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画师柳无涯曾经为宫廷画师,祖上是柳氏画派创始人,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十五代了。在江湖中,柳氏画派作为最顶尖画派,其可以碾压其它画派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墨魂之术。另外一个就是画师们都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画骨笔。
据说,这墨魂之术,就是画师通过祖传咒语将精怪魂魄融入特定的颜料,再配以特定的方法,可使画作蕴含妖力,致使画中人或者物充满生命,栩栩如生,从画中走出来。但墨魂需以自身血肉为祭,最终会遭妖气反噬。
这画骨笔更是难得,传说它的笔杆是用初生婴儿脐带缠就,笔锋含七根至亲发丝,能勾出画中魂魄的经脉肌理。若是两者一起用,可使所画的仕女图在月相变化时呈现不同形态,满月夜甚至能伸手触碰画外人。
拥有这两样绝世珍宝的柳无涯本应一世无忧,顺风顺水,却不料最心爱的妹妹因为长相貌美被权贵看上后被强逼而死。作为哥哥却对妹妹的死无能为力,最终彻底疯魔。
柳无涯跪在青石阶上,檐角铜铃正被夜风撞得叮当乱响。他怀中素娥的尸身轻得像张宣纸,三日前还透着芍药清香的肌肤,此刻泛起青灰死气。月光掠过妹妹耳垂,那点朱砂痣让他想起三十年前——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女婴,在满月夜埋下那株稀世珍宝西域血芍药。传说西域的血芍药,每过百年会在雷击过的芍药根上生长,日出即化灰烬。若在月食时采其花汁作画,可令亡者容颜不腐。
待此花开时,便是素娥及笄日。父亲临终前将紫檀木匣塞进他手中,里头躺着支白骨雕成的画骨笔,柳家能否重现《月下拈花图》,全看这天地人三才齐聚的时辰......
而今匣中血芍药干枯如柴,素娥的指尖在他掌心渐渐凉透。他的声音早已哭的沙哑,脸上挂满眼泪。突然,他像着魔一般,口中喃喃自语:我要妹妹活过来,我不要妹妹死,我要画一个活过来的妹妹......他发狠的咬破食指,在妹妹眉心画出道歪斜的符咒。暗红血迹渗入肌肤的一刹间,城南乱葬岗方向传来凄厉的鸦鸣声。
寅时的乱葬岗浮着层幽绿磷火。柳无涯拨开带霜的荒草,腰间画骨笔突然震颤不止。循着笔尖所指,他在新坟旁瞧见那株妖花——七片血瓣拢成灯笼状,花芯蜷缩着拇指大小的女体,三千青丝竟是细若蛛丝的藤蔓。
素娥,哥哥定要你再看花开。他抖开玄色画帛,却见花中女妖倏然睁眼。血色藤蔓破土缠住他脚踝,腐土中伸出数十只白骨手爪,指节敲打腰间的青玉调色盘,发出催命般的哒哒声。
柳无涯反手折断画骨笔尾端,妹妹的乳牙粉末随风飘散。白骨爪突然调转方向撕扯妖花,趁女妖尖啸时,他将整支画骨笔刺入花心。笔杆缠绕的素娥胎发骤然收紧,硬生生将妖灵封入随身携带的犀角瓶中。
以血亲发肤为笼,可囚妖灵十二时辰。他抹去额间冷汗,未察觉瓶中女妖正将一缕青丝缠上他腕间血脉。
三更天的画室弥漫着铁锈味。柳无涯将犀角瓶倒悬,青碧妖血混着孔雀胆流入血髓砚。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素绢上投出斑驳影痕,未干的墨迹竟自行游走成女子轮廓。
素娥......他望着画中与妹妹七分相似的眉眼,笔锋不自觉勾勒出那对翡翠耳坠。笔尖触及绢帛的刹那,血髓砚突然沸腾,墨汁里浮现女妖扭曲的面容:竟用亲妹尸身养花魄!
