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遗失的红木药箱
傍晚,轰隆一阵作响,最后一批货物也被四平八稳地下放到了地上,引得码头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低泣。
这一声虽小,却真好比冷水喷在刚烧红的油锅上,令整个人群沸腾了。此时的柳杏林正提笔写着字,被这一惊,转眼间,洁白的纸上就被洇了一滴墨。
柳杏林急忙轻拈起来将其吹干后,眯着眼睛端详了货物,在大米一栏端端正正写了个一。
最后一笔落下,柳杏林轻拢着搬运工会下放到他手里的十文钱,后知后觉地低喘了口气。
呼出的热气带着肺部的辛辣混杂在工人们的喧闹声中。周围全是光着膀子,短衣扎在腰带里的壮小伙,年俞五十还身穿长袍的柳杏林被人排挤在后面。
江风带着鱼腥气咸咸地糊在人脸上,柳杏林低头用袖子抹了一把,逃避着四周涌来差点要戳到他脸上的棒杆,绳索和汗臭的搭肩布。
不同于柳杏林的倦怠,刚解放了的工人们兴致盎然,勾肩搭背地往永安巷口卖凉茶的小马扎上一坐,吆喝着老板上凉茶和花生米。这般做派真的神气极了,钱包的日益充盈让人的腰杆也挺起来了,叫人看了也欢喜。
但囊中依然羞涩的柳杏林却笑不出来,那半勾不勾的嘴角,伸展也显得局促的眉毛,带着眉间的褶皱,都不尴不尬地僵在脸上。
路过永安巷口的时候,瑟缩的他本来打算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却不料自他出现后,本来还热火朝天的摊子突然寂静了一瞬,也只是短短一瞬间,复而又热闹起来。
无措的柳杏林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好给他安全感。但他的手上空空如也,按理说他应该随身带着些什么。
他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他纵然被人遗忘,但他怎么能连它都遗忘了!它又何其无辜!他的牙齿打起摆子来,天旋地转间,柳杏林很想吐,但一天没有进食的他饶想吐出点什么也是无能为力,只干巴巴挤出点酸水。
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柳杏林似游魂似的回去找药箱。这边不在,那边也不在……在这里!柳杏林揉了揉眼睛,酸涩的几欲要落下泪来,他心中无限后悔。
老红木药箱被人踢散开,箱上有几个黑乎乎的脚印,里面的中药譬如当归,桃仁,和大黄等药混着地上的污泥蔫巴地和缺了一角的铜铃铛躺在地上。
这药箱跟随过几位老中医南征北战,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它们是何其宝贵的东西,而却被个混球给忘了,像个垃圾似的被人踢来踢去,让人糟践。
柳杏林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颤抖着想用衣袖将污渍擦拭干净,却忘了他的衣袖湿哒哒沾着汗水,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更干净。
柳杏林瘫软在地上,最后只能将衣服脱下,用稍稍干净的内里抱着药箱堕入黑暗里,背影像极了在残风中飘摇的鱼干。
(二)摇晃的铜铃铛
江城一向炎热,纵使此时尚在清晨,日光未亮,熏蒸的热浪夹带着各式声音席卷了永安巷。
只是这般的热闹与柳杏林无关,但任凭他将门窗紧闭,也阻止不了声音的渗透,只因永安巷虽然不在城中心,又因得傍着利落江的缘故,使得其一直处于繁荣的风口浪尖上,由此处于巷子中心的医馆也是最热闹的。
