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边拾起一张纸票。
紧接着,我从一艘冥舟中醒来。
这里的乘客全都沉默低垂,像纸人、又像死人。
每靠岸一次,我们都前往不同的地方悔过。
剃发堂里有人拒绝忏悔被活活拖入火缸,喑井村有人撒谎便血溅井中。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没有什么要悔的。
直到,我看见了她。
她穿着我的嫁衣,脖颈扭断,倒在红床之上。
01
那天是清明前一夜,天阴得像死人的棺盖。
我拎着一盏残灯,独自立在渡口前。
天很静。静得听得见纸钱在风中翻飞的声音。
我本想走回客栈,却在一块水苔满布的石阶旁,瞥见一张纸。
我蹲下身,将那张纸捡起。
再看时,那张票已不在掌心。
不,它还在。
只是纸面缓缓沉入我的皮肤中。
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浮现出一个数字。
【十三号·船票持有者】
我整个人失了平衡,重重倒在河堤上。
醒来时,我已在船上。
船身狭长,四周满是人影,却寂静得可怕。
我躺在最末尾的一隅,身下是冰冷的船板。
身侧几盏灯,摇摇晃晃,映出一张张面无血色的脸。
每个乘客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衣,垂首不语。我试图开口,喂
没有人应我。
他们身着素衣,盘坐不动,眼神木然。
我往左挪了一步,那人却突然转头。他脸上什么都没有,眼、鼻、嘴,一片空白。
我倒退着撞到身后的栏杆,差点没摔下去。
我想起身,却忽然感到衣裳不对。
垂首看时,我身上的青布衣早已换成一袭冥服,白绫束腰,黑绣如网,一针一线缝得极紧,紧到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多出一本薄册。
封皮是漆黑的藤皮,写着三个小字:
《赎罪录》
第一站,将至
是谁在说话
我转头,发现船头坐着一个人。蓑衣、斗笠、火灯。
你为何拉我上船
他轻声道:你若不是有罪,怎会登船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杀人、没放火、我只是……
我根本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我盯着身边那排排坐着的人。
白衣,低头,面无表情。
像纸人,又像……死人。
我试着靠近左边的那位女子。
她的发髻梳得极紧,鬓边垂着一缕红绳,垂手握着一枚铜镜,镜面朝下。
姑娘
我轻声唤她。
她没有抬头。
你……你也刚上船不久吧
她依旧不动。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她的手,是冷的,像是冰了一夜的尸布。
我猛地缩手,转而望向右侧那位少年。
他年纪不大,唇色发紫,十指交叠搁在膝上,脚边放着一张残破的风筝骨架。
你叫什么名字
他动了动嘴角。
我以为他要回答。
结果,他只是将风筝捧得更紧了些。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沉默。
02
我站起来,走到船中央。
整艘船很安静。
水没有拍岸声,桨没有入水声。
风是假的,灯是活的。
我盯着那盏火灯,火光在蓑衣下照出一个不动的身影。
我走上前一步。
你是船夫
他不答。
我没买船票,我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依旧不答。
我咬牙,声音轻了下来,咬字却咬得更清楚:
我是死了吗
终于,他转了头。
斗笠下,露出一只灰白色的眼睛。
像是被泥水泡过的玉珠子,死死地嵌在眼眶里。
他看着我,嘴唇微张,语气淡得没有起伏:
你若是
怎会上船
我僵住。
可这里……
你是清明前捡票之人。他缓缓开口,十三号。
此舟只载未赎罪行之人。
我手指发麻。
我没有罪。
我从未犯法。
他轻笑一声,没有感情。
没人会承认自己有错。
可错,在岸上没算完的,就会拖到船上算。
我呼吸发紧。
那……我还能下去吗
他低声说:
能。
等你到了最后一岸。
你赎完了,就能走。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本赎罪录。
【赎始:第一站,将至】
船夫缓缓转回头,声音似笑非笑:
姑娘,莫急。
到站了。
船夫的话落下的瞬间,冥舟轻轻一晃,像蛇褪皮一般,从水中脱出。
船靠岸。
是一处破败山庙,门上横着一块残牌,字迹模糊,隐约能辨出三个字:
剃发堂
众人默默起身。
白衣轻摆,如梦游之人。
我也跟着走。
脚一落地,地面是灰的。
不是泥,是火灰。遍地白渣,仿佛千人万人都曾在这里走过,再被烧成灰烬。
我跟在队伍末尾。
庙中无人说话。
只有钟声悠悠,像是从庙顶裂口坠落进脑子里,压得人骨头发沉。
庙堂内站着一个僧人,面无表情,眼睛半睁不睁……
堂内没供佛,只有一排剃刀,斜插在僧人面前的木盆里,像一排排锋利的牙。
悔事一站,贪念未断者,剃发。他声音如铁锈,若不剃——火缸净身。
队伍前面,一名老妇跪下,闭眼。
僧人抬刀,咔嚓一声,白发落地。
下一人,是一名少年。
他犹豫了下,但最终低头,接受剃度。
排到第四个时,一名中年文士摇头:
我不过是……少了几封书信。
不过是晚了两月回信。
何罪之有
僧人不语,只抬手指向堂后。
灰幕拉开,一口铜缸升起。
热浪扑面而来,缸底翻滚着暗红的火水,像是血在沸。
文士想退。
那文士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漆黑的手从地底猛地钻出,扣住他的脚腕。
我认了!
