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澈青梅竹马。
报志愿时,我想赚很多钱,选了金融,
他为治好我的偏头痛,誓要成为医生,
十年过去,他早已成为脑外科精英,
而我也如愿以偿,在商界风生水起。
婚后第五年,他科室的女实习生大着肚子找上门来。
我笑吟吟问许澈打算怎么解决。
他的语气冷淡厌恶:
没什么好说的,离了吧。
这些年你掉进钱眼里,我每每看见你只觉得恶心。
我笑出眼泪,
他不记得我们从前的约定了,
而我生病了,也不想再告诉他了。
于是我对上他的视线,恶毒地翘起了唇角。
想离婚除非我死。
......
1
二十八岁生日那天,也是我跟许澈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结束商务应酬后,将近午夜我才回到家。
客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活人生活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有些乏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提前结束应酬,掐着点回来干嘛呢
本来就不该心存幻想的……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明明十年前的今天,他就站在我身侧,含笑的眼里装着的都是我。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自己报了医学院,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医生。
我笑嘻嘻说他怎么连梦想都这么高尚,要去治病救人,而我只想着怎么样赚钱。
他却摇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
安然,我没那么无私,我只是想治好你的偏头痛。
那是十八岁的许澈,学医的初衷。
离十八岁,已经过去十年啦。
我想了想,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几乎是发出的瞬间便有人评论:
师母生日快乐哦!老师今天超级累,早早就睡了,只好我来替他祝福您了,嘻嘻!
俏皮可爱的语气,带着迫不及待想要炫耀主权的小心思——
是宋吟。
哦,我怎么忘了,许澈还是科室的带教老师,要忙着带实习生。
我点进宋吟的头像,果然看到她也新发了一条动态:
白天查病房时才凶过我笨,晚上睡在我身边又抱我抱这么紧,反差也太大了,哼!
配图是许澈熟睡的侧颜,正靠在宋吟裸露的半个肩膀上。
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删掉朋友圈,关上了手机。
许澈是在两天后回家的。
见到我也在家,他仿佛有些意外,却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状若随意地问他:
你这几天去哪了在邻市开会
他顿了片刻,抬起眼看我:
不。我跟宋吟在一起,一直都是。
他的声调这样冷淡而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忽然就有些想笑,还真是——连骗都懒得骗我了呢。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语气轻松起来:
挺好的,我也是今天上午才回来,最近一直忙着竞标……
许澈忽然用一声冷笑打断了我。
不用一遍遍提醒我你有多忙,我心里清楚。忙到连几月几号是什么日子都不记得也很正常,对吧
他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讽刺,
我偏头看向一旁,将心底泛上来的酸楚强压下去,神情平静无波:
对。你和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些日子记不记得,还有什么必要吗
说完,我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春天到了,你的小女朋友最近一定更黏你了,我去忙我的事,你也记得多陪陪她。
客厅里沉默片刻,许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一向冷静睿智,很少有失态的样子。
可这一刻,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大,简直像个失心疯的病人。
我不禁皱眉:你没事吧
他边笑边摇头,过了许久才缓和下来,眼里犹带着大笑过后爬上的红血丝。
你要我多陪别人哈哈哈哈,你说我究竟是该说你大度,还是该说你,冷血无情,没心肝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语调突然升高,神情也狰狞怨恨起来。
我沉默地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四周静寂许久,久到我已经快要克制不住长久压抑于心的酸涩痛苦,甚至忍不住想要开口告诉他——
不是的,我不是冷血无情没心肝。
我只是,生病了。
我抬起头看他,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
许澈,其实……
他却突然打断了我。
安然,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恢复了面对我时一贯的冷漠:我们离婚吧。
我愣住,原本差点宣泄而出的话语迅速咽了下去。
似乎是从幻想中被打回原形一般,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我竟然差点没忍住告诉他,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竟然有一瞬间,想要向他示弱。
简直离谱。
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我重新戴上了那副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面具。
想离婚
我对上他的视线,恶毒地翘起了唇角。
除非我死。
2
许澈没有再回来过一次。
那天我说完那句话,他冷笑着点点头,说道:
行,那我就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他摔门离去,没有发现,身后的我终于结束了强撑,呕出一滩血水。
视线变得模糊,脑袋内部像是在被尖锐的石头大力敲砸,痛得发抖。
我没有喊痛,甚至没有叫救护车,
只是靠着仅有的力气从包里翻出来几颗缓解症状的药,咽了下去。
许澈说要看我什么时候死。
可是他不知道,我得了根本无法治疗的罕见病,已经撑了两年,就快死了。
很快了。
我开始刻意让自己更加忙碌,
每天晚上看着银行卡里的余额,我都总还觉得远远不够——
或许已经够了,但赚越来越多的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我几乎住在了公司,每天连轴转的工作应酬。
我以为高强度工作可以让自己将那些破事甩在身后,
却没想到那些污糟的事和人总要巴巴凑到我面前来。
那天有个项目需要的文件被放在家,我开车去取,
刚到家楼下,却忽然有人敲了敲车窗。
我偏过头,看到了宋吟。
师母好呀!