画案剧烈震动,紫檀木匣中的枯花突然暴长。柳无涯被藤蔓拽向墙壁,后脑撞上悬挂的《墨魂谱》残卷。泛黄的纸页纷飞间,他瞥见先祖朱批:以血饲妖者,终为妖所饲。
五更鸡鸣时,柳无涯在满地狼藉中爬起。画中仕女已然成型,唯有双眸空白如渊。他颤抖着蘸取最后一点妖血,却在落笔时听见素娥的啜泣。
哥哥...疼......
笔尖悬在半空,血墨在宣纸上洇出诡异纹路。柳无涯突然察觉异样——画中女子颈间浮现青紫瘀痕,正是当年素娥被门板压伤的位置。窗外残月忽被乌云遮蔽,画骨笔的狼毫开始脱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
他惊恐地认出那是素娥的指骨。
子夜时分,柳无涯在噩梦中惊醒。画案上烛火摇曳,映得《月下仕女图》忽明忽暗。他分明看见仕女的睫毛在颤动,耳畔翡翠坠子叮咚作响。
还差眼睛......飘渺女声惊得他打翻烛台,焰光窜上画纸的瞬间,整幅仕女图突然渗出鲜血。柳无涯疯似的用衣袖扑打,却沾了满手混着孔雀胆的妖血。芍药妖绮罗低语道:既然以我为颜料,那你便永生为花奴吧!
暗处传来细碎呜咽,他循声望去,只见素娥生前最爱的红木妆奁正在渗血。掀开匣盖的刹那,三根白骨指节猛地钳住他手腕——那支封存女妖的犀角瓶早已碎裂,瓶中空空如也。
晨光初现时,柳无涯蜷缩在画案下。左腕浮现藤蔓状青纹,掌心握着半块褪色红盖头——素娥及笄那年,他允诺要为她绘百子千孙帐时裁下的布角。
《月下仕女图》在阳光下静谧如常,唯仕女耳畔的翡翠坠子泛着妖异蓝光。柳无涯没看见的是,画轴背面正渗出细密血珠,沿着青砖缝流向埋着素娥尸身的芍药圃。
当夜三更,巡更人经过画室时汗毛倒竖。明明紧闭的窗棂内,却总是传出女子哼唱童谣的声响,间杂着画笔扫过宣纸的沙沙声,甚是瘆人。月光将人影投在窗纸上,可见画师佝偻着背疯狂作画,而他身后的仕女图里,缓缓伸出一只缠满藤蔓的素手。
2.
寒露那日,柳无涯发现画中人的小指缺了一截。素娥生前被门板压断的尾指,此刻在宣纸上化作缕缕墨气消散。他慌乱地研磨朱砂,笔尖触及画纸的瞬间,整幅《月下仕女图》突然泛起涟漪。
不够...这颜色不够鲜亮......
铜镜里传来细碎絮语,柳无涯回头时撞翻了青瓷笔洗。血色液体在地面蜿蜒成藤蔓图案,他这才惊觉调色盘里的根本不是朱砂——昨夜割腕取血时,伤口渗出的已是混着青绿色汁液的脓血。
画案剧烈震动,紫玉狼毫自行飞起插入他左腕旧伤。柳无涯惨叫着跌坐在地,看着那支吸饱鲜血的画笔在空中挥毫泼墨。补全的尾指在画中灵活弯曲,而现实中他的左手小指正迅速干瘪,皮肤下凸起蚯蚓状的青筋。
子时更鼓响起时,柳无涯在镜中看见有一根根须刺破食指指尖。白玉般的细根沾着血珠,在烛光下宛如刚出土的参须。他发疯似的用刻刀去割,却发现刀刃划过之处,根须断面涌出的竟是孔雀胆颜料。
data-faype=pay_tag>
第七次割腕是在大雪纷飞的深夜。柳无涯的左臂已不能弯曲,皮肤下鼓动的根须将衣袖撑出诡异凸起。血髓砚中,新注入的血液与残留妖血厮杀翻涌,最终凝成一汪泛着金丝的青碧色液体。
哥哥,用这个......
