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等雾染 本章:第一章

    我自出生起,就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卖过艺,做过娼,从过良,还生过一个女儿。

    我死时,女儿才八岁。

    不想她步我的后尘,死前我咳着血拼命告诫:

    不要为娼,不要为娼,不要为娼……

    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直到那年,上京疯传,安王豪掷万金为博美人一笑。

    我无意间见到那花魁娘子的画像。

    女子倾国倾城媚而不俗,却冷心冷面,眉心点点愁雾。

    无数王孙贵族拜倒在她裙下,想要采撷这朵清冷的栀子花。

    我却一眼认出,她是我前世的女儿。

    1

    美貌对于穷人来说,是累赘。

    许是老天垂怜,这一世,我生在普通人家,相貌平庸。

    得以平安活到十五岁。

    十五岁这年,爹娘去世,我将小妹寄养在舅舅家。

    靠着替人浆洗衣物和卖绣品,终于攒够了盘缠。

    独自踏上前往上京的旅途。

    去寻一个人。

    寻我前世的女儿。

    重回上京时,我年满十六。

    我的栀儿,应当二十有四了。

    不知是否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我死之时,她还只有八岁。

    那样天真懵懂的年纪,亲眼目睹我被人奸污血尽而亡,定然害怕极了。

    可我安慰不了她,只能伸出带血的手,一下下抚摸她的脸。

    栀儿还小,美貌却已初现端倪。

    我怕她步我的后尘,怕今后再也保护不了她,只能拼尽力气,在死前一遍遍告诫:

    不要为娼,不要为娼,不要为娼……

    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自古并非是红颜多薄命,而是红颜难活命。

    我明明已经从良,头上梳着妇人髻,靠刺绣养活自己和女儿,安心在家中等待丈夫高中归来。

    却因从前做过妓子的事传出去,青天白日被一群恶徒闯入家中奸污至死。

    一日是婊子,一世都是婊子!

    爷几个让你爽极而死,已是天大的恩赐!

    恶徒发泄完离去后,被我藏在米缸中的栀儿,踉踉跄跄哭着朝我奔来。

    阿娘,你别睡,别离开栀儿……

    她那样小,眼泪又那样多。

    泪水和我手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弄花了整张小脸。

    我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替她擦干眼泪,将她抱在怀里哄。

    死前最后一刻,手无力垂入血泊。

    我死不瞑目,不甘心地流下最后一滴泪。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栀儿,八岁就没了娘。

    今后,可怎么办啊……

    2

    上京依旧那样繁华。

    一时间,我无从下手。

    不知去哪里寻我的栀儿。

    当年居住的木房子已在风雨飘摇中轰然坍塌,化为黄土一抔。

    当年熟识的人也纷纷不知踪迹。

    忙活许久,唯独打听到一件事。

    我前世的丈夫易临安,已经位极人臣,成为当朝宰相。

    有妻有子,家庭恩爱和睦。

    我死后,栀儿想必是跟着他的。

    我很想再见一见他们。

    又怕突然出现,会打搅到他们的生活。

    正当我犹豫之时,上京开始疯传,安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豪掷万金。

    这原本与我没什么关系。

    直到我无意中瞥见那花魁娘子的画像,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那分明是,我的栀儿。

    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

    我只见过她从牙牙学语到八岁的模样,却依旧能在十六年后,一眼认出她。

    为何父亲是当朝宰相,她却没有和他相认,反倒不顾我死前的劝阻,毅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不敢细想。

