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枷锁般的嫁衣
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像一座无形的枷锁。
燕清欢坐在喜床上,指尖滑过绣着繁复花纹的丝绸,触感细腻却冰冷,远不如玉门关戈壁滩上那些粗粝的沙石来得亲切。
她深吸一口气,长安的空气带着脂粉和熏香的味道,软绵绵的,吸进肺里都觉得憋闷,远不如家乡那带着沙尘和烈风的空气来得爽利。
心跳沉闷地敲打着胸腔,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束缚。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凉意。
太子楚玄翊走了进来,一身同样喜庆的红袍,却难掩周身的疏离。他径直走到床前,伸手挑开了遮挡视线的喜扇。
扇子落下,燕清欢终于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太子殿下。他容貌俊朗,眉眼间却没什么温度,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摆设。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若有事,可去寻太子妃。
说完,他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殿下。燕清欢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玄翊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何事
……燕清欢喉头哽住,她想问什么问他为何如此冷淡问这场莫名其妙的婚事可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最终,她只是低下头,无事。
楚玄翊再未停留,大步离去,将一室的寂静和尴尬留给了她。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堂堂燕家女儿,镇守边关的将军之女,竟被如此轻视。她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不解和愤怒在胸中翻腾,却又无处发泄。
屋子里太闷了,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宫人的阻拦,推门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不远处的回廊下,她看到了太子楚玄翊和太子妃秦晚昭相携而行的背影。太子微微侧头,似乎在对太子妃低语着什么,而太子妃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深情,与方才新房内的冰冷截然不同。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太子妃秦晚昭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友善,像一缕春风,稍稍驱散了燕清欢心头的寒意。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燕清欢独自走到廊下的栏杆边坐下。冰凉的石阶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仰头望着天边那轮和玉门关一般无二的明月,思绪飘回了遥远的家乡。
她想起在玉门关无拘无束的日子,和哥哥们一起在沙漠里策马狂奔,比试箭术,输了的人要钻马肚子;想起偷偷跟着驼队商人,用攒下的零花钱换西域来的琉璃珠和香料;想起父亲爽朗的笑声和母亲温柔的叮咛……可如今,父亲为国捐躯,母亲伤心殉情,哥哥们远在边关,她却被困在这深宫牢笼,连家都回不去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手背上,滚烫。她用力抹去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西北的风沙从未让她掉过一滴泪,长安的软弱却让她溃不成军。
正沉浸在悲伤中,一颗小石子啪地一声砸在她脚边。
燕清欢愕然抬头。
月光下,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锦衣少年站在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正歪着头打量她。他努力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好奇和一丝掩饰不住的稚气:喂,你就是我父王新娶回来的那个侧妃
2
皇太孙的挑衅
楚曜背着手,下巴微抬,学着宫中内侍的腔调:你就是父王新娶回来的那个侧妃哭什么
燕清欢本就心情恶劣,被这带着审视和稚气模仿的居高临下彻底点燃了火气。她抹了把脸,抬眼瞪着这个还没她腰高的小屁孩,声音带着玉门关的风沙般粗粝:关你什么事
楚曜被她这凶巴巴的眼神和语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挺起小胸脯:我是皇太孙!东宫都是我的,你在这里哭,就是关我的事!
皇太孙燕清欢上下打量他,我看就是个总角小儿,毛都没长齐。
你!楚曜气得脸颊鼓起,你敢说我还说四个字!他显然是把总角小儿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四字词语,只觉得对方在骂他。
燕清欢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心里的郁气倒是散了些,忍不住嘴角扯了扯,没再理他。
楚曜见她不哭了,反而更不服气,绕着她走了两圈:我听宫人说,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那里的人只会骑马打仗,粗鲁得很。你是不是因为不会琴棋书画,怕父王不喜欢,才偷偷哭的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父王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哭也没用。而且,你肯定也不会骑马吧看你细胳膊细腿的。
这话彻底戳中了燕清欢。玉门关女儿的骄傲让她无法忍受这种误解。她猛地转头,盯着楚曜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我会骑。那眼神里的光,是楚曜从未见过的,像草原上的狼。
楚曜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嘴硬道:吹牛!