素娥的声音从砚底传来时,柳无涯的刻刀正悬在溃烂的腕间。血墨中浮现出妹妹十四岁生辰的景象:他亲手将血芍药汁液灌入妹妹口中,看着那些藤蔓从她七窍钻出,在月食之夜困住暴走的芍药妖。
记忆幻象碎裂的刹那,画中仕女突然伸手抓住他化脓的伤口。柳无涯感觉到筋骨被抽离的剧痛,整条左臂的皮肤应声爆裂,露出底下缠绕着青藤的森森白骨。更可怕的是,这些骨头正在自行研磨成粉,簌簌落入血髓砚中。
以眼为砂...画中人的唇色越发艳丽,翡翠耳坠叮咚作响,...以骨为轴......
柳无涯颤抖着举起刻刀刺向左眼。刀尖触及瞳孔的瞬间,整间画室突然弥漫起芍药香气。他看见自己碎裂的臂骨在砚台里重组,化作一支雕着并蒂莲的白玉画轴。而画中仕女的裙裾正缓缓展开,露出底下由他腿骨化成的卷轴芯。
惊蛰雷声炸响时,柳无涯成了半人半画的怪物。他的右半身尚且完整,左半身已与《月下仕女图》融为一体。血髓砚中不断浮出祖辈封印的妖物,此刻都化作颜料修补着即将完成的画作。
还差最后一样......仕女冰凉的手抚上他完好的右眼,画纸边缘开始浮现出细密的槐木纹——那是他肋骨转化的装裱木料。柳无涯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他把素娥尚存余温的尸体埋进芍药花根时,妹妹的右眼里也开出了一模一样的血色芍药。
骨铃铛在画箱最底层疯狂震动,柳无涯用仅剩的右手扯断铃绳。最后一颗乳牙碎裂时,整幅画作爆发出刺目青光。他的右眼自动脱离眼眶,在空中化作两点朱砂落入仕女空洞的眼窝。
当青墨踹开画室大门时,最先闻到的是浓烈的芍药香。十八盏长明灯映照着悬浮在半空的画轴,他的师父正被无数青藤倒吊在梁上。更可怕的是,那些藤蔓每一根都连接着画中仕女的经脉,而柳无涯干瘪的躯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画卷。
师父!青墨挥刀斩断藤蔓,接住的却是一具裹着人皮的画轴。素白绢布上突然渗出鲜血,显现出柳无涯扭曲的面容。画中传来瓷器碎裂般的嘶吼:快烧...额啊啊啊!
藤蔓突然从地底钻出缠住青墨脚踝,血髓砚腾空飞起扣在他头顶。就在妖血即将灌入七窍的瞬间,青墨怀中的骨铃铛残片突然刺入画卷。已经融入大半的柳无涯突然挣扎着探出半张脸,左眼瞳孔里开出一朵血色芍药。
用...我的脊骨...做新画轴......师父的牙齿正化作玉石颜料簌簌掉落,...告诉素娥...哥哥终究......
惊雷劈中画室房梁时,青墨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师父彻底消散前那个解脱般的微笑。烈火吞没了《月下仕女图》,而灰烬中有一截白玉般的脊骨正在缓缓舒展,宛如新落成的画轴等待被丹青浸染。
3.
青墨又看到琉璃灯罩里晃动的不是烛火,而是蜷缩成团的萤绿色人魂——那是上月来求画的李员外家仆,此刻正在灯油里翻腾惨叫。
师父!
画案前垂着半幅人形,柳无涯腰部以上尚在人间,下半身已与《月下仕女图》融为一体。他的脊椎裂开蛛网状纹路,露出内里白玉般的画轴芯,数十根青藤正从轴芯抽出,将他的五脏六腑勾连在画中仕女的经脉上。血髓砚悬浮在半空,历代柳氏先祖的魂魄在砚面浮沉,正被碾磨成各色颜料。
别...过来......柳无涯喉管里钻出细藤,声带摩擦出砂纸般的嘶响,画轴在吸食三魂......
