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微预约的练习室使用时间是6点到8点。
他坐在钢琴前,月光从落地窗斜斜地倾泻进来,像一层薄薄的银纱覆在他的轮廓上。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微微泛着冷光,像是被夜色浸透的玉。
他的睫毛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夜色里最安静的角落。每一次呼吸都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音符的轨迹。手腕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抬指都带着虔诚。
毛衣挽到手肘,他的神情沉静而温柔,露出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
月光爬上他的侧脸,勾勒出下颌流畅的弧度,又在喉结处停留,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喜怒,唯剩专注。仿佛此时此刻他心中只剩下这架钢琴,和这片月光。
随着他的手指落下,月光也流动起来。
《月光》,是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Cude
Debussy)最著名的钢琴作品之一,具有朦胧、诗意的美感。
门口的沈罹脚步微顿。
尾声的泛音渐弱时,林微的右手迟迟未离开琴键,仿佛沉浸在音符蒸发后残留的凉意中。月光此刻爬上他的锁骨,照亮衬衫领口一道细微的褶皱。
沈罹迈着修长的双腿,三两步来到林微身边,膝盖抵住琴凳边缘,右手撑在钢琴上,俯下身来,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像要将林微吞没。
第37小节,左手和弦的力度不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弹得太重了,德彪西的月光不该是砸下来的。
林微转过头,呼吸突然滞在胸腔——
沈罹的侧脸在月光里淬出一道冰刃般的剪影,颧骨至下颌的线条像被夜色打磨过的黑胶唱片边缘,锋利得能割裂视线
。
林微的指尖还悬在降E音上方三毫米,却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耳膜敲出不协和的节奏。
原来人类虹膜真的会在极度惊艳时,自动调节成广角镜头。
这哪是凡人的侧颜——
分明是德彪西亲手摔碎的月光残片,
带着令人痛楚的锋锐美感,斜插进他的视网膜。
林微眉梢微挑:抱歉,走错琴房了
沈罹的手指还悬在琴键上方:这是公共练习室。
你的德彪西弹得像贝多芬。
什么林微不可思议道。
太用力。沈罹走近时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晰的节奏,月光应该用雾的方式演奏,不是用锤子。
林微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的音乐鉴赏课笔记正大咧咧摊在谱架上。最上方用红笔圈着的批注赫然写着:缺乏流动性,建议多听德彪西原版。
挂钟的秒针走过三格。
要听听看什么是雾吗男人已经坐在琴凳另一端,修长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林微看着突然挤进自己安全距离的男人,那句不需要在舌尖转了三圈,最终变成一声认命的叹息:...请。
窗外,抱着咖啡匆匆赶来的苏菀棠正巧透过玻璃看到这幕,瞪圆了眼睛。
苏莞棠的指甲突然陷进纸杯,美式咖啡挤出杯盖缝隙,渗出斑驳的棕色痕迹。
透过隔音玻璃,她看见月光把两人紧靠的指关节照得如同象牙雕刻的连体婴儿。
琴声透过门缝处传来时已然失真,德彪西的月光被扭曲成肖邦葬礼进行曲的变调。她听见沈罹说手腕要像天鹅脖子那样柔软。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三角空间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琴凳长度刚好容纳两个男人腿侧相贴,连月光都被他们的身影切割成私有物。
咖啡杯被重重搁在窗台,发出足以惊动室内人的脆响,像一记休止符,琴声戛然而止。
沈罹的指尖还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林微的呼吸扫过他耳后的碎发。
太近了,近到能闻见对方身上雪松的气息,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冷调,让林微本能地向后仰。
比赛提前了。苏莞棠用比赛曲目单的边缘轻叩钢琴漆面,三下,节奏精准得像在敲击摩斯密码,而后递给沈林,林学长应该知道,非比赛人员不能使用这间琴房
沈罹突然笑了。他抽走林微指间的比赛曲目单,对着月光展开,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在演奏者:林微处留下一道褶皱。
砰!