认了!!
他挣扎着喊,手指死死抓住地面。
僧人摇头:
悔,不在嘴上。
你心里,还是不当回事。
那你就留在这里——
火缸盖子轰地弹起,热浪炸开。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拖进缸里,骨头磕到缸沿,发出清脆一响。
咔。
紧接着是扑通。
水没过他头顶,火色翻腾,像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熔化、融成一团。
然后,一根烧红的铁钩慢慢从缸里升起。
还在滴水,钩尖嵌着半截骨。
僧人冷声道:
下任船钩,已就位。
03
我喉头发紧。
轮到我了。
我跪下,却迟迟没低头,耳边只听得见刀刃被水洗过的唰啦声。
僧人看着我,语气冷清:
你,悔什么
我想开口,却说不出半句。
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从未杀人,从未害命。
我不过是——
……一个孤女。我喃喃,我有什么可悔
僧人目不转睛地看我,忽然问:
你手中的赎罪录,可是空的
我下意识翻开。
第一页下方,不知何时浮出一行血字:
我欺人因果,亦负他生
那不是我的字。
可我握着这本册子时,却没有半分陌生感。
僧人将剃刀轻轻递到我面前。
认一半,是逃。
认全,是渡。
我看着那刀,看着地上火灰。
头皮发紧。
我说:我没什么可剃的,我是莫名其妙就被上船的。
是吗他的剃刀轻轻停在我的额前。
你没想过逃避吗你没说过和我没关系吗
我张了张口,嘴唇发白,说不出话。
他将刀贴在我头皮,像在等我承认。
你不是无辜的。你只是……很会演。他说。
僧人问我:可愿落发
我抬头:我不信佛。
他摇头:剃的不是信仰,是执念。
我一下哽住。
我闭上眼,咬牙点头:你剃吧。
我看见那把剃刀慢慢靠近我额前的发丝。
刀落时,头皮一阵轻颤。
剃刀落下,发丝滑进水盆,水立刻浑浊得像墨一样。
我跟着众人回到船上时,船夫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他看了我一眼:
你开始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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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舟一靠岸,浓雾就窜进船舱,带着一股死水腥味。
第二站,喑井村。
船夫的声音冷不丁落下。
我第一个走下去,脚刚踩到地,靴底就被湿土噬住一寸。
这里死一样的安静。
没有犬吠,没有鸡鸣,连风吹树叶都没响。
村中一排排土屋,每家门口都立着一口老井,井沿蒙着一层淡红,像刚被浸过血。
我走着,井水里倒映出我的脸——陌生、苍白,像纸糊的。
队伍停下。
有声音响起,像风,也像诵咒:
清明夜,冤魂悔;井水问,话不回。
此处悔事,需自行立于门前,述说此生最悔之事。
若谎,血溢。
若真,放行。
队伍中的一人率先站到一口井前。
他是个瘦子,抖得像筛糠。
他哆嗦着开口:
我……我骗过我娘,说我得了功名……其实没中过,是偷的别人的卷子。
我……我后悔。
井水波纹荡起。
平静。
他松了口气,跌坐在地。
我盯着那口井,不知为何,它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笑。
轮到我了。
我站在井前,风突然吹了回来,打得我发丝乱飘。
我深吸一口气:我曾弃人而逃。
话刚落。
井水开始沸了。
咕——
井水开始翻泡,血腥味漫上来,像是有舌头在井底舔着我的谎话。
我怔住:我没有说谎。
井边冒出第二个血泡,猛地炸开。
我咬牙道:我后悔没来得及救她。
话音刚落,井水轻轻冒泡。
没来得及老人笑了,你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水面泛红。
你骗了我。
那个声音是从井底传来的,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退后一步,差点摔下去。
然后我听见,你骗得最狠的人,是你自己。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喉咙发紧。
……古夷。
那你,弃了谁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我……我记不清……
是你不记,还是你,不敢记
井水炸起一团血浪,啪地打在我脸上。
我想起了那天。
那个身影拼命抓住我衣角,而我转身关了门。
我往后退一步,脚底一空,差点跌进井沿。
井底响起另一个我自己的声音:
你说谎,说得太久,连你自己都信了。
我跪坐在井边,不敢动。
船夫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你若说的是真,井不该炸。
你若说的是错,井会沉。
可你这个样子。
是你连错,都说得不清不楚。
我咬紧牙关,猛地抬头看着那口井。
我记得的,我都说了。
井水咕咚咕咚。
水面缓缓退下,血迹消散。
它没拖我下去。
它只是,放过了我一时。
像是在等下一次。
我站起身,脸边还滴着血水。
身后的赎罪录自己翻开,第三页浮出血红一行:
弃人而逃……弃的是谁
船夫笑了。
看来这趟——你要补的账,比你以为的还多得多。
我还来不及反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啪!
