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孟书禹没走。
他在村口小卖部买了烟,抽了半盒。
嘴里也骂了一遍又一遍。
妈的,两次了,为什么不让我带她走!
我费多大劲才找到的!
就非得留在这鬼地方!这里的男人就这么好!
他发狠踢着路边大石头,烟头散了一地。
不行,我今天必须带她回去,不然早晚死在这。
烟被他咬在嘴里,心里计算要给这家留下多少钱,才能养育四个孩子。
他这几年做生意赚了点钱,把四个孩子都带去也不是不行。
但老大品性差,带走了肯定会惹麻烦......
老板,来旅游啊
有人打招呼,他抬头看到李怀福,怀里还搂着个女人。
多年没见,李怀福认不出他,他也不想多说话。
扭头要走时,李怀福非要去给他买烟。
老板别急啊,我们村好东西多的是,还有特产烟!
媳妇儿,你跟老板聊聊!
他跑去小卖部,女人嗤笑一声,吐了口唾沫。
谁是你媳妇儿!
注意到他的视线,女人下巴点点村子。
这村生下的女孩都卖了,男的找不到媳妇,就上外面去买。
我们这帮人被买来,再生个孩子,一辈子都跑不掉。
不过李怀福买来的媳妇倒是个有血性的,都生四个了,还想着跑呢......也都是瞎折腾,最后不还是被人抓回来打一顿
孟书禹听到四个有些迟疑,还没说话李怀福就来给他点烟。
跃跃欲试向他推荐:
老板来旅游还是来找乐子我们家有个货,老得劲了,好看又是从大城市来的,除了脖子上有个丑胎记,别的地方都美得很!对了,还读过书,识字!
虽然今天不合适,有个大客户包她两天了,一天五千。
不过明天可以定,你出六千,我就让那大客户走!
烟头落在地上,孟书禹猛地抓紧他衣领。
李怀福!你当年......
爹!爹!
老大突然踉踉跄跄跑过来:我妈吐血死了!
孟书禹一下松开他,抓住老大的胳膊。
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见到他,老大反手抓住他,沾了他一胳膊的血。
爹,就是他走了之后我妈才吐血的,肯定是他给我妈下药了!
李怀福反应过来,骂骂咧咧。
好啊你,你把我们李家的货干死了,赔钱!
五万,少一分都不能少!
孟书禹看着他那张贪财奸诈的脸,脑中忽然想起十年前。
他也在这个村口抽烟。
抽了八支烟,他觉得我该害怕了,就扭头回去接我。
李怀福却满头大汗跑来,说我跑了。
但十年后,他李家有个货,是他媳妇,是孩子妈,是李豆花。
是裴秋祺。
我草你妈李怀福!
孟书禹一脚把他踹倒,疯了般往回跑。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跑这么快。
第一次是他听说我找了个有钱的男人嫁了,他咬着牙跟李怀福跑到另一个山头,却在一地红鞭炮的碎屑前停了脚。
如果那次他进去看一看。
如果那天他只抽一支烟。
如果他没有花五十块吓唬我。
裴秋祺!
但是没有如果。
6
我吐了个昏天黑地。
十年里我生下四个孩子,怀孕的时候都没吐得这么痛苦。
有个人给我灌了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喝完我就开始吐。
吐到只剩胆汁,又给我灌。
接着继续吐。
等有了意识,我听到孟书禹的声音。
你们滚开!她再不去医院就来不及了!
李怀福那令人讨厌的动静也冒出来:
有什么来不及的,我们村里的女人喝了药都是这么吐的,吐干净就活了,还能继续卖,继续生儿子!
我被人扶起来,孟书禹近在咫尺。
他回来救我了。
再不让开,我就报警了。
我有些胆颤。
十年前我刚来,也说过很多次报警,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村子天高皇帝远,警察很少来。
更何况他们很团结,卖到这里的女人谁都出不去。
果然,外面跑来很多很多人。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都是熟悉的面孔。
李怀福,全村就你家这个货不听话,早就说让你毒死她。
李怀福不爽地骂了两句:把她毒死了,你去躺炕上给我赚票子
拉倒吧,现在她老相好来找了,是毒死还是打死,你看着办吧。
孟书禹扶着我往后退:你们这是犯法的。
李怀福眼睛一眯,终于认出他,笑了。
老板,不就是你把她卖给我的吗,那犯法的是你还是我
我说的是吓唬她,我会回来接她,你却骗了我!