苏莞棠的咖啡杯突然砸在谱架旁,褐色液体漫过林微的乐谱。三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纠缠成一团模糊的灰,像被水晕开的钢笔字迹。
抱歉。她抽出纸巾按在乐谱上,力道大得像是要给乐谱搓掉一层皮。
林微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五十四分。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紧绷的琴弦上,我的时间到了,先走了。
钢琴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迈步时鞋面擦过沈罹裤腿下摆,那一小块布料立刻皱了起来。
等等。她将乐谱递给林微。
沈罹的动作很快,他抽走那本德彪西原版乐谱,修长的手指划过扉页上的一行小字L.W.——那是林微名字的缩写。
林微伸手去接琴谱的瞬间,沈罹的指尖恰好向前一递,两人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
林微接过琴谱,快速朝门外走去。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震得他心尖发颤。
走廊尽头,他停下脚步,摸了摸指间残留的一缕温热,耳尖微微泛红,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2
林微再次见到沈罹,是在初赛当天。沈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坐在评委席最角落的位置,手指间夹着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转着,眼神却锐利得像能剖开每一个音符的瑕疵。
林微此刻才知道,他竟是那个传闻中严苛到近乎冷酷的钢琴天才——沈罹。
当林微的指尖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余音在寂静的礼堂中缓缓消散。他微微喘息,睫毛轻颤,灯光从头顶洒落,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
评委席上,沈罹放下手中的钢笔,忽然抬起手——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会场里格外清晰。
林微猛地抬头,视线猝不及防撞上沈罹的目光。那人唇角微扬,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舞台的灯光,像是藏了星星。
德彪西的《月光》,沈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很少有人能弹出这种流动感。
林微的耳尖唰地红了。他下意识攥紧衣摆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沈罹在夸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为他鼓掌
评委席上其他几位老师面面相觑,其中一位仿若不适应般的轻咳一声。
第三小节的转调处理得很细腻,沈罹继续道,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虚空中弹奏,尤其是左手的和弦,像月光穿过云层,若隐若现。
林微的呼吸一滞。那是他练习了整整三个月的地方,每一个音符的力度都反复调整过无数次。
沈罹竟然听出来了。
林微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脸颊泛起一层薄红,灯光下,他的皮肤近乎透明,连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评委席上,沈罹收回目光,在评分表上画下一个夸张的弧度98分,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台下,苏莞棠默默捏皱了节目单。
苏莞棠走上台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磕出一声轻响。她本该看向正前方的三角钢琴,可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评委席的沈罹。
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钢笔。
视线相交的瞬间,钢笔突然停了。
沈罹漆黑的瞳孔像两枚冰凌。那目光太锋利,刺得她指尖一颤,准备好的开场手势僵在半空。
李斯特《钟》的华彩段本该如珠玉倾泻,可她的无名指却重重砸在降B键上。刺耳的不和谐音炸开。
最后一段八度音阶彻底失控,她的手腕像灌了铅,音符黏连成浑浊的泥沼。当最后一个和弦仓皇落下时,她听见观众席传来声声叹息。
她看见她的父亲苏见深猛地攥紧了评分表。
沈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表情让她恍惚了一瞬,曾经他辅导她弹琴时,每当她偷懒敷衍,他都会是这样的表情。
苏见深突然咳嗽一声,钢笔在纸上划出夸张的弧线。相邻的评委瞥见他给出的98分,表情变得微妙——这个分数甚至比方才林微的《月光》还高出两分。
休息室,苏莞棠突然抓起那本乐谱,将纸撕的粉碎。
苏见深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一把扯过她的头发,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你送进复赛!