像是铜器落地碎裂。
我猛然回头。
是她。
那个我第一天在船上试图搭话的女子。
她的鬓边缠红绳,手里握着一面铜镜。
此时,她站在一口井前,嘴唇动了动:
我后悔……
我嫁错了人。
井水波动。
风顿住了。
她继续:我明知他杀过人,却还是嫁了他。
井水忽然平静。
我心里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那面铜镜啪地自己炸开,碎成无数银白细片。
女子脸色陡变,开始后退。
我说了!我说了我悔了!
井水猛地往上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拽。
她转身就跑。
水声追着她,从井里升起一道血柱,直接缠上她的腰。
她被硬生生拉进井里。
她尖叫:是他逼我的——不是我嫁的!
船夫站在一旁,轻笑道:
她悔的,不是嫁错。
她该悔的,是送人下葬前,还拿了他的舌头做香囊。
可她不说。
那井就吞了她。
咯啦——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井水滚烫,涌出一只脚踝,接着是半截腿骨,再是血泡噗噗浮起。
整口井染成红色。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另一边,一个少年哑着声音开口。
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抱着破风筝的小男孩。
他跪在井前,颤抖地说:
我……我后悔我烧了妹妹的风筝……
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井水漾起绿光。
他喉咙一紧:我不是……不是为了夺走她的风……
轰——
井口裂开。
整口井直接塌陷一圈,化作血泥漩涡。
风筝被吸进去,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就被血浪扯入井底。
我死死地盯着那一口空井,只觉得后颈发凉。
船夫低声说:悔,不一定是悔过,而是你得承认你狠。
他们撒谎,是因为怕——不是怕井,是怕看见他们自己。
我看向那一口我刚才站过的井,它依旧在沸腾。
水面缓慢旋转,像一只眼,盯着我。
仿佛在说:
你也没说真话。
05
第三站,是一处孤岸。
乌舟泊在礁石边,岸上没有村落,没有庙宇,只有一座塔。
那塔歪斜,通体漆黑,像是用烧过的骨灰泥砌成的,塔身密密麻麻贴满白符,上面都是手写的生辰八字,字迹模糊,墨迹似哭似恸。
塔门前,燃着一盏红油灯。
灯极小,火极稳,照不出光亮,只将一圈圈血红色的影子拖在地上。
灯下,坐着一个老妇。
她低头纺线,纺的是一缕缕人发。
有人下船,她便停下,抬起头。
母灯塔已至。
血灯唤魂。
每人自取血油一滴,照回未归之魂。
有魂,则认。
无魂,则忘。
第一个人上前,咬破手指,滴在灯芯上。
灯火摇晃一下,照出一张孩童的脸。
那乘客失声痛哭:孩子……是我不好……
老妇冷漠道:魂见即赎,归舟重渡。
第二人试着撒谎,只滴了半滴血。
灯不亮。
他脸色发白:我……我认不出……
老妇瞥他一眼,抬手一指。
塔后传来咚的一声重响。
那人再未归队。
我被推到灯前。
血灯红火舔着我脚边,像是在等我主动。
塔婆递给我一根灯芯,说:
想不想看看你自己逃开的那一夜
我说我不想。
那你还来做什么她说。
我咬破指尖,将血滴入火芯。
火焰唰地升高——高得不自然,像是被什么舔着了似的。
老妇抬头,盯着我,嗓音嘶哑:
你见到谁了。
火光中,影子浮现。
我以为会是我认识的人——爹娘、手帕交、或者是旧邻。
都不是。
火苗升起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那场迎亲。
我看见一个人,穿着嫁衣。
她坐在椅上,低头梳发,发极长,已披满地。
红盖头滑落,露出苍白脸庞,唇色艳红,瞳孔全黑。
她缓缓抬头,看着我。
她满身是血,盖头上、指尖下、红绸裙上,皆染成深红色,像从洞房里一路爬出来的死人。
她动了动嘴唇,朝我说了一句话。
我听不见。
火光忽然爆开,照得我眼前一白。
我踉跄着退后一步。
老妇坐在灯边,笑了,声音像咯血:
你终于照见你躲开的那一夜了。
我脸色一白。
那不是我。
那只是……一个梦。
那不是梦,是我躲了整整三年的痛苦回忆。
我本应该坐上花轿,但我跑了。
花轿里坐着另一个人,穿着我的嫁衣。
老妇抬手指着我的心口,像针一样戳进我脑子里:
你不记得她,是你在骗自己。
可她记得你。
她一直在等你开这盏灯。
灯火熄灭。
塔后再次传来沉闷声响,像有人在尸柜中翻身。
我站在原地,指尖血还在滴,落在赎罪录上,渗进纸页。
下一页自动翻开:
【她入红帐,你退白墙。她埋骨,你失言。】
船夫收起灯,声音沉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下一站开始,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回头路。