    我的栀儿,没娘的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

    画像上的她,容颜与我当年有八分相似,倾城绝色,眉目间却有解不开的愁。

    坊间盛传,她长袖善舞,周旋于安王与宁王之间,清冷模样是婊子薄情的表象。

    又有人说,她看似不食烟火,却嫉妒心极强,身边婢女但凡有姿容过得去的,都要心狠手辣,除之而后快。

    我不信这些,又或者说,不在乎。

    我只知道。

    容栀,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阿娘。

    我要去保护她。

    当晚,我收拾完所有行李,隔天便出现在春风楼。

    去应聘,世人口中死亡率极高的,花魁娘子的婢女。

    3

    你是金陵人

    嬷嬷将我带到容栀面前时,安王前脚才刚离去。

    帘幕内,影影绰绰,隐约能窥见绝代风姿。

    我低下头,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点头称是。

    刚逢迎完的栀儿,似是有些累,嗓音极致疏冷。

    却在听说我是金陵人后,忍不住多问了几个问题。

    既然是金陵人,到上京来做什么

    我这幅身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还没有生养,不好说是来寻女儿的。

    于是随口胡诌,说是家中遭难,特来投奔远房亲戚。

    却被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好来应聘做个婢女。

    被赶出来……

    容栀闻言,撩开帘幕。

    视线淡淡扫过我平平无奇的面容。

    而她面容极美,肤如凝脂,眉如远黛,只是周身有化不开的冷。

    问了我一个谁也没想到的问题。

    会不会做桂花藕

    我想吃金陵的桂花藕了。

    也许是因为金陵人的身份,因为上辈子的我同样是金陵人。

    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我被留用了。

    也许是因为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恰好符合她的需求。

    总之,老天又在无形中帮了我一回。

    我愣愣抬起头看她,如实回答:

    会。

    桂花藕,是金陵的特色糕点。

    将糯米灌入藕中,加入冰糖红糖煮至软糯,再捞起来切片,淋上糖桂花。

    滋味香甜,唇齿留香。

    前世门前,正好有株桂花树。

    花开时香气扑鼻,栀儿总要缠着我给她做桂花藕。

    时隔十六年,我终于有机会为她再做一回。

    亲眼看她吃下。

    一片片送进嘴里,不饿,却像有某种魔力,让人停不下来。

    我像往常一样,出声提醒她:

    太甜了,少吃一点,当心要蛀牙。

    良久。

    容栀转头看向我。

    眼中有隐约的红。

    我下意识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唇角的糖渍。

    伴随着她说出口的话,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你们金陵人,做桂花藕的手法,都一样吗

    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很像……

    4

    我不是没有想过向栀儿说出我的身份。

    可轮回转世一说,太过虚无缥纱,让人难以接受。

    我看得出来,如今的栀儿,满腹心事,有解不开的心结。

    所以,思来想去,我忍下冲动,不愿说出自己是她转世而来的娘。

    免得平白无故增添她的负担。

    就这样静静在她身边陪伴,也很好。

    那日过后,容栀满意我的手艺,将我留在身边做了贴身婢女。

    与我一同选上的,还有个叫小曼的女孩。

    小曼天性活泼,容颜姣好。

    而我由于两世为人,性子有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唯有在安王来找栀儿时,会忍不住拉住小曼劝解几句。

    栀儿的眼神很冷,冷到让人发颤。

    我劝小曼,离安王远一点,不要再做傻事。

    她却甩开我的手,说我迂腐古板:

    阿兰,你不懂,我特意将自己的脸画丑才入选花魁身边,可不是为了给人当一辈子奴婢的。

    安王素爱美人,容栀都二十四了,总有一天也会老不是而我正当年华,只要多在安王殿下面前露脸,他迟早会注意到我。

    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把怎么知道……

    小曼憧憬着未来,说起这些话时,眼里闪动着光泽。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说多了,反而惹她厌烦,于是索性不再言语。

    不出所料,三日后,婢女房里的另一张铺子被搬空了。

    据搬运尸体的龟奴说,小曼整张脸都被划烂,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她比以往任何人都要大胆,趁栀儿不在时,私自找安王献了身。

    如此看来,离富贵登天确实只差一步。

    可安王并不护她。

    她终究为自己的胆大妄为付出代价,迫使栀儿亲自动手杀了她。

    我同往常一样,端着桂花藕,走进栀儿的房间。

    房间内浓浓的酒气。

    轻叹口气,将桂花藕放到她面前,我俯身收拾起地上的酒瓶。

    喝醉酒的栀儿,不复清冷美人的模样,多了几分孩子气。

    她拉住我的衣袖,执拗地问我做桂花藕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只好回答:这手艺,是奴婢的娘教给我的。

