妃一面。

    我这两年来惶恐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一半。

    母妃还在,母妃还在。

    请王上明示。我垂头跪下,他站着,我们根本不像一对父女。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我克制住想对他吐口水的想法。

    我搬出了默楼。

    我多了许多夫子,有教我乐的,有教我礼的,还有教我武功的。

    武夫子说我天资聪颖,可惜开蒙太晚。

    那时候我已经懂了宫中的生存之道,只是对她笑笑。

    偶尔会有人来捣乱,我后来才知道当初闯入朝云冷宫的那个男孩是二王子,我的弟弟墨滕。

    他对我的待遇很是不满,在我上课时挥舞着鞭子抽向我。

    可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躲在玉蓉姐姐怀里的小孩了。

    我很轻易地抓住了他的鞭子,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将他踹出我的宫殿。

    文夫子视若不见,今日她讲起了燕朝。

    她说那是上国,而我们梁国日后或许会对燕朝俯首称臣。

    她淡淡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殿内的人也没有打断她。

    讲完了燕朝,她又说起了燕朝的皇子。

    她说了很多,可我只记住了一个皇子。

    燕朝六皇子奕辰。

    因为他的名字最好写,我在纸上默下他的名字,那时我还不知道日后我会和他有怎样的纠葛。

    我十六岁生辰,父王来看我。

    他带我登上灯楼,楼下灯火点点,百姓们拿着灯笼,像一条在黑暗中游动的火龙。

    我只是望着不远处的朝云冷宫。

    那里有一间宫殿还点着灯,只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孤要送你去燕朝。父王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不管哪个皇子,孤要你做他们的皇妃,事成之后,孤会接你母妃出宫,封她为王后。

    我在沉沉夜幕下,朝他跪了下去:鱼聆领命。

    我被封为明梁公主,送往燕朝。

    一路风餐露宿,进燕皇宫前,我着重装扮了一番。

    燕帝没有见我,他把我晾在金銮殿外。

    正是雨季,我对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无睹,只望着琉璃檐下滴落的雨滴。

    然后有人从殿内出来。

    只是一眼,我就确定他一定是燕朝的皇子。

    于是我学着玉蓉姐姐的样子,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哭啦

    他像一切爱面子的小孩子一样,看似恶狠狠地瞪我。

    我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排行,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有人从旁边走来,急急说道:明梁公主,这是六皇子殿下。

    我心中一动,屈膝行礼。

    他好像想刁难我,但也只是一句话,便带着人离开了。

    他可真好懂。

    燕帝一直不见我,于是我在御花园中,挑衅了八公主。

    她好漂亮,玉雪可爱,只是眉目间的傲气和墨滕一样,并且也喜欢甩鞭子。

    我故意跪在青石路上,等人经过。

    文夫子和我大致说过燕皇宫的布局,我知道这里靠近皇子所,我在心里悄悄地念,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还是六皇子来了。

    他老气横秋地劝解我,还说今日是他生辰。

    我在梁国过生辰的时候,玉蓉姐姐都会给我唱歌,于是我也给他唱了一支。

    他的眸光渐渐亮了起来,我在心里,悄悄念了遍他的名字。

    奕辰。

    我住进六皇子宫里,成了他的宫女。

    说是宫女,其实也不太像,他对我很礼遇,从来不让我干什么活。

    偶尔他会来找我谈论诗书,和我探讨梁国。

    他还给我作画,只是画技很烂。

    他倒是自得其乐,拿着画不住点头:好看,好看。

    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很喜欢教我射箭,其实我会,但他很精于此道,我学会了更多。有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划过我的手背,像柳絮飘过一样,有些微痒意。

    他和三皇子比剑法,我在一旁百无聊赖。随我同梁国来的婢女朝云沉默看了一刻,悄无声息走到我旁边,轻声对我说话:三招之后,三皇子会剑指六皇子前胸。

    她用巧劲把我从看台上推下去,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殿下小心。

    随后扑到他身前,三皇子的剑穿透我的身体。

    我就知道父王派来监视我的婢女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伤口真的好疼。

    我抬起脸,是真的哭了:殿下,我没事……

    没事才怪。

    我如愿晕了过去。

    我在夜半时分醒来,察觉到身边有人,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奕辰半躺在榻上,而燕帝正在用巾帕给他擦拭额头。

    见我醒来,燕帝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我。

    我在心里犹豫要不要行礼,燕帝就站了起来,眉宇间的担忧隐去:不必告诉他朕来过。

    我愣愣点头。

    燕帝走后,我静静看着奕辰的脸。

    原来他和我不一样,他不仅幼时有母亲的疼爱,如今还有父亲的。

    他在清晨时分醒来,我连忙拉起他的手,哭着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惊讶的眼眸中看见感动。

    可真好哄,我想。

    我想我装贤良还是挺真的,因为奕辰想娶我。

    我还是有点高兴的,因为我成了皇妃后就可以向父王去信,让母妃出朝云冷宫。

    我在华兰宫里等,折了花枝编成环。

    嫁给奕辰也没什么不好,他又那么容易满足。

    我没有等到奕辰回来,德安冒着冷汗告诉我,燕帝不知何故大怒,将奕辰禁足在麒麟宫。

    我将编好的花环放到书案上。

    它是送不出去了。

    奕辰出不去麒麟宫,德安就暗示我,可以悄悄去看看六殿下。

    我当面应下,转头就忘了。

    其实我也去过,那时正是午后,我躲在麒麟宫偏殿半开的窗棂之外,向内看去。

    日光落进去,奕辰伏在书案之前,在写些什么。

    他起身时我清楚看见他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

    那是我做来练手的,做好的时候给奕辰,他还嫌丑。

    我眨眨莫名有些酸涩的眼,离开了麒麟宫。

    过了半年,又是一个雨天。

    人一安逸就会变懒。我坐在檐下发呆,朝云穿着一身夜行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我看着她湿透的鬓发,不经意问她:去哪里了

