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山月为衾 本章:第一章

    01、

    春雨初歇,惊蛰已过,万物复苏,阳光破云而出,河岸的柳枝冒出点点绿芽,随风飘动。是踏春游湖的上好日子。

    我沿着湖散心,想驱散连绵春雨带来的倦意。

    未曾想,我会被失控的马吓到仪态尽失,惊慌失措掉进身旁的湖中。春水刺骨,我不识水性,在湖中扑腾没两下就径直沉了下去,心中骇然以为就要命丧于此了,隐约听见岸上春兰的呼救声,我试图划水挣扎浮起时,一双有力的手搂住我往上托起,来人水性甚好,带着我不费力就游回了岸上。

    惊魂未定的我刚睁眼就对上了一张俊美的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我第一次看见这样丰神俊朗的人,不由得恍了神。他衣裳尽湿,水珠顺着发丝落下,在暖阳的照耀下水珠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多谢公子。春日的风携凉意吹在我湿透的衣裙上,寒颤四起,我步履匆忙委身行礼。

    姑娘不必多礼,早春犹寒,担心身体受凉。他扶起我。

    敢问公子姓名方便日后登门致谢。我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尽量让自己不显狼狈。

    沈宴,字绪则。他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腰间的坠子也跟着晃了晃。

    谢过了,也请公子赶快更换干衣,保重身体。我匆匆转身。

    姑娘,好走。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却感觉他炙热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多年以后,再想起这次遇见,仿佛是老天爷的安排。

    待我备好厚礼想登门拜谢于他时,他落脚的酒楼回信于我,他已经匆忙离开虞州,朝北去了。我只觉得些许失落,而在一旁露出狡黠笑容的裴行之却揶揄我说有缘自会再见。

    我白了他一眼,他立即住嘴,因为那失控害我掉进湖里的马,是他驯养的。

    裴行之是虞州刺史的独子,此人不学无术,顽劣不堪,常常将他爹气得吹胡子瞪眼,且不知悔改,久而久之,只要他不做出欺男霸女仗势欺人的卑劣行径,便任他自由。

    他声称我小时候是虞州最爱哭鼻子的小女孩,我没法反驳,因为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而阿娘说是我生病发热烧坏了头,才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

    半年后,祖母恶疾突发,药石无医,缠绵病榻半月后离世,后来家中生意陡然凋敝,虞州的三间药铺接连倒闭,当铺被官府查封,爹娘整日忧愁在书房来回踱步。后来,家中关门闭户,四周戒备森严,家丁女仆尽数被遣散,自此我再也没去过学堂。

    我那时候不知道审时度势,还任性胡闹,只觉得整日烦闷无聊,裴行之飞鸽传书给我,约我乞巧节那日一见,有异域而来的好玩意送我。那日夜里,我支开春兰,乔装从后门溜出。

    乞巧节那夜,我和裴行之混迹在人群中,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四周的人群就被冲散开来。我被挤着脚不着地,好在是裴行之紧紧抓住我稳住我身形,不至于被人群裹挟而走。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传入我耳中,我想踮起脚去看,无奈人潮太多,根本瞧不见所以然。兴致全无的我拉走裴行之,准备归家。

    裴行之却拉住我躲在暗处,神色紧张。

    被抓走的人是云叔和云婶。他的话如一记惊雷在耳边炸开

    怎会如此.我要去问个明白。我欲去追前面的车队

    裴行之拉住我,劝我冷静下来想想,我毫无头绪,只能朝着家中走去。家中上下里外,没有人迹,我难以置信,只觉得头痛欲裂,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向我跑来的裴行之。