这次见面不欢而散,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燕清欢没再独自伤感,楚曜也对这个凶巴巴的侧妃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妃秦晚昭待燕清欢极好。她不似宫中女子那般矫揉造作,性情温和大气,真心实意地教导燕清欢宫中规矩,陪她读书习字,甚至亲自指点她女红。秦晚昭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燕清欢在她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类似母亲般的温暖。秦晚昭从不因她是侧妃而轻视,反而常说:清欢,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这样很好。
许是太子妃的态度影响,楚曜对燕清欢的敌意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式的好奇和亲近。他发现这个侧妃娘娘虽然有时候很凶,但大多时候很有趣,不像宫里其他人那样死气沉沉。
终于有一天,楚曜神秘兮兮地拉着燕清欢:喂,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两人偷偷摸摸溜达到了东宫花园深处,拨开茂密的爬藤,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假山洞口。楚曜率先钻了进去,燕清欢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弯腰进去。
里面别有洞天,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石壁上挂着风干的草药,石桌上摆放着几本泛黄的医书,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和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楚曜献宝似的拿起一本医书,父王不让我看这些,他说皇孙应该学治国安邦的道理,不是学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他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失落,可我就喜欢这个。我想知道人为什么会生病,怎么才能治好他们。我偷偷跟太医学,还自己找书看。
燕清欢看着那些医书,又看看少年眼中的光,轻声问:为什么喜欢
我……楚曜挠挠头,我见过宫人生病死掉,很可怜。我还听去过外面的内侍说,好多百姓生了病没钱看,只能等死。如果我懂医术,是不是就能帮他们
燕清欢心中微动,想起了玉门关那些缺医少药的兵士和牧民。她看着楚曜认真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总角小儿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自那以后,燕清欢和楚曜的关系突飞猛进,成了东宫里一对奇特的盟友。两人时常溜到秘密山洞,楚曜捣鼓他的草药,燕清欢就在旁边看着,偶尔搭把手。有时楚曜会讲些从书上看来的医理,燕清欢会讲些玉门关的风土人情和哥哥们的故事。
某日,两人不知怎么就盯上了后苑那只神气活现的孔雀。楚曜突发奇想:清欢你看,那孔雀尾巴上的毛多漂亮,拔几根下来做把扇子,肯定比库房里的都好看!
燕清欢本想斥他胡闹,可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心底那点属于少女的顽劣也被勾了起来。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一番鸡飞狗跳,最终成功拔下了几根最艳丽的羽毛,但也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衣裳都蹭破了。
正当两人拿着战利品偷偷溜回,打算找地方藏起来时,迎面撞上了散步回来的太子楚玄翊和太子妃秦晚昭。
楚曜吓得赶紧把羽毛往身后藏,燕清欢也紧张地低下头。
楚玄翊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眉头微蹙,刚想开口训斥,却被身旁的秦晚昭拉了拉衣袖。秦晚昭看着自家儿子和燕清欢那副做贼心虚、满身狼藉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生气的模样,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悦耳,驱散了太子的不悦。
楚玄翊看着妻子温柔的笑容,再看看眼前这两个闯祸精,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下次捉孔雀,动静小些,别惊扰了旁人。
说完,便与秦晚昭相携而去,留下原地发愣的燕清欢和楚曜。楚曜看着父王母妃的背影,又看看燕清欢,傻笑起来:我就说没事吧!
燕清欢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东宫的沉闷,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盟友,裂开了一道透着光的缝隙。
3
山洞的秘密
湖心假山的山洞成了燕清欢和楚曜心照不宣的秘密据点。洞内潮湿,带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却因为堆满了楚曜搜罗来的医书和瓶瓶罐罐,而显得有几分生气。
清欢你看,楚曜献宝似的捧着一株刚捣烂的草药,这是止血草,上次我不小心划破手,就是用它敷好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木杵有模有样地继续捣着石臼里的药草,汁液溅到了他的鼻尖上,他却浑然不觉。
燕清欢坐在一旁,手里翻着一本楚曜借来的游记,听着他絮絮叨叨讲那些悬壶济世的游医故事,偶尔应上一两声。她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是对外面广阔天地的向往,是对一种不被认可的梦想的执着。这让她想起玉门关的风,自由,却也遥不可及。
我父王总说这些是旁门左道,楚曜停下动作,声音低了下去,他希望我学万人敌的本事,学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我觉得,能救人一命,也很好。
燕清欢放下书卷,看着他:想做就去做,只要不害人,有什么不对她的话简单直接,带着西北人的爽利。
楚曜眼睛一亮,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又拿起木杵捣得更起劲了。
好景不长,太子楚玄翊寻着踪迹找来了。他站在洞口,身形高大,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医书和那些瓶瓶罐罐,最后落在正埋头捣药的楚曜和一旁坐着的燕清欢身上。
楚曜!太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气,你在做什么!