    将来,奴婢也会教自己的女儿。

    娘……

    她呢喃一声,低低笑了起来,我并未听清。

    随后,忍下眼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絮絮叨叨同我说话。

    阿兰,我杀人了,你不怕我吗

    我原也有娘的。我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如果她还活着,知道我做了花魁又杀人如麻,定然心痛极了。

    我没脸再见我娘啊……

    将酒瓶放到一边,我坐到她旁边,任由栀儿将头靠在我身上,轻轻拍打她的背。

    不怕,因为我也杀人了。

    小曼憋着一口气装死,我跟到乱葬岗,补了最后一刀。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我知道小曼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留她活着将来或许会对栀儿造成威胁。

    为人母者,当为自己的孩子扫清祸患。

    两世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杀人。

    为了,我的女儿。

    容栀身体微僵。

    而我继续说着,语气中不由自主带了些母性的温柔,像在哄自以为做错事的孩子:

    如果你阿娘还在,一定不会怪你的。

    她只会心疼自己的女儿,受了好多苦。

    5

    安王对栀儿有些真感情,但不多。

    他口口声声说爱,却又对别的女人来者不拒。

    因为,他就喜欢看栀儿为他生气吃醋的模样。

    他享受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更愿意看到仙子一样的人为他跌落凡尘,染上嗔痴爱恨。

    栀儿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迎合他,满足他的癖好。

    坊间传言花魁娘子善妒,虐杀美貌婢女的真相,便是如此。

    栀儿不愿杀人。

    第一次杀人那晚,她枯坐了一夜。

    地上的死人,与娘亲临终时的惨状融为一体,成为她经久不衰的梦魇。

    直到后来,一而再再而三,逐渐麻木。

    可她依旧不愿杀更多的人。

    于是将自己善妒心狠的名声放出去,企图阻止那些无知少女的脚步。

    却无济于事。

    富贵迷人眼,靠近容栀便意味着能接近安王,没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在安王眼里,不过是增添情趣的小游戏,却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

    使栀儿背负上那样难堪的名声。

    我不理解的,唯有一点。

    明明宁王也对容栀颇有好感,为什么非得是安王不可。

    直觉告诉我,这事关栀儿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也就是,她违背我临终遗愿,走上风尘路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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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以我现在婢女的身份,她不说,我便不会问。

    我只需要,尽我所能,去保护她。

    小曼死后没几天,安王兴高采烈地来了。

    那时,栀儿正靠在我腿上,任由我轻轻替她按压太阳穴。

    这些天,她很疲累。

    没能睡一个好觉。

    安王进来后,丝毫不顾忌我在场,一把将栀儿拉起来,撕扯起她的衣物。

    我的好阿栀,做得不错。

    本王以后不去看那些女人,专心疼你,如何

    栀儿!

    我被安王的侍卫押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她的小名。

    栀儿背影猛然一颤,下一刻,竟毫不犹豫从头上拔下发簪,对准自己如花似玉的脸。

    …容栀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奉殿下。

    若殿下要强占,只有自毁容颜明志。

    安王松开她,冷哼一声,眼底布满嘲讽:

    容栀,本王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可也不要过了头。

    当了婊子,就要做好婊子该做的事,懂吗

    你!

    下一刻,他却瞳孔骤缩,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尖锐的簪子在容栀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叫安王心疼得要命。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张脸。

    栀儿看向我,意味不明,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濒临破碎。

    强撑着身子,一字一句说道:今日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喜欢在人前……

    安王冷笑几声,连说三个好字,拂袖离去。

    我被侍卫松开,第一时间回到栀儿身边。

    她却说什么也不愿让我碰她。

    只反复问我,她是不是脏了。

    我用力抱住她,竭尽全力安抚她,又一遍一遍告诉她。

    不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干净。

    天底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觉得自己女儿脏。

    6

    栀儿与安王不欢而散的消息,不胫而走。

    宁王很快知道,并亲自上门安抚。

    他是个温和有礼的人,至少表面是。

    栀儿对他很冷淡,强调自己是安王的人。

    他也不恼,一笑了之,还派人送来各种珍贵的首饰和补品。

    栀儿不想要,无奈迫于权势,不得不收下。

    那一样样东西,价值连城,看得人眼花缭乱。

    帝王家,果然奢靡至极。

    当今皇帝身体亏空又无子嗣,宁王和安王是下一任皇帝最有力的竞争者。

    朝堂亦因为他二人分成两派。

    栀儿收了宁王的东西,必然在安王那里不讨好。

    两人本就生了嫌隙,如此一来,安王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春风楼,无形中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

