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建军醒来，比闹钟早了十分钟。

    凌晨五点五十分。窗帘没拉严，一线灰白的光挤进来，正好照亮天花板上那条蜿蜒的裂缝。像一道丑陋的疤，从墙角爬到灯座。

    他盯着那条裂缝，看了三分钟。

    今天是他的四十岁生日。

    一个念头，像针一样扎进脑子。

    他伸手摸向床的另一侧。冰凉。

    李艳带着儿子小辉，走了快一年了。

    关节咔哒一声，他坐起身。身体像生了锈的机器，发出中年男人特有的抗议。

    卫生间的镜子有点脏，边角沾着干涸的牙膏沫。镜子里的男人，头发稀疏，贴着头皮。眼袋是青黑色的，肿着。下巴的胡茬冒了出来，硬邦邦的。

    他挤牙膏，薄荷的凉气冲进鼻腔，有点刺。机械地刷牙，泡沫从嘴角漏出来，滴在旧背心上。那背心原本是白的，现在领口发黄。

    四十不惑。他对着镜子，含混不清地咕哝，放他妈的屁。

    四十岁，他只剩下惑。

    冰箱门打开，冷气扑面。里面空荡荡，只有一盒牛奶，昨天就过期了。还有半袋冻饺子，硬得像石头。

    他盯着那层白霜发呆。今天是周六，不用去那家半死不活的建材公司当财务主管。

    时间突然变得漫长，像无边无际的沙漠。他得自己走出去。

    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干净得像雪地。没有微信，没有短信，没有未接来电。

    点开微信。置顶的两个对话框，老婆和儿子，最后的消息停留在他卑微的询问：小辉期中考试怎么样发送时间是十一个月前。

    消息前面，是一个鲜红的、刺眼的感叹号。

    手指悬停。他最终点开了抖音。

    账号里空空荡荡，几条模糊的街景，几张公司团建喝大了的同事。他很少玩这个。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砸下来。

    他要直播。直播他的四十岁生日。

    去哪儿

    海底捞。

    他对自己说。听说，他们会给过生日的人唱歌。

    这个想法荒诞得像个冷笑话。但，他现在的生活，不就是个冷笑话吗

    衣柜里，几件皱巴巴的衬衫挂着，还有一条熨得笔挺的西裤。那是他的战袍，一个小型建材公司财务主管的体面。

    他挑了件蓝色格子衬衫。李艳去年买的。当时她笑着说：老男人穿格子，标配。

    那笑容现在想起来，全是裂痕。

    爸，妈，我出去了。

    话脱口而出，他僵在门口。

    空荡荡的客厅回应他死一样的寂静。

    父亲，上个月走的。突发心梗，在沙发上，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母亲，在父亲头七那天晚上，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医生说，伤心过度，加上本来身体就不好。

    这房子，现在彻底空了。

    只剩下他，和满屋子冰冷的回忆。

    2.

    夏天的太阳毒辣，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张建军眯着眼走。汗水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路过一家蛋糕店。橱窗里摆着精致的生日蛋糕，奶油裱花，水果鲜艳。

    先生，订蛋糕吗今天有新款，水果森林……年轻的女店员热情地迎出来。

    他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去年小辉生日，李艳就是在这家店订的蛋糕。巧克力味的。他们拍了照，小辉满脸奶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李艳搂着小辉的肩膀，也看着镜头笑。

    那是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还存在他旧手机里，他不敢看。

    不用了，谢谢。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海底捞门口，永远排着长队。年轻的面孔，叽叽喳喳，充满了活力。

    他一个人站在队尾，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鲁男子，格格不入。

    先生您好，请问几位服务员拿着平板，笑容标准。

    一位。声音轻飘飘的，差点被嘈杂声盖过。

    服务员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好的，一位是吧有单人小桌，很快就好，您稍等。

    等待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打开抖音直播。

    屏幕亮起，他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央。眼袋更明显了，脸色灰败。

    直播间名字：四十岁生日，一个人吃海底捞。

    观众：3。

    数字跳动了一下，变成2。又跳了一下，变成4。

    大家好……我今天生日，四十了。一个人，来海底捞。他的声音淹没在背景音里，自己都听不太清。

    请这边走。服务员引他到一张靠窗的小桌。

    然后，一个巨大的、穿着海底捞围裙的玩具熊，被啪地放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先生，给您找个伴儿，这样就不孤单了。服务员笑得真诚又职业，需要现在点餐吗

    张建军看着那只熊，咧了咧嘴，没笑出来。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一个清油锅底。

    直播间人数慢慢爬升，到了二十几个。

    弹幕开始零星出现。

    【路人甲】：沙发大叔加油。

    【吃瓜群众】：一个人吃海底捞勇气可嘉。

    【键盘侠】：不会是摆拍吧为了火什么都干得出。

    他没理会。锅底上来了，红油翻滚，热气蒸腾。

    他把手机架好，对准自己和那只熊。

    开吃了啊，谢谢大家来看我。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心酸又滑稽。

    夹起一片肥牛，在滚烫的锅里涮了几下，沾上麻酱，送进嘴里。

    很香。但他尝不出味道。像在嚼蜡。

    直播间人数破百了。弹幕开始密集。

    【今天也要开心鸭】：大叔为什么一个人过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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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海鱼】：家人呢朋友呢