    裴行之将我安置在他的别院,一连三日,我心急如焚,我拜托他向官场中人打听消息,又三日,半夜他送来一封密信。信上所写八个大字令我顿陷冰窖:通敌叛国,伏罪当诛。

    信和眼泪同时落地,我披发赤足狂奔,欲去京兆尹府问个明白,裴行之为了制止我,将我紧紧搂住,直到我力气全无,老毛病又发作失去意识。

    初秋深夜,孤月笼罩,我回忆往昔日子,恍若大梦一场,我想在这世间,我什么也没有了。

    离开虞州那日,太阳高悬,晃的人睁不开眼,裴行之前来送我。

    好好照顾自己。阳光底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离了我,没有人会陪你闹了,舍不得我走了吧。我故意拿他打趣。

    但这次他没有和我贫嘴,上了马车离去,我从窗户朝后看去,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淡,变的看不见。我打开临行前他送我的包袱,里面是一张银票,一把碎银,还有虞州最好吃的糕点。

    还怪细心的呢。

    我心里这样想着,眼眶发热,鼻子也酸的厉害。

    02、

    再见到沈宴那天,我正给燕乐坊晴儿姑娘送来她定制的绣衣。

    皎皎姑娘绣技可真是巧夺天工,这绣服正合我心。晴儿姑娘抬手对着铜镜扭动身姿,像一只随时可以飞走的彩蝶。

    娘子喜欢就好。看着镜中的她,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便瞧见了沈宴,他眼神一顿,也像是认出了我,看不出眼底情绪,随后晴儿露出笑容信步贴了上去。

    我替他们关紧房门,乐舞玲珑、烛火摇曳、暧昧气氛下窗纸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影影绰绰仿若重叠在一起。

    我赶忙下楼,绕过后院的花园从后门离开,路过侧门时被人拦腰搂住,惊吓之余奋力反抗抓伤了来人。

    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恩人沈宴捂着脸。眼神幽幽,玉面红润,像是饮了些酒。

    谁让你偷袭我,不是君子所为。我立刻辩驳。

    为什么装不认识我,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他如湖瞳般的眼睛注视我。

    我不语,只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和我解释做什么,我暗自嘟囔,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

    陪我再喝一壶吧,就当报答我那日的救命之恩了,盛京也难买的千日醉。沈宴从袖子里摸出酒壶,拔塞到我眼前晃了晃。酒香四溢,清冽飘香,要是酒鬼们闻到此酒香,没喝酒已经醉了三分。

    沈宴不等我回答,径直前去,我只好提起裙子跟上。

    月光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下流淌一片水墨,夜风掠过,将倒影在湖水中的白玉盘吹皱后又铺平,前方的宫殿里亮着千百盏宫灯,气势恢宏,宫灯跳动闪烁,像是漫天夜空里的星云。

    不愧是盛京,真美!我双臂环绕手搓着臂膀,感叹这如画般景色。

    盛京美景多于繁星,我以后带你去瞧个遍,风大、披上

    。沈宴解下月白色大氅披在我身上,又帮我拢了拢脖颈,手指微凉,落在我的脖间,也似乎撩拨在心间。不由想起初见面时分,他也是如此温柔,叮嘱我当心受凉,再想到我如今处境,我鼻头发酸,眼眶微微发热。

    你叫什么名字沈宴喝了一口酒

    皎皎、云皎皎。

    皎皎云中月,名字甚好。

    进盛京前,裴行之给我弄了一份进城的路引和良籍文书,打算查明真相。进城后,我寻在一家成衣铺帮人绣喜服和跑腿来过活,算一算时间,也来盛京一月有余了,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不禁有些泄气。

    我原是富庶的商贾家小姐,家业凋敝,家人急病离世,余下我孤身一人来盛京投奔亲戚,我把过往遭遇隐去关键部分告诉他。

    一个人,肯定受了不少苦。沈宴语气轻轻,亮晶晶眼里像升起一团水雾,神色却黯然。

    其实也还好,流泪几次就变坚强了。我露出一丝微笑,故作轻松。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陪着你。沈宴侧身把头埋进我的脖颈处,均匀的气息带着酒后的潮湿落在我脖子上,轻轻柔柔,像是被用羽毛挠痒。