但曾经的它,数年来保佑着永安巷的人民,使其身体安泰,有时候天还没有蒙蒙亮就有人排了老长的队,以求其妙手回春之术。
门口的杏子树一到春天就热热闹闹地开起了花,这个时候往往就有妇人在树底下虔诚地拾杏花做春饼,香香软软的让人沉醉,也让人期待起杏子落成的美妙滋味。
柳杏林就出生在杏树下,成长于杏花微雨里,春去秋来,树下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目睹这棵树渐渐变老,老得再无力为人们结出一个杏子,老得再无人期待他的杏花,反而引得人嫌弃。
…像太阳,他比太阳更光亮…儿童朗诵语文课本的书声传来,让人精神一振。江城的春天早到了,但春风啊,却鲜见地垂恩于这棵老杏树,倒是杏树旁边的酒馆,新式学堂,甚至洋人开的诊所这等稀罕物都在春风的号召,在太阳的滋养里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这些年,老医生仙去的仙去,改行的改行,学徒跑的跑,逃的逃,现如今,只有柳杏林固执地守在这里。永安馆日渐萧瑟,衰败的可怕,门前的蜘蛛网都暗结了不少,在周围的新鲜事物下显得突兀极了,也显得刺眼极了,就像一匹华丽的衣袍上被染上的污渍,让人牙痒痒,特别是在它处于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的情况下。
偶尔散落的一缕阳光,让门前的杏树苟延残喘,所以人们只得忽视它,厌弃它,拥簇洋人开的诊所。
此时,也只有因为上学堂的嬉嬉闹闹显得几分躁动的风才会施恩般推开了破败的门,但它也是傲慢的,无畏的,故而一鼓作气地涌灌而入,无视满园的杂草,顽皮地穿堂而过,打着旋儿戏弄着竹架上晒着的草药。
缺一半的铃铛和它的难兄难弟一并躺在竹架上,强打着精神发出几声混沌的声音,岂料使出浑身解数的它不敌愈发猖狂的风,也随着掀翻的草药劈头盖脸地倾泻而来,像是开了火树银花短暂的开放。
缩在躺椅上的柳杏林惊叫一声,被打了个正着。这副狼狈的样子自然落在窥伺这座庭院的老鼠眼里,引得它们嬉笑一番。柳杏林倒是没什么,反而那群小孩儿被老鼠的呵斥声吓了一跳。
明明其中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男孩儿都跨入了庭院,明明他正准备帮柳杏林捡起药材,明明他没有注意那个不小心踢进去院子的沙袋。
被老鼠呵斥的小辫子转眼间消失在柳杏林的视野里。呆愣的柳杏林回过神来,他认出了那个小辫子,说起来他们两个还颇有渊源,那小辫子还是经柳杏林之手才得以降生于世的。
原来这小辫子的父母多年无子,在柳杏林的手上调理了不少时日,才有了这个小辫子,也因此这小辫子还得了个
长生的乳名。
后面不知道是不是长生带来的好福气,长生的妈妈还给他添了一个小妹妹,前些日子,他阿娘还请柳杏林去看病,说是产后发热,在床上起不来,闲了不少时日的柳杏林一听自然背着药箱急急忙忙地去了,岂料吃了闭门羹——产妇不在,听说去洋诊所看病去了。也因此,柳杏林不好意思敲病人的门,灰溜溜地走了
。
想起这一茬,柳杏林心里还是有些愤懑,只是看向门口的对联:宁愿架上药生尘,但愿世上无病人。的时候才好受一些。
他其实对隔壁的隔壁——那被人吹的神乎其神的洋人诊所是满怀着蔑视的态度,他总是想:那自称科学的东西怎么会比老祖宗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东西强呢,他怎么会胜过我们的国粹,那么璀璨的文化呢!