楚曜吓得手一抖,石臼差点翻倒。他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想把医书藏到身后:父王,我……
不务正业!楚玄翊厉声打断他,几步走进来,拿起一本医书翻了翻,随即重重摔在地上,孤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让你沉迷这些乡野郎中的玩意儿!他越说越气,抄起旁边放着的戒尺,今日孤便要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皇太孙该做的事!
戒尺带着风声挥下,楚曜下意识地闭上眼。
说时迟那时快,燕清欢猛地扑过去,将楚曜半揽在身后,伸出右手挡在了戒尺落下的路径上。
啪!清脆的一声响,戒尺结结实实打在了燕清欢的手心。
剧痛瞬间袭来,火辣辣的,仿佛要烧起来。她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抬头看向太子,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丝倔强。
楚玄翊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还算安静的侧妃会突然冲出来。他看着燕清欢泛红的手心,又看看她身后一脸惊愕的楚曜,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错愕。
你……楚玄翊气结,指着燕清欢,好,好得很!你们就是这样被你母妃和你惯坏的!无法无天!他猛地收回戒尺,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拂袖而去,留下冰冷的话语,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洞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燕清欢这才松开护着楚曜的手,甩了甩被打疼的右手,手心已经红肿起来。
楚曜看着她红肿的手,眼圈也红了,他连忙从自己的瓶罐里翻出一小盒药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出一点,轻轻涂抹在燕清欢的手心。他的动作很轻,带着歉疚和感激。涂完药,他又像只受伤的小兽,捧起燕清欢的手,对着手心轻轻吹气。
还疼吗他小声问,声音带着鼻音。
燕清欢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疼痛似乎也淡了些,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没事,小伤。她抽回手,揉了揉楚曜的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怕什么。
楚曜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医书,动作比之前郑重了许多。经过这次,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牵绊,更加紧密。
秋狝的日子渐渐近了,东宫的演武场上时常能看到楚曜练习骑射的身影。只是他似乎总不得要领,箭矢要么脱靶,要么软绵绵地钉在靶子边缘。燕清欢偶尔路过,看到少年脸上毫不掩饰的失落和沮丧。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玉门关的日子,烈日黄沙,骏马奔腾,弓弦响处,飞鸟应声而落。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本能。看看眼前不得章法的楚曜,再想想自己如今侧妃的身份,燕清欢心里有些痒痒的,又有些犹豫。教还是不教这宫里的规矩,就像一道道无形的墙,让她动弹不得。
4
黄河边的决断
深秋的风已带上寒意,燕清欢捧着那封来自五哥的急信,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纸张特有的粗糙纹理,是边关常用的那种。可那字迹,熟悉中透着一股刻意的模仿,像是学了七八分,却失了五哥笔锋里的不羁。信中语焉不详,只说家里出了急事,让她速速出城一见。
疑虑像藤蔓缠上心头,五哥镇守边关,怎会轻易传信让她一个深宫侧妃出城可信里那句母亲留下的遗物恐有失,却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软的地方。那是她和哥哥们共同的念想。担忧压过了理智,她不能拿家人的安危去赌。她找了个借口,避开耳目,换上不起眼的衣服,悄然离开了东宫。
长安城外,秋意更浓。依着信上约定的地点寻去,周遭越来越偏僻,行人绝迹。燕清欢心头警铃大作,握紧了袖中藏着的防身药粉。果然,林地暗处人影闪动,几个彪形大汉冲出,为首一人脸上带着虚伪的笑:燕侧妃,我家主人有请。
是周显!那个在宫宴上见过几面的突厥商人。他身后跟着几个胡人,眼神凶悍,腰间佩刀。燕清欢佯装惊慌后退,尖叫道:你们是谁大胆!心里却飞速盘算,这些人动作利落,配合默契,绝非普通地痞。
反抗是徒劳的,她被粗鲁地缚住手脚,塞进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厢里光线昏暗,颠簸得厉害。燕清欢强忍着不适,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和车内胡人的交谈。他们的口音带着浓重的草原腔调,偶尔夹杂的几个词让她心头一沉——阿史那、狼牙、燕家、栽赃。
是突厥人!目标是燕家!她闭上眼,额头抵着冰冷的厢壁,假装晕车,呻吟起来:水……我要喝水……头晕……
一个胡人不耐烦地递过水囊。她接过,手却故意一抖,水洒了大半在车板上,同时一枚不起眼的发簪顺势滑落,卡在车板缝隙里。接着,她又开始喊饿,折腾着要吃东西,每一次停顿,都尽可能拖延时间,并在隐蔽处留下细微的记号。她甚至故意和看守搭话,套问他们的目的地,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和好奇。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外面传来水流声。黄河渡口到了。
她被押下车,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眼。不远处,烟尘滚滚,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太子楚玄翊,他身侧,赫然跟着那个总角小儿楚曜!