    你醉了我慢慢侧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垂下的青丝随风微微摆动。

    我指尖微颤,羞怯却不敢动,心跳如鼓,面上微热。

    风停了,四下俱静,飞鸟都隐匿回巢,河水也静下来。他的呼吸声洒在我耳边,却给我心里带来一片安宁。

    我抬头直视前方,宫殿里的宫灯已经熄灭半数,恢弘森严的气势也被削弱了些。护城河拱桥上,更夫提着铃铛和梆子快步走过,月光拉长他的影子又投入河中,影子飘动,又一闪而过。

    这酒量也太一般了,我在心底暗暗嘀咕。

    河风夹着凉意吹来,丝丝缕缕,我竟然升起了让时间停止的念头,让我在这短暂的安宁中,忘掉伤痛。

    03、

    时间悄然溜走,转眼已至腊月寒冬,落雪簌簌,天地之间落了一片白茫茫。而虞州,是不会落雪的。

    盛京地处北上,从小在南边生活,我第一次度过如此寒冷的冬天,冷的指尖都痛。更不要说是穿针引线了。

    我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后合上搓一搓,想让冻僵的手暖和一些,能让绷子上的花绣得更快。

    一辆精美四轮轩车停在店铺门口,有人掀帘下车,我以为又是哪位王孙小姐来订制华裳,看清楚了才发现来人是沈宴,他径直朝我走来,给我披上一件松青色的软裘,软裘里子都是小狐狸毛,轻巧又保暖。

    你来做什么订制喜服我故意逗他

    盛京不比虞州气候,我担心你受冷。

    我....我一时赧然,忘记要说些什么。

    这是取暖用的龙炭,用松柏和柞木的硬木头制成,烟少耐烧,送来给你取暖用。

    沈宴吩咐侍卫把炭抬进里屋。

    识人无数的贾掌柜立刻殷勤的请沈宴入暖阁休息,随即又吩咐下人烧水奉茶。

    龙炭,不是一般达官显贵能用上,而且这么贵的东西,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眼尖的掌柜立即明白他身份显贵,殷勤地点头,身子就没直起来过。

    而沈宴只是摆摆手,同掌柜说让我随他离开半日就行。

    我开始好奇他的身份。

    沈宴扶我上了马车,车内暖意绵绵,淡淡的香味氤氲在空气中。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开口打破这尴尬氛围。

    到了就知道。沈宴说完就开始闭眼假寐。

    我兀自打量,他闭着眼,睫毛很长覆盖眼下一片阴影,眼角旁边有一颗小小的痣,并不突兀,反而给这俊美的脸上增添了几份柔情,笔直的鼻梁下是淡粉色的薄唇,他今天没有束发,少了一分英气,多了几分柔情倦意。不论是何种装扮,他无疑都是好看的。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掀开帐子下车,放眼看去,映入眸底的是一片红白两色渲染,数不尽的梅花肆意盛放。未见过此间景色的我兴奋极了,脚下一深一浅的向梅林中奔去,沈宴支开侍卫马夫,撑伞紧跟身后。

    我指腹拂过梅蕊之间,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寒意伴着凌冽梅香似要透入骨中。

    我还是初次看见如此雪景,谢谢你,沈宴。我伸手吹落指尖的雪花。

    也许你曾见过,只是你忘了...沈宴伸手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热,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心中似乎也被一股暖意填满。

    人的一生,看过太多次美景,新景冲淡旧景,旧景就被遗忘...

    那人呢,是不是也是这样新人来旧人哭呢看向他的眼睛。

    至少我不会。他丢下伞,顺势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头。

    我靠在他的胸前,倏然红了眼眶,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为自己的不争气,我明白此时我们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但我还是徒生妄念,想与他长长久久,共度韶华。

    沈宴...你是...真心的吗我支支吾吾的开口,等他答案的同时也在等自己心里的答案。

    此心天地可鉴,皎皎,我会永远待你好,只你一人。沈宴将我搂的更紧了些。

    我想,就算这场相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此刻我也甘之如饴。

    万籁俱寂,再静一点仿佛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我们相拥伫立在梅林之中,任雪落白满头。