但这股从西洋传来的海浪也太大了,虽然不承认,但他的确正在颠覆国人的三观。他的影响力也让人惧怕,柳杏林在无数次仰望那颗萎靡的杏树的时候,在无数次凝望那残破的铃铛的时候,在那不小心丢弃那药箱的时候,他是畏惧了的,他以往的盲目自信已经在一次次的打击下,分崩离析,摧枯拉朽般碎的不能再碎,像这残破的铃铛一般再也拼不起来。
他不怕世人忘记中医药,他只怕连他都忘记中医药,他真的怕他也被那西洋玩意儿所蛊惑,因为连他都放弃过。因此他只能强撑着,逃避着,苟延残喘着,用傲慢伪装自己,纵然他明明知道他早已经没了勇气。
但也许是长生的小辫子摇曳得让柳杏林徒然生起了几分自信,他想他好歹还治过病救过人,用老祖宗的中医药迎接过新生命。有了勇气的他决定去看看这洋老虎到底是不是纸老虎。
(三)拿了刀的纸老虎
柳杏林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纵然他临了了心里还是泛出了几分后悔,觉得去敌人那儿打探消息是一种很没面儿的事情,是对伟大的中医药的一种背叛,但他又觉得我华夏文明经久不衰,向来是兼容并包的,历来不是故步自封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咬咬牙的他拿出了一套崭新的长袍,湛蓝蓝的穿在身上,又理了理头,检查了一番像个宝贝护在怀里的红木药箱,像个高傲的使臣,施施然前去谈判。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却连敌人的头目的面儿都没有看到,只因前来求医问药的人太多了,这个小小的诊所已经人满为患,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就像今早柳杏林嗦的粉里错放的洋葱。
屋里门外熙熙攘攘,喧喧闹闹,仿佛在人心里烧了一把火,烧尽那糊着的蜘蛛网,风烟逸散,这副只存在于孩提记忆的场景明晃晃地重现在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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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往日辉煌不可追,来日之路灰蒙让人不禁悲从中来,唏嘘不已。年纪愈发大,而更容易伤春悲秋的柳杏林应情应景地红了眼睛。
还没有等他将一腔无处安放的悲凉释放在眼泪里,排在他后面的人骂骂咧咧地推了他一把:走不走啊!不排就别挡路!
他哀怨的心情一下子卡在半空中,像一个梅核堵在嗓子眼,吐之不出,咽之不下,别别扭扭的。他张了张口,想吐出些什么,但还没有等他打好腹稿,那涌动的人群将他送入了诊所里,转眼间,那个没有礼貌的年轻人已然没有踪迹。
柳杏林颇有些愤懑,但他已经没有功夫再想些什么,他的目光被诊所的门吸引。那是道大黑木门,黝黑的让人心慌,恍惚间,柳杏林只觉得这道门像极了话本里那妖怪的深渊巨口,那传说中的洋诊所正蠕动着将人往里吞。
这种诡谲阴冷的感觉在他看见院子里悬挂着的白布条,和那掀开白布帘子进进出出身穿白衣,头戴白色帽子的人之时达到了顶峰。
柳杏林掐了自己一把,回过神来的他才仔细打量起来敌人的大本营。
原来,那些让柳杏林不舒服的布条只是起到隔开病人的效果。
自从那洋医生露出那一手使得断皮重生的神迹后,前来问药的人便越来越多,还别说还使出了义诊的手段,使得原先的床位已经不够了,这才在院子里临时用布帘子隔开数个空间,勉勉强强地用作新的床位,容纳越来越多的人。
柳杏林定睛一看,那在各个用布分隔出来的小房间里游走的像极了白无常——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区别仅仅是将红色十字架代替了一见生财的字样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洋医生们罢了——也就是他的对头。
虽然惊叹于这处的受欢迎程度,也佩服洋医生的拉客手段,但他还是觉得那满天飞舞的白色不吉利极了,那些洋医生的表情在层层布匹辉映下显得冷硬极了。
这般想着,刚觉得低人一头的他又觉得这些东西真的是上不了台面,他还是自信的。
人群依旧推推嚷嚷,人群依然吵闹的,一声大过一声,导致习惯了的柳杏林被推搡着进入了内院,阴差阳错下被带到了一群围着的人的面前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得益于洋医生极强的吸引力,这排队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使出了投胎的架势,使出了吃奶的架势,不知道谁推了谁,不知道谁踩了谁,不知道谁的腿碰倒了椅子,也不知道谁的手先着地。
总之,人们噼里啪啦像下饺子一般倒了一地,不知道谁先哎呦惊呼一声,哀嚎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被摔了个屁股蹲的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被绊倒的人皱着眉爬起来,被压着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受伤的或者受伤轻的比如被磕碰破了一点点皮的他们都站起来了,现场唯一躺着那个就显得很明显,他被磕破了头,那血正滋喇地往外流。
这些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平时就是杀个鸡鸭什么的,哪里见过人流血,顿时慌作一团,总之有种鸡飞狗跳的既视感。
不知道谁大叫了一声请大夫啊!,仿佛一记重锤直击人们的天灵盖儿,人们清醒了,柳杏林也清醒了。
对啊,这里就有大夫,他就是大夫!