周显脸色一变,厉声道:拦住他们!
一个高大健壮、眼神如狼的突厥男子上前,一把将燕清欢拽到身前,冰冷的刀刃抵住她的脖颈。楚玄翊!不想你的侧妃死,就让路!男子的声音沙哑,带着倨傲。
是阿史那·狼牙!燕清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岸边焦急的楚曜,那孩子脸上满是惊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小弓。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她不能指望太子,他或许会顾全大局。但楚曜……那个和她在山洞里一起捣药、分享秘密的少年……
燕清欢猛地抬起被缚住的双手,做出一个捣药的动作,然后用尽力气,朝着楚曜的方向喊道:小遇,看我的花!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岸上的楚曜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那是他们在山洞捣鼓那些瓶瓶罐罐时,燕清欢教他的辨认草药的暗号,她说有些毒草开的花很美,却最致命,让他看清楚。此刻,花指的绝不是她发髻上的饰物!
楚曜的小脸瞬间绷紧,他举起了弓。旁边的侍卫想阻止,却被太子妃秦晚昭伸手拦下。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带着少年孤注一掷的决心,精准地钉在阿史那·狼牙持刀的手腕上!
啊!狼牙惨叫一声,刀哐当落地。
就是现在!燕清欢毫不犹豫,纵身向后,跳入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混乱中,一道身影比侍卫更快地跃入水中,是太子妃秦晚昭!她平日里温婉柔弱,此刻却如游鱼般矫健,劈波斩浪,迅速抓住了下沉的燕清欢,奋力将她托举出水面。
将燕清欢救上岸时,秦晚昭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显然是牵动了旧伤。楚玄翊急忙上前扶住她,看向燕清欢的眼神复杂难明。而楚曜,扔下弓箭,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着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燕清欢,眼圈红了。
5
东宫的孤寂
燕清欢端着药碗,小心地喂到秦晚昭嘴边。汤药苦涩,秦晚昭蹙眉咽下,咳了几声,气息微弱。
清欢,她声音沙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年在朔州,我也是能拉开三石弓的。她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光,那时候,日子简单,只有厮杀和活下去。她看着燕清欢,眼神复杂,委屈你了,孩子…那次黄河边,是我没用,护不住你。燕清欢摇摇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觉得心头酸涩。
边关急报雪片般飞来,突厥攻势凶猛,玉门关告急的消息也夹杂其中,让燕清欢更是心焦。太子楚玄翊最终决定亲征。病榻上的秦晚昭挣扎着起身,殿下,臣妾请为先锋!楚玄翊看着她苍白却坚决的脸,最终点头。临行前夜,秦晚昭将燕清欢叫到床前,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久病已失了力气。清欢,此去凶险…若有万一…她顿了顿,看向偏殿方向,那里住着楚曜和年幼的楚霁,曜儿性子烈,霁儿还小…你要看顾好他们。东宫…就拜托你了。燕清欢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太子夫妇离宫后,东宫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燕清欢听着外面的风声,都觉得带着肃杀气。她恨自己只能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什么也做不了,连哥哥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溜到后苑僻静处,拉开那张从玉门关带来的旧弓。弓弦震动发出沉闷的嗡鸣,箭矢破空带起轻微的呼啸。她甚至偷偷将院角的黄沙灌入箭囊,只为找回一点熟悉的分量。手心磨出了茧,汗水浸湿了衣襟。她想,若是哥哥们知道她如今只能对着木桩子撒气,怕是要笑掉大牙。楚曜有时会默默地站在远处看她练箭,什么也不说。
捷报终于传来。快马冲破宫门,信使高喊:大捷!漠北收复!突厥主力溃败!
