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虚妄的想象 本章:第一章

    雨从下午开始,一直没停,像扯碎的布被山风甩在地面。

    暮风镇的空气带着土腥味,风吹过时,有股潮冷的气流贴着皮肤。

    那棵山道边的老树晃得很低,主干处裂了缝,看上去撑不了太久。

    下山的路还没封,但车开得慢,灯光打在水面上,溅起一层层翻涌的灰影。

    旅馆就在路尽头,落地窗内透出微黄的灯光,像放置在黑暗中的一盏温水瓶。

    屋檐下的霓虹灯VACY只剩一半在闪,字母抖着亮了一秒又熄了,像试图发出一个迟到的信号。

    那人从车里出来时没有打伞。风衣前襟被雨水打湿,贴在腿上。行李箱在石板路上滑了一段,轮子陷进一块水洼,他低头扶了下,没停。

    门没立刻开。他站着,等了一会儿,没有敲门。像是在等雨小,也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他该停下的地方。

    里面的人最终拉开门,没有问话。她站在灯下,眉毛有些淡,眼神很平。

    他点头。她让开身位。他进门,雨声瞬间被隔在了门外。

    旅馆一楼只有前台亮着灯,旧木板地面有些微微翘起的边角,走起来声音不大。

    柜台后放着一排钥匙,只有三把缺位。旁边是一支快用干的圆珠笔,和一本翻到一半的登记簿。

    她翻页,指了个空行。他写了名字,没有抬头。她也没看。

    她从钥匙架上取下一串铜环,递过去。

    八号。她说。

    他点头接过,没有回应更多。钥匙凉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楼梯有些旧,扶手晃了一下。他走得不快,水从风衣的下摆滴落,落在楼板上的声音比他鞋底还清晰。

    二楼走廊窄,灯罩上有尘。每走几步,灯就闪一下,又复亮。门与门之间隔得近,墙面贴着浅色壁纸,纹路模糊像旧照片。

    他的房间在最尽头,拐角的位置。钥匙转进去时有些紧,他用了点力才听见咔哒一声。

    房间不大,床靠墙,桌子边放着椅子。窗帘没拉,窗外风吹树枝扫过玻璃,留下模糊的痕。

    他没有立刻开灯。

    脱下风衣搭在椅背,行李靠墙放下。他站在窗边,看了会儿外面。雨还没停,风声像某种低语,绕着这栋楼拐了一圈,又从屋檐角落钻进来。

    走廊里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又是一扇门关上的响动。有人在说话,声音被门吸进去,听不清内容,只听见语气很短。

    他没出房间,也没坐下。

    只是在那片灯光投不进来的角落,站着。

    又有人上楼了,脚步声轻,像是在试图不惊动什么。

    那人没敲门。只是经过,推开某扇门后迅速锁上。

    风仍在吹,雨没有减。

    他靠着窗,看着黑夜和远处路灯下斜落的影子。

    风还是那股潮冷的味道,贴在墙上吹,沿着屋檐的缝往下灌。水从旅馆门口的雨棚滴下来,打在地上的花砖上,声音间隔稳定,像是某种失准的秒表。

    柜台后的人站着没动,右手还搭在账本上。她转头看了一眼钟,分针刚刚走过十二。门外那个人撑着一把伞走过来,伞骨歪得厉害,雨水往她的肩膀斜灌进去。

    门没锁,她推开的时候很轻,像怕打扰谁的梦。

    她一进来,水珠就从她身上滑下来,在地上堆了一小滩。她站着没说话,像在看灯光有没有变,或者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她身后的孩子比她快一步,绕过她腿边就往里跑。他鞋踩得重,溅了一点水到柜台边上。他的手里攥着一个压得扁扁的面包袋,看起来攥了很久了。

    一个标间。女人说。

    前台的人点了点头,从钥匙排里抽出一个铜环,递过来。

    六号。

    她接过钥匙时指尖是凉的,钥匙在她手里转了一圈,似乎想看看是不是这块铜牌太旧,还是这房间她曾经来过。

    她带着孩子上楼了。小男孩在拐角回头看了一眼楼下,看得不重,像是确认有没有人追上来。

    他们进房时没有发出声音,门关得紧,听不出锁没锁。

    几分钟后,门又开了一次。

    来人穿着深色风衣,帽檐压得很低,像是从雨里溜出来的影子。他没有行李,只有一把塑料袋团在手里,拎着像什么刚吃完没扔掉的东西。

    他走得不快,但一进门就立刻看了前台一眼,像是怕被认错,又怕被认出。

    有房吗他说,声音干哑,像是刚醒来。

    标准间。

    她递给他钥匙。

    七号。

    他从裤袋里摸了很久,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没有零钱。他放在柜台上的时候钱是湿的,角上卷着。他没看她,转身就上楼。

    他上楼梯时步子很轻。刚拐过转角,正对着茶水间的门开了,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是刚才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水线只到一半。

    两人擦肩而过。没有对视,也没有说话。她把杯子放在栏杆上,转身回了房间。

    五点一刻的时候,又有人进来。

    这一次是一个穿深蓝风衣的中年女子,胳膊上夹着画筒,头发打着小卷。她一进门就开口:预约的,姓龚。

    前台的人翻了一下登记本,点了点头。

    非吸烟房。靠角落的。

    ……五号。她说完,把钥匙放在柜台上,声音像贴在木头上说的,没什么情绪。

    女子接过钥匙,低头看了一眼铜牌上的数字,没动。

    你这地方,以前不是这样灯光的吧

    前台的人没回答。她也没等回答,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小了一点。

    她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得很慢。上楼的时候没回头。

    最后一个人来得比天黑晚一点。外面雨小了,但风还刮。门是被他一脚踢开的。他的外套已经湿了一半,鞋底沾着泥。

    他没撑伞,嘴里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边走一边抖雨水。门口的地垫湿透了,被他踩了两脚,水渍印下来。

    她还在柜台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一间。她说,三号。

    他点头,把手从衣服里抽出来,钱掏得很快,指节因为冷而发白。

    钥匙塞进他手心时,他没接稳,差点掉地上。他蹲下去捡了一下,站起来什么也没说,直接上楼。

    鞋印从楼梯一直踩到走廊,沿着木地板湿湿地留了一排。他进房的时候门没关紧,后来才拉回来一声关死。

    七个房间,到了七个人。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门已经不再响了。

    楼道灯从黄色变成了青白色,是那个老灯管开始频闪之前的颜色。光打在墙上,藤蔓纹路像是在水面漂着,一动不动,又不是静止。

    三号房的门开过一次。

    男人从门里探头出来,烟还咬在嘴角。灯太亮,他眼睛眯着,只往走廊对面扫了一眼。六号房的门是关着的,但门缝底下的光线比之前短了一点,像是有人在里面踢到了门边的东西。

    他退回去,门合得不响,锁舌碰到门框,发出一下空响。

    六号房里,孩子在床上趴着,手指还在玻璃上画圈。女人站在衣架前面,正在扭干一件长袖T恤,水珠从衣角滴到木地板上,溅出一圈小点。

    她把衣服挂上去,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滑了几下,再亮起时,信号标志跳了一下,又归零。

    她没再点开。只是把手机扣在桌上,坐下来,盯着窗帘晃了一会儿。

    五号房的灯亮着,光从底缝透出来,像是被裁剪得刚刚好的一条纸带。房里没有说话声,只有纸张翻动时轻轻的摩擦。

    女人坐在床边,脚还穿着鞋。她没脱外套,画筒靠在她膝盖旁边。她右手抓着书角,翻得慢。左手拿着一块湿毛巾,正擦鞋尖上的泥。

    七号房那边传来水流声。像是有人洗东西,但洗得不太干净。管道里咕的一声,把水吸回去,再吐出来。

    那个年轻人拿着湿毛巾擦了半边窗户,风从窗缝灌进来,把椅背上的衬衫吹得飘了一下。他没注意到。门被风带得轻轻一晃,合得不紧,他回头去关时用力了点,门锁弹回的声音脆。

    楼下响了一声。像是什么椅子被拖动了。不是急促的,是那种坐了很久,腿麻了之后站起来的那种缓。

    没人说话。

    八号房的灯一直没开。门缝下干净,没有水迹,也没有光漏出来。

    有人轻轻经过四号房的门口。门虚掩着,但没人住。风吹过时门动了一下,没合紧,也没全开。地板上有鞋印,印子半干,有一点浅浅的拖痕。

    六号房的女人走出茶水间,拿了一杯水。她低头路过三号房门口时停了一秒,然后继续走。她的拖鞋打在脚后跟上,发出两声,第三声落在门内了。

    那之后的半个小时,楼上的门没再响过。

    窗外的雨小了些,但风更乱了。旅馆正门口那条铁链挡着的通道被风扫得哗啦响。链条末端钩住栏杆,晃动时轻轻碰到铁皮广告板,发出一点微微的响。

    楼道那盏闪了的灯又稳住了。走廊两端都没人。

    屋子里有些东西开始动了。不是灯,也不是床,而是那些在空气里漂了一天、刚开始下沉的气味。

    没有人开窗,但风吹进来了。

    晚上八点二十。

    楼下的灯开始不稳定。不是闪,是光在里面一点一点褪色,像灯泡本身被什么慢慢吸走了亮度,而不是电压在掉。

    柜台后没有人。

    登记簿摊开着,页角卷了一点,像是被风翻动过。签字笔从柜台边沿滑下来,卡在柜腿和地毯之间。

    吧台边的高脚椅偏了一点角度,好像有人坐过,又不想留下痕迹。椅子前的地板上有两道细细的拖痕,并不深。

    水壶还在保温。盖子没盖紧,冒出一点热气,又被空气压住了。

    楼上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很短,像是谁握了一下,又松了。没有开门。

    五号房的灯灭过一次,几分钟后又亮了。画筒还靠在门边,位置没有动。房里飘着很淡的油墨味,是从她带的包里漏出来的,和木地板的潮气混在一起,像是旧画布下贴着霉斑。

    三号房的窗开着一条缝,风吹得窗帘往上翻。男人坐在床边,用纸巾擦手,指节发白,像是刚洗完什么但没擦干。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猫眼上的遮挡没盖好,有一条光缝。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用拇指按住了锁舌,又松开。