只是你走得太远,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06
我回到船上时,风停了。
那盏引魂火灯不知何时熄了。
我一身冷汗,血仍在指尖滴着,渗进了袖口,染了一小块深红。
众人都坐回原位,没人说话。
只有我,站着。
赎罪录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动着。
哗啦——
它自己翻开了新一页。
我低头。
那一页上画着一幅图。
我跪在堂下。
红盖头歪斜地落在地上,像死鸟扯断的翅膀。
我额头磕地,衣摆沾血,血水一直漫到那块红布边缘。
而我抬起头——
看着一个女人倒在面前。
她也穿着嫁衣。
脸朝下,脖颈扭断,手里还握着半根红绳。
我浑身冰凉,喉咙发紧。
这幅画……不是假的。
不是画的。
那是我的记忆。
我眼睛死死盯着那幅画,仿佛能从纸上嗅到血腥味。
船轻轻晃了一下。
船夫出现在我面前。
斗笠下,那只白眼睛依旧无情。
他问:你真不认得她
我咬牙摇头:我没有杀她。
她不是我杀的。
他缓缓抬起手,一指点在那幅图上。
可你是不是
看着她,走进了那间喜堂
是不是,看着她披着你的嫁衣,进了那座宅门
是不是……看着她死,都没有回头
我猛地抬头,怒声道:
我没有!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只是走了而已!
她愿意的!她自己……
我话没说完,船猛地一晃。
四周的水发出诡异的咕咚一声。
像是船下,有什么东西开始醒来。
船夫却笑了。
你没有杀人。
可你有没有骗她你有没有阻止
是不是你亲手,锁了她的门
我像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开始痛苦喘息,脑子里是一张又一张的画面。
洞房、灯花、红绸、指甲印、喊声、锁门、火……
那天我嫁给不愿嫁之人,半夜偷偷逃出新房。
留下的,是那个答应替我送亲的妹妹。
她死了。
赎罪录翻出新一页。
只有三个字。
【你逃了】
我喉咙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音。
我……没逃。
我只是……只是走了。
她说她不怕。
她说愿意的。
我抱着赎罪录,整个人缩起来,像被水灌入身体,发着抖。
船夫站在我身旁,低声:
她当然愿意。
毕竟你是她亲姐姐,
可你,愿意承认,是你骗了她吗
我眼神涣散,整个人颤抖得快崩溃。
可赎罪录却没有停。
下一页——已开始泛黑。
纸面上渗出一点黑血。
下一站,就在前方。
而那一夜的真相,正在回头追着我不放。
07
我不知道这艘船还能往哪儿停。
可它就是停了。
第四站,像是没靠岸。
舟只是在水中缓缓一顿,浓雾便没入船篷内。
我一睁眼,已站在一座旧书阁前。
我抬头,看见匾额上写着两个字:
《供词》
像是谁在耳边悄声说话:悔事名:纸笔杀人,童言无忌。
我推门而入。
第一眼,就见整座书阁里悬满白绸,像棺幔。
清明,儿时卷宗
我刚走进去,书页就像有生命一样翻开。
我走进去,第一排书架上写着:
五岁,初认字
我走过去,一本书自动落入我手中。
手指仿佛被什么驱使着翻页。
那是我。
小小的我,坐在堂下,正学着描红。
山水令诏……
那时我很乖,字写得最端正,也最早会抄写。
我听见那位先生赞我:这丫头的字如刀,将来大有出息!
我继续往前走,第二排书架上写着:
七岁,拜官师
画面一变,我跪在一位朝服文人面前,接过一块墨玉腰牌,刻着替录生。
他对我笑:只要抄得准,识得清,便是官家之人。
我眼里有光,点头如捣蒜。
我会的!
我继续走下去,第三排书架落下一本黑皮书。
封面写着:
九岁,初次文印
我心一紧,不自觉翻开。
画面却不再温暖。
我看见自己,坐在烛火下,手握朱笔,正在按文书一页页誊写。
一旁的大人递给我卷宗:这一户,全写死刑。
我迟疑了一下,问: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人笑了笑:小孩子不管这些,照写就是。
你写得快,准。
好孩子。
我点头,蘸墨、下笔,一气呵成。
再下一页,是那户人家门前被带走的景象:母亲哭晕,孩子被拽走。
那时候我不知道。
可现在我知道,我签的那封,是一纸清算令。
最后一页,签名那一格,我没看,就签了自己的名。
红笔划下那一刻,整本书忽然渗出血水。
啪的一声,血滴滴落到我脚边。
我猛地抬头。
整座书阁,哗啦一声,全部翻动。
几百本卷宗纷纷震动,页页如纸刃。
我耳边响起无数人低语:
你抄的,是我家的判书。
你写的,是我娘的罪状。
你签的,是我儿的死名。
我退了一步。
书阁正中落下一本巨册——封面血红,厚得像棺材。
书脊上写着:
【诛灭令,由替录生亲抄】
【官印编号:丁未年·秋】
我喉咙一紧,手都在抖。
我不知道……不是我!
