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晴第一次见到林雨桐是在高二开学的第三周。
那是个阴沉的早晨,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许晓晴抱着厚重的文学社资料匆匆穿过操场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最上面的几页纸卷上了天空。
啊!
她徒劳地伸手去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整理的诗歌选集散落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正当她蹲下身准备一张张捡起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帮她按住了即将被风吹走的纸张。
你的字很漂亮。
许晓晴抬头,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女孩留着齐肩的黑发,发梢微微内扣,衬得她的脸格外小巧。她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眼睛里却像是藏着一片深秋的湖,平静下暗涌着许晓晴读不懂的情绪。
谢谢……我是许晓晴,高二(三)班。许晓晴接过纸张,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对方的指尖,一丝凉意传来,让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林雨桐,今天刚转学过来。女孩站起身,拍了拍黑色百褶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在找文学社,你知道在哪吗
许晓晴眨了眨眼:这么巧我就是文学社的副社长。
林雨桐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看来我找对人了。
就这样,许晓晴带着这个神秘的转学生穿过晨雾弥漫的校园,走向位于旧教学楼三楼的文学社活动室。一路上,她能感觉到林雨桐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侧脸,但每次她转头,对方都会恰到好处地移开视线。
你是从哪转学来的许晓晴试图打破沉默。
北方的一个小城市。林雨桐的回答简短得近乎敷衍,这里经常起雾吗
许晓晴看了看窗外越来越浓的雾气:这个季节偶尔会这样。听说二十年前,有个女生在大雾天从钟楼跳了下来,从那以后,每逢雾天,学校里就会发生一些怪事。
她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却看到林雨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许晓晴不安地问。
林雨桐摇摇头,重新挂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这种故事。
文学社的招新面试进行得很顺利。林雨桐对现代诗歌的见解让社长李浩连连点头,而她在朗诵自己创作的《雾中影》时,许晓晴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站在雾的那端我看不清你的脸只有手指穿过虚空时触到的温度告诉我你曾真实存在……
你是失去过什么人吗当面试结束,两人单独相处时,许晓晴小心翼翼地这么问。
怎么这样讲林雨桐淡淡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集扉页,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折痕。
你知道吗林雨桐的指尖停顿了一下。活动室的老旧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许久,她露出一个凄楚的微笑:失去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当你失去对方时,对方也失去了你。
许晓晴的心猛地揪紧。她注意到林雨桐的左手腕上缠着一条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缀着一枚小小的银铃,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那铃声让许晓晴没来由地想起外婆讲过的招魂故事,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对了!她突然提高音量,塑料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下周文学社要组织秋游,你去吗听说栖霞山的枫叶都红了。她刻意避开林雨桐的眼睛,假装对窗外雾中模糊的树影产生了浓厚兴趣。
林雨桐配合地轻笑出声,腕间的银铃跟着晃动:好啊。但当她转头望向被雾气吞噬的钟楼时,琥珀色的眸子里沉淀的悲伤浓得化不开,仿佛那里站着某个许晓晴看不见的身影。活动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一阵刺骨的寒意卷着几片枯叶扑进来,许晓晴分明听见有个声音在雾中叹息,可回头看时,只有林雨桐安静地站在原地,黑发被风吹起,像一团即将消散的雾。
时间安静地走着,和林雨桐的相处温暖、甜蜜,但又总透着股淡淡的哀伤。
每周三的午后,阳光总会准时穿过图书馆的百叶窗,在林雨桐低头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许晓晴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看她睫毛在光线下微微颤动的样子,喜欢她偶尔因为书中文字而扬起的嘴角。但更多时候,林雨桐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种遥远的疏离,仿佛她的思绪飘在某个许晓晴无法抵达的地方。某个寻常的周三,许晓晴发现林雨桐正翻看一本旧相册,泛黄的照片里,小女孩站在雪地中,身旁女人的面容却被撕去了一角。这是你小时候吗许晓晴轻声问。林雨桐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却在下一秒合上相册,抬头对许晓晴露出一个微笑:阳光真好,对吧窗外的风突然大了,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那些未说出口的故事叹息。