    因为沈宴,我从未如此期待下一个春天。

    04、

    沈宴三番五次来绣铺找我,教我射箭、骑马、极具耐心,短短两个月,我皆有所成,我夸赞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也自吹自擂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学生。

    掌柜夫妻俩态度大变,殷勤中带着讨好,不再让我四处跑腿,只让我绣最上乘的云丝锦,并从不催促,我深知他们忌惮着沈宴,又好奇我日后的处境,是攀上高枝日日受宠,还是露水姻缘朝生暮死。

    上元日,我收到一封信,没有落款人,约我卯时三刻燕乐坊一见,有要事面谈,我好奇的紧,猜想是不是沈宴作弄我的把戏,亦或许是裴行之来寻我了。

    上元佳节,

    盛京热闹非凡,街道两边挂满了各种灯笼,材质不一,形状各异。千门万户,张灯结彩,交相辉映,我想诗人笔下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恐怕就是此刻的写照。

    燕乐坊门前更是游人如织,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我顺着信上留下的地址径直上了二楼,推门进去,看到晴儿姑娘在桌前坐着。她一见我,立即前来关紧房门,神色紧张,我心中疑惑不解。

    总算寻到您了,小主。她堪堪弯腰,行了一个我看不懂的礼仪。

    你这是做什么我心中不解

    奴婢在盛京蛰伏半年,就是为了寻到您,带您回北凉,趁着今夜人多杂乱,守卫必会松懈...她兀自说着,递给我一幅画。

    此话一出我如遭雷击,难道这是爹娘的部下,那回北凉又是什么意思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我展开画一看,画中的人是我,这画是我去年生辰时,父亲请人给我作画来当做我的生辰贺礼,此画应该在虞州房中,怎会在此

    奴开始寻您时不知您容貌,只知您绣艺出尘,这画是今日有人送来助我寻您。达牧,你可以出来了...

    从里间走出一个男子,身形魁梧,面容粗犷,也朝着我行了个礼。

    没办法立即让您清楚前因后果,但请您信我,盛京此刻很危险,您必须和我立即离开

    。晴儿上前握住我的手,试图让我相信她。

    达牧,你先前去通知他们,备好马车和...青儿的话还没说完,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来。

    就想走了....你当盛京是北凉后花园吗沈宴站在门前,依旧是锦衣华服,身姿挺拔,语气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身后跟着一群身着盔甲的金吾卫,手持弩箭,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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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泱泱的一群人瞬时站满了房间,一股危险的气息弥漫其间。看到来人是沈宴,我从惊奇霎时间转为害怕,目光所及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糟了,中计了...原来你早就开始怀疑我。晴儿怒目而瞪,直指沈宴。

    你破绽太多了...

    沈宴看着晴儿,戏谑笑着,眼神却狠厉。

    我从未看到这般神色的他,顿然明了,明白了爹娘罪名应属实,而我是一颗引蛇出洞的棋子,而我呢,蠢笨如猪被他如此戏弄,胸口闷的厉害,头晕目眩。

    降...还是不降...

    沈宴开口

    做梦。青儿呸了一声

    还真是忠心。沈宴抬手一挥,弩箭转向,一支弩箭朝着晴儿破空而出。

    瞬时,那达慕只能徒手去接,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推向窗户边上,划破的手掌鲜血淋漓。

    停手...沈宴...你住手...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拿出他送我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我想救下他们,不得不兵行险招,也不敢胡乱揣测我在他心中的份量,此时此刻,我再无他法。

    沈宴,你放他们走,我降...谋逆主谋是我,我随你去...放过他们,凌迟车裂、千刀万剐都随你....我大声喊叫,

    眼泪和脖子上的血一起流下,染红了他送我的那件广袖金丝裙,脖子上的痛意不值我心中的万分之一。

    求求你了,沈宴...泪眼迷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挥手示停,脱鞘的第二支弩箭剑走偏锋射破窗户。