    七号房没声音了。衬衫还挂在椅背上,已经干了大半。桌子上放着一杯水,水面没动,像放了很久。

    六号房的孩子已经睡了,背朝着门,缩成一团。女人坐在床边没脱衣服,眼睛睁着,像是在看窗帘,但眼神并不聚焦。她手里握着手机,屏幕没亮。她没看。

    她只是听着。屋外的风动声,每一下都像踩到了什么轻薄的东西上。

    八号房还是没开灯。

    门缝底下干净,地板上没有鞋印,光也不透进来。但屋里不是空的。有人在里面站着,从进门之后就没离开那个角落。

    他没坐下。

    他也没闭眼。

    过了二十分钟,楼下传来脚步声。

    不是上楼的,而是进门的声音——像是谁又推开了旅馆的门。

    门没有响太重,但门轴的吱声非常清晰,像是在潮湿的空气里划破了一层布。

    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声音。

    那声音慢,像是有人坐下前,把椅子先转了一个方向。

    柜台后灯忽然灭了一秒,再亮。

    有人经过前台时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指节落在木头上,发出非常轻的一声,笃。

    没人应声。

    那人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停下了一场对话的开头。

    旅馆里没有新的灯亮起。

    也没有人问他是谁。

    二楼的走廊灯换了颜色,不是灯泡变了,而是走廊尽头窗外透进来的夜色开始褪去蓝光,只剩下一点朦灰。

    五号房的窗帘拉了一半。女人坐在桌前,手搭在那本翻了快一小时的书上,没再翻下一页。她没有看书,眼神落在窗户上那块反光的玻璃上。玻璃上有两道水痕,是风带进来的雨打上去后干掉的。

    三号房里响过一次水龙头,是厨房间那边的旧水管。男人没再开灯,坐在床边的时候有一点声响,是拉链摩擦毛衣的声音。他脱下外套,叠成一团塞进床头柜,盖上之后又打开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没放进去。

    六号房的女人靠在床头坐着,手指轻敲着手机背面。手机屏幕没亮,她也没动。孩子在她身边睡得不沉,翻了一次身,衣角从被子下面滑出来。她低头帮他拉好,动作慢得像在掩盖别的声音。

    七号房的年轻人起身关了窗。他手上擦着东西,一张餐巾纸揉得皱巴巴的,像擦过水杯也擦过桌角。垃圾桶里堆了三张纸,全是湿的。

    五号房的灯忽然闪了一下,没灭。女人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整理桌面。她把书收起来,用绳子重新扎住画筒。动作不急,每一个拉紧的节奏像是在排练。

    八号房的门缝下透出了一点光。

    那不是灯光,更像是走廊尽头反射回来的一块亮面刚好打到门缝上。地板上的光线很薄,一会儿就被风带起的灰尘遮住了。

    四号房的门动了一次。

    门把轻轻转了半圈,没有推开。像是有人握住之后又放弃。咔哒一声锁舌弹回去,声音很短,立刻被走廊灯的电流声盖住了。

    楼梯口响了一下。

    风吹动了一层灰,沿着栏杆往下卷,落到楼梯第一阶,像一只看不见的脚刚刚踩上去。

    楼下没灯了。柜台后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布料夹在木架之间,风吹不进去。

    八号房传来一声细响,不像脚步,也不是移动家具,更像是什么东西被捡了起来——掉到地板上,再被拾起。

    三号房的男人站了一会儿,头微微转向门的方向。他没靠近,只是站着,像是计算一段时间,也像是在等什么动静过去。

    接着整栋楼又沉下去了。

    不是黑,不是静,是一种没有任何人呼吸的那种沉。

    有人已经站在门边,没有打算离开。

    晚上十点零三。

    旅馆的钟没有报时。它只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跳过了一个刻度,秒针停顿了一下,像在犹豫接下来要不要继续。

    柜台后空着。那本登记簿还摊着,笔从地毯边滑了出来,落进桌角下的缝隙里。没人弯腰去捡。

    吧台后的小灯还亮着,橘黄色,光线贴着瓶身往下滑,照在柜面的一块抹布上。抹布是湿的,边缘卷着,说明刚刚擦过东西。

    五号房的画筒被移了一点位置。门没开,但地上的拖痕新了。里面有动静,像是在移桌子,椅脚刮过地板的声音很短,落在门边就消失了。

    六号房里孩子翻了一次身,带倒了一个空水杯。杯子没摔碎,只是滚了一下,撞到桌腿停了。女人从床边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声音很轻。她低头把杯子捡起来,又原封不动放回桌上。

    三号房的男人坐在门后。灯没开,他点了一根烟,火光只亮了一秒。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次脚步停顿,每一次水流响起,每一次门把手发出的金属声。没有人在他门口停留,但他听见有人往楼下去了。

    八号房仍然没有灯。门背后有动静,是布料摩擦墙面的声音。像是有人背靠着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动了一下肩膀。

    七号房有音乐响起,是从耳机里传出来的,隔着门只能听见低频的嗡声。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闭着,呼吸不稳,像刚醒来又不愿意全清醒。

    十点十分。

    有人下楼。

    鞋底踩在第一阶楼梯上,发出一点水声。那不是新进来的人,鞋底是干的,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刚刚出房门。

    脚步没有匆忙,也没有犹豫,是知道自己要去哪种步调。

    他穿过走廊,走过空大厅,绕过前台,没有试图叫人,也没有发出任何询问。

    椅子被拖出一点距离,坐下的声音非常缓慢。像是每一步动作都提前在脑子里排过练。

    吧台后那盏灯闪了一下,然后又稳住。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碰桌子。

    他只是坐着。

    然后,有东西从他身边被拿走了。是左侧靠里的那块托盘,之前用来装过几瓶矿泉水,底下有一道擦痕。他轻轻把那块托盘移到自己膝盖上,手在上面压了一下,又放开。

    水壶还在加热,咕嘟声响了三下后自动停机。

    十点十三。

    他起身,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椅子和地板之间那道新的细痕。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两人错开的方向——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声音不重,却落得很准,没有错乱节奏。

    十点十四。

    旅馆再次归于静止。

    这一次,是在有人悄然坐过那个座位之后。那块托盘没在原位。柜台边地板下,有一小块光反得不太正常,是什么东西被擦过之后的痕迹。

    老板娘没出现在任何一层楼道。

    没有人再看见她。

    晚上十点二十七。

    旅馆里所有房间的光线都收紧了一点。不是有人关灯,而是灯本身亮度变了。灯罩里可能有水气,或者是电压在滑坡。整个建筑像是开始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某件事情。

    三号房的男人站在门口,用肩膀抵着门,手指夹着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纸边有折痕,像是刚才在某个角落揉过的。他没有出门,只是把那张纸从门缝下推了出去,落在走廊地板上,纸面朝下。

    他没有确认有没有人路过。

    他退回房内,关门,用脚后跟轻轻顶了一下,把门锁扣住。

    六号房的女人起身去了洗手间,门关着,里面传出水声和一阵低低的咳嗽。她没有叫醒孩子,也没有锁门。她回来的时候,床边那盏床头灯还亮着,照着孩子的一只手。那只手搭在被子外面,指头朝下,像是想抓住什么又忘了。

    七号房的耳机还在响,节奏忽快忽慢。他靠在床头,眼神落在天花板,像是在数灯闪过的频率。他手上多了一张皱纸巾,擦过鼻子,也擦过门把。他把纸扔在地上,又犹豫了一下,捡起来塞进桌下的小抽屉。