苏莞棠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她死死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印出深深地红痕。
3
深夜,宿舍内的电脑桌上发着冷光。
林微的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搜索引擎的光标闪烁,映在他微蹙的眉间。
沈罹
页面刷新,几条相关搜索映入眼帘,林微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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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罹——8岁天才儿童,在国际青少年钢琴赛上一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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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钢琴新星沈宴车祸,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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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之子沈罹,沦为孤儿,被其挚友苏见深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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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罹惊现瑞士街头,或与苏家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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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爆料:苏见深当年夺冠曲目《遇见》的乐谱,实为沈宴之早年发表的作品。
清晨的钢琴理论课,林微踩着点冲进教室,眼下还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他昨晚几乎没睡,电脑屏幕的冷光在视网膜上烙下残影。
他低着头,径直走向后排座位,却听见教室里异常的安静。
这学期李教授公派交流。
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从讲台传来。
林微猛地抬头——
沈罹站在黑板前,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白色粉笔,黑色毛呢大衣衬得他臂膀挺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最后落在林微脸上。
由我代课。
粉笔在黑板上轻敲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沈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后转身写下今天的课题。
沈罹修长的手指在钢琴上按下第一个和弦,华丽而庄重的旋律流淌而出——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
这首曲子,想必大家都听过。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玩味,但很少有人知道,门德尔松写它时,其实是在嘲讽婚姻的虚伪。
教室里的学生发出轻微的笑声。
林微。
沈罹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微猛地回神,抬头对上沈罹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
你看起来好像对这首曲子有所感触,沈罹的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毫无笑意,不如你来回答——门德尔松在这首曲子里,用了多少种调性转换来表达讽刺’
教室里瞬间安静。
林微的喉咙发紧。
——他根本没听。
沈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钢琴盖,节奏精准得像在倒数。
五……种林微试探性地回答,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
沈罹盯着他,半晌,忽然轻笑一声。
错了。
他走向林微的课桌,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是某种审判的鼓点。全班同学的视线都跟随着他,而林微的耳尖开始发烫。
沈罹停在他的桌前,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按在林微的乐谱上,指尖恰好压住一个音符。
是七种。他的声音很低,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林微的脖颈处。
林微的瞳孔骤缩。
沈罹直起身,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下课留下。他淡淡地说,随后转身走向讲台,继续讲课,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课堂上的一个小插曲。
而林微的笔记本上,被他无意识写下的一遍又一遍的S.L.,搅成一团像化不开的阴影。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迅速收拾乐谱离开,教室里很快只剩下林微和沈罹。
沈罹示意他到前面来,林微低着头站在钢琴边,指尖用力扣着衣角边缘,瞬间被捏出几道褶皱。他的耳尖还泛着红,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沈罹靠在钢琴边,慢条斯理地,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微身上。
怎么了,小朋友,他轻笑,指尖随意拨弄着琴键,耳朵这么红
林微的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耳垂,又立刻放下。
沈罹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带出一串轻快的音符。
才没有。林微别过脸,声音闷闷的。
是么沈罹微微倾身,距离忽然拉近,可我听说,撒谎的人,
他的声音放轻,带着若有若无的戏谑,目光落在林微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耳朵会更红。
林微猛地抬头,正对上沈罹含笑的眼。那人镜片后的眸子深邃,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你——
我什么沈罹单手撑着钢琴一角,另一只手忽然抬起,轻轻捏了捏林微的耳尖,这么容易害羞,以后怎么上台演出
林微整个人僵住,耳畔的触感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烧透了整张脸。他下意识往后躲,却撞上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沈罹的笑意更深,收回手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脸颊。
好了,不逗你了。他直起身,递过来一张门票,周末的音乐会,记得来。
我为什么要去林微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因为——
苏莞棠猛地推开门,高跟鞋重重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她环抱双臂倚在门框上,精心修饰的眉毛高高挑起:沈老师,苏教授在校长室等你。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感。