    沈宴没有回答,径直向我走来。

    别过来...我踉跄后退几步。

    小主,你何必...晴儿还没说完

    电光火石之间,沈宴扑向我,一手握住利刃,一手扶住我的后脑,两个人跌倒在地上,我来不及起身,而身后是弩箭齐发,杀意四起,我侧头看见达牧破窗而出,晴儿被弩箭刺中身体倒地,鲜血喷涌而出,眼睛看着我,嘴角溢出丝丝红色。

    别让他逃了,务必找到他们接头地方,如若反抗,就地诛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温度,只有残忍。

    而我头痛欲裂,陷入一片虚无混沌之中,感觉身体变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05、

    我没有被沈宴送入地牢,而是被他囚禁在他世子府的后院里。他日日夜夜来看我,我却不肯与他说半个字,只想着晴儿的生死想着达牧是否逃走想着我到底是谁

    而这些都没有答案。

    沈宴一日给我上药两次,服侍的婢女想来帮忙,他却不允,他的动作轻轻柔柔,还是如初见时那般温柔体贴。一想到此处,几欲垂泪。

    皎皎,你说点什么也好。

    皎皎,这一切我都可以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他语气带着讨好。

    你作何解释为什么要留着我这个乱臣贼子何时杀我我咄咄逼人,不断地想激怒他。

    我....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你并不是...。想说的话被我截断口中

    那又是为何囚禁我于此处几乎吼出这句话,脑中嗡嗡作响。

    皎皎,你且听我说,云氏夫妇并非是你亲生父母,那日是他们掳错了人

    不可能,这...我手一抖,瓷杯落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

    他说完递给我一幅御笔亲书,我展开锦帛,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中:

    【朕诏:忠烈威远将军护驾捐躯,女陈玥得朕爱重,封昭宁郡主,赐金册、宅邸、岁禄三千石。钦此

    】

    你是英勇殉国威远将军夫妇的遗孤,你原名陈玥。他语气迫切却笃定。

    我不记得了...我转头不去看,害怕对上他那双真挚的眼睛。

    你右膝盖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你不喜胡椒因对其过敏。

    我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他口中的两件事都没错,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身世秘密我无法辨认真假,我不想再听下去。

    皎皎,我曾以为你死于那场宫变。沈宴伸手握住我的手。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哗哗作响,我抬眼看去,他莞尔一笑,眼眶微红,眼角似乎有一颗泪珠,而我觉得是灯火幽暗,而我看错了眼。沈宴不语,只是紧紧的搂着我。红烛垂泪,窗纸上相拥的影子像一对互诉衷肠的恋人,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

    十年前的那场宫变,人尽皆知,这一切因果都要源于二十年前和北凉那场战争。

    二十年前,北凉来犯,南祁在并州大胜北凉,俘获北凉皇室的王爷囚禁于并州,北凉派使者商议求和后签订契约,每年进献骏马万匹,锦绣布匹万吨,岁岁来朝,缔结婚约以此同修共好,约定百年内不得开战。

    北凉王膝下的唯一女儿千里迢迢前来和亲,而康王爷不受圣上宠爱,因其母年少飞扬跋扈,好斗善妒,也有市井流言说康王的生父非圣上,即使他文韬武略,满腹才华也不受待见。

    康王深知自己处境艰难,又不甘放弃帝王之位,和北凉王暗度陈仓十余年,在那年秋猎的某一日,抄戈起兵,反了,逼迫先帝写下诏书,退位让贤。

    激战十日,最终还是被威远将军夫妇竭力击破,康王被逼自戕,而威远将军夫妇也重伤不治身亡。

    故事的最后,先帝本沉疴难治,经此一事,郁郁而终,新帝登基,重揽大权。而可怜的康王妃,当日闻康王自戕后,不想牵连故国,那日便用发簪刺破喉咙,流血而亡。

    那年是南祁韶光三十三年,也是元序始年。

    这令我想起裴行之曾在学堂里大放厥词:当年如若康王得势,我南祁必更胜于东陵,西疆,成为四国之首。

    他这番没头脑的言论惊骇四下,夫子捏了一把汗。裴刺史心急如焚前来赔礼,说他小儿从娘胎里脑中带毒,时常胡言乱语,颠倒黑白,望先生切勿计较。

    裴行之足足在祠堂里跪足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出来,并且还不知悔改,问我是不是赞同他