老板,我给了钱,你给了人,买定离手,哪有后悔的道理
他手里掂量着棍子,大喊:老大,去给爹拿绳子!
我和孟书禹被绑在草房,老大站门口守着我们。
三个孩子瑟缩在墙角,谁都不敢说话。
孟书禹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
对不起,秋祺。
我嗓子像火烧过,张张嘴也只能沙哑着说了句:这都是我的命。
连死都死不掉,这就是我的命。
要不是我,你不会经历这些。
我刚要说话,老大的棍子砸在门框。
我爹说了,不许你们说话!
我爹说,这个男人就是来带你跑的,你真是不知廉耻,你每天都想着抛弃我们,自己跑掉!
老大凶狠的样子是跟李怀福学的,可他长得不像李怀福。
他更清秀,更白净,更像他亲生父亲。
福生,你还记得你生日吗。
老大的眼神里带着恨意:不记得!
你是六月二十号生的,那天阳光很好,有些热。
我本来想给你起名叫夏安的。
李福生听不进这些话,他的注意力都被后面流口水的老二吸引。
把口水吸回去,不然不给饭吃!
但孟书禹听进去了。
他瞳孔放大,看了我几秒,在我缓缓点头后,又看向李福生。
看什么看!我爹说了你跟我妈一样不是好东西,你是外村来抢女人的!不准看我!
孟书禹眼眶红了,泪水落在地上。
三十岁的男人,突然开始哭。
对不起秋祺,我对不起你,是我该死,我毁了你一辈子。
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回家,你爸还在家等你!
我苦笑着摇头。
如果能跑,我们就不会被绑在这。
这里是个连死都不许的地方。
门口的影子忽然停住了。
我抬头,看到寡妇手里握着杀猪刀,搁在李福生的脖子上。
妹子,你们要是走的话,带我一起行吗。
7
我们一路跑到村口。
原本绑我们的绳子现在绑住李福生,他骂了一路,寡妇干脆给他塞了一嘴破布。
小卖部里有座机,孟书禹背着老板报了警。
来之前他就跟警局报备过,过来应该会很快。
我们继续往外跑,却也只是跑了几百米。
前面的村子跑出几十个男人,身后的村子也有几十个男人。
老少都有。
这些只认儿子的村子,所有媳妇都是买来的。
女人就是他们的货,这家男人出钱去另一家快活,又会有其他家男人来自己家花钱。
周而复始,就会越来越团结。
他们高声喊着:
不能让他们跑了,他们要是带警察过来我们就完了!
把他们杀了扔井里!
李怀福站在中间,手里一把杀猪刀在阳光下发出寒光。
老板,我都说了你们跑不掉,怎么还趁我跟大家伙商量的时候跑了
还敢绑我儿子,他可是我李家唯一能传递香火的宝贝!
孟书禹把我们护在身后,手里是从小卖部拿的水果刀。
放我们走,你儿子在我们手上。
身后的其他男人也不屑地掂着棍子。
李怀福,你自己家的媳妇管不住,情人也管不住
你瞧瞧,这寡妇勾搭一圈,最后又勾搭上外面来的老板!
寡妇的杀猪刀一直在李福生脖子上,眼睛里泛着冰冷。
别一口一个寡妇,我有名字我叫程蔓安!
要不是你们这些畜生,我现在还在城里好好待着!
前后的男人们一窝蜂笑了。
还做梦呢,来了我们这,你就是我们村的人!
你自己想想你有城里户口吗,你有身份证吗,谁管你叫什么。
寡妇咬着牙:你们买卖妇女,伪造户口和残疾证,非法拘禁,草菅人命。
早晚会得报应。
他们笑作一团,寡妇立刻加了力道。
李福生痛苦尖叫一声:爹!救我啊爹!
李怀福让所有人闭嘴,阴着脸:陈小麦,你敢动我儿子,我就去你家把你儿子绑了,像杀猪一样杀掉他。
你杀吧,他不是我儿子。
程蔓安坚定地望着他:
他只是我被畜生强迫生下的贱种。
等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跟你们一样的畜生,出去买个女人回来,再生一个贱种。
这帮男人红了眼,我眼看情况不对,想去把她拉过来。
却有个男人从旁边田里冲出来,一把刀扎进她后背。
刀尖从胸口刺出来,鲜血淋淋。
程蔓安!