我只是照抄的,我什么都没问。
我没有杀人!
门口响起脚步声。
船夫站在门边,背着手,望向我。
你没问。
但你,也没拒绝。
你一直睁着眼,看得清清楚楚,写得比谁都快。
他们选你来抄,不是因为你聪明。
是因为你从不多问。
我嘴唇发白:我才九岁。
我根本不懂那些字后面,是人命。
我只是听话。
他嗤笑一声:
你以为你只是听话,是无辜
你从来不是被迫的。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是那些孩子里最早一个,看懂令和命有什么区别的人。
我后退一步,脚下一空。
一本卷宗猛地落下,像刀一样,哧地从我脸侧划过,割出一道血口。
我倒在地上,赎罪录从怀中掉出,自动翻开一页:
你虽不是刀,但你是,送出刀的那只手
我跪在书阁中央,四周都是血书翻飞,似哭似笑,似冤似罪。
我低下头。
对不起……
我没有停下笔。
08
我回到船上。
脚刚踩到船板,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骨头,软了下来。
我没哭。
只是脑子嗡地响,响得像书阁里那些卷宗还在翻。
我走回角落坐下,赎罪录攥在手里,书页还开着,血字正晃着眼:
【你不是刀,是送出刀的那只手】
我看着那行字,忽然开始恍惚:我真的只是照写
我低头。
指甲缝里,还有墨痕。
从九岁就开始的墨痕。
风起了。
这次,冥风带着焦糊味。
船身那头,忽然亮了起来。
有人跪在船边,自焚。
他没哭,也没叫。
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点了自己的一身冥衣。
火焰从脚烧到膝,再到肩,再到眼睛。
他始终低头。
直到整个人烧成了一节残骨,被船身自动卷入甲板下,咔哒一声,嵌进某个船舱角落。
另一个女人站起。
她手里拿着未完成的赎罪录,嘴角发颤:
我……我承认……我该死。
她往身上泼了油。
然后自己举火。
火焰烧起她的头发,声音呲呲响,像油纸包在内脏上。
她一点点烧没。
骨灰被吸入船篷,哗啦一声,变成一道新的隔帘。
火,是从一个个悔者自燃开始的。
他们一个个点火,说的是:我罪太重了。
那些说我罪太重了的人,把香火往自己胸口塞。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到他们一张张脸,从人变纸,从纸变灰。
我看着他们化成灰,魂散无声,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这一站站,一幕幕,都在诱导他们自己赎罪,赎罪录就顺理成章将他们清除。
真正没有轮回机会的,是那些先放弃自己的人。
我坐在那,整艘船像炉子,越来越亮,越来越快。
甲板泛红,船篷收紧,舟身的每一寸都在长,都在吃人。
我抱着赎罪录,眼前发黑。
有人开始对我说话。
不是真的人。
是那本书。
是那盏灯。
是那口井底的声音。
你也该下去了。
你是罪魁。
你认了,但也没用。
你逃不了。
我把火油瓶拿在手里。
真的有一瞬间,我差点也要点火。
直到我看见她。
那个新娘,穿着我的嫁衣,站在火海中央,一动不动。
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恨,只有一句话:
你若忘了我,我就真的死了。
我咬着唇,泪水冲出来。
火焰就在我面前跳。
——我也想结束了。
啪!
