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凤家丫头 本章:第一章

    我曾是舞台上闪耀的芭蕾舞者,

    却在婚姻中逐渐沦为完美家庭的装饰品——

    丈夫眼中的高级保姆,

    儿女心中的家务机器。

    当失眠与压抑吞噬我的灵魂,

    一箱尘封的舞鞋与获奖证书撕裂了平静的假象。

    1

    水晶吊灯的光晕在香槟杯间流转,觥筹交错间。

    我不断调整着餐桌上那束百合花的位置,确保每一片花瓣都以最完美的姿态绽放。

    就像我精心准备的这场庆功宴,必须毫无瑕疵。

    苏月啊,你可真是好福气,一双儿女都考上了重点大学!

    王太太举着酒杯,脸上堆满艳羡的笑容,谢总事业有成,孩子又这么争气,你可是我们圈子里最让人羡慕的太太了。

    我抿嘴笑了笑,眼角余光扫过客厅里三三两两的宾客。

    女儿谢莹正被几个同学围着,青春洋溢的脸上满是考上理想大学的喜悦;

    儿子谢磊则难得乖巧地站在他父亲身边,听谢越和几个商界朋友高谈阔论。

    都是孩子们自己努力。我轻声回应,顺手接过王太太快要空掉的酒杯,我再给您倒些果汁吧,您血糖高,少喝点酒。

    转身走向厨房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低语:谢总夫人真是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贤惠。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

    二十年前,人们用来形容我的词是灵动、天才、前途无量。

    那时的我,是国家青年芭蕾舞比赛的一等奖获得者,是舞团里最年轻的领舞,是舞台上聚光灯追逐的月光女神。

    而现在,我是谢太太,是两个优秀孩子的母亲,是人人羡慕的对象——除了我自己。

    妈,李叔叔说想吃点水果。谢莹探头进厨房,打断了我的思绪。

    马上好。我放下酒杯,从冰箱里取出早已切好的果盘,点缀上几片薄荷叶。

    手指在果盘边缘轻轻擦拭,确保没有任何指纹或水渍。

    妈,你太厉害了,连水果都摆得这么好看。谢莹凑过来,随手拈起一块芒果塞进嘴里。

    我拍开她的手:别用手抓,用牙签。说着递给她一根精致的小银叉。

    谢莹撇撇嘴,但还是接过了叉子。

    她靠在料理台边,一边吃水果一边打量我:妈,你今天化妆了

    嗯,稍微化了一点。我下意识摸了摸盘起的发髻,确保没有一丝碎发跑出来。

    为了今天的庆功宴,我特意早起做了发型,换上了新买的香槟色连衣裙,甚至还涂了点口红。

    挺好看的。谢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爸好像没注意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是啊,谢越从进门开始,目光就没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三秒。

    他忙着应酬客人,忙着炫耀儿女的高考成绩,忙着展现他完美家庭男主人的形象。

    你爸忙。我简短地回答,端起果盘往外走,去招呼客人吧。

    宴会持续到晚上十点,客人们才陆续离开。

    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关上门,长舒一口气。

    背靠着门板,我望着满屋狼藉:

    空酒杯东倒西歪,餐盘里残留着食物碎屑,地毯上洒落的红酒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谢越已经瘫在沙发上,领带松开,面色泛红。

    他喝了不少。

    孩子们呢我问。

    上楼了。谢越闭着眼睛回答,累死了,明天还有个早会。

    我默默开始收拾。

    弯腰捡起一个打翻的酒杯时,我听见谢越的鼾声已经响起。

    他甚至连一句辛苦了都懒得说。

    凌晨一点,我终于把一切都恢复原状。

    走进卧室,谢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占了大半个空间。

    我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去浴室洗漱。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憔悴,眼下的乌青即使用遮瑕膏也掩盖不住。