青墨的皂靴踩碎地砖缝隙钻出的血色芍药,汁液飞溅处腾起青烟。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雨夜,师父教他辨识毒花时说:血色芍药见血封喉,其香致幻。此刻甜腻花香已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臂上墨莲刺青犹如烙铁般发烫。
藤蔓暴起的瞬间,青墨怀中骨铃铛骤然灼热。他旋身避开第一波袭击,却见那些青藤尖端竟生着人眼,瞳孔里映着历代藏画者的面孔。最粗的那根藤蔓上,半月前失踪的周老板正在捶打眼眶形成的囚笼,皮肉在透明薄膜下绽开墨色血花。
快逃...周老板的嘴型在藤膜表面凸起,这画要吞够九十九魂......
青墨的护腕被藤须划破,墨莲刺青突然在皮下蠕动。这是拜师那日柳无涯用孔雀胆混着自身血纹的,此刻莲茎竟顺着血管扎进心脉。剧痛让他跪倒在地,藤蔓趁机缠住腰身拖向画卷。在即将触及绢帛的刹那,他瞥见画中仕女耳垂的翡翠坠子——分明是师父卧房里素娥的遗物。
青墨,接刀!
柳无涯突然暴喝,半张脸裂开青瓷般的纹路。他生生折断正化作玉石的右臂掷来,断骨在空中凝成刻刀。青墨凌空咬住刀柄,腥甜的骨血味冲散幻香,反手割断藤蔓时,飞溅的汁液竟在墙上洇出《墨魂谱》残章。
跌入画境的刹那,青墨听见万千哀嚎。血穹顶上倒悬着历代藏画者,他们的皮肉正被炼成颜料,滴滴答答落进下方墨池。池中浮沉着数十幅残缺的《月下仕女图》,每幅画中人都生着不同面容,却都佩戴着素娥的翡翠耳坠。
第十七个......中央画轴里的仕女轻点指尖,青墨臂上墨莲离体绽成囚笼,正好凑足三九之数。
青墨突然看清那些画奴颈后的印记——不同年代的柳氏家纹在皮下蠕动。血髓砚的记忆此刻汹涌而来:百年前柳氏先祖为求画技通神,将长子献祭给芍药妖立下血契,历代继承者皆在而立之年沦为画奴。
师父用我续命青墨捏碎腰间骨铃铛,碎渣刺入掌心渗出血珠,那年雪夜你收留乞儿,早算好今日......
住口!仕女面容突然扭曲成柳无涯的模样,墨池暴起化作利箭。青墨翻身躲闪时,瞥见池底沉着冰棺——素娥尸身完好如生,心口插着支白骨笔,笔杆缠绕的胎发正是他幼时被剪去的襁褓发丝。
惊雷炸响时,青墨瞳孔泛起金芒。他扯开衣襟,沿着墨莲脉络划开皮肉。翻卷的伤口里,当年种下的护命符显露出真相:哪有什么墨莲,分明是半株被金线束缚的血芍药,根茎早已扎入心脉。
以魂饲魂,原来如此......青墨将染血的刻刀刺入心口,硬生生扯出妖花根茎。画境轰然崩塌,他跌回现实时,正撞见柳无涯的躯体被仕女吞入画中——师父的下颌已玉化成装裱卷轴,喉结处嵌着血髓砚的碎片。
快...烧......柳无涯残存的脸庞突然迸裂,飞溅的骨片在空中组成符咒。青墨蘸着心口血在砚底画出师父亲授的焚妖符,雷火自九天劈落。烈焰吞没画轴的瞬间,他看见柳无涯用最后的血肉护住池底冰棺,素娥的睫毛在火中微微颤动。
黎明时分,青墨在灰烬里扒出半幅残卷。焦黑的绢帛上,仕女眼角多出颗泪痣——正是他七岁那年冻昏雪地时,师父替他暖手呵出的冰花形状。
画室四壁的血芍药开始凋零,却在触地时化作墨迹渗入地缝。青墨颤抖着展开残卷,发现自己的掌纹正逐渐变成画中藤蔓走向。窗外突然传来更夫惊叫,他扑到铜镜前扯开衣襟——那些逃窜的墨迹正在他胸口蜿蜒成新的《月下仕女图》,画中美人耳畔翡翠摇曳,细看竟是柳无涯破碎的瞳仁所化。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时,青墨听见极轻的叹息。残卷上的仕女指尖微动,一滴混着孔雀胆的血墨,正顺着画轴缓缓滴向他心口的刺青。
4.