下雨的日子,她们总爱躲进街角那家咖啡店。林雨桐会点一杯热可可,双手捧着杯子,指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某个雨天,许晓晴问她为什么喜欢雨天,林雨桐望着窗外模糊的世界说:雨声让人安心,就像……有人一直在轻轻说话。说什么许晓晴追问。林雨桐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晓晴以为她不会回答,才听见她低声说:说‘我在这里’。钢琴曲在咖啡店里缓缓流淌,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而下,许晓晴突然想起《雾中影》里的句子,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仿佛这一刻的温暖能驱散所有阴霾,但许晓晴知道,林雨桐心里始终有一块她无法触及的禁地。
晚自习后的操场总是格外安静。那天夜里,林雨桐突然拉住许晓晴的手,说要去看星星。夜风微凉,她们并肩坐在看台上,远处的教学楼只剩下零星几盏灯光。林雨桐仰头望着星空,突然说:有些人就像星星,你以为他们一直在那里,可其实……他们可能早就消失了,只是光还在路上。许晓晴转头看她,发现林雨桐的眼角泛着微微的红。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了林雨桐冰凉的手。夜色中,林雨桐的手像深秋的湖水一样冷,但她没有挣脱,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虫鸣在远处隐约作响,许晓晴忽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却又隐隐觉得,林雨桐就像这夜风一样,随时可能消散在黑暗中。
时间如此流逝,带着她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或温暖或忧伤的日常。许晓晴越来越贪恋和林雨桐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却也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甜蜜的相处之下,始终流淌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失去的暗河。
高三的寒风卷着枯叶刮进教室时,许晓晴的课桌上已经堆满了试卷。各科老师像是约好了似的,每天都会发下厚厚一沓模拟题,雪白的纸张在桌角越摞越高,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小山。教室里永远弥漫着油墨和咖啡混合的气味,每个人的眼下都挂着青黑的阴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许晓晴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数学老师的讲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三楼的文学社活动室亮着灯,林雨桐应该正在里面整理稿件。自从班主任张老师找她谈过话后,她已经两周没去参加社团活动了。
许晓晴!数学老师突然提高的声音让她猛地回神,这道题你上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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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许晓晴的手心沁出冷汗。她明明昨晚熬夜复习过类似题型,此刻大脑却一片空白。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她能感觉到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她颤抖的右手。最终,她在写错的公式上狠狠画了个叉,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最近状态很差啊。下课后,数学老师把批改完的周测卷递给她,鲜红的68分刺得眼睛生疼,上次月考你还在年级前五十,这次直接掉到一百开外了。
许晓晴攥紧试卷没有说话。她知道原因——昨晚她本该复习立体几何,却花了三个小时帮林雨桐校对文学社的校刊稿;前天英语晚自习时,她一直在草稿本上写林雨桐教她的那首英文诗《Limbo》;更不用说那些本该用来刷题的午后,她都和林雨桐躲在图书馆的角落,听她轻声念里尔克的诗。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张老师把成绩单推到她面前时,不锈钢茶杯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你父母昨天打电话来了,张老师用笔尖敲着成绩单上断崖式下跌的曲线,他们很担心。
窗外传来操场上的哨声,几个高一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欢笑声隔着玻璃闷闷地传来。许晓晴盯着自己指甲上被咬出的缺口,喉咙发紧。
文学社那边,我已经和李浩说过了。张老师突然放软语气,晓晴,老师知道你有天赋,但高考不会等你准备好。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退社申请表,钢笔压在纸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高三了,该做取舍了。
许晓晴接过表格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她想起上周文学社秋游,林雨桐在枫叶纷飞的山路上突然握住她的手;想起昨天傍晚,林雨桐把热奶茶塞进她手里时,腕间银铃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想起那天夜里在操场,林雨桐说有些人就像星星时,眼里晃动的月光。
我……她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说:好的老师。
走廊上的电子钟显示17:23,距离晚自习还有七分钟。许晓晴站在文学社活动室门口,手里那张退社申请表被攥出了褶皱。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见林雨桐正踮脚整理书架,黑发垂落在深蓝色校服上,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活动室里暖黄的灯光洒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带,许晓晴的球鞋就踩在这道光与暗的交界线上。
