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作美。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顶的石棉瓦上，噼啪作响。雨水顺着破旧的木窗缝隙流进来，在墙角形成一小摊水洼。
他点燃一根烟，靠在窗边。窗外，远处的山村被一层薄雾笼罩，模糊不清。这是他离开五年后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踩着一双已经湿透的布鞋，手里抱着一个塑料袋。
给你带了些吃的。她放下塑料袋，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转过身，两人四目相对。
五年不见，你变了不少，张莉。他掐灭了烟头。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曹宇。她看着他，眼神复杂。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少来这套。他冷笑一声，不是你把我送进去的吗现在装什么好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就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听说你和凌云在一起了
她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下。不关你事。
哦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猛地转身，眼中闪着泪光。当年如果不是你害死了——
我没害死任何人！他打断她，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颤抖。那不是我干的。
那你为什么认罪为什么不辩解
因为——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算了，都过去了。你走吧。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雨声中。
他走到破旧的床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份包子和一瓶水。张莉做的包子。他记得这味道。咬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没想到，五年了，她还记得他爱吃什么。
吃完包子，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照片和几份证明文件。他翻开最上面的照片，上面是一群年轻人的合影，他和张莉站在中间，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青山村文艺表演，2015年。
他把照片放在一边，继续翻找。一张又一张，都是过去的回忆。突然，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把两半拼在一起——照片上是他和另一个女孩，两人站在一口古老的石井旁。
女孩的脸被人故意划花了。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把照片和文件装进随身的背包里，穿上雨衣，走出了房间。
雨仍在下，他沿着泥泞的山路往村中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村民，他们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迅速低头走开，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
他来到村中央的一栋两层小楼前。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属于村长凌云。当年他和张莉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
敲门声响起。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找谁女人警惕地问。
我找凌云。
他不在家。女人刚要关门，被他一把拦住。
告诉他曹宇回来了。就说我要查清五年前的事。
女人脸色一变，砰地关上了门。
他站在雨中，看着紧闭的大门，苦笑了一下。这才刚开始呢。
转身离开时，他看到二楼窗口一个人影迅速闪开。那人他认识，是村里的会计孙静，也是凌云的表妹。
他继续沿着村道走着，来到村东头的一座破旧祠堂前。祠堂早已废弃，只有残垣断壁还在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他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走了进去。
祠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坚固许多。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后堂，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地下室入口。
老地方。他笑了笑，点亮手电筒，走了下去。
地下室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简易的床，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地图和照片。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一个声音从黑暗处传来。
一个老人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光线下。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锐利如鹰。
张叔。他叫了一声。
好小子，终于出来了。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五年苦了你了。
不算什么。他摇摇头，有消息了吗
有，而且很重要。老人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笔记本，递给他。这是小雨生前的日记，我按你说的去她家找到的。
他接过日记本，手微微颤抖。张叔，谢谢你。
不用谢我。当年如果不是你，我女儿就活不成。这点小事算什么。老人叹了口气，不过你要小心，村里人都说你是杀人犯，回来肯定没好事。
我知道。他翻开日记本，快速浏览着。我就是回来找真相的。
老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那个，你和莉儿......
我们没可能了。他干脆地说，她现在是凌云的人。
她不是自愿的。老人压低声音，你走后，凌云用她父亲的命威胁她。老王得了重病，需要钱治疗。凌云说只要她嫁给他，就给钱治病。
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原来如此。
而且，老人犹豫了一下，村里最近不太平。有人说看到小雨的鬼魂在井边出现。
鬼魂他冷笑一声，我看是有人心虚了。
他继续翻看日记，突然停在一页上。这是......
日记上写着：
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村长和会计在祠堂后面的林子里见面，他们在谈论一笔巨款。村长说只要再坚持一个月，钱就到手了，到时候分给会计两成。我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村长威胁我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杀了我。我该怎么办告诉曹宇吗
日期是五年前，死亡前两天。
他合上日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明白了。
你打算怎么做老人问。
我要去一趟那口井。
老人脸色一变。现在不行，外面雨这么大，而且那口井很危险，早就该填了。
正因为下雨，才方便行动。他站起身，张叔，帮我在村里散播个消息，就说我晚上会去井边祭奠小雨。
老人皱眉。你是想......