    五号房的女人把画筒从门边挪到桌下。她开了一小段窗,风进来的时候把一张收据吹下了桌。她没有捡,只是抬脚踩住了角,轻轻压着。她没穿鞋。

    她望了一眼天花板,然后关窗。动作很慢,每一寸都像是要避免什么东西惊动。

    八号房终于有了动静。

    门没开,但锁响了一声。不是试图开门的那种响,是有人在里面拨了一下锁舌,然后又放下了。

    十点三十一。

    四号房的门开了一条缝。

    那个没人住的房间,在预订名单上是空的,钥匙还挂在柜台后的钩子上。没有人经过那里,也没有人听见门响。

    但此刻门确实开了一条缝,像是一只脚刚刚进去过,又收了回来。空气从门缝里灌进去,带着一股被窝里长时间未动的味道。

    没有人从那扇门里出来。

    地板上有一点水迹,三十公分长,从门口拖进屋内。

    十点三十三,走廊尽头那盏灯灭了五秒钟,再亮回来。

    五秒的黑里,没有脚步声,也没有门响,但纸条的位置变了。原本在三号房门口,现在移到了四号房门前,不远,但角度歪了一点,像是风吹过时蹭到鞋尖。

    六号房的女人回到了床边,坐了一会儿,没说话。她突然起身关了灯,黑得干脆。

    孩子没醒。

    没有人听见有人进出,但纸的方向换了,门的缝打开过,钥匙还在钩子上挂着。

    旅馆里的秩序第一次轻轻错位。

    十点三十九。

    旅馆的风彻底停了。不是窗关了,而是风不吹了。空气像是被拧住,整个建筑里多出来一种不动的重量。连灯泡的热度都被削掉了,光线干净得像什么也没照亮。

    三号房的男人还在坐着。他把烟掐了,丢进马口铁烟盒。烟头没灭,他看了一眼,又合上盒盖,压了一下。像在盖住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鞋没穿好,脚踩在后帮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停了一下,没开门,只是贴近猫眼看了一眼,然后退回来,把椅子搬到门后,坐下。

    他再也没开灯。

    六号房里,女人的手机重新亮了一下,是屏幕自启。时间显示:22:42。她没碰手机,只是盯着它自己熄灭。孩子翻了个身,枕头被压出一声轻响。女人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但目光不在他身上。

    五号房的画筒倒了。

    声音很小,从桌下翻倒后滚了两厘米,就停住了。女人没捡起来,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像是确认它没撞到什么。她把收据捡起来,放回包里。那张收据原本是没打折的。她手指压在折角处,慢慢折了一下。

    七号房的人站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光线不够,他的倒影卡在玻璃上,被对面楼影切掉了半边。他靠近窗台,手贴在玻璃上,像在确定外面有没有人站着。

    窗外空空的。

    然后他退回来,脱掉衬衫,丢进洗手池。水没开,他只是看着布料粘在池底,顺着水印慢慢张开。

    八号房的门响了。

    这次不是锁响,是有人靠在门上,身体重力轻微带动木板,发出一下非常低的声响。

    如果不是有人正在门后站着,那就是——门外有一只手刚刚碰到门板,又收回去。

    四号房的门还是开着一条缝。

    地上的纸条不见了。

    钥匙还挂在柜台的钩子上,没动过。钩子有七个,编号写得褪色,只有四号那枚还在原位。钥匙圈上有一道划痕,是前天打扫时被吸尘器擦出来的。

    但挂钩下面的柜面多了一道痕——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柜台上滑下来,没砸地上,而是被什么拦了一下。

    十点四十五。

    走廊里响了一下。

    不是脚步,是某扇门关上后没锁,风把它轻轻推了一下。声音像是皮鞋后跟踩在地毯边缘。

    光线没变。

    任何一个房门外,都没有人。

    但整个旅馆的空气重新换了一层,像是某种气味刚刚脱离了墙面,从某个房间里走进了别人鼻腔。

    走廊安静。

    但那种安静像水一样,有人在里面搅过,然后走了。

    晚上十点五十三。

    旅馆的钟又慢了一拍。秒针在6和7之间抖了两次,才滑过去。像是有人盯着它走了一圈,又放弃了追上它的意思。

    六号房里,女人起身去了卫生间。这次她带上了手机。灯光没开,只靠走廊缝下透进来的一点余光。她站了很久,像不是为了洗漱,而是为了听某个时刻过去。

    孩子睡得很轻。被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一只手臂。他的手掌摊开,指头自然卷着,像是握过什么小东西但没抓住。

    七号房传来一声轻响,是玻璃碰瓷的声音。男人在洗手池边,不知是在清洗什么还是掩盖什么。他开了水,水声并不大,但在这时候,像是敲了地板。

    五号房的女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在画筒侧边写了两个字母,写完后用手抹了一下,没抹掉。她没有继续收拾画具,只是把那根筒子靠回桌边,歪着放,像是故意不想它对齐。

    三号房一直没响过。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抽烟。椅背上挂着一件毛衣,刚洗过,滴水,地板上湿了一块。他没理会。耳边只有钟的滴答和管道里残存的水声。

    八号房的光线变了一点。

    不是亮起来,而是屋里本来暗着的角落,被楼道尽头闪过的灯波扫了一下,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那人没动,只是站在墙边,像一幅贴在墙上的影子。

    四号房的门彻底合上了。

    门闭合的声音很轻,但不自然。不是门自己弹回的方式,而是有人拉着它慢慢闭上的节奏。

    那之后,门缝再没有亮过一线光。

    十点五十六,柜台后的小灯忽然灭了。

    旅馆第一次真正黑下来。只有楼道尽头那盏墙灯还亮着,但也开始闪。

    这一秒,没人动。

    下一秒,楼上传来一声椅子翻倒的响动。

    不重,但足够穿过整个旅馆。

    没有人开门。

    走廊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呼喊。没有惊慌,没有灯被打开。

    但三号房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没穿鞋,脚踩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听着那道声音的方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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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号房的人关上了耳机。他没有摘下来,只是关了音乐。坐在床边,手指扣着床沿,像在等下一声响动发生。

    五号房的女人靠在墙上,一手撑着画筒,一手把灯关了。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像是在练习一个表情。

    六号房的女人从厕所出来,愣了半秒,看了眼墙上的钟,没说话,回到床边,没拉被子,只是坐下。

    然后,旅馆恢复了安静。

    但谁也不知道,楼下吧台后,那张椅子再也没有被拉回去。

    也没有人看见,坐在那儿的人,是不是还在原位。

    晚上十一点整。

    墙上的钟还是走到了那个点。它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报时,只是分针缓缓掠过刻度,像每一格都是一道缝。

    柜台后的灯已经灭了七分钟,没有人去开。有人看过那里,走过楼梯上半段,站着等了一会儿,又转身回房。是谁,看不清。

    走廊尽头那盏灯还在亮着,但光开始变形。罩子上积了水汽,光从中间往四周泻出来,像一滴水从玻璃上滑下来,拉出一道光的残影。

    五号房里,女人的鞋摆得比之前整齐了一点。她坐在床上,正翻包,动作很慢。她从包里抽出几张纸,一张张看,一张张放回去。她的手指指节发白,像是在试图捏住一个被别人留下的顺序。

    七号房的年轻人站在洗手池前,正剥一个创可贴。他没有受伤,但还是贴在手指上。动作非常用力,像是贴伤口,而不是防护。

    三号房的男人又坐了下来。椅子歪了一点方向,现在是面对着门的。他看着门板,像在看一扇关了很久的窗。

    六号房里灯亮了又关。女人从孩子身边起身,到门边站了一会儿,把门链挂了上去,再回到床边。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手机。她背对着孩子躺下,眼睛没闭。

    八号房的人在写东西。笔在纸上移动,没有出声,也没有停顿。字迹不清楚,只能听见衣料摩擦桌面的节奏。房间依然没有灯,光靠门缝下透进来的一点灰光。他写了很久,然后撕下那页纸,折好,放进外套内兜。

    十一点零六。

    有人打开了楼下的走廊灯。不是打开,是灯自己亮了。先是一闪,接着稳定。光一出,照见柜台后椅子的位置空着,登记簿还开着,只是那一页换了。

    写着名字的那一页被翻过去了,下一页空白。

    笔还在地上。

    椅子向后推了一点,后脚压在地毯边上,留下两道新痕。桌面上的水壶还在原地,蒸汽口干涸,但底座是热的。

    四号房的门没响过。但就在十一点零七,房门下露出了一点光。

    那是旅馆大厅的灯光,从某个角落反射进来的一束,像被什么打磨过的玻璃折射而来,照在门板最下端,只有两个指节宽。

    六号房的女人睁开了眼。

    她坐起来,盯着门。她没出声,只是坐着。

    十一点零九。

    走廊上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有人在走动。走得不急,但声音踩得实。像是刚穿上鞋,又像是在拖着脚跟。

    没有人开门。

    但有三扇门的猫眼,几乎在同时,从里面被遮住了。

    晚上十一点十三。

    灯光仍亮着,但光的颜色又浅了一些。那不是灯变了,而是空气变浓了。灰尘像是浮在光里,照得光变浊。走廊的尽头没有风,灯罩边沿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六号房的女人坐在床边,没穿鞋。她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套披上。她开门的动作极轻,门锁弹簧没响。她把门带上,没完全关死。门缝开着,她没有回头。

    她往楼下走。

    脚步声在三号房门口停了一秒。

    三号房没响。

    她走下楼,在楼梯转角停住了,身体靠在栏杆边,视线越过拐角,望向前台。

    灯光照着空椅子。桌上没有水杯,也没有纸。水壶还在那里,但那块抹布不见了。登记簿还开着,是空白那一页。

    她站了很久。

    十一点十五。

    三号房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没穿外套,只是光脚踩在门口,眼睛眯着,看了楼下那一眼。