    叶云乔是倚红楼的花魁。

    她妒忌栀儿,又处处模仿,除了容貌不一样,气韵身段几乎和栀儿如出一辙。

    同为花魁,栀儿总是压她一头。

    长久以来因妒生恨,她将栀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恰巧宁王又是她最为看重的座上宾。

    宁王给栀儿送东西的事,很快传到她耳朵里。

    她嗅到机会,心知这是除掉敌人的好时机,于是……

    那本是平常的一夜。

    我服侍栀儿沐浴完后,正要收拾。

    另一名婢女进来帮忙。

    下一刻,却从怀里掏出匕首,不管不顾地朝栀儿冲去。

    她动作飞快,面目狰狞,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到人身前。

    容栀受死!!!

    突如其来的危机,栀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手上水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身体比脑子动作更快。

    还未等我自己反应过来,我已经飞奔而去,结结实实替她挡住了发狠落下的匕首。

    栀儿别怕!阿娘在啊……

    匕首刺穿血肉的声音沉闷入耳。

    婢女发疯一般,连捅我几刀。

    等发现捅错人时,为时已晚。

    栀儿反应过来,抢过匕首用力结果了她。

    婢女重重倒在地上。

    我亦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容栀身上溅满鲜血,洁白的衣料被浸染,宛如地狱修罗。

    转过身,却颤抖地抱住我,嚎啕大哭。

    肩膀一抖一抖,崩溃得像个孩子。

    7

    我昏迷了很多天。

    等醒来时,容栀趴在我床边睡着了。

    凉……

    我听见她呢喃,于是将被子分给她一点。

    却不慎将人吵醒。

    看我醒来,她眼里的光逐渐聚拢。

    慌忙起身为我倒水。

    亲眼看我把水喝下,才稍稍放心。

    她不问我为什么舍身救她,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栀儿应当没听清吧

    没听清就好。

    这样,她就不会自责,就能活得稍微轻松些。

    昏迷的这些天,我错过了很多事情。

    许是因为舍命相救的举动,她把我当成心腹,愿意将一切都告诉我。

    原来,那天的婢女是被叶云乔收买了,要置栀儿于死地。

    栀儿说,这个仇,她以后一定会报。

    可惜不是现在。

    她又说起安王。

    这些天,她已经同安王和好如初,再也不会有人敢来伤害我们。

    最后,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主动向我谈及过往,揭开那些陈年伤疤。

    原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些事情,她其实都看在眼里。

    我原本叫易栀,我的生父,是当朝宰相易临安。

    我娘死在我八岁那年。她穷苦出身,也曾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和我爹在一起后,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助他科考,求他帮忙赎身,又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

    …可是那天,来了一群歹人,我被娘藏在米缸里,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娘奸淫杀害。娘临终前,让我一定不要步她的后尘。她到死都以为,是自己从前的经历害了她。

    殊不知,一切都是狼心狗肺的易临安一手策划!他高中之后,便搭上了工部尚书的女儿!高门贵女怎能为妾糟糠妻曾是娼妓的事若传出去,他又怎好平步青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贱人和贱人所生的女儿都杀了!

    我娘拼死护我,才让我活了下来……

    容栀情绪激动,眼中蕴藏着滔天恨意,擦干眼泪继续说:

    曾经,我也以为那一切只是意外。找到易临安,就能为娘报仇了。

    结果却是,他根本容不下我,他要杀了我!假惺惺对外称将我养在府里,实际上每天变着花样折磨,折磨到只剩一口气了,再丢到荒山野岭。

    他说,他饱读圣贤书,不会动手杀害自己亲子,所以把我丢出去自生自灭。

    他料定我死定了,却不知道……我命大得很,吃树皮野草,竟也活了下来。后来,我改姓容,和我娘一个姓,便有了今天的容栀。

    阿兰,我活下来了,为我娘,也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报仇!