柳杏林镇静地向前一步走,撕拉一声,三下五除二地从衣袍下摆撕下来一截干净的布条,拿着它准备给病人包扎,他想着先包扎止血后,再予几副汤药促进愈合,化瘀生新。
乡亲们眼见着柳杏林手法熟练地给这破了头的人包扎,他们似乎才想起面前这个老头是名老大夫。
洋医生没有来这地方的时候,他治病救人的身影一直徘徊在田埂地间,在杏花树下,在永安馆案前,他一直都是永安巷的大夫啊。
他们安静了,又被那佝偻的背影惊醒了,这个时候有人犹豫着上前帮忙了,帮扶着头固定住,帮着送来了棉布。
柳杏林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那贫瘠的土地生长开来。
只是这么大的阵仗自然引起了洋医生的注意,他们鱼贯而出,一面强硬地驱散人群,一面从屋子里拿出各种器皿刀具,一字排开,明晃晃地扎人。
柳杏林被他们当做闲杂人等推到一旁,眼瞅着他们嫌恶地将已经包扎完好的伤口挑开,撕开鲜血淋漓的伤口,将人痛出一身冷汗。
又取来一杯白色的水,罩头一浇,将棉布覆盖伤口周围一圈,又快速地往病人手臂打入一针药水,然后严阵以待等待着什么。柳杏林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只是看着他们的动作,然后为那因为一针管透明液体注入后变得安然舒适的面色而感到惊讶,他瞪大了眼睛。
他想知道那神奇的液体是什么,为何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让人麻醉,他在想那药物是不是类似麻沸散的效果。
他头一次对洋医生的医学产生了好奇。
这时,从一群洋医生中央走出了一个小胖子,好小子,只见他头戴雪白高帽,身穿素白袍,虽与周围人身穿一色的衣服,他偏偏在脖子上挂了黑色蝴蝶结——应该是西洋人所佩戴的领结吧,柳杏林给县长治病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留洋学生配戴过。
可是这领结戴在他身上显得他脖子短,也许是勒得有些紧了,更显得这小胖子医生面红脖子粗,柳杏林生怕他喘不过气来。
但奇怪的是,这人虽生得不高,又胖,但你第一眼却往往忽视掉他的体型和奇诡的穿搭,只看见他耀武扬威的神态和那双闪着兴奋光芒的小眼睛。
他像是对方阵营的大首领检阅士兵似的仰着头,朝周围扫视一圈,无意间瞟到寒酸的柳杏林,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流,向他身后狗腿子一般的年轻人说道:小江,这就是你之前的老师这边有名的中医大夫
闻言,这才从他肥胖的身躯后面窸窸窣窣钻出一个人来,微笑道:是的,格林医生,他就是柳杏林,也就是县上指名要的柳杏林!
这格林医生本叫李承泽,是当地大地主逃到海外的儿子,如今应政府的要求归来,发展西医,约莫是显得自己洋气,便给自己起了个不伦不类的西洋名字。
听罢,格林嗤笑道:哼,我不曾要求他来,他竟然眼巴巴地到了!
小江:格林医生,声名远播,料他早已经被折服了。学生在他那边当过几年的学徒,觉得他真的没有什么真本事,所会的竟都是些阴阳八卦封建迷信之属,真的不知道为啥县上会要求要团结于他,一起到诊所共事。
格林一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戴上手套,一边接过小江递过来的手术刀,轻而易举地在那病人头上划开一刀。
也好,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科学,看看什么叫神迹!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起刀落,肥胖的手指在皮肉间上下飞舞,转眼间那个被破开的口子被一个缝的歪歪斜斜的丑陋伤疤掩盖,竟然瞬间不出血了。
刹那间,人群爆出巨大的欢呼。柳杏林苍白着脸。
看出了格林医生眼中的得意,也认出来他身边助手到底姓甚名谁,注意到被遗弃在角落染血的布匹的他,只觉得那纸老虎手中的尖刀明晃晃地向他心口刺来,他输了,中医输了!