最终她没有推门。当预备铃尖锐地划破走廊时,许晓晴把表格塞进书包最底层,转身走向教室。书包侧袋里,林雨桐上周送她的诗集露出一个角,烫金标题在暮色中微微发亮——《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翻书声和咳嗽声混作一团。许晓晴机械地掏出物理五三,却发现扉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今晚八点,老地方等你——雨桐。铅笔字迹被蹭得有些模糊,像是写上去很久了。她突然想起昨天林雨桐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她往自己书包里塞苹果时冰凉的指尖。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得刺眼,许晓晴盯着试卷上的受力分析图,那些箭头和符号渐渐扭曲成林雨桐的眼睛。她摸出手机想发条消息,却看见锁屏上是上周偷拍的林雨桐——她在文学社的窗边睡着了,阳光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而此刻手机右上角显示:18:47,距离八点还有一小时十三分钟。
讲台上,值班老师正在批改作业,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某种倒计时。许晓晴的拇指悬在关机键上方,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声——这不可能,教学楼明明禁止佩戴饰品——但她确实听见了,那声音穿过厚重的夜色,像一缕雾,轻轻缠住她的手腕。
暮色像墨水一样在校园里晕染开来。许晓晴踩着最后一道下课铃冲出教室,冷风卷着枯叶擦过她的脚踝。操场尽头的旧器材室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那是她们约定的老地方,林雨桐总说那里的铁锈味和霉味让她想起北方的老房子。
许晓晴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时,林雨桐正坐在垫体操垫的旧木箱上,膝头摊着那本《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银铃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响,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褪色的油画。
你来了。林雨桐合上书,封面上烫金的标题闪过一道微弱的光。
许晓晴的喉咙发紧。她想起书包里那张被揉皱的退社申请表,想起张老师说的高考不会等你,可此刻林雨桐的眼睛在暗处泛着琥珀色的微光,像深秋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我可能要退出文学社了。许晓晴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班主任说……我的成绩……
林雨桐的睫毛颤了颤。她伸手拂去木箱上的灰尘,示意许晓晴坐下:我知道。她的指尖划过诗集扉页,李浩告诉我了。
旧器材室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气味,远处传来体育老师锁器材室的哐当声。许晓晴突然抓住林雨桐的手腕,银铃发出慌乱的脆响: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
嘘。林雨桐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指尖冰凉,你记不记得《雾中影》的最后一段她轻声念道,‘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清晨的雾你要向前走别回头看我’。
许晓晴的眼泪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她想起那些在图书馆偷看林雨桐侧脸的午后,想起雨天咖啡店里氤氲的热气,想起林雨桐说有些人就像星星时颤抖的嗓音。此刻林雨桐的腕骨硌着她的掌心,那么真实,又那么易碎。
我们可以写信。林雨桐突然说。她从书包里取出两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彼此的名字,像上个世纪的人那样。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但眼睛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许晓晴接过信封时,发现里面已经有一封信了。她急切地想拆开,却被林雨桐按住手:等回去再看。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有些粗糙,像是经常翻书留下的痕迹。
夜色越来越浓,器材室的老旧灯泡忽明忽暗。许晓晴突然凑近——她闻到了林雨桐发间淡淡的栀子香,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越来越近——
林雨桐却偏过头,那个本该落在唇上的吻只擦到了她的脸颊。
还不是时候。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手指却紧紧攥着许晓晴的校服下摆,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远处传来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晃得铁架子上的跳箱投下狰狞的阴影。
许晓晴退后一步,胸口剧烈起伏。林雨桐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们之间突然横亘着某种无形的东西,比雾更浓,比夜色更重。
高考结束后……许晓晴刚开口,林雨桐就摇了摇头。她腕间的银铃随着这个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告别。
走吧。林雨桐把诗集塞进许晓晴怀里,要锁门了。
夜风穿过破旧的窗缝,吹灭了器材室最后一盏灯。黑暗中,许晓晴听见林雨桐轻声说:记得看信。