    我解开盘了一天的发髻,几根白发在灯光下刺眼地闪着。

    四十五岁,却像是已经走完了大半个人生。

    回到卧室,我小心翼翼地躺在床的边缘,尽量不惊动熟睡的谢越。

    黑暗中,我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

    起身来到书房,我打开台灯,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一个尘封的纸箱。

    箱子里是我几乎二十年没有翻看过的记忆:舞蹈比赛的获奖证书、舞台照片、剪报集......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十九岁的我穿着白天鹅的舞裙,在舞台中央完成了一个完美的单足尖旋转,脸上的表情既专注又陶醉。

    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那时的我身形纤细,脖颈修长如天鹅,每一个肌肉线条都诉说着力量与优雅的结合。

    而现在......

    我抬头看向书柜玻璃门上的倒影: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肩膀微微佝偻,眼中早已没有了那种光芒。

    那个女孩去哪了我轻声问自己,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一弯新月悬在夜空,像极了当年舞台灯光打在我身上时的弧度。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太久没有为自己而活了。

    从嫁给谢越那天起,我就一步步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事业、爱好,全身心投入到谢太太这个角色中。

    我以为付出会有回报,牺牲会被珍惜。

    但现实是,我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一个高级保姆——一个不被真正看见和尊重的存在。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照片,一个念头突然闯入我的脑海:如果当初没有放弃舞蹈,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让我胸口发紧。

    我慌忙把照片塞回箱子,关上灯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我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东方泛白。

    闹钟响起时,谢越嘟囔着翻了个身。

    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早餐,叫醒孩子们,开始新一天的循环。

    2

    苏女士,这个月的安眠药剂量又增加了。

    周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病历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像是一道道枷锁,长期这样下去,会对肝脏造成严重负担。

    我捏着手包的指节微微发白,嘴角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最近睡眠不太好,可能孩子高考的事情操心多了。

    更年期也会影响睡眠质量。周医生在处方单上写着字,头也不抬,我建议您尝试一些自然疗法,比如冥想、瑜伽,或者适量运动。药物只能暂时缓解症状。

    好的,我会试试。我接过处方单,上面已经减掉了三分之一的剂量。

    回到家,谢越难得中午回来吃饭。我把医生的建议告诉他,他正低头刷手机,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周医生说安眠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又说了一遍。

    谢越这才抬起头,眉头微蹙:那就不吃了呗,多大点事。

    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王总刚发消息说下周高尔夫联谊,你记得把我那套新球具准备好。

    我站在餐桌旁,手里还攥着药房的塑料袋。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我突然很想把袋子扔到他脸上,想尖叫,想质问他对我的健康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但我只是轻轻放下袋子,说:好。

    下午,我决定清理地下室。

    这个阴暗潮湿的空间堆满了十几年来的杂物,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记忆仓库。

    谢越总说要请人来整理,但从未付诸行动。

    今天,某种说不清的冲动驱使我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我打了个喷嚏,戴上橡胶手套开始分类。

    孩子们的旧玩具、过时的电器、破损的家具......

    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记忆。在三只破旧纸箱后面,我发现了一个蒙尘的蓝色旅行箱,箱子上贴着航空公司的托运标签,日期是二十年前。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这是我婚前最后一次巡演用的行李箱。

    手指颤抖着打开搭扣,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旧舞衣,最上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天鹅绒演出服,领口缀满水钻。

    我轻轻抚过那些已经有些暗淡的宝石,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这是《天鹅湖》中黑天鹅的服装。

    我二十岁那年,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青年舞蹈大赛一等奖。

    衣服下面,一双磨损的芭蕾舞鞋静静躺着。

    粉色的缎面已经泛黄,鞋头的磨损记录着无数次旋转和跳跃。

    我捧起它们,像是捧着一件圣物。

    鬼使神差地,我脱下拖鞋,试着把脚伸进这双二十年前的舞鞋。

    令我惊讶的是,它们依然合脚。

    缎面贴着脚背的触感让我的眼眶突然发热。

    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一面落满灰尘的穿衣镜。

    我拖着脚步走过去,用手套擦去镜面上的灰。

    镜中出现的影像让我屏住了呼吸:

    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和粉色芭蕾舞鞋,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悲。

    我的腹部突出,手臂松垮,脖子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更加明显。

    但那双脚——那双穿着舞鞋的脚,依然保持着优美的线条。

    我试着抬起右腿,做了一个基本的扶把杆动作。

    肌肉记忆立刻苏醒,我的身体记得这个姿势,尽管膝盖发出抗议的声响。

    镜中的女人突然变得陌生又熟悉。

    妈你在下面吗谢莹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我慌忙脱下舞鞋塞回箱子:在整理东西!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迅速合上行李箱,但已经来不及藏起来了。

    谢莹出现在门口,穿着校服,扎着高高的马尾,青春洋溢的脸上写满好奇。

    哇,这是什么她一眼就看到了敞开的蓝色行李箱。

    一些旧东西。我试图轻描淡写,但声音有些发抖。

    谢莹已经蹲下来翻看那些舞衣:这是芭蕾舞服妈,你跳过芭蕾

    嗯,年轻时学过一段时间。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心脏却砰砰直跳。

    谢莹拿起那张从箱子里滑落的照片——我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的我双臂舒展,单腿高高抬起,脸上是纯粹的喜悦。

    这是你她瞪大眼睛,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你得过青年舞蹈大赛一等奖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伸手想拿回照片,她却躲开了。

    太酷了!我从不知道你还有这一面!

    谢莹反复看着照片,又抬头打量我,目光在我现在的身材和照片中的舞者之间来回移动,你现在......跳不动了吧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我的心脏。

    我强撑着微笑:当然跳不动了,都这把年纪了。

    谢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补充:我是说,你这么久不跳了......

    我知道。我打断她,弯腰收拾箱子,你作业写完了吗

    还没。她把照片还给我,转身往楼上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箱舞蹈用品,妈,你要是想重新跳舞,现在社区中心好像有成人芭蕾班。

    嗯,你快去写作业吧。我敷衍地应着,等她脚步声远去,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重新蹲在行李箱前,我小心地把所有物品归位,唯独留下了那双舞鞋。

    我把它们藏在洗衣篮的最底层带回了卧室。

    那天晚上,我照例服下安眠药,却依然辗转反侧。

    凌晨三点,我悄悄起床,从洗衣篮里取出舞鞋,赤脚走到客厅。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我穿上舞鞋,站在月光里,慢慢抬起手臂,做了一个简单的五位转。

    眩晕立刻袭来,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沙发才没有摔倒。

    太可笑了。

    我在心里嘲笑自己。

    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妇女,半夜不睡觉在客厅里跳芭蕾,像什么样子

    但第二天清晨,当全家人都还在睡梦中时,我又穿上了那双舞鞋。

    这次我更加小心,只做一些最基本的动作。肌肉酸痛得厉害,但某种久违的感觉在体内苏醒——那是我的身体在回忆,在重新认识自己。

    连续几天,我都趁着家人不在时偷偷练习。

    起初只能坚持十分钟就气喘吁吁,但渐渐地,我的身体开始找回一些柔韧性和力量。

    第五天早晨,我竟然完成了一个完整的阿拉贝斯克,虽然姿态远不如当年优美,但那种成就感让我热泪盈眶。

    周六早餐时,谢越突然说:你最近起得很早啊。

    我的手一抖,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嗯,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

    别胡思乱想。他头也不抬地说,一边刷着手机新闻,对了,今晚我不回来吃饭,有个应酬。

    好。我应着,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释然。这意味着今晚我可以多练习一会儿。

    谢莹插话:妈,你还在整理那些舞蹈用品吗

    谢越终于抬起头:什么舞蹈用品

    妈年轻时是芭蕾舞演员,还得过奖呢!谢莹兴奋地说,我在地下室发现了她的演出服和照片。

    谢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恍然,最后定格在一种居高临下的好笑:哦,那个啊。你妈年轻时是跳过几天舞,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转向我,语气轻松,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你还给我表演了一段,对吧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三个月,在他的公寓里,我即兴跳了一段《天鹅之死》。

    当时他说我美得让他心碎。

    妈跳得可好了!谢莹还在兴奋中,照片里她简直像个专业舞者!