    他和她对视了不到一秒。

    她收回视线,走了过去,绕到柜台后。她没有喊人,也没有敲桌子。她只是伸手去摸椅背。

    手指碰到的那一下,她收了回来,像是碰到热的东西。

    她看着椅子的位置,又扫了一眼地面。

    地板很干净,没有杂物,但墙角那张垫脚凳歪了。她蹲下来看了一眼,没动它。

    然后她站起来,伸手推开了吧台后的小门。

    门开得很慢。里面传来一点风,是空气流动过身体的那种冷。

    她看了一眼。

    她站住。

    她没喊,也没发出声音。

    三号房的男人站在楼上,看着她的背影。

    她退了一步,把门带上了。门没关紧。她没有重新关好,只是转身,一只手扶着柜台边缘。

    她的呼吸变得重了,但没出声。

    十一点十八。

    三号房的男人慢慢走下楼。

    脚步声被地毯吸掉了大半。他走到她身后,看着她握着柜角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说。

    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把手从柜台上松开,手指抖了一下,像是滑了一下。

    她在里面。她说。

    什么

    你去看吧。

    她走开了一步,让开门口。

    男人推开门。

    光从他身后照进去。吧台间很小,里面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一个电水壶,还有一具身体。

    她坐在椅子上,头垂下来,像是睡着了。

    脸是侧着的,头发盖住半边。身体略向左倾,靠着椅背,手垂着,指尖碰到膝盖。

    她的眼没闭,但也没睁全。

    房间没有血。

    也没有异响。

    只有一种味道,像是湿木头烧焦之后留下的灰。

    那是老板娘。

    她已经不动了。

    十一点二十二。

    她站在柜台一侧,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肩膀没有耸动,像是刚刚被什么按住过。

    他站在小门前,门是开着的,光从走廊照进屋子,落在老板娘的额头上,露出一道浅浅的凹痕。

    她的眼还是半睁的,但眼底没有反光。脸颊上有一道被头发压出的印,像是她低头的姿势持续了很久。

    男人没有进屋。他只是站着,看了一眼就退了半步。

    你确定她没有动过他问。

    我没碰她。

    你来之前,有人从楼下走过

    我不知道。我下来的时候,只看到灯亮了。

    两人没说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挂钥匙的柜子,钥匙依然在原位,四号房的钥匙晃了一下,是刚才她路过时不小心碰到的。铜环转了半圈,然后慢慢停住。

    她走过去,把那串钥匙从钩子上取下来。

    你做什么他问。

    确认门。

    你怀疑谁

    我没说话。

    她去了四号房。

    门关着,没人应声。她没有敲门,手伸向门把,停在半空,没碰。

    然后她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灯。那盏灯又变得不稳,像是有风经过。

    她没进四号房。

    她退回来,把钥匙重新挂上。

    现在怎么办她回头问。

    你要不要叫他们

    不。

    为什么

    叫他们出来,他们就全都知道她什么时候死了。

    三号房的男人没说话。

    她看着他:但你我知道,她不是刚死的。

    你确定

    如果是刚死的,你不会连气味都没闻见。

    你刚才问过我有没有人下来。你问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有人下来。

    她没回答。

    她走向电水壶,把盖子打开,水几乎满的,水面上还残留着热气的纹路。

    有人烧过水。

    什么时候

    不确定。可能就在我们上楼前。

    三号房的男人站着不动。

    你刚才的门口,有没有纸条她问。

    有。

    你拿走了

    没有。我看到的时候它还在。我下楼的时候它不见了。

    我在四号门口见过它,折痕不一样。

    你记得折痕

    我记得纹路。

    十一点二十八。

    他们站在柜台后,光还在闪,老板娘坐着不动,姿势没变。

    楼上传来一声门响。

    是某扇门开了,又合上。

    两人都没回头看。

    十一点三十一。

    六号房的门打开了。

    女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走廊,然后低头看自己脚边的拖鞋。她没穿,赤脚踩在门槛上,右脚后跟贴着木板,有一点水迹。

    她没有立刻出门,而是转身走回房里,拿了件外套披上。

    孩子还在睡,呼吸浅。

    她走出房门,把门轻轻带上,门没锁,但合得很稳。

    她下楼时没有看左边的三号房,也没有看右边的七号房,只看了前台。她看到那两个人站在柜台边,一人靠着吧台,一人背对着小门。

    她没有说话。

    她走近柜台,看了一眼坐在屋子里的老板娘,然后把目光转开。

    她死了她说。

    三号房的男人没有回答。

    另一个女人点头。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几分钟前。

    你们看到了她倒下的样子

    她不是倒下的。她说,她像是坐着死的。

    你们碰过她

    没有。

    女人没说话,只是走近了一步,低头看了看老板娘的指尖。她的手垂着,手指微微弯曲,指甲贴着裤缝边缘。那样的姿势,不像挣扎。

    有没有叫其他人女人问。

    还没有。

    我去叫。她说。

    她转身走向楼梯,脚步不快,但有节奏。

    她没有先回自己房间,而是走向七号房,轻敲两下门。

    七号房的人没马上应声。

    大约五秒后,门开了。

    他戴着耳机,衬衫没穿整齐,像是刚坐起身。

    出了事。她说。

    他没问什么事。只是点头,拿了门边的外套,跟着她下楼。

    走廊的灯突然灭了一秒。

    七号房门没关,开着。

    六号房的门也没关,孩子还在里面,梦里翻了个身,枕头朝外歪了一点。

    他们来到柜台。

    看到她时,七号房的人皱了一下眉。他看了看那扇小门,又看了看柜台后。

    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

    他往前一步,抬起头,看到里面的椅子——老板娘的身体靠着椅背,头歪着,手没动。

    他盯着那具身体,表情没有剧烈变化,只是眼神从脸扫到脚,再从脚回到手。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

    是谁先看到的

    我。柜台边的女人说。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

    你们有没有碰过她

    没有。

    他点头,走进了一步。

    他伸手,在不碰身体的距离里,试图确认一下呼吸有没有动。没有。

    其他人呢

    你去叫她问。

    他没动。

    我不想让太多人围过来。他说,越多人站在她身边,现场越难还原。

    你想还原

    不是现在。

    十一点三十七。

    楼上传来开门声,是五号房的门。有人在鞋柜边停了一下,然后楼梯发出一声轻响。

    四个人站在柜台边,没人动。

    走廊里那盏灯开始不稳定地闪。

    这一层的影子,开始重叠在彼此的脚下。

    十一点四十。

    五号房的女人下楼时脚步很轻,像是踩在水面上试图不惊动底下的什么东西。她换了衣服,手里还拿着那支画筒,没有放下。

    她在楼梯拐角停了一下。

    下面站了四个人,光照在他们脸上都不是正的,像是灯从某个斜角打下来的舞台灯,打偏了表情,也打破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感。

    怎么了她问。

    没人回答。

    她继续下楼。

    她的眼神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柜台后的那个位置。

    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见了那张椅子,看见了那个人。

    你们叫我下来,是为了看这个她声音不高,像是她刚从别的地方赶回来的,不是一直就在楼上。

    三号房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

    谁先看到的

    她。他们异口同声,说的是柜台边的女人。

    你们确定她死了

    她不动。

    你们有没有叫人

    你是第五个。

    五号房的女人没立刻靠近。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没动,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空间。

    你们没碰过她

    没有。

    你们有没有看过她手上有没有东西

    没有。

    她的状态和昨天晚上她坐在那时候一样

    几乎一样。三号房男人说,如果不是她没动,我可能以为她还活着。

    有没有人离开过现场

    没有。

    她低头看了看地面,目光略过那张登记簿。那一页空着,纸角略卷,像是被人折过又摊开。

    那张纸是不是有人动过

    我们谁也没翻。

    那为什么页码和我记得的不一样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绕到柜台后面,在屋门口站住,和屋内的人保持一个完整的身体距离。

    她好像并不痛苦。

    没人接话。

    十一点四十四。

    她把画筒轻轻靠在柜台边,转头看了七号房的男人一眼。

    你刚才在耳机里听的是什么

    钢琴。

    肖邦

    不是。

    你听见声音了吗

    哪种

    五分钟前的那一声。

    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她点头,像是为一个并不确定的回答打上了肯定号。

    那我问一个问题,她顿了顿,如果现在让你重新说一遍刚才的顺序,你还说得出来吗

    七号房的男人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老板娘,又看了一眼其他人。

    五号。他说。

    什么

    我是第五个。

    她沉默了三秒,摇了摇头:你不是第五个。

    他看她。

    她轻轻地说:我是。

    十一点五十。

    五个人站在柜台前,距离拉得比之前更开了一点。灯还在亮,但光像是变薄了,从天花板泻下来,打在每个人的肩膀上,像披了一层雾。

    没人再靠近那扇小门。

    老板娘还在屋里坐着,姿势没变,连头发也没有因为空气流动而动一下。她就像成了屋里的一部分,像个家具,像张没搬走的老椅子。

    三号房的男人开口:我记得纸条是消失的。

    哪张六号房的女人问。

    最早的那张——塞在我门缝下的那张。

    你当时没捡,对吧七号房的男人说。

    我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后来它不在我门口了。

    五号房的女人转头看了一眼大厅的门口:你确定没人动过

    我确定我没动。

    但它消失了。

    他们都看向她。

    她低头,从柜台角落捡起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被叠成四折,角落略微湿了。她没展开。