忽然一股从身后传来的大力将他扯出这个让他害怕的地方,他转眼一看,只见那人同样穿着发白的长袍,拉扯他衣领的手苍老但有力。
(四)合并的私塾
孔宜春手里拖着个累赘,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把这人拖曳出西洋诊所,将柳杏林安安稳稳放稳在地上后,才有功夫坐在地上喘一口气。
孔宜春有些想笑:呦,破天荒的,你不是不喜欢西洋玩意吗
柳杏林一直闷着头不言语,半死不活地像极了落水的可怜小狗。
良久,才肯抬头将目光落在孔宜春身上。眼前这人也和他一样年过半百,但和他相比要精神矍铄一些。
五十开外的人了,满头黝黑发亮,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就算走了二里路也不会像他一样累的像个狗。
倒是孔宜春看不惯他一副死了亲娘的模样,只见他拍了拍屁股,大掌拍在柳杏林肩头,中气十足道:别丧丧个脸,不就被打击到了嘛,你孔哥哥的私塾还被没了呢,那我就不活了笑话,走不走,今天请吃茶!
说完,便大刀阔斧般径直奔向茶馆而去。
柳杏林差点没有被这一掌拍到土里,回过神来只得呐呐追上去。
孔宜春大咧咧往那靠窗边的长凳子一坐,翻了畏畏缩缩跟在后面的柳杏林一眼,暗道一声没出息便招呼伙计上茶上酒。
话说这伙计虽然是个新来的,但也是个人精,暗自睹了这二人穿搭,便已经对其财力有了些把握,便捡着些不甚名贵的酒菜名单送来。
孔宜春这一看便有些恼怒,觉得他是看不起读书人,特别他亲自请客的情况下,便一口气报出好些好酒好茶的名字,小伙计,你就安心地上,不会吃白食。
柳杏林只觉得惊悚,下意识拒绝,但也被孔宜春打断了。大兄弟,我知道你过得辛苦,这一顿就当是我为了你开心来的,切莫推辞!
我…
孔宜春哼笑道: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莫不是你没有帮我当朋友!莫不是你现在已经看不起我了
柳杏林急忙站起来,否认道:万万没有,是我磨叽,现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说罢,便拿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
孔宜春挡开他的手,笑道哈哈哈哈,且慢。你这憨人,留着肚儿吃点好的。柳杏林闻言,也跟着大笑起来。
天色渐晚,这边难得轻松的氛围让柳杏林有些放肆,从不喝酒的他都高兴地破例喝了几杯,很快,酒过三巡,这哥儿是喝的个醉醺。
也许是酒精的麻痹作用,没有了自我强行的控制,柳杏林那满腹的愁怨和悲伤终于忍不住倾斜在往来交错的酒杯中,他又哭又笑,挥舞着臂膀就往孔宜春身上凑,宜春啊,我难受啊!
孔宜春倒是酒量好,现在还很清醒,当下倒是很耐心地接着问:怎么难受你和我讲讲。
柳杏林眨巴眨巴眼睛,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倒是先掉下来。
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儿一哭,这不知道有多蠢,还别说这两个都是这巷里的名人,一个是前光鲜亮丽的私塾先生现在学堂打杂的人士,一个是前声名远播的中医大夫现在偶尔会在码头记账讨生计的老家伙。
你看,旁边的人已经议论开来,各种声音,嘲笑的,不屑的,像潮水灌向人耳。
孔宜春就很火大,他捏紧了柳杏林的肩膀,厉声道:你哭什么!好歹你还有永安馆,我呢私塾都已经被合并了,我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柳杏林被这一吼一捏,直接把魂魄给捏回来了,酒也醒了好几分。
孔宜春这才松开手,虚扶在他肩上,缓和语气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没有办法,时事所迫。你要知道,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现如今,连江山都换了新的气象。这叫什么,我的学生告诉我这就是发展。
孔宜春望着杯中倒映的人像,他怅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跟不上发展的人就会被远远抛弃在人后,这些你是知道的,所以为何要逃避要自欺欺人!