    【真相只有一个】：看这状态，不会是刚失恋吧

    【人间观察员】：四十岁，混成这样……有点惨。

    他看着屏幕上的字，像在看别人的热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羞耻还是别的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手机角度，让镜头更清晰地拍到他的脸，还有那只熊。

    我老婆……带着儿子走了，快一年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起伏，我爸，上个月，心梗，走了。我妈……跟着我爸，三天后，也走了。

    他像在背诵一份事故报告。关于他自己人生的事故报告。

    弹幕，瞬间停滞了。

    几秒钟后，像炸开一样，疯狂滚动。

    【！！！】：卧槽真的假的

    【西瓜不甜】：不是吧……这也太惨了……

    【风中凌乱】：哥们儿挺住！

    【阴谋论者】：编故事吧现在直播都这么卷了博同情

    【心碎太平洋】：看着不像假的，大叔眼睛红了。

    他没解释。低头，继续吃。

    服务员端着果盘过来，看到了直播的手机。

    先生，您今天生日是吗她眼睛亮亮的，需要我们为您准备生日祝福吗

    张建军点点头。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他突然很想看看，这场荒诞剧的高潮，会是什么样子。

    直播间的人数已经冲破了两百。小礼物开始像廉价的烟花一样，在屏幕下方炸开。跑车，玫瑰，小心心。虚假的繁荣。

    几分钟后，戏来了。

    四个穿着红黑色制服的服务员，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热情笑容，走了过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举着一块闪闪发光的LED灯牌，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另一个女生拿着一个蓝牙音箱。

    音乐响了。是那首烂大街的抖音生日歌。

    对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她们开始唱歌，声音响亮，调子跑得有点远。还配上了夸张的、明显排练过的舞蹈动作。挥手，扭腰，比心。

    整个餐厅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张建军坐在那里，像个被公开处刑的囚犯。他努力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气氛的笑容。但脸上的肌肉是僵的。眼眶却控制不住地发热，像有岩浆在里面滚动。

    直播间的屏幕被弹幕淹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救命！这尴尬得我抠出三室一厅！

    【社会摇】：这舞姿……海底捞员工也太拼了。

    【大叔挺住】：大叔的表情，我真的笑不出来……有点心疼。

    【吃瓜一线】：这什么人间疾苦实录

    【泪目了家人们】：为什么看着想哭……

    【理中客】：所以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直播间人数，像坐了火箭，飙升到一千。两千。三千。

    一个女服务员，笑容甜美，递给他一顶纸质的生日帽，上面画着卡通蛋糕和蜡烛。

    先生，戴上吧！许个愿！

    他像个木偶，接过帽子，戴在自己稀疏的头发上。帽檐有点歪，更显滑稽。

    另一个服务员推过来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细细的蜡烛，火焰跳动着，映着他空洞的眼睛。

    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终于到达了高潮。震耳欲聋。

    他闭上眼睛。

    该许什么愿

    让李艳和小辉回来她走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留恋。她说，跟着他，看不到希望。

    让爸妈活过来他仿佛还能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安静得像睡着了。

    还是……许愿自己，就这么消失掉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什么都没许。

    睁开眼，用力吹灭了蜡烛。

    啪啪啪——

    服务员们带头鼓掌。周围几桌的陌生人，也礼貌性地跟着鼓掌。有人喊：生日快乐！

    这场面，又热闹，又荒凉。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谢谢……谢谢大家。他对着服务员说，声音沙哑。然后，又对着手机屏幕重复了一遍，谢谢直播间的朋友们。

    礼物特效刷得更疯狂了。屏幕上全是五颜六色的光。观众人数，冲破了五千。

    这个数字，像一剂强心针，扎进他麻木的心脏。

    五千个人。

    至少，在这一刻，有五千个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知道他的存在。

    这扭曲的满足感，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服务员们完成了任务，笑着离开了。

    张建军摘下那顶可笑的生日帽，捏在手里。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他拿起桌上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胸口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孤独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快要把他淹没了。

    就在这时。

    张建军

    一个有些迟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他转过头。

    一张陌生的、又似乎有点熟悉的脸。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得体的连衣裙，烫着合时宜的卷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很亮。

    真的是你！女人脸上露出惊讶，随即走近了几步，我是王丽啊！大学同学！还记得吗中文系的王丽！

    王丽……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大学……团支书……辩论赛……那个总是梳着高马尾、发言条理清晰的女孩……

    毕业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二十年了。

    王丽……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天啊……真是你……好久不见。

    他下意识地想去关掉直播，手指都碰到了屏幕。太狼狈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小丑。

    王丽的目光，落在他对面的玩具熊上，又扫过桌上的小蛋糕，最后停在他支着的手机上。

    你这是……在直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啊……对。张建军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今天……我生日，就……随便玩玩。他语无伦次，试图掩饰。