沈罹将门票轻轻放在林微手心,抬起头恢复面无表情的冷漠神色:急事
交流团提前到了。苏莞棠的红唇勾起胜利的弧度,指甲上精致的法式美甲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苏教授说,现在、立刻、马上。
沈罹骤然倾过身来,他的唇几乎贴上林微的耳廓:周末,不见不散。
苏莞棠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抢着步子走进来,香水味强势地侵占了整个空间。她猛地拽住沈罹的胳膊:父亲说,现在!她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指甲几乎要陷进沈罹的毛呢大衣里。
沈罹冷冷拂开她的手:走吧。
门被重重甩上,回声在琴房里久久回荡。林微盯着手上的音乐会门票。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一首未完成的奏鸣曲。
4
林微站在音乐厅外的台阶上,手指反复摩挲着门票边缘。
他其实不该来的。
他和沈罹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钢琴指导关系,甚至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说不清楚。
可他还是来了。
他在音乐厅门口来回踱步了十分钟,三次转身要走,又三次折返。
理由一:只是对演出曲目感兴趣。
理由二:反正周末也没事做。
理由三:……
没有理由三。
当开场铃声响起时,林微深吸一口气,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检票员看了一眼他的票,礼貌地引路:您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央,沈先生特意嘱咐的。
林微愣住。
灯光暗下,沈罹走上台,身姿笔挺,镜片后的眸光扫过观众席,在看到林微时,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音乐会现场,灯光暗下,唯有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沐浴在淡蓝色的光晕里。
沈罹修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一曲《遇见》如水般流淌而出,朦胧而温柔的旋律在音乐厅里回荡,带着淡淡的忧伤。林微坐在观众席上,指尖无意识地随着节奏轻点膝盖,目光却无法从台上移开。
——这个旋律,莫名地熟悉。
琴声渐入高潮,沈罹微微侧首,镜片后的眸光在舞台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那一瞬间,林微的呼吸一滞,脑海里骤然闪过一个画面——
小小的他抱着一束白色满天星,偷偷溜进隔壁独栋的后花园。
夜风轻拂,花园里的蔷薇攀着铁艺栏杆,在月光下投射出细碎的影子。
钢琴声从落地窗里飘出来,温柔而忧伤。他踮起脚尖,透过半开的窗帘,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坐在钢琴前,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一个小男孩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专注。
琴声忽然停下。
谁在那里
小林微吓了一跳,手里的花束掉在地上。他转身想跑,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喂,小鬼。
他回头,看见比他高半个头的小男孩站在月光下,手里捡起了那束满天星。
这是给我的小男孩挑眉,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小林微红着脸点头:你爸爸弹得真好听。
小男孩沉默了一下,忽然拉过他的手:进来吧。
舞台上的灯光聚焦在沈罹身上,他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那首《遇见》的旋律与记忆中的音符完美重合。林微的呼吸微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空气中弥漫着蔷薇与露水的味道。
音乐会结束,人群散去。林微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工作人员拦住:林先生,沈老师在后台等您,请随我来。
林微站在空荡的走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想起来了吗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林微猛地转身,沈罹倚在墙边,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上一颗淡色的小痣。
那首曲子,是我父亲写的。沈罹走近,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他说,那天晚上偷听的小鬼,眼神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林微喉结微动:真的是你……
你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现在才……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沈罹低笑,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满天星花瓣标本,因为我在等——
他俯身,唇几乎贴上林微的耳垂。
等你再一次,抱着花来找我。
5
复式挑高的别墅内。
林微的手指抚过琴键上暗褐色的松香痕迹,落地窗外飘着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沈罹将温热的蜂蜜水递到他手边。
这是父亲最后修改的版本。沈罹的指尖划过泛黄谱纸被透明胶粘合的褶皱处,第三小节原本是降E大调,他说这样更像深秋梧桐叶落进琴房的声音。
壁炉里的松木噼啪炸开火星,沈罹将林微裹进羊毛毯细碎的绒毛里。他讲述起90年代音乐学院琴房的初遇。
梧桐叶穿透百叶窗的金色光斑,落在两个年轻助教的琴谱上。沈宴总在谱纸边缘画梧桐叶,林见深就偷偷把那些素描夹进肖邦夜曲集里。
《遇见》的手稿碎过一次。沈罹从上锁的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本,翻开内里,手指抚过被水痕晕染开的钢笔字迹。
是他得知苏见深有未婚妻那天,沈罹轻笑一声,眼里却满是嘲讽不知道,这么一个纯净的人,会不会惊愕于,自己竟然成了插足别人的第三者。
后来他从孤儿院领养了我,他教会我如何弹琴,他告诉我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喜欢的地方,见喜欢的人。沈罹久久的注视着壁炉里的火苗,他说诗里的瑞士很美,有雪山,有湖泊,有草地,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去看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星星。
这一场雪下了很久,久到仿佛永远不会停。
6
决赛那天,天空终于告别了长久的阴霾。
林微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他发挥的一如既往的好。
颁奖典礼的聚光灯打在林微睫毛上,他听见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念到——
金奖:林微。
恭喜。沈罹的嗓音裹着雪松尾调的暖意,满眼沁着笑,递出证书时无名指擦过林微的手背。那捧雾蓝满天星被沈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捧出来。
颁奖台刺目的聚光灯下,金奖证书烫金边沿,正折射出一个扭曲的倒影。
苏莞棠唇角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弧度,可面部肌肉却在不受控地抽搐,像张被强行拉扯的劣质琴膜。
沈老师!后台着火了,快,快,快疏散学生!