    谢越笑着摇头,用那种谈论小孩子过家家的口吻说:业余爱好而已。你妈要是真专业,哪会嫁给我当家庭主妇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浇在我头上。

    餐桌下,我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但我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二十年的婚姻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在外人面前失态。

    即使这个外人包括我的丈夫和孩子。

    早餐后,谢越出门去公司,谢磊去同学家复习,谢莹也约了朋友逛街。

    家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穿衣镜前,缓缓脱下家居外套,只穿着贴身背心。

    镜中的身体确实不再年轻:腹部有妊娠纹留下的痕迹,胸部不再挺拔,手臂和后背的肌肉松弛下垂。

    但当我踮起脚尖,抬起手臂,那个沉睡多年的舞者似乎正在一点点苏醒。

    业余爱好而已。我对着镜子重复谢越的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我做了这二十年来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搜索了社区中心的成人芭蕾班。下周一上午十点有一节入门课程,授课老师姓林。

    我的手指在报名按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按了下去。

    3

    社区中心的成人芭蕾班报名已经过去两周,我却始终没能踏进那间教室。

    每次上课当天,总有各种家务或家庭需求让我不得不放弃——

    谢越找不到他的某份文件,谢莹需要我为她修改一条裙子,谢磊突然回家要带一周的换洗衣物。

    今天早上,我再次穿好运动服,把舞鞋装进背包,准备去上第三节课。

    手机突然响起,是谢越。

    喂我接起电话,背包已经挎在肩上。

    晚上公司周年庆,六点,华悦酒店。他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穿那件深蓝色的旗袍,记得提前把衣服熨好。

    我肩膀上的背包带滑了下来:周年庆今天

    邮件发给你一周了。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别又说你没看邮箱。

    我确实没看。

    那个用来接收各种家庭事务的邮箱,我已经两周没登录了。

    自从发现那个芭蕾班后,我像是故意在忽视那些日常琐碎的通知。

    好,我知道了。我低声应道,慢慢放下背包。

    挂断电话,我站在玄关发了会儿呆。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门厅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方格。

    我的舞鞋从没拉紧的背包口露出一角,粉色的缎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最终,我转身回到卧室,从衣柜深处取出那件很少穿的深蓝色旗袍。

    上一次穿它还是去年谢越公司的年终晚宴。

    我对着镜子比了比,腰身似乎比去年更紧了。

    一整天,我都在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

    熨烫衣服、做美容护理、重新给头发做造型。下午四点,我开始化妆,精心描绘每一处细节。

    镜中的女人渐渐变得精致优雅,但眼神依然空洞。

    五点半,谢越回家换衣服。

    他扫了我一眼,微微点头表示认可:不错。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华悦酒店的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

    我挽着谢越的手臂走进会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谢越的几位下属立刻迎上来,寒暄恭维不断。

    谢太太今天真漂亮!

    谢总好福气啊,夫人气质这么好!

    听说您家双胞胎都考上重点大学了教子有方啊!

    我微笑着应对每一句客套,嘴唇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谢越在我身边与人交谈,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旁人眼中,我们一定是令人艳羡的模范夫妻。

    酒过三巡,谢越被叫上台致辞。

    我站在台下第一排,仰头看着他侃侃而谈。

    聚光灯下的他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成功人士的魅力。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团队拿下了科技园区的整体设计项目,这是公司转型升级的关键一步......