    王丽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然。最后，定格在一种复杂的、带着理解和同情的目光上。

    一个人……过生日她问得很轻。

    直播间的弹幕，又一次爆炸了。

    【前方高能】：卧槽！偶遇老同学！这是什么神仙剧情！

    【吃瓜社死现场】：完了完了，大型社死现场！

    【尴尬癌犯了】：大叔脸都红透了哈哈哈哈！

    【缘分啊】：这同学是来拯救他的吗

    【快关直播吧】：太难了……

    嗯……一个人。张建军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他伸手，再次要去按手机。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王丽。

    别关。她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介意我……坐下吗

    张建军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他看着王丽坦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平静的关切。

    他机械地点点头。

    王丽对远处自己的座位招了招手，示意服务员把她的东西拿过来。然后，她自然地坐在了张建军对面，那个原本属于玩具熊的位置。

    直播间的观众彻底疯了。人数直线飙升，朝着一万大关冲去。

    【神展开！】：这同学处得行！能处！

    【姐姐好飒！】：这气场！女王！

    【在一起！在一起！】：楼上醒醒！

    【年度最佳直播】：我宣布，这是我今年看过最精彩的直播！

    王丽给自己倒了杯免费的柠檬水，端起来，看着张建军。

    所以……她开口，声音温和，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张建军紧锁的心门，然后猛地一拧。

    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断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还行，想说就那样。

    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眼泪，毫无预兆地，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四十岁的男人，在人声鼎沸的海底捞，在数万陌生网友的围观下，在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试图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视线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对不起……我……他泣不成声，我老婆……带着儿子走了……我爸……上个月……没了……我妈……也跟着走了……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委屈、孤独、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

    周围的食客，又一次投来好奇的目光。

    服务员想上前，被王丽用眼神制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张建军。

    直播间的弹幕，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然后，屏幕上开始飘起温柔的安慰。

    【抱抱大叔】：不哭不哭。

    【都会过去的】：加油，陌生人。

    【生活不易】：谁还没点难处呢哭出来就好了。

    【姐姐人真好】：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吧。

    王丽等张建军稍微平复了一些，才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很柔和，像羽毛拂过心尖。

    你知道吗，王丽轻声说，声音像穿透喧嚣的一束微光，我离婚五年了。女儿跟着她爸爸去了国外，一年见不到一次。

    张建军的抽泣猛地顿住，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王丽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她继续说：去年，公司体检，查出乳腺癌。早期，万幸。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锁骨下方。

    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放疗也结束了。她看着张建军的眼睛，嘴角甚至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喏，给你看看我的勋章。

    她解开了连衣裙最上面的一颗纽扣。

    一道粉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清晰地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一枚战士的徽章，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战斗的胜利。

    张建军怔怔地看着那道疤痕。

    它并不狰狞，甚至可以说愈合得很好。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痕迹。

    他自己的痛苦，那些失去，那些背叛，固然沉重。但和眼前这道疤痕比起来，似乎……又有了不同的分量。

    至少，他还活着。完整地活着。

    直播间的弹幕，再次变换了画风。

    【姐姐……】：！！！这……

    【敬佩】：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破防了】：我妈也是乳腺癌走的……姐姐加油！

    【哭了】：今天是怎么了，眼泪不值钱吗

    【正能量】：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都不是事儿了。

    观众人数，不知不觉，已经突破了两万。礼物特效还在闪烁，但似乎也变得克制了一些。

    王丽把扣子系好，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拿起纸巾，又递给张建军一张：擦擦吧。大老爷们儿，哭花了脸可不好看。

    张建军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眼泪止住了，但胸口依然堵得厉害。只是那种绝望的窒息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他看着王丽，这个二十年未见的同学，这个刚刚向他展示了自己伤疤的女人。

    你……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

    我没事。王丽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能坐在这儿陪你吃火锅。

    她的平静，像一种强大的力量，感染了张建军。

    还要继续直播吗王丽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的手机，还是……我们两个老同学，好好吃顿饭，聊聊天

    张建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两万多的在线人数。不断滚动的弹幕。那些匿名的ID背后，是真实存在的人。

    张建军伸手关掉直播。屏幕黑掉的瞬间，肩头仿佛卸下重物——那些陌生人的目光，或善意或猎奇的评论，全消散了。此刻，只剩他与王丽面对面，火锅咕嘟冒泡，热气在两人间翻涌。

    饿死了。王丽抄起筷子，快吃，肉老了。她夹起肥牛送入嘴中，烫得直呵气，却笑得眉眼弯弯。张建军恍然惊觉，眼前人笑的模样，竟与二十年前辩论赛上严肃的团支书重合。

    你一点都没变。话脱口而出。

    王丽瞥他一眼：少来，头发白一半了，还没变

    张建军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眶又热起来，这次他没觉得丢人。

    服务员前来加汤，扫了眼空荡的对面：先生，熊还要吗

    不要了。张建军道，有真人陪。

    王丽噗嗤笑出声，金针菇差点喷出。窗外，毒辣的阳光，似乎也不那么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