我猛地把火瓶砸出去。
瓶子滚进船边,砰地炸开。
我跪在那里,剧烈喘息,手发抖得不受控制。
船夫的声音悠悠响起:
没点
还想活
我没回答。
我只是在流汗,流血,流……我不知道是什么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船身的甲板上,多了一块新牌。
是刚刚烧完的那些人留下的部件。
那块牌上刻着:
【申家·制骨舱】
我瞳孔一缩。
再往旁边看去——还有几块旧牌子。
最边上一块,木色泛黑,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但还能认得出:
【古家·筑舟组】
古家。
——我的姓氏。
我扶着舱门走进舱室。船身摇晃,一面铜镜在墙上晃了晃。
我下意识地望进去。
镜子里的人站着不动。我动了动手指,镜子里却没有跟上。
她在看我。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那种笑……我打从心底发冷。
你在看谁
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想走,舱门却砰地关上。耳边再次响起那种撕裂耳膜的嗡鸣声,像是千万人在低语:你记得了吗你做了什么
我紧紧握住那张船票,它依旧黏在我手心,血红的酆都夜航四个字,这回渗出了新的字迹:
【你该还债了。】
09
第五站,一靠岸,我的脚就陷进一地红泥里。
泥是温热的,软得像是踩在皮肉上。
岸上只有一条路,一条通往嫁魂台的路。
两旁悬着喜幔,颜色暗红,像是血泡久了的嫁衣。
台阶笔直地通向一座喜堂。
喜字斜斜贴着,歪得像裂了的嘴。
我不想走。
可风却一直吹,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轻语:
你该下轿了。
喜堂门口立着一顶空轿。
是旧时女儿家的八抬红轿。
轿帘轻晃,一点风都没有,却自己扬起一角。
我转头。
身后,忽然站着一个人。
我认不出脸。
她替我把盖头盖上,声音压得极轻:
走吧,婚礼要开始了。
我被推了进去。
轿子抬起,前面是锣鼓,却听不见响。
只有一串诡异的声音:
新娘到——
新娘……到了。
红绸遮眼,白骨成亲。
轿子停下时,盖头被人扯开。
我被人拉着手,带进洞房。
我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扇贴着喜字的大门。
堂屋正中央立着一口红木花轿,里面放着的……是那身嫁衣。
我手指发抖,却还是伸进去,拽出那块嫁衣。
后院响起脚步声。
我穿着嫁衣,走进那间洞房。洞房中香火未灭,喜帕盖着床。
我走上前,掀开帕子。
血一下子溅到我脸上。
她的脸偏着,嘴角渗出血,指甲抓破绣床帘,红盖头半掀着,露出被勒断的脖子。
她眼睛没合上,一直在看我。
我站在门边,忽然呼吸不上来。
是她。
那个替我出嫁的,善良又胆小的她。
她死在我代替的位置上,而我却没救她。
屋里红烛明明灭灭,照得我脸上忽明忽暗。
我想逃,门却自己砰地关上。
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你走的时候,她在喊你。
你回过头吗
你不配走出这扇门。
我后退一步,撞上了床角。
尸体的指尖忽然动了一下。
一滴血,从她眼角滚落,落到我掌心。
啪。
我手里的赎罪录,翻开了。
那一页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烧痕洞口。
片刻后,血字浮现:
你本不该逃。
我跌坐在床边,脑子里嗡嗡响。
我没有逃。
她自己愿意。
她说没事的。
我像疯了一样抱住自己。
她说——你走吧。
她说——我会装得像你。
船夫的声音,不知何时从红烛后响起:
她的确愿意。
可你有没有听她说过,她怕疼。
你有没有,在锁门那一刻,犹豫过
我整个人在抖。
那晚我回过头。
可我……关上了门。
我记得清清楚楚。
门闩落下时,她还在被夫君欺凌。
她在喊我,她求我救救她……
我没应她。
我只是跑了。
我活下来了。
我看见赎罪录、慢慢浮出字迹。
【婚夜临门,你弃妹逃生,躲过命劫,却埋下因果。】
10
火还在烧。
不是明火,而是那种压在心底的火。
我坐在甲板角落,嫁魂台的红烛还在眼前摇晃。
我已经分不清是风在动,还是我自己在发抖。
那具穿嫁衣的尸体还在我脑子里。
她睁着眼看我。
她没骂我。
可我宁愿她骂我。
脚步声响了。
哒。
哒。
不是乘客。
不是书阁的魂。
是他。
我猛然抬头。
船夫站在我面前。
他从不走近的。
他一直站在船头,从不回头。
可这一次,他走过来。
他停下脚步,朝我看。
我第一次看清他斗笠下的脸,苍白、深眼窝、嘴角是划开的伤口,一直裂到耳后。
他没有表情,只有一只眼睛在动。
他问我:你记起了吗
我张了张嘴,声音极轻。
……记起了。
她,是我换出去的。
那晚是我锁了门。
我活下来了。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她死得很安静。
我知道我做错了。
所以……我才来赎。
我抬眼,看着他。
那我若全都记起了,就能走了吗
我记得她的血、她的眼、她临死前喊我阿姐……
我记得每一桩,每一夜。
我痛得快疯了。
那现在……是不是可以下船了
船夫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欣慰的笑,而是一种早知如此的笑。