    科技园区我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项目。

    正当我疑惑时,谢越突然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我熟悉的、警告的神色。

    作为公司创始人,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妻子苏月,没有她的支持,我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全场响起掌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

    谢越在台上向我伸出手,示意我上台。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一环节。

    聚光灯突然打在我身上,刺眼得让我一时看不清台阶。

    踉跄着走上台,谢越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低语:笑一笑,别像个木头人。

    我勉强扯动嘴角,面对台下数百双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谢越把话筒递给我。

    大家好,我是苏月。我的声音细如蚊呐,祝贺公司成立十五周年......

    台下响起礼貌的掌声。就在这时,一位女记者举手提问:谢太太,作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您对科技园区这个项目有什么看法据说这是谢总近年来最具前瞻性的投资

    全场安静下来,等待我的回答。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科技园区项目,谢越从未与我分享过工作细节。

    我......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紧,我相信我丈夫的商业眼光......

    台下传来几声轻笑。我的脸烧了起来,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谢越迅速接过话筒,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我已经听到了人群中窃窃私语的议论。

    谢太太看来只管家里的事啊......

    听说以前跳过舞,估计没什么文化......

    谢总这么优秀,老婆却......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谢越的演讲很快结束,他拉着我快速下台,手指钳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生疼。

    接下来的晚宴,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跟在谢越身后,机械地微笑、点头、碰杯。

    谢越则表现得若无其事,甚至比平时更加殷勤地为我夹菜倒水——

    在旁人看来,这是体贴;

    只有我知道,这是他愤怒的信号。

    回家的车上,沉默像一堵厚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谢越开车的手握方向盘太紧,指节都泛白了。

    终于,在等一个红灯时,他开口了:你今天让我丢尽了脸。

    我盯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没有说话。

    连最基本的公司近况都不了解,你整天在家到底在干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头发长见识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我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多年来积累的委屈、愤怒、不甘如洪水般决堤。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科技园区!我的声音突然拔高,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从来不跟我谈工作上的事!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高级保姆,只配知道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谢越显然没料到我的爆发,他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哦那你觉得你应该知道什么商战策略投资计划你懂吗

    我不懂!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因为我二十年来只能围着你和孩子转!因为我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家!因为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车子猛地刹住,停在了路边。

    谢越转向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你疯了吗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让你当人人羡慕的谢太太,还不够尊重

    不够!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要离婚。

    这三个字一出口,车内突然安静得可怕。

    谢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

    你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地问。

    我要离婚。我重复道,声音颤抖却坚定,我受够了这种生活。

    谢越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好啊,离就离。看看离开我,你能活几天。

    回到家,孩子们正在客厅看电视。

    看到我们一起进门,谢磊头也不抬地问:爸,妈,周年庆怎么样

    谢越把车钥匙重重摔在茶几上:问你妈。

    谢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转头看我:妈,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向你们父亲提出了离婚。

    什么谢莹瞪大眼睛,遥控器从手中滑落。

    谢磊终于把注意力从电视上移开:妈,你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我走向卧室,开始收拾一些必需品,今晚我去外婆家老房子住。

    谢莹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妈!别这样!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说吗

    我停下动作,看着女儿焦急的脸庞:二十年来,我试过无数次好好说。没有人听。

    谢越站在门口,冷眼旁观:让她走。看她能坚持多久。

    谢磊皱着眉头:妈,就因为我爸说了你几句,你就要离婚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我停下收拾行李的手,转向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舞蹈吗

    谢磊一脸茫然:什么舞蹈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最后的犹豫。我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妈!谢莹哭着追上来,别走......

    我转身抱住女儿,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我不是要离开你们。我只是需要找回我自己。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夜风拂过我的脸庞,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抬头看了看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却照不亮我心中的黑暗。

    老房子在城东的一个老旧小区,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就很少有人来。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打开灯,熟悉又陌生的家具陈设映入眼帘,每一件都承载着童年记忆。

    我放下行李,走到母亲的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女人妆容已花,眼睛红肿,却有种奇异的解脱感。

    梳妆台上还放着母亲的发刷,上面缠绕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手机响了,是父亲的号码。我深吸一口气才接起来。

    月月,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透着疲惫,谢越刚给我打电话,说你闹离婚

    爸,我不是闹。我坐在母亲的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抚平床单上的褶皱,我是认真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走到这一步父亲叹了口气,谢越事业有成,又不乱搞,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他看不起我,爸。我打断他,在他眼里,我一文不值。

    男人嘛,说话冲一点很正常。你妈在世时,我们也经常吵架......