    我被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

    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我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易临安一手操控。

    那个禽兽,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肯放过,要一起除掉!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栀儿最终成了春风楼的花魁。

    她被逼到绝路,不出卖色相,便无法活到长大成人。

    也明白了为何她忍着恶心,也要同安王虚与委蛇。

    易临安是宁王党的人。

    若安王上位,易临安必不得好死。

    可我最担心的,是我的栀儿。

    我的女儿啊。

    为了报仇,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说完这些,容栀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静坐无言。

    吃力抬手,我抚上她的脸。

    又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哑声告诉她:

    我陪你。

    上一世,我没能保护好我的女儿。

    这次,我定要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8

    我养伤期间,同栀儿关系亲近了许多。

    她将我当成心腹。

    直到伤养好,也要求与我同吃同住。

    以至于安王都已经习惯,每回来看栀儿时,身边有我这么个人存在。

    吸取上次的教训,栀儿待安王亲厚了几分。

    却也只是一些些而已。

    欲擒故纵,是身为花魁所要掌握的必要手段。

    安王很吃这一套。

    渐渐的,我从他眼中找到越来越多的情意。

    和从前不太一样的情意。

    从前的安王,只当栀儿是个能激起他征服欲的玩物。

    可征服与被征服之间,是极容易产生感情的。

    栀儿容貌又极美,举世难寻。

    安王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哪怕宁王也时不时给栀儿送东西,他也不再恼羞成怒。

    这些事情,栀儿从不避讳他,送来的东西都由他处置。

    这让安王觉得,栀儿对他,也是有情的。

    他们就是世间一对恩爱的爱侣。

    只待大业终成,共享繁华。

    栀儿并不戳破他的这一幻想。

    反而给予他更多幻想,让其越陷越深。

    终于,安王不再对她有任何防备。

    有时甚至会带着自己的心腹到栀儿这里议事。

    心腹中有一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宫内的禁军统领。

    那个年轻人生得高大,皮肤略有些黑,相貌还算英俊。

    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栀儿有时会偷偷望着他出神。

    我虽才十六岁,实际上已经活了四十多年。

    许是人老了记性不好,便也没再去深究。

    ……

    随着安王的动作,朝堂局势愈发风云诡谲。

    同时,宁王那边也不甘示弱。

    两股力量暗中较劲,谁也不愿服输。

    我同栀儿一起紧张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本以为这回,我可以一直陪着她。

    却不想,变化总是横插一脚。

    仅仅出了春风楼一会儿,我便被人绑架。

    指使人绑架我的,是叶云乔。

    容栀果然那般善妒,挑心腹都要挑个这样丑的。

    叶云乔见了我,捂嘴嫌弃。

    我身上被捆绑,嘴里又被塞了布条,只能抬头望向她。

    紧接着,便是一阵失神。

    除了相貌不同,此人其他地方,几乎与栀儿一模一样。

    难怪宁王会将她当成替代品。

    叶云乔咯咯笑着,丢给我一个药瓶,语气狠辣歹毒。

    拿去找机会涂到容栀脸上,这药虽不致命,却能让她的脸溃烂毁容!

    让她丑陋又没尊严地活着,远比杀了她来得痛快!敢和我比美,就该是如此下场!

    国家都要有大变化了,她却还在丧心病狂地比谁更美。

    难怪安王会对栀儿动心,而宁王却从不将叶云乔放在眼里,从始至终都只当成玩物,反而一直对栀儿念念不忘。

    这两人除了身段相似,其他地方皆是云泥之别。

    叶云乔将我的无动于衷当成挑衅。

    她冷笑一声,摸着纤长的指甲,提起我远在金陵的小妹。

    你那寄养在舅父家的妹妹,今年才十岁,真是花一样的的年纪。可惜,只要我想让她死,她就活不过三日。

    宁王殿下疼我,定然愿意帮我这个小忙。

    9

    从倚红楼出来时,我失魂落魄。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药瓶。

    耳边回荡着叶云乔的话。

    她以我今生的小妹为要挟,逼我去做这件事。

    可我无论如何,不愿伤害我的栀儿。

    该怎么办

    一路上想了许多。

    总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这样满腔心事回到春风楼。

    却又刚好撞见,安王不在,栀儿与禁军统领依偎在一处。

    阿兰,怎么是你!