    这不是我捡的。她说,它就在地上。

    你从哪来的七号房的男人问。

    就在我刚走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它贴在地板边缘。靠近四号房。

    你怎么确定是那张三号房的男人问。

    我不确定。但它有一个很熟的折痕。像是某个人习惯性折法。

    你展开看看。

    她没动。

    你害怕上面写着你不想看到的字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不自己展开

    他没说话。

    她把纸放在柜台上,用食指慢慢地把它展开。纸张展开时有一道粘住的声音,像是从湿气中剥离出来。

    上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字,没有图。

    只有一个指印——靠近边缘,偏右下。

    很淡,但存在。

    像是有人捏着它,不是为了写东西,而是为了传递。

    这张纸到底来自哪她问。

    没人回答。

    十一点五十三。

    五号房的女人抬起头,缓缓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现在我们站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一个理由出现在这栋楼下。

    他们都不说话。

    我说的不是刚才。她继续,我说的是……今晚之前。

    灯忽然闪了一下,照得五个人影子重叠了一瞬。

    然后又各自分开。

    十一点五十五。

    我们该把旅馆封起来。

    三号房的男人说。

    没有人立刻回应。柜台边的五个人站得散,有的靠墙,有的背对着小门,还有一个一直盯着桌面上那张空白的纸。

    封起来六号房的女人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他说,天还没亮,我们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离开,又打算再回来。

    你想锁门。七号房的男人说。

    是。

    你知道钥匙在哪

    没人回答。

    五号房的女人转头看了看柜台后挂钥匙的地方。所有的钥匙还在钩子上,编号对应得整整齐齐,除了八号和三号的钥匙位置略微偏斜——是他们自己留下的。

    四号钥匙也还在。铜牌发出一点反光,在晃动,很轻,像是刚被风吹过或有人动过。

    外门的钥匙,不在那上面。她说。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一次。老板娘不会把它挂出来。

    那她藏在哪

    柜子里。

    你看过

    我猜的。但猜对了。

    她走到柜台后,拉开下方那只黑色抽屉,抽屉里是一些杂物,一把备用电筒、一张碎掉的手电说明书、一枚扳手。没有钥匙。

    她又开了旁边一格,是锁着的。

    她抬起头:你们谁有老板娘的钥匙

    没人动。

    她会把总钥匙随身带着,不挂墙上。三号房男人说。

    所以钥匙在她身上。五号房的女人说。

    七号房的男人走进了小门。

    他走得很慢,进去后停在老板娘身边,身体弯下来,不碰她,只是观察。

    几秒钟后,他说:她的外套口袋是空的。

    裤袋呢

    我不确定。

    翻她的裤袋,会算破坏现场吗六号房女人问。

    没人回答。

    但现场早就已经被破坏了。她接着说,我们站进来时,它就已经不纯粹了。

    你来之前也是。三号房男人说,我们并没有清点过谁在哪里。

    七号房男人把手伸进老板娘外套内侧,掏出了一把钥匙串。

    七枚钥匙,编号不清晰,只有一个铜环上挂着一枚银色钥匙,与其他颜色不同。

    这把。他说。

    他们没有接过来,也没有上前。

    他把钥匙放在柜台上,像放一个没人愿意接的证物。

    我们要不要现在锁门他说。

    五号房女人轻声说:锁门,不是防别人进来。是防我们自己出去。

    什么意思

    我们五个人在这里。

    所以

    所以我们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是在给彼此制造时间证据。

    十一点五十九。

    那把银色钥匙在柜台上静静地躺着。

    没有人动它。

    但没人否认它在那。

    灯光又闪了一下,像在等待一个谁都不愿意做出的决定。

    零点零四。

    钥匙不见了。

    没人喊,也没人先发现。

    是三号房的男人把目光移回柜台时,才忽然皱了下眉。他眼睛停在那个放钥匙的地方,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空气,像在确认不是自己记错了。

    钥匙呢他说。

    没人回答。

    柜台边那块木面空空的,只留着一点灰印——银色钥匙刚才放过的位置。铜环没有划痕,桌面也没有新擦痕。

    我没碰它。七号房的男人说。

    我也没有。六号房女人说,我记得它还在。

    五号房女人没出声。她只是站着,眼神顺着地面扫了一遍,没有发现钥匙的踪迹。

    三号房男人看向她:你刚才在柜台后。

    我没碰。

    你也最靠近。

    所以你是想我一定拿了

    他没说话。

    灯没再闪,但光明显暗了下去,像是电压终于在午夜之后进入了下一个衰退阶段。

    是不是有人拿了,不说六号房女人问。

    七号房男人道:如果是我,我会承认。反正拿着钥匙不算什么。

    你确定

    我不确定。

    他们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楼上传来一声门响。

    不是哪一扇门开了,是有人从门后走了出来。脚步声落在楼板上,和之前每一个人的脚步都不一样。更轻,也更直接。不是犹豫,也不是逃避。

    六个人下意识抬头。

    拐角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五号房的女人。

    他们愣住了。

    你不是一直在这三号房男人问。

    那女人站在楼梯口,眼神平静,衣服和刚才一样,头发也没有凌乱,像是从她自己房间走出来,而不是刚刚离开人群。

    但柜台旁的五号房女人——仍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楼下五人全都静止了。

    只有站在楼上的她,走下两级台阶,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刚才没人叫我她问。

    你……

    三号房男人张口,但没发出声音。

    他看向楼下那个还站在柜台边的她——她也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没有震惊,也没有开口。

    她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落下时,柜台后传来一声金属碰地的声音。

    钥匙。

    它就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自己。

    站在台阶上的自己没动,也没多说话,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

    你们忘记我了。

    零点零七。

    没人说话。

    楼上站着的那个她,和楼下站着的她,同时抬头,看着对方。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否认——更像是两块镜子,被同时擦亮,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

    六号房的女人退后了一小步。

    我们……是不是记错了她声音发干,她刚才下楼了吗

    我看到她一直在。三号房男人说。

    我也是。七号房男人道。

    我也。另一人说。

    楼上的她朝他们看了一眼,嘴唇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又没有出声。

    然后她下楼了。

    和刚才一样的鞋声,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风衣褶边,只是脚步像更稳了一些。她走到中段,和她对视时没有回避——她只是走过自己。

    站在楼下的她,动了一下脚尖,像是不愿退,也没有迎上前。她就那么让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像两条线并排前行,却不会相交。

    零点零九。

    两人都站在柜台前。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两个我,对吧她问。

    没人说话。

    那谁是我

    没有人能答。

    六号房女人握紧了手:也许我们眼睛出了问题。也许这是我们太累了。

    你愿意这样解释吗五号房女人反问,如果是你自己对自己说这句话,你信吗

    六号房女人没有回答。

    三号房男人忽然问:你记得纸条吗

    哪张

    最早的那张,你说上面没字,但有折痕。

    我记得。

    你还记得在哪儿看到它

    地上。

    它的方向朝哪

    ……我没注意。

    你注意了,只是现在你不确定自己说的会不会和‘另一个你’矛盾。

    她笑了一下。

    你在故意制造怀疑。

    我在检查事实。

    零点十一。

    站在台阶上的她忽然开口:我没有拿钥匙。

    我也没有。站在柜台后的她说。

    两人声音一样,节奏一样,停顿的间隙都对齐了。

    七号房的男人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这个柜台。

    离开能解决什么

    至少我能转个身,不用面对两个‘她’。

    如果再多一个人出来呢

    他们都沉默了。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门响。

    是另一扇门。

    不是五号房。

    也不是三号。

    是四号房。

    那扇一直挂着钥匙的房门,此刻发出一声咔哒。

    没人动。

    走廊的光照向门缝,一只影子投了下来。不是人影,是一道缝投射出来的形状,像什么在里面转动了一下,再贴回门后。

    零点十二。

    两个人走进光里,一张纸落在地上。

    没人碰它。

    没人再去确认这是谁的笔迹,谁的折痕。

    他们只是站着,像是终于意识到:

    现在他们看到的一切,并不需要解释。

    因为——他们已经说不出,刚才谁说过什么,谁没来过。

    零点十五。

    楼上传来脚步声。

    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更重,也更慢,像是有人拖着身体走,每一步都压在楼板上,发出极轻的咯吱声。但没有慌乱,也没有停顿,只是确定地,一步步向下。

    他们转头看向楼梯口。

    影子先落下来。

    是一个男人的轮廓。肩线偏高,鞋是深色的,外套和三号房男人的一样。

    他从楼梯拐角处走下来,手搭在扶手上,眼神落在众人身上,没说话。

    三号房男人看着他。

    六号房女人缓缓说:那是……

    我。三号房男人打断她。

    什么意思

    是我。

    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我自己。

    那人已经下了楼,走进光线之中。

    他面无表情,头发微乱,裤脚带点水迹,左手边衣角有一块污渍,像是蹭过什么木制边缘。

    他看着柜台前的那一群人——也包括他自己。

    然后他说:

    你刚才不在。

    站在柜台前的三号房男人握紧了拳。

    我一直在。他说。

    你不是我。楼梯下来的那个他说。

    如果你是我,你应该知道我刚才在哪。

    你不在。那个他说,你不在尸体出现的时候。

    我看到了。

    你只记得你看到了,但你没有看到。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动作完全一致,甚至呼吸节奏也几乎重合。