如同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她仍旧是一派活泼清纯的小女孩模样,笑嘻嘻地叫我师母,向我问好。
车子里明明挂着我最喜欢的香薰,气味清新好闻,我却忽然觉得反胃。
我克制住干呕的冲动,降下车窗,面无表情看着她:
你怎么找过来的
宋吟掩唇娇笑,语气满是理所当然。
当然是许老师告诉我地址的。他说有份病例落在家了,碰巧今天开研讨会需要。不过他又怕回来会见到什么恶心的人,所以托我来帮他取。
我的呼吸窒了一瞬。
宋吟却像是没有发现一般,自顾自的娇声嗔怪:
许老师也真是的,明明从前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告诉我家里地址,现在却主动让我帮他过来取东西。师母你说,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许澈,开始纵容她用更高调的方式来恶心我,或者说是逼迫我。
之前他跟宋吟再怎么狗男女,也很少将这种事摆在台面上。
毕竟是业内精英,不能不要脸面。
宋吟再怎么想秀恩爱,也只敢在许澈睡着后,发些仅我可见的动态。
等到许澈醒来,她就会将动态删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就像那条许澈睡在她身旁的侧颜照动态一样。
可是自从那天过后,宋吟就像得到主人许可的狗一样,毫无顾忌地四处乱拉乱尿。
不但开始在社交平台频繁发布亲密动态,甚至还会给我私发他们的床照。
我原本懒得理会,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找上门来。
眼见我一语不发,宋吟在一旁越发得意。
她从包里翻出一样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
刚才上楼,发现你家有很多冰箱贴。只不过都是好几年前的,又旧又土。我帮你摘下来丢掉了,这个新的送给师母吧,是我跟许老师旅游时买的,他也很喜欢。
她咯咯笑着,意有所指的补充:
老旧的东西,早就该换掉了,你说对不对啊,师母
好几年前的冰箱贴吗
哦,都是我跟许澈新婚时一起买的,说起来的确该扔了。
只不过,就算扔,也应该是我扔,轮不到她宋吟进门狗叫摆弄。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冲她露齿一笑。
你是不是以为,平时我从不理会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示威,是因为怕了你吧
宋吟脸色微变,张嘴想说什么,先出口的却是一声惨叫。
我扬起手,腕间用力,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宋吟唇角渗出一丝血迹,眼中挑衅意味却更浓了:
打得真好呢,师母,你要不要,连我肚里你老公的种也一起打啊
我愣住了。
见我不说话,宋吟越发得意,双手抚上小腹,咯咯娇笑起来。
师母,其实我还挺同情你的。结婚这么多年,你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老公连看你一眼都恶心,反倒每晚躺在我床上。
现在我们有了宝宝,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自知之明,退位让贤了
说着,她瞥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怎么不动手了你继续……啊!