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撕开了柳杏林的伪装,郁闷无措的他只顾着埋头喝酒。
孔宜春叹了口气:其实,在华夏的历史中随着时间的发展不知道被葬送和遗忘了多少东西,能被遗忘的能被抛弃的都只能说明他已经不适和现在的天,现在的海,所以他消失是应该的……我们都是一样!
听到这里,柳杏林终于是忍不住了。杯子的碎裂声响起,他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一样!
孔宜春愣住了,反问道:哪里不一样!我的国文,你的中医不是都已经被替代了吗
柳杏林激动起来,涨红的脸色像晒干的番薯,他嘶吼道:没有!没有!
孔宜春心累极了,心想柳杏林真的是魔怔了,他再次好声好气地劝说道:那你看看现在的男女老少,谁还读三字经,谁还读论语,谁还相信你那迷信的中医!
柳杏林只是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分辩道:有的,会有的,一直都有的,起码我会看,我会读,我会相信!你呢你还在读还在看你还在相信吗
孔宜春被质问到心头火起:行,你会!那你死了呢
对啊,等我死了,这中医药还能坚持多久!他难道要将中医药带回坟墓了嘛柳杏林像霜打的茄子般瘫软在地上,此时的他感到无比的恐慌。
半晌,柳杏林只低声说道:孔先生,愚公移山你还没有忘吧
什么意思
柳杏林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他淡然道:就算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我站起来。
笑话,你哪里来的千千万万个,你有家人吗你有学徒吗有人还相信你吗
孔宜春也是气狠了,所以那一言一语都是往人心窝上扎。
柳杏林颓然地不再言语。本来想拂袖而去的孔宜春终究是不忍心,他在临了了告诉了柳杏林一个消息。
他说:还记得那个小江吗他也是托你的福找到了一门好生计,你有时间可以去问问他就说县长让你来的,也许你死守着的,热爱着的,中医药文化会有转机。
(五)病树
清晨,茶馆,窗边熟悉的位置。柳杏林正慢慢悠悠喝着豆浆,通过蒸腾的热气,他回忆起了一个月前与孔宜春的对话。
他去找了小江,知道了如今县里要大搞中西医团结,鼓励中医医生学习西医理论。
这点柳杏林倒是没有异议,他也被孔宜春的话点醒了,中医不应该固步自封,应该传承和发展,所以他十分愿意接受新的知识。
只是有一点让他很难办,就是现在卖瓜得有卖瓜的证明,卖布的也得有卖布的证明,就连行医也得有行医的证明。
这怎么获得证明呢还是考试那一招。考试他倒是不虚,但要是考什么生理解剖,细菌学等,他真的是一筹莫展,这些日子真的是胡子都愁白了。
时间一晃而过,今儿也到了首试的时候,人们还挺好奇的。
只见柳杏林前脚进入考场,后脚那些个半大小子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呢。
这座位也不知道怎么分的,他坐在最后一排,一抬头便可以看到所有人的后脑勺。放眼望去,这乌压压一片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头发不花白的,往那里一坐没有一个不弯腰驼背的,这都是些半截入土的人啊。
中间倒是有些熟面孔,其中离江城最近的也离这里好说歹说也得几十里吧,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都得花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一路的奔波可委实磋磨了好一会儿这些老骨头们。
考场里全是他的同行,这种认识让柳杏林感到愉快。
只是其中没有些年轻面孔,又让他感到沮丧。
这时,考官来了,还是熟人,就那个格林先生。
只见他像个斗战的公鸡一般将卷子放在第一排,然后依次往后传。
柳杏林很快得到了卷纸,卷面印刷的很清晰,题目轻而易举地映入眼帘。
柳杏林十分重视地戴上了挂在前襟上的老花镜,将题目仔细地读了一遍。
看完了题目,他反而觉得眼前一黑,他想他应该是认识这些字的,但为什么排列起来却让人读不懂。
他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渐渐的,竟然在恍惚间看到了这些字的笔画扭曲着在纸上游移,这薄薄的一张纸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因它的题目狰狞得让柳杏林不可思议。
请以科学的角度判断阴阳学说的合理性什么叫科学什么叫不科学什么叫判断只有不同答案的命题才能说判断,那为什么阴阳学说的合理性会拿来判断
柳杏林心里的疑问争先恐后般冒出来,最后混合成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竟然有人会质疑阴阳学说的合理性,滑天下之大稽!