    六号房女人后退了一步,声音发抖:我们现在……总共几个了

    没人能回答。

    她看了看那两个他,然后看向刚才那两个她——其中一个已经坐下了,靠在柜台边,一句话没说,只是静静看着。

    五号房女人也沉默了。

    她缓缓开口:我们是不是已经不在讲事实了。

    什么意思七号房男人问。

    我们只是在讲版本。

    你是说,每个人心里有一个现场,而我们现在正站在这些现场之间的夹缝里

    她点点头。

    那我们还能信谁六号房女人问。

    她看了他们一圈,然后轻声说:

    我怀疑,现在就算我们看见尸体再死一次,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零点十七。

    四号房的门开了。

    一张脸探出来,看了一眼,又退回去。

    没人敢确认那是谁。

    因为在这栋楼里,每一张脸,都可能是重复的,

    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两个人做过。

    每一个死亡——也许,都还没开始。

    零点二十。

    椅子的位置,变了。

    不是明显地移位,也不是被推开,而是斜了一个角度。原本朝向柜台斜侧,现在却正对着大厅的入口。像是她转了个身,准备迎接谁走进来。

    老板娘仍然坐在上面。

    头依旧垂着,头发搭在额前,手自然垂落,腿没有收紧,脚踝轻轻错开。

    但她现在面对所有人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

    谁动的

    七号房男人声音极低。

    没人回答。

    五号房女人开口:她刚才不是这个方向的。

    你确认三号房男人问。

    我记得她脸朝左,椅背靠在吧台斜侧。

    她是坐着转过来的吗六号房女人问。

    她坐着怎么转

    你也可以问,是不是我们记错了。三号房男人冷笑。

    我不可能记错。五号房女人轻声说,我记细节的。

    她蹲下来,靠近椅子脚边。地毯上有一道浅痕,椅子确实动过,但没有拖痕。不是用力推的,是缓缓挪动的,就像有人坐在上面,轻轻转了个方向。

    她站起来,看着其他人。

    是不是你们谁……在我刚刚离开柜台后动了她

    我从头到尾都没碰。三号房男人说。

    我不敢碰。六号房女人说。

    我站在你旁边。七号房男人说,你知道我没动。

    那她怎么转的

    他们的视线再次落在老板娘身上。

    那张脸仍然没有表情,眼没睁,嘴没闭,身体的重量均匀地落在椅面,像是从未动过。

    但她确实不是之前的那个角度。

    有没有可能……她没死

    这句话没人敢接。

    空气像是一下被抽走了一部分,整栋旅馆的天花板像压低了一厘米。风没有来,灯也没晃,可每个人的影子都比上一秒长了一点。

    她的手指。六号房女人忽然说。

    什么

    我记得她的手是自然垂下的。

    现在也是。

    不,她的右手,指尖离地更近了。

    他们全部盯住那只手。

    的确,右手比之前更靠地面一点。角度并不大,只有不到两指宽的下滑。但那种下滑,是人体在死亡后逐渐失去张力的姿态吗还是——她刚刚自己调整过

    零点二十三。

    三号房男人缓缓开口:

    如果我们谁也没动她,

    那她要么——还活着,

    要么——不是我们看到的她。

    没人再接话。

    柜台后的小灯忽然跳了一下光。

    像是——有人站起,又坐下。

    但她没有动。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具身体,

    只是角度变了,椅子挪了,手落地的方式和几分钟前不一样了。

    而现在,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零点二十六。

    她的眼睫毛动了。

    六号房的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极轻。

    什么三号房男人问。

    我看到她的眼睫毛,抖了一下。

    风

    没有风。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睫毛

    是。

    她的眼睁开了吗

    没有。

    那她有没有……呼吸

    我不知道。

    其他人沉默着。

    五号房女人忽然说:我记得她之前眼是闭着的。

    你确定七号房男人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的画面,是她闭着眼坐在那里。像睡着了。

    三号房男人缓缓道:我记得是半睁。

    我也记得是半睁。七号房男人说。

    六号房女人皱眉:那是两种状态。

    这就是问题。五号房女人说,我们谁也不能再肯定自己看过的东西是真实的。

    如果她的状态不断在变,我们还能确定她从未醒来吗

    没人回应。

    他们重新望向老板娘。

    ——她不见了。

    椅子还在。

    空的。

    椅背轻轻靠着吧台,方向和之前一样,微微朝正门斜着。椅子脚下那道痕迹还在,水渍还在,但椅子是空的。

    老板娘的身体,不见了。

    那种不见不是走开了的不见。不是摔倒,不是被人抱走,不是藏到了桌下。只是——本应在椅子上的她,此刻就是不在了。

    她去哪了七号房男人声音发冷。

    没人动。

    没人说话。

    六号房女人站得离椅子最近。她一步一步靠近,头低下来,手靠近椅座边缘,指尖碰了一下布料。

    是热的。她说。

    什么

    这张椅子是热的。她刚刚还坐在这。

    你确定

    这不是被灯照热的那种温度。是人坐过的。

    她退回来,一步、两步,手指在空气里抖了一下。

    五号房女人转头看向三号房男人:你还记得你看到她倒下的样子吗

    我没看到她倒下。

    那你有没有看到她从椅子上起身

    没有。

    那你看到她不见了吗

    他沉默了一秒,说:没有。我只是看到她还在——然后她不在了。

    所以她有没有真的在过五号房女人低声问,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这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反复的错觉

    那她死了吗六号房女人声音哑了。

    我们现在,谁还记得她真正死的样子

    没人回答。

    零点二十九。

    走廊灯灭了一瞬,又亮回来。

    柜台上,钥匙串又出现了。

    那把银色的,在最上面,闪了一下光。

    像是刚刚被谁放下。

    零点三十二。

    没人靠近那张椅子了。

    椅子仍然放在柜台旁,角度和她坐着的时候一样,只是空着。它的存在变得比尸体更像一种证据——因为它还在发热,它正在提醒每个人:

    她坐过。刚刚。

    可她去了哪

    没人知道。

    六号房女人轻声说:我不记得她穿什么了。

    这句话让整个空间更冷了一点。

    什么意思三号房男人问。

    我只记得她坐在那儿。姿势、头发、眼睛……但她穿什么颜色的毛衣,我想不起来。

    五号房女人也缓缓道:我记得她有头发,但我不确定是扎起来的,还是披着。

    你不是说你记得细节

    是的。但我只记得椅子的位置,她的头偏哪边。衣服、鞋子、指甲……都模糊了。

    七号房男人蹲下来看了看椅子周围的地毯:有没有可能,她从来没在这。

    你在说什么三号房男人转头。

    我说,我们记得的东西,都是我们以为我们看到的。

    你觉得我们五个人联合编造一个尸体

    我觉得我们五个人,看见的是同一个角度的空椅子,脑子里自动补上了她。

    六号房女人呼吸变急:我碰过她。她确实在那。

    但你只碰到了她的衣角,你没碰到她的手。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他声音低了下去。

    五号房女人忽然道:我们谁还记得,她第一次被看见是在几点

    十一点十三。三号房男人说。

    你确定

    ……是她下楼之后发现的。

    ‘她’是哪一个

    他顿了一下。

    你看到她是自己

    她是我。她说,我是她。

    那你第一次看见她,是几点

    她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零点三十五。

    登记簿翻了一页。

    没人动它。

    原本摊开的那一页慢慢滑动,像是有人用一根指节推过,翻到下一页,新的纸页干净整齐,没有字。

    那只笔,重新躺在页面上。笔帽戴好了。

    六号房女人忽然小声说:也许我们从来没看到她‘死’。

    什么意思三号房男人问。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结果——她坐在那。但我们从来没看到她从站着变成死的过程。

    你怀疑她没死过

    我怀疑我们只是默认她死了。

    五号房女人缓缓抬头:那她现在不在了,是不是也只是——我们默认她不在了

    没人出声。

    他们站在那张空椅子前,

    回忆着一具也许从没存在过的尸体。

    零点三十六。

    他们围坐在大厅里。

    灯没有关,但每个人的脸都藏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没有人提议复盘。

    但那张空椅子还在。钥匙还在。纸条还在。他们自己也还在。只不过她不在了。

    于是他们开始说。

    不是为了确定她死了。

    也不是为了找到她。

    而是为了弄清楚:是谁先把她死了这件事,说出来的。

    —

    三号房的男人先开口。

    我记得,我是第三个知道她死了的。

    谁是前两个

    她。他指着柜台边的女人,她是第一个。

    然后是我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但现在我有点记不清,我是自己下楼的,还是你喊我下来的。

    他看向六号房的女人。

    她皱着眉:你自己下来的。我记得你站在楼梯上,问我是不是闻到了烧焦味。

    我说过这句话

    你说过。

    可我记得我下来的时候,是你已经在柜台后站着,我是看到你脸色不好,才问的。

    她也沉默了。

    所以……五号房的女人轻声说,你们都不确定,是谁先下的楼

    他们点头。

    七号房男人揉了揉眼睛:那我来讲我的。

    他顿了顿,我是在六号房女人敲门之后下来的。她敲了三下门。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出了事。我问出了什么事,她没回答。她说,你自己下来看看。

    我确实敲了三下门。六号房女人说。

    但我记得我说的是,‘你听到那声了吗’

    不是。你说的是‘出了事’。他强调。

    你确定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我正准备洗衣服,我把手浸在水里,听见你那句话的时候,我抽回了手。