引蛇出洞。他笑了笑，眼神却冰冷得可怕。
傍晚时分，雨势稍缓。他披着雨衣，提着一盏灯笼，沿着湿滑的山路向村外的古井走去。那口井有上百年历史，因为水质变差，十多年前就废弃了。五年前，张小雨就是在那口井边被杀的，尸体被扔进井中。
而他，成了杀人嫌疑人。
当时的证据对他极为不利：他的随身刀上有死者的血迹，目击证人看到他当晚和死者一起去了井边，而且他和死者曾有过争执。种种迹象都指向他。加上村长凌云的作证，他几乎没有辩解的余地。
最终他认罪了，被判了五年。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人。
古井周围长满了杂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井口用几块木板草草盖着，边缘已经腐烂。他放下灯笼，跪在井边，双手合十，做出祭拜的样子。
小雨，我回来了。他轻声说，我来找真相了。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继续装作祭拜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他身后几米处。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是张莉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雨中，没有撑伞，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听说你要来祭奠小雨，我......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想来看看她。
他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真假。你相信我吗相信我没有杀人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当时的证据......
证据可以造假！他打断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我怎么可能杀人尤其是杀小雨
她沉默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只知道，小雨死了，你认罪了，我的世界塌了。她最终说。
他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在耳边响起。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有人来了。他警觉地说。
果然，不一会儿，几束手电光从远处的树林中晃动着靠近。
是村民们。张莉紧张地说，他们知道你回来了，很多人都不满，说你是杀人犯，不该回来玷污村子。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他们说。他站直身体，面向手电光的方向。
十几个村民举着手电筒和农具，在凌云的带领下走了过来。他们看到曹宇，停在了几米外的地方。
曹宇，你还敢回来凌云冷冷地说。他穿着一身名牌雨衣，手里拿着一把黑伞，显得格格不入。
为什么不敢这是我的家乡。曹宇平静地回答。
杀人犯没有家乡！一个村民喊道。
就是，害死了小雨，还有脸回来！另一个附和。
曹宇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充满敌意。我没有杀人。他清晰地说。
村民们发出嘘声和不屑的笑声。
没杀人那你为什么认罪凌云讥讽地问。
因为我被人陷害了。曹宇直视凌云的眼睛，而陷害我的人，就在这里。
凌云脸色一沉。别血口喷人。法院都判了，证据确凿。
哦是吗曹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防水袋，从里面取出小雨的日记。那小雨生前的日记又作何解释
凌云的表情瞬间变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什么日记
曹宇高声念道：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村长和会计在祠堂后面的林子里见面，他们在谈论一笔巨款......
住口！凌云突然暴怒，冲上前想抢日记。曹宇早有准备，迅速闪开。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村长一个老农民问道。
凌云强作镇定。他在胡说八道，那日记是伪造的！
伪造曹宇冷笑，那这个呢他又从防水袋中取出一个小录音笔。按下播放键，凌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那钱是我的，都是我的！小雨那贱人偷听我们谈话，差点坏了大事，她活该！
录音中，另一个女声说：可你为什么要嫁祸给曹宇
因为他太碍事了！整天在村里调查拆迁款去向，早晚会发现真相。正好他和小雨走得近，一石二鸟！
这是凌云和孙静的对话。
村民们惊呆了，议论声四起。
凌云的脸色铁青。你...你......
没想到吧我坐牢这五年可没闲着。曹宇平静地说，我让朋友暗中调查，一点点拼凑真相。张小雨发现了你贪污村里拆迁款的证据，你害怕她说出去，就杀了她。然后嫁祸给我，一箭双雕。
凌云突然狂笑起来。那又怎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她录音里我可没承认杀人！
我有。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孙静缓缓走来。她面色苍白，眼神憔悴。
静静，你来干什么凌云厉声道。
我来赎罪。孙静看着曹宇，对不起，我应该早点站出来的。
她转向村民们。五年前那晚，我亲眼看到凌云把小雨推下井的。他威胁我不准说出去，还给了我一笔钱。这些年我良心不安，夜夜做噩梦，总梦见小雨站在井边看着我......