    栀儿惊呼,一柄长剑很快横亘在我脖颈间。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抛开两人的亲密不谈,禁军统领第一时间发现我的不对劲。

    他掰开我的手,搜出了药瓶。

    也是在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眼下却不是叙旧的时候。

    药瓶打开,里面粘稠的液体流出,很快将脚下木板腐蚀出一个洞。

    栀儿一眼便认出那药瓶里的东西是什么,看向我的眼神痛心疾首。

    这是风月场所惯用的脏东西。

    阿兰,我待你不薄,你却,要害我

    她伤心至极,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

    我虽不愿伤害她,可东西的的确确是我带进来的,叶云乔也是那样交代我的。

    怪只怪我脑子笨,没能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所以,百口莫辩。

    栀儿那样缺乏安全感,定是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禁军统领没有丝毫犹豫,劈下一手刀。

    我几乎瞬间晕厥。

    却在闭眼前一刻,望见我的栀儿,遥遥朝我跪下来,泪流满面。

    颤声唤了句:阿娘……

    10

    我做了个梦。

    回到前世还活着的时候。

    邻居家有个小男孩,名唤阿牛。

    幼时的栀儿比他长得高,性子又活泼,在孩子中是大姐头,时常护着他。

    阿牛便成了她的小跟屁虫,恨不得整日同她黏在一块。

    直到七岁后,阿牛渐渐比栀儿高了。

    两人的角色又轮换过来,变成他保护她。

    那个小男孩,还曾偷偷跑到我面前说,要保护栀儿一辈子。

    黝黑的皮肤,随着稚嫩的誓言,镀上一层粉色。

    那时,我只当是童言无忌。

    却不想再见面时,邻家小男孩已成了禁军统领。

    他是有能力保护栀儿一辈子了。

    可是他们之间却多出一个安王。

    再睁眼,马车颠簸。

    我独自一人躺在车里,脖子上还很痛。

    身旁静静摆放着一封信,是栀儿的笔迹。

    信封上四个大字,赫然入目,写着:阿娘亲启。

    原来,原来我的女儿,她早已认出我了。

    原来那天,她说的不是凉,而是娘。

    可她为什么不和我相认

    眼泪夺眶而出,我颤抖着打开信封。

    信纸上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渗着点点泪痕。

    阿娘亲启:

    其实从吃到桂花藕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所怀疑。

    只是不敢确定。

    直到那天,你替我挡刀,像小时候一样对我说,栀儿别怕,阿娘在……,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的阿娘,真的回来了。

    阿娘,你现在都比我年轻了,真好。

    这些年,我真的好想你,是仇恨支撑着我活下来,让我忍住不去找你。

    想你的时候,我总会买些桂花藕。

    同样的材料,每个人做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说来惭愧,阿娘。

    我是先认出味道,才认出了你。

    可我没脸和你相认。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沦落风尘。

    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阿娘,我知道你来上京,是为了我。

    请原谅不孝女,擅自送你出去。

    易临安奸诈狡猾,宁王也不好对付。

    前路凶险万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路可退。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置身危险中。

    今生做你的女儿,我很幸福。

    只希望来世,依旧能托生到你肚子里。

    容栀。

    看完整封信,我心脏剧烈跳动。

    母女连心,我的栀儿现在一定身处危难之中。

    我要去救她!去救她!

    我的栀儿,我的女儿,阿娘绝不会抛下你不顾!

    马夫不肯停下,我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将他踹翻,随后夺过缰绳,拼命往回赶。

    从金陵到上京,那么遥远的路途,我耳濡目染,学会了骑马。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栀儿,再等等阿娘。

    阿娘来了……

    11

    宫内血光冲天。

    安王和宁王同时逼宫,双方兵力不相上下,一时陷入焦灼。

    殿内,容栀与易临安对峙。

    不惑之年的宰相,抛却他以往的骄矜,终于露出狰狞面容。

    脚下一堆尸体。

    栀儿的脸上,也被他划出几道刻骨的痕迹。

    却仍不能解恨,抓着她拼命嘶吼:贱人,贱人!!!