    即便康王盖世才华,可是起兵谋反更是大错在先,先帝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他因自己权欲而反,用无无辜人的鲜血为自己铺路,称不得一位明主。

    听了我这一番话裴行之沉默良久。

    翌日,我便高烧不退,四肢百骸隐隐作痛,梦魇不断,盗汗不止,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我梦到还是小孩时候的我,爬上府邸院墙上取挂在树上的纸鸢,而树下有个孩子,那孩子看着我。我鼓起勇气一跃,膝盖磕到了小石子,他用力扶我站起来,我清晰的看到他眼角有一颗小痣,而随即场景切换,他被人死死的掐住脖子,气若游丝,而我垂头跪地,哭喊求饶。

    我看到鲜血流下石阶,蔓延到我脚下,染红了我的鞋履;我看到宫女侍卫惊恐之下抱头乱窜,却还是躲不过乱箭齐发,倒地而死;我看见她们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着我,眼里带着不甘和恐惧;我看到小女孩哭喊着磕头求饶,额头重重的砸在地上,额头上混合着泥和血。

    四目之下,烈火围绕,哀嚎遍野,空气中弥漫一股尸体烧焦的味道,我仿若跌入九重地狱。

    直到后半夜才堪堪转醒,屋里还是灯火通明,我看见沈宴伏在榻边睡着了,手中还握着我赠他的锦帕。

    我鼻子发酸,再次分不清他的真心还是假意,而我呢,找不回自己的记忆,也理不清对他的感情。

    我手抚上他的发丝,动静不大,却还是吵醒了沈宴,他见我清醒过来,露出一丝笑意,他抬手探向我额头,这次我没有躲。

    你这是何苦这次换我先开口。

    只求皎皎平安无事,不再置气于我

    。他覆上我的手背,手心微凉。

    何苦执着于我,就算我俩儿时交好,那也是过去之事,况且我也彻底忘却你,早已放下了。我抽回手,眼神却不敢看他。

    无妨,记不起也无碍,我们从头来过。他没有半分退却。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半分,正欲侧身躺下假寐。

    皎皎,天上地下,唯你一人。

    话音刚落,他凑了过来,我唇上一热,想说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一阵带着清晨雨露的风吹到榻前,罗帐不合时宜的落下。

    06、

    我依旧噩梦频发,我开始害怕睡觉,夜里我时常静坐整晚,绣花、抄经。白日里只浅眠两个时辰,茶饭不思,如此下来,本就瘦弱的我,更是形销骨立,往日合身的衣裙已经略显着宽松。

    沈宴瞧着心疼不已,便从太医院请了资历最老的御医来给我诊治,那御医虽鹤发满头,却眼眸清明,神采奕奕。把脉问诊后,只开了一些安神定气的药,叮嘱我按时服下,好生静养。

    此病在心不在身,姑娘应该比老夫更清楚。老爷子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重重落在我心头。

    送走御医后,沈宴又折返回来陪我静坐。他伏案处理公务,我则穿针引线,相顾无言。

    窗台上多了一只能说会道的鹦鹉,小头尖嘴,整日在那巴掌大的笼中叽叽喳喳,学人说话。一会学婢女:小姐,小姐...一会学沈宴:皎皎,皎皎...引人发笑。这笼中小雀儿,让我想起自己的处境。

    河岸杨柳青青,春江水已暖,我想看桃花,沈宴就带我去了距离盛京数十里的清兆山。

    十里桃林,灼灼其华,春风拂枝,花瓣如雨簌簌落下,仿若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我举起手中的千日醉,欲饮下一口。