    五号房女人低头:我记得他是穿着干的衬衫下来的。

    我当时就换了。七号房男人说。

    可我记得你下楼时,衣角湿的,滴了水。

    七号房男人一怔。

    你记得水滴在哪

    五号房的门口。

    他沉默了。

    然后看向五号房的女人:你在门口干嘛

    我听见楼下有动静,我正准备下楼。

    你开的门

    不。

    可我记得你门是开着的。

    五号房女人没有回应。

    她只是慢慢地说:我记得我站在楼梯上,看你往下走。你头也不回。我还记得你右手是空的。

    我记得我手里拿着钥匙。他低声说。

    六号房女人插话:钥匙哪把

    银色的那把。

    所有人都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拿的

    我不记得。

    他看向柜台,可我记得我把它放回来了。

    他们全部看向柜台。

    那把钥匙——还在。

    好好地,躺在那儿。

    像是一直没离开过。

    零点三十九。

    五号房女人轻声道:

    我们现在说的这些,也许根本不是为了还原那天晚上的事。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我们彼此不要怀疑——是自己动了她。

    零点四十一。

    没人愿意再讲自己是第几个知道老板娘死了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再讲下去,也只会把时间线讲破。

    现在,他们开始讲她坐下那一刻。

    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转折。

    —

    我看到她坐下去。六号房的女人说。

    她声音很低,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张空椅子。

    是几点有人问。

    我不记得时间了。但我记得画面。

    说。

    我从楼上下来,看到她站在柜台后。她没看我们。她只是慢慢地往那张椅子走过去,然后坐下。坐得很稳。双手搭在腿上,眼睛没闭。

    那你为什么没说她还活着

    因为她坐下之后,再也没动。

    你没说你看到她站着。

    我说了。她当时是站着的。

    五号房的女人轻轻笑了一下。

    你记得她坐下去

    是。

    那你记得她站起来吗

    六号房女人顿住。

    五号房的女人说:我也看到她坐下。但我记得,她是从柜台边转过来,慢慢地走过去,坐下。头低着,一直低着。

    她站着吗

    没有。我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她站着。

    那她是从哪过来的

    从柜台后。

    可柜台后面只有墙和水壶。

    我说的是,我看到她‘出现’在柜台边,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椅子。

    那和站起来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她语气变得清冷,因为她是从‘没有’里走出来的。

    所有人沉默。

    你刚才说,她低着头

    对。

    她手在做什么

    垂着。像死人一样。

    那你怎么会觉得她‘走过来’

    因为椅子不是她坐着的角度。是她面对的方向。

    你有没有看到她真正坐下去的那一瞬间

    五号房女人没有立刻回答。

    她慢慢地说:我看到了她的影子,落在椅子上,然后我才看见她坐下去。

    你看到的是影子

    对。

    你确定那是她的影子

    我不确定。

    她笑了一下。

    我那时候在画室,常画人影。我知道什么时候的影子是真实的,什么时候是补上的。

    那你觉得那是

    补上的。

    零点四十四。

    七号房男人忽然说:我看到的她,从来没动过。

    你意思是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了。姿势和你们说的一样。可我没看到她移动。也没看到她站起来。

    她有影子吗

    有。影子对着柜台。但我看到影子的那一刻,我感觉——那个影子不是她的,是我自己的。

    他停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在某个角度,看见了自己坐在那里——而我站着。

    —

    他们开始说的,已经不是她怎么死的。

    而是——她是怎么被构成的。

    有的说,她走向椅子。

    有的说,她是从阴影里浮现。

    还有的说,那是自己的影子替她坐下。

    而现在,他们一个比一个离椅子远。

    好像那里坐着的,不再是尸体,

    也不是她。

    而是他们所有人

    对死亡这件事的,默认版本。

    零点四十六。

    我们应该重演一次。三号房男人忽然说。

    没人接话。

    他看向那张空椅子,那把钥匙,那页没字的纸。

    按照我们每个人的版本——重新走一遍。看看,哪一个能让她回来。

    七号房男人冷笑了一下:回来你觉得我们是在演一场招魂

    不是招魂。三号房男人语气平静,是验证。

    五号房女人抬头:你打算怎么演

    你说你看到她是从柜台后转出来,低着头坐下去。我按你的说法试一次。

    你来演她

    我来演那个画面。

    那你想怎么处理‘影子’那部分

    三号房男人没有回答。

    六号房女人轻轻说:你打算先演我的版本,还是她的

    一个一个来。

    她不在这里了。五号房女人低声说,如果她不回来,你打算坐几遍

    直到我们记不清谁看到的版本最像。

    那就等于什么都没验证。

    不是。他盯着那张椅子,是看谁最后不敢再坐上去。

    他走向那张椅子。

    脚步缓慢,声音压着,像是在通过每一层地板去确认——这个房间还真实。

    他站在椅子前。

    她是从这个角度转过来的,对吧他问。

    嗯。五号房女人点头,面对大厅,双手垂下。

    他调整了一下站位,手垂下来,头轻轻垂着,像一个没有声音的倒影。

    然后坐下。

    他身体慢慢弯曲,落座。

    木椅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上了眼。

    其他人不动了。

    五号房女人退了一步,六号房女人轻轻握住她的手。七号房男人站在灯下,影子正好落在椅子的后方,像是他在推动三号房男人坐下。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有人问。

    三号房男人没有睁眼。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

    我感觉……不是她。

    什么意思

    我坐下之后,我感觉……是我替她完成了这个画面。

    你觉得你演的是她

    不。他睁开眼,我是在演我们谁都想象中的她。

    那你现在感觉什么

    他盯着前方的空气,说了一句:

    像是我坐进了每个人心里的死角。

    —

    他站起来,没人接替他坐。

    下一个。他说。

    没人动。

    你不是要验证

    我不想。六号房女人低声说,我不想验证我自己说过的话。

    我也不想。五号房女人说,那不是我的版本,是某种替代出来的回忆。

    你呢三号房男人看向七号房男人。

    他看着椅子,没有说话。

    你怕什么

    七号房男人走过去,抬脚,试图坐下。可他转身的角度错了一点,像是刚好避开了椅子后腿。

    他站定。

    我坐不上去。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椅子在哪,我也看得见。可我的身体不肯坐下去。

    你怕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椅面。

    我怕我坐下去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

    零点五十。

    椅子还是空的。

    他们坐在那把椅子周围,轮流靠近,又轮流退后,像是围着一场从来没人敢看全的表演。

    可椅子没有动。

    老板娘没有回来。

    但他们每一个人,

    都感觉——

    自己刚才演过了一次她的死亡。

    零点五十三。

    他们再没有说话。

    不是没人想说,而是每个人都清楚,再说下去,就要把那晚真正发生的事说出来了。

    椅子还在。

    谁也没再靠近它。像一个被挖出来的坑,表面看不出深度,也看不出底下埋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一旦靠近,就再也站不起来。

    空气开始变重。

    灯没闪,风也没吹,但所有人的影子都贴在地面,像湿透了的纸,动不了。

    —

    六号房女人走到角落,拿起那张纸条。

    那张从第一个夜晚就开始出现的纸条。现在她才发现,它被反复折过,但角上没有任何字迹,像是专门给人留下折痕用的。

    她没有展开它。

    她只是握在手里,回到原位坐下。她的手指用力握着它,像是在试图捏住一个她说不出口的事实。

    五号房女人闭着眼,像是在听什么。

    她的头靠着椅背,双手搭在膝头,身体没有放松,却极安静。她的耳朵在听,听空气有没有脚步,听楼上有没有开门,听那把椅子有没有响动。

    她没有听见。

    可她知道,有些声音不是要听见的,是要回忆起来的。

    —

    三号房男人一直站着,靠墙,双手插在口袋。他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他没有在想任何逻辑。

    他只是反复在心里回问一个问题:

    我那晚,是不是其实也走到过她身边

    他想不起来答案。

    不是因为他记不清,是因为他脑海里有两个版本,都像是真的。

    一个版本里,他路过她身边,闻到一股湿布的味道,然后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另一个版本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一刻,她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又死了。

    他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

    七号房男人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他眼睛没有闭,但视线像是失了焦,一直看着门边那块地板。像在等什么。

    其实他知道,没人会从门外进来。

    可他不能回头。

    他怕一旦回头,他看到的不是那张椅子,而是他自己——正坐在上面。

    他怕看见一个已经坐在那里、头低着、眼睛半睁的人,

    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脸上挂着他的表情,

    只是嘴角,稍微裂了一点。

    —

    零点五十七。

    一声轻响,从楼上传下来。

    是某扇门,被风吹开了一点。

    他们都没动。

    过了十秒,那扇门又轻轻合上。

    没有人确定是哪一间。

    也没有人想知道是哪一间。

    因为他们都明白,

    现在真正决定谁会死的,不是线索,不是证词,不是动作,

    是——

    谁先忍不住,开口说出那个夜晚,他做过什么。

    零点五十九。

    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

    三号房的男人,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椅子上,但看得像隔着一层雾。

    他不是第一次看那把椅子。

    可这一次,他忽然不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状态是什么样了。

    —

    他开始往回想。

    试图复盘那一晚,从自己下楼,到看见她坐在那里,再到别人围过来,再到钥匙出现,纸条出现。

    可是,他脑子里有一个空段。

    不长,三分钟,五分钟,也许七分钟。

    那个空段像一条湿掉的磁带,擦不出声音,也看不到图像。

    我在做什么他在心里问。

    没有答案。

    他甚至不确定,那段时间——他是不是还是他自己。

    —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厅,绕到旅馆背后的小厨房。

    灯是灭的,窗帘没拉,窗外是山坡上的影子。他站在冰箱和洗碗池之间,那是他昨晚听到水管咕哝声的地方。

    他靠着墙,闭上眼。

    再试一次。

    他回到那个时刻——他记得他站在楼梯上,看见柜台有人。他看见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像睡着了。他下楼,走近,灯照在她头发上,露出一点灰白。