像是有人看见困兽终于自咬一口,然后说:你果然如此。
他的声音像慢慢地从喉咙里咕出来:
记起了,是第一步。
可你想走
他低下头,缓缓地说:
那你便要——坐满这一整程。
我怔住:……什么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
这艘船,不是接你来的。
是带着这些人,一起渡的。
我后背一凉。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
这艘船为什么总是记得我的名字。
船票为什么是我自己的字迹。
为什么每一站,我都像走回自己设的局。
为什么——
我不是旅客。
我是……某种【旧执】的残魂。
我下意识往后退:你说什么……你在骗我……
他缓缓弯下身子,靠近我耳边,像是说秘密,又像是下判语:
再走三岸。
你便知道——
你,从哪儿来。
赎罪录自动翻开。
那一页烧成了灰。
什么字都没有。
我却听见有人在纸后面说话。
船还没走完。
你,还欠着。
11
我跳了下去。
不是跳进水里,是跳下这艘船。
我以为我能离开。
我以为赎完了就能走。
可脚刚一落地,水没了。
只剩火。
冥舟自己燃起来了。
先是舟尾,火从地板缝隙里爬出,像黑蛇翻身。
接着是篷布、船骨、舱门,全都像泡了油,燃得快得可怕。
船上的尸骨开始蠕动,一节节爬回原位。
它们不想死。
它们要我留下。
我转身就跑。
却撞上了一整面人脸。
不是墙,是人脸——烧黑的、剥皮的、缝线的,全都挤在船身上,一张一张对着我笑。
你要去哪
你还没坐完。
我尖叫着往外冲。
水没了。
火成了海。
我看见船夫站在最前方,嘴角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慢慢,消失了。
像一团纸灰,被风卷走。
我疯了一样抓住最后一根桅杆。
桅杆在烧,火沿着绳子一路往上窜。
我手指都烧破了。
可我还在爬。
一步,一步,往舟首走。
火中,有魂影低语。
是她。
穿嫁衣的她,站在船头,看着我,唇不动,声音却满船都是:
你该回来。
你应该要来救我的……姐姐……
我颤着声音吼回去:
我不是!
我没有——
我是个罪人!我以后会赎罪的!
她笑了。
我还是没有松手。
我一步一步爬上最后一块船板。
冷汗浸透了衣服,我猛然睁开眼,才惊觉刚刚的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
而那些原本低头不语、面色呆滞的乘客,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神开始聚焦。
不再是茫然,而是……兴奋。
到了吧。一个女人笑着说,拿出香火往自己身上点。
我该走了。她低声补了一句。
第一团火,从她的裙摆烧起。
等我烧完,就能轮回了。
我儿子在那边。
我是被冤枉的!我要超脱!
我要进入轮回。
更多人跟着点燃自己,嘴里念着火化是渡自焚即净……
很快整艘船成了火狱。
我惊恐地四处张望,试图阻止,可火势太快,我甚至看见一个男孩笑着说娘亲等我,然后扑进火海。
他们不是被点燃,是自愿的。
为什么你们要自燃我吼。
一个烧得焦黑的脸凑到我面前,沙哑地笑:你没看见吗我们已经轮回了。
我猛地明白过来,这不是渡口,也不是彼岸。
我们和之前的人一样,产生了幻觉。
接着,冥舟停了。
没有撞岸,没有靠港。
就是那样,停在了一片黑雾尽头。
前方,忘川。
水是黑的,不流,也不动。
那是一片血水翻腾的黑河,乌鸦低鸣,岸边排着长队。
我认出了他们。
喑井村那个被拉入井里的男人、灯塔下点灯的女人、那个让我亲手写供词的童年友人,还有……
那个新娘,抱着红盖头,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后。她的眼神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乘客开始下船。
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走下去。
没有谁哭,也没有谁说话。
他们一个个走到川边,低头,把手中残破的赎罪录,投入水中。
赎罪录沉了。
人,跟着沉下去。
他们自愿的。
像是终于走完了什么路,终于可以……消失了。
我站在最后。
船票忽然自己燃起来。
没有火苗。
只有一团冷冷的黑光,把整张纸吞掉。
赎录缓缓合上,封面处浮出一排金字:
【悔事满百——舟主更替条件已达成】
你可愿认罪
船夫的声音从忘川那边传来。
他站在水中,半身已没入黑雾,声音遥远得像是在水底——却又那么清楚。
你可认罪
我闭上眼。
脑海里是一页页闪回。
红盖头。
死者名。
被烧掉的风筝。
用人血抄录的密文。
我说:我认。
风起了。
船身开始沉。
但我更愿意——还。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忘川。
如果他们的死,是我写下的。
那我愿意,把我的命,用来一页页偿还。
他们该走。
我留下。
船夫没再说话。
他退了一步,消失在黑水中。
12
我跪坐在舵前,火灯悬空而起,浮在我的头顶,焰芯处浮现出我自己的脸。
血字流转,镌刻成舟令:
【舟主更替·淬魂起灯】
我身后的船舱门慢慢打开,一股冷风吹出。
船夫走了出来。