回宿舍的路上,许晓晴把信贴在胸口。她不敢现在拆开,仿佛一旦读了,某些东西就会像晨雾一样消散。路过钟楼时,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银铃声——这不可能,林雨桐明明走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但当她回头时,月光下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宿舍楼灯火通明,某个窗口传来背诵英语单词的声音。许晓晴在台阶上站了很久,直到林雨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角。她低头看向怀里的诗集,发现不知何时夹了一片枫叶书签——正是秋游那天,林雨桐从她头发上摘下来的那片。
一模成绩单发下来的那天,许晓晴的指尖微微发抖。
年级第37名。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和林雨桐约定只通信不见面后,她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封进了那些牛皮纸信封里。白天强迫自己埋首题海,夜里才允许自己借着台灯的光,一笔一画写下想对林雨桐说的话。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思念、困惑、甚至偶尔的埋怨,全都变成了信纸上深深浅浅的墨迹。
而现在,她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午休时间,许晓晴躲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写信。阳光透过试管架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钢笔尖因为写得太急而微微颤动:
亲爱的,我考了年级37名!张老师今天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原来真的可以既想着你,又把题做对……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她想起林雨桐上次回信里的那句话:你要往前走,别回头看我。
许晓晴咬了咬嘴唇,又补上一行:但我还是想见你。就一次,好不好
她把信纸折成方胜形,塞进校服口袋时,上课铃尖锐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下午的物理课上,许晓晴还在想着该把信藏在哪里。林雨桐说过,收信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正出神,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张老师把一沓作业本重重摔在讲台上。
某些同学,张老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教室,以为成绩回升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许晓晴心里猛地一沉。她下意识摸向校服口袋——信不见了。
谈恋爱写信张老师举起一张熟悉的牛皮纸,许晓晴的血瞬间凉了。那是她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信,此刻正被粉笔灰染得灰扑扑的,一模刚有点起色就原形毕露!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晓晴看见前排的李浩偷偷回头,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同桌的女生假装低头做题,耳朵却支棱着;后排几个男生发出暧昧的窃笑。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站起来!张老师抖开信纸,这是写给谁的
许晓晴的腿像灌了铅。她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只是……普通朋友。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朋友张老师冷笑一声,念出信上的句子,‘我还是想见你’‘既想着你,又把题做对’每念一个字,许晓晴就觉得有一盆开水浇在头上,名字!我要这个人的名字!
许晓晴死死咬住嘴唇。她想起林雨桐腕间的银铃,想起她说还不是时候时颤抖的睫毛。信上没有写林雨桐的名字——这是她们约定好的。
不说张老师把信拍在讲台上,那就去走廊上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进来!
全班四十多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钉在许晓晴背上。她机械地走向门口,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肯定是和男生……难怪她经常魂不守舍……
许晓晴站在走廊上,瓷砖的凉意透过单薄的校服鞋底渗入脚心。窗外是永无止境的灰雾,将操场吞噬成模糊的轮廓。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泛黄的英文诗集,铅字印着的《Limbo》在眼前晃动,林雨桐清朗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地狱边境,既非天堂也非地狱,是被遗忘的灵魂徘徊之地……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般疯长——教室门牌永远显示高三(2)班却从未有学生毕业;食堂阿姨二十年如一日地售卖同样的菜色;就连窗外那棵樱花树,明明应该四季轮转,却永远凝固在将开未开的状态。
这不是真的。许晓晴的指甲掐进掌心,诗集啪嗒掉在地上。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玻璃反射出她的脸,惨白如纸,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她突然发现记忆中自己的模样从未变过,永远定格在十七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许晓晴开始奔跑,橡胶鞋底在磨石地板上打滑。楼梯间的安全出口标志泛着诡异的绿光,她跌跌撞撞冲上顶楼,铁门竟未上锁。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雨丝扑面而来,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只有半人高。