话未说完便转成一声短促的惨叫,她摔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
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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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抬起高跟鞋,狠狠又踹了几脚她的肚子,居高临下冲她冷笑:
我怎么敢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敢是觉得私生子继承权合法后,就能靠怀孕分走我的财产了吗
宋吟伏在地上,脸色逐渐苍白,下腹淌出一条蜿蜒血迹。
我盯着那道血,忽然有些目眩,整个头颅毫无预料地剧烈疼痛起来。
周围似乎有急刹车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大步流星的脚步声,
我努力想分辨,却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
是那个病,又发作了。
宋吟好像看见了什么,冲着我身后大声哭喊起来。
我想让她闭嘴,脸上却突然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脖子被紧紧掐住。
她要是有什么事……我真怕自己亲手杀了你。
声音里是我这些年最熟悉不过的厌憎和怨恨,
我抬过头,终于勉强看清来人。
能看出许澈来得很急,连身上的白大褂都没脱,眼睛血红。
宋吟还在哭喊,他松开我的脖子,将对方打横抱起颤声安慰,急匆匆越过我上了车,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半边身子被他狠狠撞了下,有腥甜的液体从鼻孔中滴答落下。
脸还在火辣辣的疼,脑海里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还在上大学。
操场上,许澈牵着我的手,笑嘻嘻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
安然,安然,安然……
我羞恼地打断他,问他到底想干嘛。
他却从背后掏出一个平安符放在我手心,很认真地看着我:
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安然无恙,安然如故……安然,我一定要让你像你的名字一样,永远平安健康。
我握紧手里的平安符,抱住了他。
彼时的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医学生,朝夕相处的那几年,我的每一次头疼脑热,他都紧张兮兮,第一个为我诊治。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第五年。
他不知道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快要死掉了。
他扇了我一耳光,掐着我的脖子说,他真怕自己亲手杀了我。
我抹了把鼻血,在晕倒前,没忍住笑了一下。
好像真的是时候了。
宋吟还是流产了。
看得出许澈那天说的话不是开玩笑,
因为从两年前就拉黑我一切联系方式的他,破天荒主动给我发了无数条消息——
每一条,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怒,质问我到底在哪里。
听起来,他似乎真的要亲手杀了我才解恨呢。
不过很可惜,他不用赔上自己的命,我也要死了。
从病床上醒来时,医生的面色很凝重。
其实不用看报告,从我身上插着的那几十根管子也知道,我的病,真的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
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我笑了笑,执意让医生拔掉那些束缚我的管子,办理了出院。
出院前,手机又响了一次。
我接起来,轻声开口:
就今天吧,许澈,挑个地方去拟离婚协议。
宋吟的事,原本也是你有错在先。我弄掉你跟她的孩子,就当我们扯平。往后,我跟你两不相欠。
4
电话那头一愣。
他大约原本携着滔天怒海,却在我说完这番话后,突然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我听到许澈陡然提高音量,冷笑着说:
两不相欠行啊,早该这样了。太好了,你总算肯放过我了,我真是谢谢你。
嗯,我放过他,他也放过我。
我跟许澈,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离婚协议拟定很顺利,他没有要我名下任何财产,我也没有主动分割。
领离婚证那天,我看着镜子里面无血色的自己,化了一个浓妆。
口红选了很亮眼的色号,这样看起来,我仿佛还是那个光彩照人,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许澈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不住冷笑:
前几天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是又去国外出差了吧你这样的大忙人,连今天来民政局,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来的空吧
我微微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还要阴阳怪气,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点头:
嗯,最近是比较忙,所以我们尽快吧。
走出民政局,外面天气好得过分。
我抬起头看着阳光,忽然有些目眩。
包上悬着的一个东西突然掉落,许澈跟在我后面,盯着地上那东西,目光一沉。
他沉默许久,捡起来道:
你居然还留着。
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有些疑惑。
似乎很熟悉,可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你说这个平安符吗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今天随手拎了个包,都没发现上面挂着它。
说着,我从他手里接过平安符,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看起来用了挺久了,是该扔掉换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许澈冷眼看着我的举动,忽然笑了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不记得了你真能装啊安然。行,你干得漂亮,都到这一步了,确实没必要留着它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分明在笑,我却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微微皱眉,不明所以。
大脑一片空白,我只隐约回想起,出院那天,医生告诫我,烟雾细胞瘤末期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记忆会出现缺失混乱。
平安符……