他披着那件千年不换的破斗篷,斗笠下依旧是那只裂口的嘴,和那双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的眼睛。
可这一次,他抬头了。
他看着我。
没有笑,也没有冷淡。
他只是慢慢摘下斗笠。
斗笠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像被什么剥掉了一整层皮,只剩下血线交织的空白面具。
他把斗笠交到我手中。
斗笠上,内圈浮现三个漆黑的字:
【舟主签】
他声音低得像是在耳骨里爬。
冥舟每百年需一心骨镇船。
如今,你该撑完它的最后一程。
我喉咙发干,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伸手,从自己肩胛上撕下一块灰骨。
那骨头,竟在跳动。
——等等,那不是骨头。
是一把……船桨。
嵌在肉里,早已长成一体。
桨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一百个名字,都是之前的乘客。
他将桨从身体中拔出,血肉发出令人作呕的滋啦声,那一刻我几乎想吐。
可我接住了它。
它竟不沉,反而像有生命般自行贴近我的肩背。
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的肩胛骨开始发烫。
一条裂缝自内向外张开,疼得我几乎晕厥。
我看见自己的肩里,浮现出一段桨柄,那是过去上万人的冤魂化骨而成。
甲板自燃,灯盏自晃。
一排排魂牌浮出水面,全是过去千年坐过此舟的冤魂、罪人、执念者。
他们像在注视我,又像在嘲笑我。
你想逃吗船夫问。
你若不肯戴这斗笠。
这一舟……
将沉于忘川。
他不等我答。
直接将斗笠盖到我头上。
黑暗里,我只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贴着我的骨头说:
从现在起——
你不是古夷。
你,是船夫。
等我再睁眼,他不见了。
身后的舟身,已经破烂。
桅杆断了,舷角焦黑,船骨露出一排排烧焦的骨刺。
像是一具死尸。
我缓缓走到舵后。
那里,挂着那盏旧灯。
引魂灯。
第一次看见它,是它照着我登船。
现在,是它等我归位。
我抬手,轻轻握住灯柄。
指尖触到的那一刻,灯自动点燃。
火焰是冷的,蓝的,像冰灯。
灯内,映出一个影子。
是我。
可又不是我。
她不再穿冥衣,不再是那个跪在书阁中被血书吓破胆的小女官。
她一身黑衣,发挽高髻,袖口绣着舟骨花纹。
她望着我,嘴角微动。
古夷。
我轻声应她:
我在。
脚步声响起。
我抬眼望去。
雾外,有人排队。
一队又一队,黑衣素裳,皆目光沉沉。
那些是,新的亡魂。
新一轮渡客。
冥舟,又要启航了。
我转身,走向船首。
船身残破,但那块舟铭牌还在。
我抬手,一笔一划,把前一任名字划掉。
用自己的血,写下新名。
【船夫:古夷】
我挂好灯,走向舵前。
那灯轻轻晃着,火芯跳动,照亮水面上第一张熟睡的脸。
新客,登船。
我缓缓开口:
舟,启。
13
百年后,清明夜。
我站在舟中,火灯长明,双手化成船桨。
风开始变了。
是那种只在清明前夜才有的风,像是谁隔着一口大钟,在冥冥里敲醒我。
我睁开眼。
舟,还在。
骨舵未朽,灯火未熄。
我握着舵柄的手已经没有温度,可骨头记得方向。
雾从江心起,慢慢退开,露出那条渡口。
百年过去了。
可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河岸边,身形纤细,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宽大的风衣,像是刚从谁的墓前回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
风太大,那张纸飞到她脚边,她正要弯腰去捡。
我看清了。
是冥船票。
她歪头念不出那些字,只觉得这纸摸起来发凉。
谁丢的呀……
她抬起头,忽然看见江面上,亮了一盏灯。
灯,不是现代的那种电灯。
那是一盏摇摇欲坠的引魂灯,悬在舟头。
火是蓝色的,像水中月,像骨中光。
船,靠了过去。
无声无息。
舟上,一人而立。
是我。
我把灯举高了一寸。
火光应声亮起。
她抬头,望见了我。
四目相对。
舟身震颤,我伸出手,将她从水面牵上来。
她跌坐在船板上,看着我:我……死了吗
我戴着斗笠,语气平稳:
不是死,是悔未尽。
她看着我的眼睛,迟疑问:你……你是谁
我轻声笑了笑:舟主。
我轻轻把手放在灯边,火跳了一下。
我开口。
声音低哑,像穿过了百年尸水:
舟,启。
这一刻,我知道,她会上来。
她也知道,这趟不是为了救她。
而是为了——
渡她,悔她,问她,再还她。
我不是人。
不是鬼。
我是罪人的回音。
如果他们能重来一次。
如果他们能被谁看到。
如果有人肯,不审判她,只渡她。
我举着灯,看她一步步走近。
风很大,把她的头发吹乱了。
但她没眨眼。
她只是抬脚,登舟。
灯火落在她脸上。
照得她的影子像在水里飘。
我知道,这趟,会很久。
因为她走得,比我当年那一步,更真诚。
风收,雾合。
身后传来冥界低语:
罪非绝地。
惟愿一渡。
冥舟启。
悔愿归。
我低头,那张票燃起黑火。
她的名字,慢慢浮现。
我轻声念了一遍。
然后,把灯举高了些:
欢迎登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