终于想起来了熟悉的声音让许晓晴浑身僵直。林雨桐斜倚在生锈的蓄水箱旁,白大褂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指间夹着半支烟,火星在暮色中明灭,竟穿着校医的装束。
许晓晴的眼泪夺眶而出:你早就知道
比你早了二十年。林雨桐将烟头碾灭在水泥台上,一步步走近。她眼角的细纹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明显,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与许晓晴记忆里的高中生模样微妙地错位着。
护栏的混凝土粗糙地摩擦着许晓晴的手掌。她低头看向七层之下的地面,模糊的雾气中仿佛有什么在蠕动。只要跳下去就能结束这一切……这个念头像蜜糖般诱人。她抬起一条腿跨过护栏,身体前倾的瞬间,林雨桐从背后猛地抱住她的腰。
放开我!许晓晴挣扎时闻到林雨桐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气息。那双手臂比她记忆中更加有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1999年4月3日。林雨桐的声音颤抖着,你在早读课时溜出教室,从同样的位置跳了下去。她的呼吸喷在许晓晴耳后,温热潮湿,教导主任发现时,你的白裙子已经染成了红色。
许晓晴的挣扎停止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父亲醉酒后的皮带,母亲躲在厨房的啜泣,课桌里被撕碎的月考卷子。还有那封始终没勇气递出的情书,信封上林雨桐收四个字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
不可能……许晓晴转身时险些失去平衡,林雨桐立刻收紧手臂。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到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你明明去上海读大学了,我们还通过信……
林雨桐的拇指抚过她眼下淤青:那是我在清明扫墓时烧给你的信。她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一沓泛黄的信纸,最上面那张印着复旦大学抬头的信笺上,泪痕晕开了蓝黑墨水,每年四月三日,我都会去你坟前读新写的信。
天台的水塔突然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许晓晴注意到林雨桐的左手无名指戴着婚戒,银圈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所以你是……鬼魂
恰好相反。林雨桐苦笑,2000年你周年祭那天,我在墓前吞了过量的致幻剂。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锁骨下方露出放射状的疤痕,洗胃后昏迷三天,醒来就发现自己站在高中走廊上,看见十七岁的你抱着诗集走过。
暮色渐浓,学校的轮廓开始扭曲。走廊的荧光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却照不亮越来越浓的雾。许晓晴发现林雨桐的身影时而透明时而凝实,像信号不良的老电视画面。
我看到的是回忆,你看到的是幻觉。林雨桐捧起她的脸,泪水在皱纹间蜿蜒,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雾中影。她的拇指擦过许晓晴的泪痣,这二十年我每年都回来,用药物把自己送进你的Limbo。自私地……把你困在这里。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却不见学生涌出教室。许晓晴突然意识到,整栋教学楼安静得像座坟墓。她颤抖着抓住林雨桐的白大褂:如果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有痛觉她举起手腕,上面有几道新鲜的割痕。
因为灵魂记得。林雨桐的吻落在那些伤痕上,嘴唇冰凉,你执念太深,连死亡都无法带走记忆中的痛苦。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色液体,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许晓晴这才注意到林雨桐的白大褂下藏着输液管,透明的药液正缓缓滴入她青紫的手背。雾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这次不一样。林雨桐突然用力抱住她,两人的心跳在胸腔共振,以前每次你跳下去,Limbo就会重置。但这次……她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我查到古籍记载,如果有人自愿留下当锚点,被困的灵魂就能……
浓雾突然被猩红的光撕裂。许晓晴惊恐地看到林雨桐背后浮现出无数黑色丝线,正从她的七窍中钻出。整座学校开始崩塌,墙皮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操场上的樱花树瞬间凋零成枯枝。
吻我。林雨桐的瞳孔开始扩散,在轮回之门开启前。
她们的唇瓣相触时,许晓晴尝到血和药片的苦味。林雨桐的体温正在急速流失,像抱着一块逐渐融化的冰。某种温暖的力量却从相贴的胸口涌入,许晓晴看到无数记忆碎片——林雨桐大学毕业照上特意别在胸前的白花,婚礼录像里对着空椅子留出的位置,病床上苍白的女人年复一年在四月三日准时拔掉针头。
浓雾散尽的刹那,许晓晴发现自己站在墓园中央。林雨桐的墓碑就在眼前,照片里的女人约莫四十岁,眉眼温柔。她回头望去,校门已经变成一扇雕着彼岸花的青铜巨门,门缝里漏出刺目的白光。
走吧。林雨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许晓晴感到背后传来轻柔的推力,那只熟悉的手掌最后一次贴上她的脊背。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她听见飘散在风中的最后一句话:这次换我看着你离开。
青铜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时,许晓晴的泪水中映出朝阳的金色光芒。远处传来新生儿的啼哭,而墓碑前的白菊上,一滴露水正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