东宫上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然而,信使带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颤抖:太子殿下…为掩护主力撤退…力战殉国…
欢呼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息传开,举国震动,据说皇帝闻讯当场呕血,病倒在榻上。
太子战死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秦晚昭。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常常陷入昏迷。燕清欢守在她床边,看着她日渐衰弱。楚曜冲进来看过一次,只呆呆地站着,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再出来时,他脸上已没了泪痕,只是嘴唇抿得死紧。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危的皇帝身边,听大臣们汇报军国大事,偶尔会派人来问燕清欢,母妃今日情况如何。没过几日,皇帝下诏,立楚曜为皇太孙,监国理政。诏书颁下时,楚曜只是跪接,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老皇帝终究没能撑过去。丧钟敲响,皇太孙楚曜按制继位。登基大典仓促而压抑。一夜之间,东宫变成了皇宫,燕清欢从侧妃变成了太妃,挪往了更偏远的宫苑。楚曜穿着繁复的龙袍,站在太极殿的丹陛上,接受百官朝拜。燕清欢远远看着那个挺拔却单薄的背影,觉得无比陌生。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躲在假山里看医书、会跟她拌嘴、会拉着她手要她挡板子的小男孩了。他的眼神落在远处,里面有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江山社稷压得喘不过气的沉寂和孤独。
6
玉门关的风
秦晚昭到底还是去了。丧钟敲响时,燕清欢站在廊下,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感觉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楚曜穿着素服,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这偌大的宫城,真正与她有过温情牵绊的人,又少了一个。
楚曜来她宫里的次数多了起来。大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批阅奏折的间隙,会过来喝杯她泡的茶。她知道,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那是帝王的象征,却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有时他会说起朝堂上的事,哪个老臣固执,哪个将军又请战,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分享秘密,只是偶尔,视线会停留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迅速移开。
清欢,一次,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低,今日早朝,御史又在说……边关燕家功高……他没说完,但燕清欢懂了。她是他名义上的庶母,也是功高盖主家族的女儿。
这份心照不宣的沉重没过多久,魏太后便召见了她。太后的宫殿一如既往的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陈旧的威严。
燕太妃,魏太后端坐在上,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像淬了冰,近来宫中和朝堂上有些闲言碎语,想必你也听说了。
燕清欢垂着眼帘,没有接话。
皇帝年少登基,根基未稳,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魏太后继续道,哀家听说,有人在传,说你是……荧惑皇帝之人。这话诛心,哀家自是不信的,但人言可畏啊。
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心上。燕清欢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不必再问,已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她,燕清欢,成了楚曜的负累,成了别人攻击他的靶子。
哀家也是为了曜儿,为了大楚江山。魏太后叹了口气,仿佛带着一丝无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怒斥,没有逼迫,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绝望。燕清欢走出太后宫殿时,脚步有些虚浮。她抬头看了看天,长安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不像玉门关,要么是湛蓝,要么是风沙漫天,都来得痛快。
她不能成为楚曜的污点和绊脚石。她想起玉门关的风,烈烈地吹,刮在脸上生疼,却也自由。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不仅是她自己,还会拖累楚曜,拖累远在边关的哥哥们。她忽然想通了,她要回家,用她自己的方式。
回到自己的宫殿,她屏退了宫人,打开箱笼,找出那件还是姑娘时常穿的旧胡服,料子已经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和风沙的味道。她平静地换上,仿佛只是要去赶一场集。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笔写信。一封给楚曜,嘱咐他保重身体,做个好皇帝,字里行间,没有半分抱怨,只写了些玉门关的趣事,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另一封,是给哥哥们的,寥寥数语,报了平安,说自己一切都好,勿念。她将给楚曜的信仔细叠好,放在了最贴身的地方。
宫里的毒药,她不屑用。那不是玉门关女儿的死法。她扶着墙,一步步,有些艰难地走向那个她和楚曜的秘密基地——湖心假山的小山洞。
山洞里还残留着草药晒干后的清苦香气,石壁冰凉。她靠坐在那块他们曾一起捣药的石头旁,将给楚曜的信放在洞口最显眼的位置。力气一点点流失,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玉门关城楼上的风声,听到了驼队悠扬的铃铛声,看到了戈壁滩上黄沙漫卷,看到了家门口那几棵挺拔的白杨树。哥哥们爽朗的笑声,父亲宽厚的背影,母亲温柔的叮咛……