    他记得他靠近了她。

    他记得他——

    他睁开眼,出了一身冷汗。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

    不是遗忘,是一整个画面被挖走了。

    像是一页被撕下的书,封面还在,章节还在,但中间那页不见了。

    他回到大厅。

    其他人还在原地。没人说话,没人动。五号房女人坐着,眼睛半闭。六号房女人靠在墙边,手里还握着那张纸。七号房男人坐得很低,像在等什么结束。

    三号房男人看向那张椅子。

    他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他曾经坐在那儿。

    不是今天。

    是那天夜里。

    他记得坐下时,椅子有点歪,腿底下垫了一张折起来的毛巾。

    他记得自己看到她走过来。

    不是老板娘,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坐在椅子前,对他说了一句话。

    但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

    你以为你是来看这起案件的。那人说。

    可其实你就是案件的一部分。

    他一瞬间睁大了眼。

    原来那段空白不是忘记了,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

    因为他不敢承认:

    那一晚,他不是来找死者的,

    而是——

    他自己坐上了那张椅子,成为了被看见的人。

    零点整。

    走廊灯忽然灭了。

    整个旅馆瞬间陷入一秒钟的黑。

    再亮起来时,他的影子消失了。

    椅子还在。

    其他人都在。

    但没有人能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记忆,终于有了一个无法被否认的空洞。

    而那个空洞,是他也许早就死了的地方。

    零点零三。

    他开始找证据。

    不是找老板娘的死亡线索,

    而是——找他自己的存在痕迹。

    三号房的男人走回二楼,脚步极轻。楼梯并不长,但他却走得像在数步伐。每一步,都像是在确认自己踩在地面上,而不是浮在一段别人的记忆里。

    他停在三号房门前。

    他的房间。

    ——对吗

    他手指贴在门把上,没立刻转动。他忽然想不起来,这把门锁的方向是左拧还是右拧。

    他试着拧,门开了。

    里面的灯是关的。房间一切都没变,行李靠墙放着,风衣挂在椅背,水杯半满,床铺没动。

    看起来像是他住过的。

    但他越看越陌生。

    他走过去,翻开自己的行李包。里面只有一些衣物、一个旅行牙刷盒、一只金属烟盒——他打开,里面有三根烟,一根是掐过头的。

    他愣了一秒。

    他不抽烟。

    ——他确定这一点。

    他有鼻炎,对烟味很敏感。但这个烟盒显然是他的,外壳上刻着一个字母:L。

    那不是他的姓氏。

    也不是他的名字。

    他站在房间中央,看了一圈四壁。

    房间里没有一张写着他名字的便签、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能证明他存在过在这间房的东西。

    连登记簿上的签名,他也不记得是自己写的。

    —

    他走出房间,下楼,来到柜台。

    翻开登记本。

    第一页,签着几个名字,但笔迹含混。纸张有水渍,墨迹略晕。只有一个名字在3号房一栏上,但——不是他的笔迹。

    他盯着那个名字:

    林栖。

    不是他。

    但林栖住三号房。

    他站在那里,握着那本簿子,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走向六号房的女人:你记得我吗

    她一愣:什么意思

    我说,第一天晚上,我是几点到的

    她眼神闪了下:我们是后来一起坐在楼下的。

    不是,我是几点登记的

    她皱眉:……你不是登记完就上楼了吗

    五点还是六点

    我……我不确定。

    他又看向七号房男人:你第一眼看到我,是在哪

    在楼梯口。

    你怎么知道我是住三号房

    你……你自己说的。

    他没有再追问。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是默认他属于这栋旅馆的一间房。

    可没人真的看到他登记、入住、进门、换鞋、取钥匙。

    他也想不起。

    他甚至不知道——

    他是不是那天才到的。

    —

    零点零五。

    他走回楼下那把椅子前。

    那张椅子空着。

    他看了很久,忽然轻声说:

    如果我从来就坐在这里,

    那刚才走上楼、下楼、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

    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可能就是那具尸体的中间形态——

    不是尸体,

    不是活人,

    而是——

    每个人都需要看到的那个在场的人。

    零点零九。

    五号房的女人打开了画筒。

    没有人让她打开。

    她也没解释为什么现在要打开它。

    她只是坐在沙发边,像是终于等到了一种必须对自己交代的沉默。

    画纸被缓缓抽出。卷边因湿气而略显波折,但画面清晰。

    那是一幅素描。

    铅笔线条克制、干净,画风冷静而疏离。

    画面中央,是那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头微微低着,双手垂落,身形模糊,像被反复擦过又重新补上。

    而他身边——站着六个人。

    每个人的脸,都没有画细节,只留出轮廓。但从姿态、身形、站位,你一眼就能认出:

    是他们。

    她缓缓将画纸展开到全部。

    所有人都看见——他们正在看着这幅画,

    画里,是他们正在看着一个坐着的人。

    你什么时候画的六号房女人低声问。

    昨天。

    你昨天就画了这张

    不是。她的声音很轻,我是半个月前画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画出这场景

    她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因为我梦见过。梦里,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六个人站着围成半圈,像是在等那个人死透。

    没人说话。

    她接着说: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画是谁。只是觉得他坐得太像个问题。

    什么意思

    他不像在等救援,也不像是死了。他像是……被所有人共同放在那里,替他们承受了一个答案。

    —

    三号房的男人站着,眼神定在画面中央。

    那张椅子,

    那个人坐着的姿势,

    那低下的头,

    那不再动的手。

    他忽然问:你画完后,那个梦结束了吗

    没有。她看着他,梦里你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你说:

    ‘这不是画,是我最后一次被记得的方式。’

    —

    他们沉默了一整分钟。

    零点十一。

    他伸手,触碰了画纸的边缘。

    手指微微发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你把我画成了死者。

    不。她平静地说,是我们把你画成了死者。

    —

    此刻,没有人怀疑他是否活着。

    也没有人确认他是否死了。

    但他自己清楚地意识到:

    如果这是一场记忆拼贴的仪式,

    他就是那个在所有人回忆里被坐上椅子的人。

    他们每个人,

    都需要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于是,

    那个人就成了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但他现在知道——

    他已经被这张画盖章了。

    而这副画,不会再收回去。

    清晨五点零四。

    雨停了。

    暮风镇的天边浮着一道极淡的亮色,像是被从梦中轻轻撕开的纸边,刚露出第一缕阳光还未落下的痕。

    山路上的那棵树倒在原地,湿泥缠着树根,路边的积水泛着夜晚残留的灰蓝光泽。

    第一辆车抵达。

    是送菜的小货车,和往常一样,每周五来一趟。司机下车,看了眼挡道的树,有些烦躁,拨了几通电话——都打不通。

    他决定步行上去。

    —

    五点二十。

    暮风旅馆的门开着,门锁挂着,却没扣住。屋内没有灯,但也没有一丝脏乱。前台整洁,柜台后的水壶是空的,毛巾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有人刚刚才擦过。

    他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没人应。

    他往里走了几步。

    登记簿摊开着,笔躺在中间那页的折线上。

    纸上只有一个名字:

    林栖。

    —

    二楼空着。

    五号房门半开,房间无人,画筒靠墙立着,里面是空的。

    六号房里被褥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床头还有一张压皱的糖纸。

    七号房里窗户虚掩,窗台风吹进来,带起桌上一张撕碎的纸条——内容模糊,似乎是:她说她梦见过我,但我没梦见她。

    他回到一楼。

    大厅中央,椅子还在。

    椅子上的人也还在。

    ——他坐着,风衣整洁,眼睛闭着,头靠在椅背上,脸色安静,嘴唇略发白,像是刚睡着了一样。

    司机走过去,小声问:喂

    没有反应。

    他抬手碰了一下那人的肩。

    冰冷。

    彻底的冷。

    他后退一步,拨通了镇下的警局电话。信号在这个点忽然恢复了。他说:我在暮风旅馆这边……出了事。一个人死了,其他人都不见了。

    —

    几小时后,警察抵达。

    封锁线拉起。

    调查开始。

    登记簿只留下一个名字。

    指纹混乱,记录缺失,旅馆监控坏了,旅店老板娘的身份被确认,但法医报告显示:

    她死亡时间早于报告的时间至少12小时,

    死亡方式不明,

    但她的尸体并不在现场。

    调查陷入停滞。

    而大厅中,坐在椅子上的人,被认定为失踪人员林栖,无身份证件,无手机。

    他的死因:

    极度低温、休克,体征无搏斗痕迹。

    —

    这栋旅馆后来再也没人敢入住。

    人们说那椅子从来没人敢搬走。

    因为搬走之后,它第二天一定会出现在原地。

    而那个人——

    林栖,

    他一直坐在那里。

    闭着眼,嘴角微弯。

    像是在听一群已经不在的人,

    轻轻地,

    讲述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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