    她沉默了片刻,低头说道:公主,我们得连夜离开。

    我收敛了脸上神色。

    她又说:我在燕帝茶中下毒了。

    我只觉得心口一紧,有什么人的面孔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朝云快速收拾好东西,拉着我从后院离开。

    今晚皇宫的守备有些松懈,借着月色与雨声遮掩,我们顺利从屋檐上跃出宫门。

    离开前我回头望了望,雨幕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最高处的楼阁上,突然亮起盏盏灯。

    六日后我们到了燕朝与梁国的边界度风关,在关外我见到了父王和军帐。

    朝云半跪在他面前行礼,我这才知道朝云是梁国的将军,她也不叫什么朝云,而是陆芝鹤。

    朝云这个名字只是用来提醒我别忘了那个冷宫而已。

    父王只是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下令攻城。

    墨滕从后面晃着过来,经过我时,轻蔑地打量我上下。

    我一拳打在他鼻梁上,随意挑了一匹马跟着陆芝鹤出战了。

    八日后,我在玉门关下见到了燕朝三皇子。

    我依稀记得,他很不待见奕辰。

    于是在他出战几轮后,我在城墙上用箭瞄准了正在厮杀的他。

    他心口中箭,竟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用长枪又挑落几人,这才跌下马。

    梁军士气大增,我放下弓箭,回身向王帐走去。

    父王说只要我立下大功,就让我见母妃。

    此刻母妃已在王帐内,我在帐外踌躇了许久,才掀帘进去。

    里面静悄悄的,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坐在帐内,见我进来,抬头看我。

    我忍不住扑到她腿边,哭出声来:母妃,我是小鱼,您……还记得我吗

    还是记忆中熟悉的脸,只是苍老了许多。母妃定定看了我许久,才展颜将我抱进怀里。

    小鱼,你要快些长大,好带母妃出王宫啊。

    我怔怔对着她纯净的双眼。

    母妃……我已经长大了。

    是了,我会和玉蓉好好照顾你的。母妃点点头,抱我更紧。

    她疯了。

    我在她怀里闭上双眼,无声落泪。

    我不再随军出战,梁王也没有管我。大军往前两城。我偶尔一次在城下眺望对面,才发现奕辰来了这里。

    隔的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陆芝鹤走到我身前,挡住我的视线。

    我谁也不想理,回帐子陪母妃。

    她也清醒过一次,但时间很短,短到她只能抱着我哭一场,便又回到了那自言的状态。

    一个月后,我听说墨滕急着立功,带兵出城大败。梁王大怒,但墨滕趁着夜里畏罪潜逃了。

    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发现他不是逃跑,而是被燕军捉了去。

    我对这个弟弟实在无话可说。

    陆芝鹤等几位将军去了主帐议事,我安顿好母妃,摸进了燕军营帐。

    再见到奕辰,我准备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他是那样疲惫,眼里没有当初见我时的亮光,他只是轻轻对我说:我从不知你的功夫这样好。

    原来这是重逢。

    我坐在榻上,只觉得很累很累。

    当公主真的好累,尤其是当梁国唯一的公主。

    我闭眼假寐,想看看他是否会趁我睡觉时叫人来绑我。

    我等了很久,他没有。

    他也靠在书案旁睡着了。

    天快亮了,我不想惊动燕朝将领,于是趁着未明的天色回到了梁国军帐。

    一回去我就被人关押起来,直接被投入犯人营帐,没有人来看我,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这是为何。

    我在夜里浑身发抖,头痛欲裂,我听见外面的人谈话,声音灌入我耳中,惊雷炸响。

    那帐子里的女人死了……

    听说以前还是王妃呢,生育了明梁公主……

    如今已经没有明梁公主了,不要乱说话。

    我发疯一样爬到帐前,沉重的锁链作响,风掀起帐帘一角,外面只有行走的人,我哭着,喊着:梁王陛下,求您让我见她一面……

    求您,鱼聆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失去玉蓉姐姐,不想再失去母妃了。

    我像一条被栓住的犬,失去人格,失去爱,失去所有的一切……

    最后还是陆芝鹤来看我,她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梁国投降了。

    我真想仰天大笑,可几天没有进食,只靠水维持生命的我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发出一声简短的音节。

    你又要被送去燕朝,她说着,叹一口气,去吧,永远都不要回到这里。

    我被梳洗一新,送上了去燕朝的车队。

    吃足了食物,我也有了力气。在车队经过驿站休整时,我跑了出去。

    梁国,燕朝,我哪也不想去,我要自由。

    我要玉蓉姐姐和母妃从未得到过的自由。

    后面数人追赶,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只鸟,有翅膀的鸟,贴着地面飞行,将所有都甩在身后。

    两支箭从背后射中我,我痛得跌落在地大笑起来,后面有人骑马逼近,前面是云雾缭绕的山崖。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前滚了下去。

    景色飞退,风声缭绕,我看见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有玉蓉姐姐,有陆芝鹤,有文夫子武夫子,有奕辰,有母妃。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叫我小鱼。

    小鱼小鱼……可是我终究没有像小鱼一样,游到接纳我的地方。

    我在海浪一样的风中闭上眼,任由自己下坠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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