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被我忘记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
我脚步不停,上车离开。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公司一切事务都做了交接。
我卖掉了跟许澈婚前一起买的房子,
买家来看房时,对着几处别出心裁的设计感叹:
这个也不要了吗这应该是您以前跟家人一起定制的吧,确定也扔掉吗
我愣了愣,看着客厅的顶灯,墙上的画作,
却始终想不起来当初跟谁一起,怎样选中的它们。
脑海深处好像又疼痛起来,所以我没再多想,只是点点头,轻声说道:
对,都不要了。
我搬到了之前买好的一处公寓里,面积不大,却很有安全感。
处理好一切后,我又将名下财产的绝大部分捐给了医学机构。
只留一小部分,足够我充裕度过剩下的日子。
不过我没想到,捐完财产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许澈的电话。
他还是那副厌憎我的样子,语气冷淡:
听说你捐了三千多万给T大医学院你一向钻进钱眼里,现在为什么这么大方
我默然片刻,忽然有些迷茫。
是啊,我从前好像确实爱钱如命,。
不然怎么会为了赚钱那么拼命,连身体透支了都还强撑着
可是为什么,我在捐钱时,又没有一点不舍。
我那么执着的赚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5
见我沉默,许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声讥嘲:
我明白了,T大医学院在脑科肿瘤学方面是国内顶尖。安然,你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跟我示好吧
我更茫然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澈似乎有些不耐:
你装失忆上瘾了吗T大是我跟你的母校,我在附属医院做脑外科医生,你捐这么多钱给母校医学院,难道不是为了提醒我,跟你的那些过往
过往……
我跟许澈的过往……
我开始认真回想起那些所谓的过往,可是一思索,脑海深处又传来剧痛。
剧痛停止后,我惘然睁眼,一无所获。
那些记忆就像用毛笔蘸水在地上写下的字,
水迹干涸后,一丝踪迹也寻不到了。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许澈对我来说,就像路人一样陌生。
而对待陌生人,我一向冷漠无情。
于是我冷硬回道:
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过往,就算有,也都是以前了。我捐钱只是因为我想做,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还有,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被你打扰。
挂断电话,我毫不留情将他的号码拉黑。
时日不多,我不想再为莫名其妙的人烦心。
我没想到唯一的心愿还是没能实现。
三天后,我正在公寓悠闲插花时,有人急促猛烈地拍门。
我打开门,不禁皱眉——又是许澈。
他从来都冷静从容,整洁挺拔。
可如今站在门外,他胸口却剧烈起伏,眼底发红。
情绪明明极不稳定,却还是在我开门的一瞬,极力克制,
像是完全不想被我看出自己的失态。
卖房子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不解:离婚协议的财产分割里,那栋房子的确归我,卖掉怎么……
不是这个!他骤然打断,厉声道:
我是说,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们一起……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压下声音,换了个问题:
还有里面的东西,为什么都丢掉不要了
我刚想回答,鼻孔却突然一湿——
大串血滴落在地上,像是身体仅剩的一点生命力,绽放出最后的花朵。
许澈神色一动,下意识朝我伸出手:
安然……
我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搀扶,强咽下喉间也泛上来的腥甜,抬头道:
卖不卖房子,没必要告诉你。至于那些东西,就算放在我面前,对我来说也很陌生,索性丢掉来得干净。
许澈一愣,悬在空中的手落下,随之是更大的怒火。
没必要陌生安然,你演失忆没完了是吗
他看着我刚才淌下的大滴血迹,冷笑出声:
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会演戏,亏我刚才差点以为你真出了什么事。
像是还嫌不够难听,他又咬牙补充:
都说‘祸害遗千年’,我看像你这种没心肝的人,肯定得熬到所有人都死了才舍得走吧。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简直无法沟通,心里有些不快,脸色更冷。
离开这里,半分钟内还不走的话,我会报警。
他气极反笑,连连点头:
好,很好。你不想看见我,我看见你也恶心得要命。别误会,我今天只是好奇来问问而已,没别的想法。那些东西我也觉得累赘,你丢了正好。
他说完,我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关上了门。
外面脚步声离去,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头颅里像是被人用利器大力敲砸,剧痛简直让我无法呼吸。
脑海中似乎又有无数记忆离我远去,我甚至连前一天做过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已经,没有几天了。
6
我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去了趟红十字会,签了一份捐献协议。
是我老早之前就想过要做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工作人员问我捐献原因,我笑了笑,告诉他:
我这么罕见的病怎么能浪费,当然要提供点标本供于医学研究。
这样说不定,就能找到治疗办法了。
走出中心大门,我头也没回去了机场。
飞机在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落地,我订了个度假酒店,决定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时间。
我在清晨的沙滩上看日出,在傍晚的闹市散步,看人来人往。
一切都很放松,什么也不用去想。
只是很奇怪,那天晚上在街上遇到一对男女,一直盯着我看。
我对上他们的眼神,愣怔了片刻,明明很眼熟,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男人紧盯着我,眉头蹙起,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
而女人则一脸怨毒,我似乎从她嘴里读到老女人三个字。
我恍然大悟,看着她的年纪,我可不就是个老女人了嘛。
我没多想,站在街边,回头冲他们笑了笑,没再停顿。
只是身后,却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离开。
直到深夜,我突然收到几条短信。
内容全是恶毒的咒骂:
离了婚还不安分知道我跟许老师要来这里旅游,故意想制造偶遇是不是
老女人,你做这些有用吗许老师还不是心里只有我,你别白费心思了!