真好,回家了。
她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倚着冰冷的岩壁,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戈壁的风沙中睡着了一样。那来自玉门关的风,终于带走了她最后一缕不羁的魂。
7
永别的山洞
宫人慌慌张张地来报,说燕太妃不见了。楚曜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慌攥紧了他。他丢下手中的奏折,几乎是跑着冲向燕清欢的宫殿。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她常穿的那件带着淡淡草药香的旧衣裳整齐地叠在榻上。
他猛地想起那个湖心假山的小山洞,那是他和她的秘密基地。
楚曜疯了一样奔向那里,洞口很隐蔽,他踉跄着钻进去。山洞里很暗,带着泥土和草药混合的气息。然后,他看见了倚靠在冰冷岩壁上的燕清欢。她闭着眼,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他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探向她的鼻息,一片冰凉。旁边放着一封信,熟悉的字迹。
清欢!他嘶哑地喊了一声,抱起她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那份冰冷透过衣物直刺入他的骨髓。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拿起那封信,纸张的触感带着她最后的余温,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她没有一句抱怨,只是嘱咐他要好好做个皇帝,说她想家了,想玉门关的风,想哥哥们了。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干涸,只剩下胸口巨大的空洞和无边的绝望。
楚曜抱着那封信,一步步走出山洞,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决绝的火焰。他径直走向魏太后的宫殿,守门的宫人想拦,却被他眼中骇人的气势逼退。
魏太后正在品茶,见到失魂落魄却又带着戾气的楚曜,并不意外。是为了燕氏
楚曜将那封信摔在她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冷得像冰:是你逼她的。
魏太后放下茶盏,看也没看那封信:哀家是为了大局,为了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侧妃,整日与皇帝厮混,流言蜚语会毁了你,动摇国本。她不死,你这个皇帝就坐不安稳。
坐不安稳楚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和自嘲,用她的命换来的龙椅,我坐着,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他猛地抬高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她只是想回家!她有什么错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所谓的江山社稷,到底要吞噬多少无辜的人!
魏太后脸色微变,但依旧维持着镇定:帝王之路,本就如此。妇人之仁,只会让你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哀家是在教你,什么是取舍。
楚曜看着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深深的无力。他明白了,宫廷就是这样一个会吃人的地方,而燕清欢,用她的死,给了他最残酷也最清醒的一课。他转身离开,背影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
边关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玉门关,燕家哥哥们心急如焚,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为首的四哥燕平,风尘仆仆,脸上刻满了焦虑。他在宫中见到了楚曜,那个曾经需要他妹妹保护的少年,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楚曜没有隐瞒,将燕清欢的信交给了燕平。燕平看完信,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站着,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悲恸。
楚曜哑声道:是朕……没有保护好她。
燕平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眼神复杂。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楚曜带燕平去了那个秘密山洞。燕平看着妹妹选择的最后归宿,看着那些她摆弄过的草药,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这里,低头捣药,或者抬头望着洞口,思念着远方的家。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岩壁,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妹妹的气息。他明白了妹妹的孤独,也理解了她对自由近乎执拗的渴望。他也看到了楚曜眼底深处那份未曾言说,却痛彻心扉的情感。
最终,燕平带着燕清欢的骨灰,离开了这座困住他妹妹一生的牢笼。楚曜亲自送他到宫门口,两人相对无言。燕平翻身上马,只留下一句:陛下,保重。便策马远去,朝着西北的方向,带他的小妹回家。
楚曜独自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望着西北方,那里是玉门关的方向。风吹动他明黄的龙袍,猎猎作响。他不再是那个会躲在燕清欢身后哭泣的少年楚曜,他是大楚的皇帝楚曜,肩上扛着万万里江山,心中却永远缺了一块,那里埋葬着一个来自玉门关的姑娘,埋葬着他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暖。
风沙从遥远的玉门关吹来,带着思念,带着眼泪,也带走了一缕不羁的魂,只在帝王的心头,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