一口郁气上冲在心口,柳杏林狠狠地喘了一口气,他无法理解,他感到不可置信。
他无法平息自己,只有揉乱的衣袖,涌动出他难以平静的心绪。
柳杏林无论怎么强迫自己都无法写下一个字,他彷徨地看着他的同仁们,他们也以同样迷茫的双眼回望着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笔,此刻的柳杏林又感到无比的安心。
还好,他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群人。只是在场的各位都气得厉害,坐在旁边的陈大夫紧紧咬着牙齿,脸被憋的通红,那本来端坐在柳杏林前面的属全场年龄最大的罗大夫被刺激得额头冒出冷汗,眼瞅着差点儿没有背过气来。
幸好在场都是医生,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顺气,又是含服人参的,还有人打开随身带着的银针,只是可惜还没有扎上,罗大夫便醒过了。
看着那个拿着针的老头满脸可惜,罗大夫笑骂道:知道你是针灸大师,总有你的用武之地,这个时候就别显摆了,老头子已经好了。
见状,柳杏林他们都笑了,阴郁的氛围一扫而光,爽朗的笑声也让那些小孩儿更加好奇,倒是那个格林激动得在那里蹦蹦跳跳,引起灰尘一阵阵的动荡,倒是没有人理他。
他只得气急败坏地说:全零分!全不合格!
就这样,一行或佝偻着腰,或跛着脚的老大夫互相扶持着出了教室。
柳杏林走在后面,看着他们单薄的背影在药箱的武装下显得威猛起来,像极了一群死守的老将军。
柳杏林怔然,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他也将斜跨着的药箱抱在了怀里。
(六)万木春
春天仍继续,门前的杏树又掉下了几片枯叶,那场考试让柳杏林感慨良多。
渐渐地,院里的杂草被除了干净,屋里的药柜被擦了个锃亮,那药箱——柳杏林更是珍爱的不得了,日日带身上。
倒是孔宜春担心他会一蹶不振,常常来看他,给他带来些消息,比如哪里开办了中医进修学校,哪里又组织了中医进修班。
今天孔宜春也来了,只是后面多了一串小尾巴。
只闻长生乖乖地叫了一声:阿翁好!
儿童清亮的声音让人耳目一新,柳杏林惊奇道:怎么今天连小辫子都来了
孔宜春笑道:他最近老缠着让我教他练书法,最近听了些坊间对你考零分的不好言更是生气极了,这不。还带着那几个说你坏话的小孩儿来,说是要给你道歉!
那几个缩在后面的小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看就是被人收拾过,但长生也好不了多少。
柳杏林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小辫子,你为什么要打他们
长生真的是委屈极了,立马就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他们说阴阳五行是封建迷信,所以你才得零分。所以我打他们!
孔宜春笑得乐不可支,他安慰道:行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下次别这样做了。
长生不服气道: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讲,就只有先让他们闭嘴了。
孔宜春随即接口道:那让柳大夫具体给你讲讲不对,叫柳老师给讲讲,对吧,柳老师欧耶!柳老师快讲。
柳杏林被磨得没有办法,只得讲起来,他清了嗓子,肃然道:好,我给你讲,话说那阴阳…诶,宜春你们也要听吗这说来就话长了。
孔宜春朗笑道:听,小辫子都听了,你们听不
那几个小屁孩可经不起激将法,争先恐后般点头。
长生翻了个白眼,倒是凑到了柳杏林怀里。这个院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孔宜春搬来一把椅子,用口型说道:咯,徒弟。
这下,柳杏林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微风吹过,阳光透过杏树的叶子在少年的脸庞上撒下斑驳的阴影,柳杏林被这富有朝气的眼睛吸引,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杏树抽芽的声音,也似乎触碰到了那年的杏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