我皱眉,实在想不起来,短信的主人是谁,
更想不起来,她说的许老师又是谁。
虽然怀疑是她发错人了,但我还是礼貌回复了一条:
如果真的没用,你怎么会在半夜给我发这些信息这个点不应该正跟你的许老师甜蜜吗
回复完,我不假思索拉黑了她。
这一觉睡得很好,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我都没再睡过这么香甜的觉。
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刚刚亮。
我洗漱好,吃了早餐,慢悠悠出门,坐在海边长椅上,看了一场日出。
阳光很好,洒在我脸上,明媚温暖。
我在光芒中微笑着闭上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我看到我的遗体被接收站工作人员接收,带回原地,
最终放置在了T大医学院解剖室。
我飘在空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离开,也许是还没到时间。
我看着自己的尸体泡在防腐池里,觉得这样很好。
会有很多学子从我的病理中获取知识,将来救治更多病人。
有一天,医学院突然忙碌起来。
好多人都在布置场地,搬运标本,
我看了许久才明白,原来是这里要办一个专题讲座。
横幅上写着的讲座主讲人是许澈,曾经也毕业于这个学校,如今已经是脑外科知名专家。
喧喧嚷嚷许久,连我的尸体也被搬了出来,一切终于准备就绪。
一片安静中,那个叫许澈的专家终于登场。
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是有点瘦,眼下也带着乌青。
看得出他的确是专家,对于脑外科一些罕见疾病的讲解手到擒来。
台下所有师生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讲到烟雾细胞瘤时,他要用到标本。
泡着福尔马林的罐子被抬上来,他转过身,口中滔滔不绝的术语突然停下。
我看到他的眼神聚焦到罐子里我的透露时,突然愣住。
他整个人的身体瞬间绷紧,嘴唇张了又闭,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7
我飘在空中,有些好奇,
我的标本就这么难看
连专家都不知道从何讲起
不,不对。
他在发抖。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不懂刚才还尽显专业的许老师到底怎么了。
他却恍若未觉,哆嗦着嘴唇,颤声问周围的人,里面的标本是什么时候收入
生前叫什么名字
周围人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回答。
他得到答案,像是失去了支撑自己站在这里的所有力气,猛然脱力跪了下来。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有人大喊着许老师体力不支,讲座到此结束,上前去搀扶他,却被他发疯般推开。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玻璃罐上,对着里面浮沉的标本,喃喃念着什么。
我飘过去,终于听清了。
一遍又一遍,他只念着两个字:
安然……安然……
仿佛很久之前,他也曾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只为了那一句安然无恙。
许澈被强行抬走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心口莫名痛了下。
很奇怪,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对着我的遗体情绪失控成那样。
可我还是跟了上去。
我看到他启动车子,疾驰到家,然后踉跄着上楼,从角落抱出一个大箱子。
箱子保存地极好,连一处磕碰都没有,只是上面落落厚厚一层灰,应该是许久都没有打开过。
他愣愣看了许久,终于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很多琐碎的东西,有一些滑稽可爱的冰箱贴,褪色的石膏娃娃。
而最里面,还有一个老旧的平安符。
他从里面翻出一个带锁的日记本,试了好几次,却都没能打开。
愣怔许久,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颤着手,缓缓将数字拨到了627的位置。
咔嗒一声,锁扣打开,许澈的眼睛瞬间红了。
627,是什么
日记本上明明写着安然的名字,可我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许澈翻开日记,我也凑近去看。
看得出这本日记有些年头了,最初的字迹还很青涩,语句也很活泼。
我今天跟隔壁班姓李的臭小子打了一架,他用拳头打了我的肩膀,我一脚踹到了他裆上,我赢了!