    大病初歇,不可饮酒,没收。沈宴抢过酒壶,面露愠色。

    此情之下,没有美酒作伴,真是可惜。我摇摇头,露出惋惜的神色。

    等到你好起来,想喝什么,我都允你,但现下身子要紧。说完沈宴兀自喝了起来

    好...我低声应他。

    皎皎,这清兆山,你可还记得他眼中带着一丝期许。

    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忘记你不记得以前了。

    从有记忆起,我就在山中寺里生活,我以为自己是被僧人捡来的弃婴,后来无意中偷听到师父和一位施主的对话,才知道自己是当朝右相的私生子,见不得光,便送来山中。

    我思绪翻涌,未曾想到他还有这般可怜身世。

    右相夫人未曾诞下男婴,不得已将我接回府中,那年我八岁,同龄世家子弟皆嘲笑我出身,那时在学子监里,也只有你与我交好,敢为我仗义执言。

    我依旧沉默,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是喉头哽咽,讲不出话。

    沈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况且你现在是身着蟒袍的天子近臣,如今你身居高位,权力遮天,而我是一个连自己记忆都找不回的人,你我之间如隔重山万水...

    皎皎,我不在乎...你沈宴话还没说完,他人趔趄了一下,扶住树干才不至倒下。

    酒中有药,皎皎...可是你...他神色诧异,摇了摇头想保持清醒。

    庙堂之高于你合适,江湖之远于我才是归宿。你给的爱太沉重,我不敢要也不配要,沈宴,我们就此别过。药力只有两个时辰...

    我骑上我们来时共骑的白马,夹紧马腹,策马掉头,我不敢回头看他,亦怕自己改变心意,只得快马加鞭离开盛京。

    红衣烈烈,策马而动,林风带着吹落的花瓣落在我脸上,有点发痒,我抬手去摸,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如若这一别即是永别,请上天保佑他,此生顺遂无虞,岁岁安康。

    路过虞州时,我见到了裴行之,以往咋咋呼呼的他仿若变了一个人。

    你不用对我心生愧疚,是阿爹阿娘有错在先,裴大人只不过恪守职责。

    我应该早与你说清楚,对不住。他听我如此说,面色才微微好转。

    云氏夫妇确实叛国泄密,最早发现的此事是刺史裴大人,由于涉及朝事,也不知其涉足规模,又恐是康王旧党,兹事体大,向来谨慎的裴刺史向上呈递密信一封。而这封信正是落入沈宴手中,而沈宴救下我那日,正是他来虞州私下探访此事。

    而后面的那些事情,自然是裴大人和沈宴的手笔了,裴行之第一次乖乖顺从他父亲的旨意就是骗我出府中,上演一场好戏,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来龙去脉我皆了然于心。

    裴大人是好官,我在虞州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他是百姓之福,是社稷之幸。

    此后,作何打算裴行之听我这番话,悻然一笑。

    不知道,天大地大,哪儿都行,也许还会去北凉看看呢!我笑着说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有缘自会相见。我狡黠一笑,他看出我的用意,也露出灿烂笑容。

    07、

    又一年春风吹,燕子飞。

    我到处走走歇歇,最后落脚于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山中有个尼姑庵,名寂照庵,庵中树木掩映,四季如春。

    我深知自己血脉罪孽深重,在此地日日抄经念佛、燃灯长跪、为那些无辜丧命之人祈冥福,愿他们早日往生极乐,度化安息。

    师父却说:罪孽如露亦如电、应观无常勿自缚。

    山中没有四季,一如上山时天气,我朝着山下走去,远看一抹白色立于翠绿之中。

    我径直朝前走去,那人轻袍缓带,眉眼含笑,一如往昔那个曾在树下等我的男孩。

    我看着那朝思暮想的脸庞,笑着说:可惜的是威远将军夫妇未曾有过一儿半女。

    骤然吹起一阵山风,曾经过往的岁月、爱恨交织、随着庵中檐角的铜铃声一起随风飘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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