月食之夜,画室地砖缝隙渗出琥珀色浆液。青墨踹开结满蛛网的门扉时,整间屋子已成芍药脏腑——梁柱化作森森白骨,墙皮蜕变为半透明筋膜,悬挂的《墨魂谱》残页正在脉管般的青藤间起伏搏动。
画轴悬浮在血髓砚上方,柳无涯的头颅嵌在仕女颈间,三千青丝皆化为藤蔓。更骇人的是那些从画卷伸出的手臂:有的是藏画商周老板的玉化骨架,有的是李员外家仆的皮囊空壳,最末端的婴孩小手分明是素娥夭折的胞弟。
师父......青墨攥紧胸口的画纹,那处皮肤已开始渗出孔雀胆的气味。
墨儿来得正好。柳无涯的声音混着金石碎裂之音,画轴突然展开三丈有余,还差最后一味灵血,便可让素娥在画中永生。
青墨的皂靴陷入粘稠地面,这才惊觉满室芍药皆是凝固的血浆塑形。柳无涯的右眼珠从画卷脱落,在空中化作血髓砚的墨锭。当墨锭触及青墨额间时,他看见十年前的真相:雪夜被捡回那日,师父将混着妖血的墨汁喂入他口中,在他心脉种下半株芍药妖根。
原来我才是最后的画奴。青墨扯开衣襟,胸口刺青已蔓延成完整的《月下仕女图》,画中人的泪痣正渗出血珠。
柳无涯的藤蔓穿透他肩胛骨时,整座画室突然坍缩成茧。青墨在剧痛中看见素娥的冰棺从地底升起,棺中女尸心口的白骨笔突然飞入他掌中。笔杆缠着的襁褓发丝与他的血脉共鸣,霎时解开百年血契的封印。
雷云在茧外聚集,青墨咬破舌尖在冰棺上画符。混着孔雀胆的心头血渗入棺盖,素娥的睫毛突然颤动,那些被柳无涯吞噬的魂魄从她七窍涌出。历代柳氏先祖的哀嚎声中,青墨看见三岁的素娥在芍药圃嬉戏,柳无涯偷偷折下自己的肋骨雕成画骨笔。
哥哥...够了......素娥的残魂突然握住青墨执笔的手,引他在自己尸身上绘出焚妖符。血髓砚感应到宿命终结,竟将柳无涯的半颗妖心凝成朱砂。
当第一道天雷劈开血茧时,青墨的瞳孔映出奇景:千万幅《月下仕女图》在虚空展开,每幅画都在燃烧中显现柳无涯不同年岁的面容。最古旧的那卷里,少年画师正将初生的素娥埋入芍药根下,泪珠坠地化为血珀。
第七道雷火贯穿画轴时,柳无涯的面容突然清晰。妖化的躯体在烈焰中剥落,露出当年那个为妹妹煎药的清贫画师。他残存的右手伸向冰棺,指尖在触及素娥的前一刻化为飞灰。
告诉素娥...柳无涯的喉骨在火中噼啪作响,哥哥成了她最爱的...芍药......
青墨扑向行将消散的虚影,却只接到一截焦黑的画轴芯。素娥的冰棺在雷火中消融,露出棺底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柳无涯三百年来在妖化间隙,用指甲刻下的素娥安康。
黎明时分,青墨在灰烬中拾起半片翡翠耳坠。坠子背面镌着蝇头小楷,正是柳无涯的笔迹:墨儿,若见此字,速毁画骨笔。
残阳如血时,青墨跪在芍药圃前。当他将画骨笔插入焦土时,那些被血浸透的泥土突然翻涌。千百株血色芍药破土而出,最中央那株的叶脉上,隐约可见柳无涯与素娥执手赏月的剪影。
夜风拂过新绽的花苞,青墨忽然听见极轻的哼唱。转身望去,烧成白地的画室废墟上,竟凭空立着幅未染尘埃的《月下拈花图》。画中素娥拈花而笑,身后站着眉眼温和的柳无涯,只是二人衣袂间缠满的藤蔓,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血光。
5.