我失声尖叫跑过去,身后孟书禹划伤那男人的腿,也跑过来。
砰——
突然一声枪响响彻天际。
警察到了。
村民到处逃窜,上百个警察一拥而上。
在一片混乱中,我跪在程蔓安面前,泣不成声。
姐你别死,我答应了要带你一起走的,你不能死。
程蔓安身下的血像一片红色湖泊,我的眼泪落在上面,泛起涟漪。
久久不能平静。
妹子,回家去吧,你还有爸爸,你还有家。
姐家里人为了找我都死光了,姐没有家了。
我抓紧她的手:你跟我走,我家就是你家。
孟书禹咬紧牙关想把她抬上警车:
姐,少说话省点力气,我们一定能救你,以后你就是我们亲姐,你得活着!
程蔓安艰难摇了摇头:我只希望,别把我埋在这里,就够了......
妹子,你叫什么
我叫,裴秋祺,是秋日安好的意思。
真好听,我叫程蔓安,藤蔓的蔓......
忽然想起什么,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指。
去镇上服装店,那里有......
她的手指脱了力。
而后没了呼吸。
我被警察拉起来,眼里的红色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被拉到警车旁,我的哭喊都没有停止。
蓦地,我发现孟书禹不见了。
慌张回头去找时,我赫然发现他站在程蔓安的尸体旁。
后腰扎了一把杀猪刀。
他身后站着的,是十岁的李福生。
8
你为什么总想着抛弃我们!
你为什么不能老实待在家里,老实当我妈!
李福生带着恨意,杀猪刀又扎进一寸。
孟书禹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他,还没说话,手里的水果刀就被他抢走,刀尖抵在他后背。
别动!你让他们放了我爹!
我想扑过去,被警察一把抓住。
李福生,他是你亲爸,你快放开他!
你胡说!我爹是李怀福!
是真的,我被你爸买回家的时候已经怀了你,你是孟书禹的儿子!
李福生震惊地看向已经被警察制服的李怀福。
放屁,你是我李怀福的种,我好吃好喝养着你,你敢怀疑你爹!
他立刻点了头:对,我是李家的儿子,才不是你的!
妈,你又骗我,你才应该去死!
眼看那水果刀已经扎进去,我疯了般挣脱警察的手。
不......
秋祺,别过来。
孟书禹开了口。
我被钉在原地。
他脸色苍白远远望着我,努力想留给我一个笑容。
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宁月真的在洗头房卖肉,话也不是你妈说的。
可等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
对不起,害你被折磨十年,害你家破人亡。
下辈子,别再喜欢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欢。
说完他反手握住刀,用力扒出来。
李福生吓一跳,还没等他说话,就被孟书禹紧紧抱住。
我不能留着你,给你妈添麻烦。
说完他抱起李福生,大步跑了几步,一起跳进井里。
孟书禹!
他跳的坚决,回头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然后彻底离开我的世界。
只剩我一个人呆呆望着他跳下的地方,连眼泪都忘了流。
我被送回家时,爸爸正在精神病院治疗。
他不记得我,却在看见我的时候嚎啕大哭。
我也终于撑不住,抱住他放声哭泣。
后来警察在镇上服装店找到程蔓安潜伏几年搜集到的资料,那里写满了被买去的女人名字和地址。
警察顺着去解救,却只有一半的人还活着。
剩下一半或是被药死,或是被打死。
活着的那一半也几乎都神志不清,被关久了,路都不会走。
村里那些被强迫生下的孩子被送去福利院,我去看过一次,三个孩子隔着窗户,却只有老三对我挥了挥手。
李怀福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本身基因不好,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很难熬。
但对接的女警说过,他们都不是我的责任。
我爸经过治疗有所好转,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向我讲述他和妈妈找我的日子。
讲妈妈一直自责没看好我,讲他听说在南方有我的消息,连夜跑过去却遇到抢劫。
每当这时我就会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
爸,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爸出院那天,我们去扫墓。
妈妈和程蔓安的墓前鲜花盛放,孟书禹墓前的种子却始终无法发芽。
他大概还在惩罚自己。
我帮他拔了杂草,压低声音不想让我爸听见。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从幼儿园开始,你每天都给我带一盒牛奶,我那时候真的很爱喝牛奶,也真的很喜欢你。
但自从生下福生,我一闻到牛奶味就想吐,我讨厌牛奶。
所以啊,孟书禹。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