凌云面如死灰。你疯了！你这是诬陷！
不是诬陷。孙静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有证据。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部沾满泥土的手机。这是小雨的手机，当晚掉在井边的。凌云捡到后交给我保管。手机里有录音，是小雨临死前录下的。
曹宇接过手机，用纸巾擦干净，打开电源。令人惊讶的是，手机竟然还能开机。他找到录音文件，按下播放键。
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混杂着风声和雨声：
凌村长，求求你...我不会说出去的...啊！不要推我...救命！
然后是一声惨叫，接着是沉闷的落水声。
凌云的声音：该死的贱人，这下永远闭嘴了。
录音戛然而止。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凌云。
凌云面如死灰，突然转身就跑。但他刚跑几步，就被几个壮年村民拦住。
放开我！凌云挣扎着，你们算什么东西，没有我，你们现在还住在泥房子里！
是啊，我们得感谢你。一个村民冷笑道，感谢你贪污了我们八成的拆迁款。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有人已经掏出手机报警。
曹宇没有上前，他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切。五年的冤屈，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但他并不觉得痛快，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张莉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的。
他摇摇头。我不怪你。证据确实对我不利。
那你为什么认罪为什么不辩解
因为凌云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认罪，他就会伤害你和你父亲。他轻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重需要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知道小雨是你的好朋友，她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让你更痛苦。
张莉的眼泪终于落下。你傻不傻这五年你受了多少苦
不算什么。他微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只要你好好的。
远处，警笛声响起。村民们押着凌云原地等待。孙静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曹宇和张莉走到井边，看着这口夺走一条生命、改变他们命运的古井。井水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的一弯新月。
看，月亮出来了。张莉指着井中的倒影。
是啊，雨停了。他抬头看天，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一轮明月。
就像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他们并肩站立，静静地看着井中的月亮。那不是真实的月亮，只是一个倒影，但却比天上的月亮更近，仿佛触手可及。
警车停在不远处，几个警察下车走来。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但对曹宇和张莉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像井中的月亮，虽然只是倒影，但映照出的，却是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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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青山村迎来了久违的晴天。
村口的大榕树下，几个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一旁追逐嬉戏。一辆公交车缓缓停下，曹宇提着行李下车。
老曹回来了！有人喊道。
村民们纷纷围上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自从真相大白，他在村里的名声彻底洗白，甚至成了英雄般的存在。
凌云判了多少年一个老人问。
二十年。曹宇回答，孙静作为从犯，判了五年，缓刑三年。
活该！老人们纷纷点头。
曹宇和村民们寒暄几句，便往村里走去。路过那口古井时，他停下脚步。井口已经被混凝土封住，上面竖着一块石碑，写着张小雨之墓。
他放下行李，给小雨上了三炷香，默默祈祷。
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莉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简单的棉布裙，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有精神，脸上的忧郁少了，笑容多了。
你爸爸怎么样了他问。
好多了。她笑着说，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
两人沿着村道散步，不时有村民和他们打招呼。
村里变了不少。他观察着四周。许多房子都在翻新，道路也铺上了水泥。
嗯，新村长上任后，把凌云贪污的钱都追回来了。大家分到的钱比预想的多，都用来改善生活了。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走到一处岔路口，张莉停下脚步。你...打算留下来吗
他看着远处的山峦，沉思了一会儿。不知道。这里有太多回忆，有些美好，有些痛苦。
那你想去哪里
也许去城里看看。我这五年在监狱里学了木工，应该能找到工作。
张莉低下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
因为......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五年前我没有相信你，没有等你，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想弥补。
他苦笑一声。不需要。你不欠我什么。
不是因为亏欠。她认真地说，是因为爱。我一直爱着你，即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
他沉默了。远处，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在监狱的那五年，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你过得好，我就满足了。
那现在你看到了，我过得不好。她半开玩笑地说，因为少了你。
他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们能从头开始吗
不是从头开始。她摇摇头，而是继续我们的故事。中间那几年只是...一个插曲。
他点点头，握住她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身影逐渐融入夕阳之中。
在他们身后，那口封闭的古井静静矗立，不再有人掉入其中，也不再有月亮的倒影。但那段痛苦的往事，那些逝去的生命，将永远被铭记。
而对于曹宇和张莉来说，生活还在继续，就像井水之上倒映的月亮，虽然只是幻影，却承载着真实的希望。
在这个曾经伤痕累累的青山村，新的故事正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