三更的梆子声惊起夜鸦,青墨从噩梦中挣醒。枕边残卷无风自动,昨夜焚烧画轴的灰堆里,竟生出一株七尺高的血色芍药。月光透过窗棂斜照花苞,隐约可见其中蜷缩着柳无涯与素娥的虚影,三千青丝在花瓣间游若蛟龙。
卯时未至,画室废墟已挤满镇民。绸缎庄王掌柜的鎏金烟杆戳破花苞的刹那,血色汁液喷溅而出。众人惊叫着看那烟杆生出肉瘤,王掌柜的右手瞬间爬满藤纹,指甲盖迸裂处钻出细白根须。至晌午时分,这株妖花已吞尽七条人命,每具尸体皆化作花泥,滋养出新的血芍药苗。
此乃仙家灵物!游方道士挥动桃木剑斩向花茎,剑身却反被藤蔓绞碎。碎木刺入他眼眶的瞬间,青墨看见道士的瞳仁变成柳无涯的模样,口中发出金石相击的冷笑:第十三个......
青墨蜷缩在断墙阴影里,怀中画骨笔突然震颤。这支本该焚毁的邪笔,此刻笔锋竟自行渗出混着孔雀胆的血墨。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脱离身躯,在残垣上勾勒出《月下仕女图》的轮廓。
师父...素娥姑娘......他蘸着晨露在掌心画符,血墨却将符咒扭曲成藤蔓纹。更骇人的是那些前夜被焚烧的画卷残片,此刻正如活物般在焦土中爬行,追逐着每一个沾染妖气的镇民。
子夜时分,青墨在河边遇见垂死的周夫人。这个曾重金求画的富孀,脖颈已与血芍药茎秆融为一体,喉管里开出的花朵正哼着素娥生前最爱的采菱曲。她颤抖着递来半枚翡翠耳坠,瞳仁里最后一丝清明映出青墨背后的可怖景象——他的影子正在月光下舒展成完整的仕女图,画中人的罗裙缀满新生花苞。
霜降前夜,青墨将血髓砚沉入河底。砚台入水的刹那,整条河道泛起孔雀胆的幽蓝,数百幅《月下仕女图》从波涛中升起。他看见历代柳氏先祖在画中重复着同样命运:少年埋骨,中年化妖,暮年被噬。
该结束了。青墨拆散画骨笔,将笔锋刺入心口。剧痛中浮现的却是柳无涯最后的画面——师父在雷火里拼凑素娥的残魂,用脊骨为妹妹重筑人形。
当笔杆缠着的胎发没入胸腔时,整片芍药圃突然地动山摇。那些吞噬人命的妖花急速凋零,却在触地时化作墨蝶飞向青墨。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在吞食这些墨蝶,每只蝶翼都印着个痛苦的人脸。
十年后的上元夜,新任画圣青墨在城楼作《百花献瑞图》。收笔时朱砂突然沸腾,画卷自行焚毁,灰烬里钻出株血色芍药。围观人群惊恐逃散,唯青墨呆立原地——那支本该毁去的画骨笔,此刻正在他袖中颤动。
更鼓声里,青墨颤抖着铺开宣纸。画骨笔挣脱掌控自行挥毫,须臾间绘出半幅未竟的《月下美人》。画中素娥的裙裾缀满芍药蓓蕾,细看每朵花苞里都蜷缩着镇民的面容。当最后一笔落在美人指尖时,青墨的右眼突然刺痛,血泪滴落处,十年前焚烧的冰棺正在画纸深处缓缓开启。
梅雨时节,小徒弟推开青墨的丹青阁。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幅泛黄画作,雨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啜泣。画中美人衣袖新染的朱砂未干,一滴血墨正顺着画轴滚落,在青砖缝里绽出妖异的嫩芽。
窗外惊雷炸响,小徒弟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扭曲。他慌忙去翻找师父的《破妖录》,却见书页间夹着片枯萎的花瓣,背面是青墨的绝笔:墨尽魂存处,又是轮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