沈罹踹开后台铁门的瞬间,燃烧的幕布碎片正巧落在苏莞棠脚边。她背靠着三角钢琴,好似疯了一般:凭什么……凭什么……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
林微抱着金奖证书站在礼堂外的梧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证书烫金的边缘。人群像退潮般从他身边流过,欢呼声、哭泣声、救护车的鸣笛声混作一团,可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后台出口——那扇被消防员撞得变形的铁门。
让一让!担架!
两个医护人员抬着蒙白布的担架冲出来时,林微怀里的满天星突然散落一地。他看见白布下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沈罹呢他抓住一个满脸烟灰的消防员,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对方沉默地指了指救护车。
林微踉跄着追过去,却看见苏莞棠被铐在警车后座。她染成焦黑的发梢还在冒烟,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他,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她突然哼起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的调子,手指在车窗上敲出疯癫的节奏。
担架被推进救护车的瞬间,夜风掀开了白布一角。
沈罹安静地闭着眼睛,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灰烬,像是落了一场永远不会化的雪。
7
五年后,瑞士。
林微的手指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时,阿尔卑斯山的风正掀起琉森湖的涟漪。餐厅水晶灯的光影掠过吧台后方褪色的照片墙——沈罹穿着深灰高领毛衣倚在三角钢琴边,指间夹着半杯威士忌,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松弛笑意。
这首《月光》,以前有位客人总在雪夜弹。老板娘擦拭着威士忌杯,银质手镯磕在大理石台面发出细碎的轻响,他说要去找个人,那个人眼里藏着星星。
8
二十年前。
林微的童年是被孤儿院那架旧钢琴镀上光亮的。
五岁时,他踮着脚趴在琴盖上,看阳光在黑白琴键上烙下斑驳的光影。第一次听到钢琴曲,音符顺着他的小指缝流淌进心里。
隔壁的年轻叔叔总在每周四的下午教小朋友弹钢琴,这一天成了小林微最快乐的一天。
隔壁家的小哥哥,笑起来很好看,弹起钢琴来也很厉害,小林微总想偷看他。
后来小林微和小哥哥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林微找不到他的小哥哥了。来了很多穿黑衣服的人,把小哥哥抓走了。小林微站在围栏里面,看见小哥哥拼命的跑向他。
十二岁生日那天,院长递来匿名捐赠的《肖邦练习曲集》,摸摸小林微的头,咱们这儿啊,只有你有天赋,拿着吧。扉页还印着浅浅的指痕,上面有一行很细微的手写字迹送L.W.。
18岁考上音乐学院那一年,院长爷爷递给他一个牛皮纸,那个牛皮纸信封特别厚,厚得像块砖头,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老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推了推老花镜,每三个月都会收到一笔匿名汇款,顿了顿,摸了摸林微的头,马上开学了,你拿去吧。
林微接过时,信封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
指尖触到内里厚厚一沓,最上面是一张硬纸明信片,印着瑞士邮戳,铁画银钩的字迹,撇捺间带着力度,边角还粘着半片干枯的白色满天星花瓣。
愿我的小朋友,眼里永远藏着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