    你和你那妓子娘一样下贱!

    容栀冷眼看他,眼神戏谑,似乎并不觉得痛。

    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如何

    你自己种下的果,该好好尝尝。

    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不,你不会。

    容栀无情戳穿他,也更加激怒他。

    再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依旧会那样做,你本质上就是那样虚伪恶毒。

    而我同样会活下来一万次,向你索命复仇一万次!

    易临安,你想往高处爬,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偏要让你从最高处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你的家眷,都被虐杀干净,你所押注的宁王,今日也注定赢不了!

    他垂涎我这张脸,以为自己时不时来招惹我,就能压安王一头,殊不知,正因如此才让我有机会给他下慢性毒药。

    再有三刻,毒药就要发作了。

    易临安,你完了!

    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这小贱人垫背!!!

    易临安的反应意料之中。

    最后一滴眼泪滑落,容栀微笑着闭上眼。

    大仇得报,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笑得开心。

    她本就以身入局,将自己也当做棋子,不在意死亡。

    费劲千方百计,让滥情的安王爱上她,为的就是这一刻。

    以易临安的性格,绝不会自尽。

    就算是安王登基,他也会幻想着,以自己的才智,能够被不计前嫌重用。

    他才舍不得死。

    若不幸被抓进牢里,大不了痛快死去,无需遭受什么折磨。

    可容栀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他痛苦地活着,每天被生不如死地折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只要她死在他手上,安王一定会这么做。

    她会在九泉之下,笑看这一切。

    却不想,预料中的死亡并未到来。

    易临安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

    将手中木棍塞到一旁叶云乔的尸体手中,我当机立断,将尸体的脸割了下来。

    这样,便没人能分清她和栀儿。

    ……阿娘

    栀儿不敢置信,震惊地看着我。

    来不及解释,我拉起她一路狂奔。

    逃到宫外的马车上。

    亲自驾车,带她远离这一切纷争。

    夕阳遥遥,人影斜斜。

    我擦干眼泪,笑着开口:

    栀儿,阿娘带你回家……

    12

    舟车劳顿数月,我带着栀儿定居金陵。

    从前她只从我口中听说过金陵,从未到访过。

    乍一过来,却像是久别重逢。

    她是我的女儿,本也就该是金陵人。

    我接回小妹,和栀儿住在一块。

    外人看来,像是三姐妹。

    大姐名唤栀娘,容色倾城,可惜脸上带了几道狰狞的疤痕。

    二姐是我,名为阿兰,容颜普通,却最是能干。

    小妹活泼,嘴也甜,格外讨人喜欢。

    一晃又是几个月,栀儿越发适应金陵的生活。

    我也终于有机会,将做桂花藕的手艺传给她。

    一边学着手艺,一边留意坊间的传闻。

    这些日子,来自京城的消息时不时传来。

    安王登基做了新皇,前任宰相易临安被诛九族,其本人下落不明。

    有小道消息传出,他杀了新帝最爱的女子,余生都要在折磨中度过。

    安王做王爷时虽然浪荡不务正业,为君之后,却治国有方,可称为明君。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放不下什么,迟迟不愿意选秀……

    这些消息,有些听了让人心情大好,开心过后却有些五味杂陈。

    我们默契地不去提一个人。

    直到——

    某夜,有人日月兼程,扣开柴门。

    断了一只手臂的青年,见到我有些腼腆拘谨。

    阿……伯、伯母,可否让我见见阿栀

    我眼眶酸涩,忍不住打趣几句:阿牛又来找我家栀儿玩了

    青年用仅剩的一只手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其、其实我叫……

    林剑羽,你怎么才来!

    数月以来的担忧倾泻而出,栀儿再也忍不住,从房间内冲出,与他相拥。

    喜极而泣。

    阿栀,你可会嫌弃我缺一只手,成了残废

    当然不嫌弃,你不也不在乎我脸上的疤吗。

    说笑间,已是泪流满面。

    小妹在一旁拍手叫好,为他们祝贺。

    而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今夜月色皎皎,将地上一双人影拉得很长。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我想,这一次。

    我总算能看你幸福到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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