许澈很心疼,一边给我上药一边问我干嘛要打架,我笑嘻嘻说没什么,看那人不顺眼!
他不知道,那个男生在背后笑话买不起真鞋,穿地摊货。地摊货又怎么了我家许澈穿着地摊货照样能在篮球队当前锋!
没关系许澈,等我以后毕业了赚大钱,给你买一墙的真鞋,还要买大房子好车子,都给你!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当医生治病救人就好啦!
……
日记本一页页翻过,字迹也逐渐成熟起来。
只是语气,却逐渐不再活泼热烈。
许澈好忙,我也好忙,我们好久没有好好坐下来一起吃饭了。
今天是6月27号,我凌晨坐跨国航班紧急赶回来跟他一起过,可是他却在医院加班。他好像很讨厌我出差,可我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为什么他却忘了呢
……
头又疼了,这么多年的偏头痛还是治不好。算了,不告诉许澈了,免得他担心,他那么忙,我自己去其他医院检查一下好了。
再往后,日期断了很久才重新记录。
好久没见到许澈了,他总是说忙,没空回家。治疗的过程总是漫长而疼痛,我想,应该告诉许澈的。他一定会陪我的……他会吗
我想去医院找许澈,告诉他我生病了。可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看到他和那个女孩面对面站在一起,他低着头听她讲话,她踮起脚,亲了他。他沉默许久,轻轻回抱住了她。
其实没必要告诉他了,因为这种病,本来也没什么治疗的必要了。
……
9
日记再也没更新过,许澈合上本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他的喉咙嘶嗬作响,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我已经脱离身体的灵魂,终于又回想起,那些因为他而难眠痛苦的夜晚。
我看到他的口型,也许是在念叨安然这两个字。
可这世上,再也没有安然了。
许澈那天在讲座上骇然失态的视频被发到了网上,广为流传。
那具标本的生前身份很快被扒了出来,连带着许澈和我曾经备受羡慕的校园恋爱,以及婚后他是如何出轨了自己手下的学生宋吟。
有好事者拉了时间线,在网上一五一十进行讲解。
一夜之间,许澈从德高望重的青年专家,沦为臭名昭著的出轨渣男。
就连他就职的医院,也被卷入网暴。
而受影响最大的,则是宋吟。
她本就是靠着许澈才勉强转正,
如今连许澈都被医院解聘,宋吟的处境自然更差了。
网上议论纷纷,宋吟的个人情况,隐私照片等,都被扒出来传播。
她已经到了无法正常生活的地步,
就连出门吃个饭,也会被路人认出来,质问她是不是就是那个逼死原配的小三。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切,总觉得有些无奈。
被她逼死
她哪里够资格。
至于许澈,我原本以为他会像从前无数次在我面前护着宋吟一样,可是这一次,他竟然没有。
面对针对宋吟愈演愈烈的网暴,他无动于衷,甚至连发布声明为其解释都没有。
我看到宋吟跪坐在地大哭,问他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可是许澈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问道:
安然离世前一天晚上,你给她发那些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吟愣住了。
她偏开头,不敢跟许澈对视,极小声地否认:
什么信息我不知道……
许澈蹲下身子,很执着地问:
宋吟,告诉我,为什么要给安然发那些信息那时候,我跟她明明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那样咒骂她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仍是无悲无喜,可就是这副样子,让宋吟变得畏惧。
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她陡然提高了音量大骂道:
我骂她又怎么样我哪里有错本来就是她死性不改,我求了你那么久你才带我去那里玩,结果偏偏碰到她,那么晦气,她活该!
许澈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
他们都说是你逼死了安然。你发完信息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宋吟,会不会真的是你害死了她
宋吟不可置信地摇头:
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许澈的目光涣散开来,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她明明好好的……我每次见到她,她都妆容精致,容光焕发……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被泡在福尔马林里,变成教学标本……
我的安然,怎么会死呢
他喃喃念叨许久,久到宋吟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惊恐,想要起身逃离。
他终于回过神,一把拽住了宋吟。
是我跟你害死了安然,一定是。宋吟,害死了人,是要偿命的。
宋吟恐惧后退,却被逼到了墙角。
我看到许澈抬起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我知道许澈已经疯了,可是这都跟我没关系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刺眼,我飘出去,彻底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