    妈快乐吗我突然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但她快乐吗我追问。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只是说:你冷静几天也好。别急着做决定。

    挂断电话,我走到书柜前,那里整齐排列着母亲的相册。

    我抽出最厚的一本,翻开第一页。

    年轻的母亲站在大学校园里,手中捧着一本书,笑容灿烂。

    下一页,她已经穿着婚纱,站在父亲身边。

    再往后,照片中的她渐渐不再微笑,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我合上相册,泪水滴落在封面上。

    某种可怕的相似性让我浑身发抖——我和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脱掉外套,在月光中慢慢抬起手臂,做了一个简单的芭蕾手势。

    月光下,我的影子在墙上舒展,如同一只即将振翅的鸟。

    4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我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纹让我回过神来——这是母亲的老房子。

    我翻身坐起,全身肌肉一阵酸痛,这才想起昨天半夜在月光下做的那些舞蹈动作。

    床头柜上的手机显示有七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信息,全部来自谢越和孩子们。

    我没有点开,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抽屉里。

    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理清自己的思绪。

    厨房里,我烧了一壶水,找出母亲珍藏的茉莉花茶。

    热水冲进玻璃杯,干枯的花朵在水中缓缓舒展,仿佛重获新生。

    我捧着茶杯,走到阳台上。老小区没有电梯,五楼的高度足以俯瞰整个社区。

    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生活在这里缓慢而真实地流淌着。

    喝完茶,我决定整理母亲的遗物。

    自从三年前她因心脏病突然离世,这个房子一直保持着原样,没人有勇气彻底清理她的物品。

    我从书房开始。

    母亲生前是中学语文老师,书房里整面墙都是书。

    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书脊,我随意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有母亲娟秀的字迹:李梅购于1982年,师大图书馆。那时的母亲,应该还是个怀揣文学梦的大学生。

    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母亲站在讲台上,正在朗诵诗歌。

    她的表情生动鲜活,与后来我记忆中那个总是疲惫沉默的女人判若两人。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90年,那时我刚上小学。

    一个棕皮笔记本从书架上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弯腰捡起,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私人日记,请勿翻阅。

    我的心跳加快了。这是母亲的秘密日记。

    手指微微发抖,我翻到第二页。日期是1985年,母亲结婚的第二年。

    周国强今天又说我写的东西是小情小调,让我多把心思放在家务上。他把我投给文学杂志的稿子藏了起来,说已婚妇女不该抛头露面。我哭了整整一晚,但明天还要早起给他做早餐......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胸口一阵刺痛。

    这描述太熟悉了,熟悉得可怕。

    父亲和谢越,两个不同时代的男人,对待妻子梦想的态度竟如此相似。

    继续翻阅,母亲的笔迹越来越潦草,内容也越来越简短。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95年:

    女儿今天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写作了。我该怎么回答告诉她婚姻和孩子如何一点点吞噬了一个女人的才华和梦想不,我不能。至少她还有机会......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母亲去世前,我们从未有过真正的谈心。

    她总是默默支持我的舞蹈梦想,却从不提及自己放弃的文学抱负。

    现在想来,她看我时的复杂眼神,包含了多少未说出口的期望和恐惧

    我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回书架,突然注意到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上了锁。

    这个锁很小,已经生锈。

    我找来一根发卡,轻轻拨弄几下,锁就开了。

    抽屉里只有几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个褪色的蓝丝带,还有一本薄薄的诗集。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大学门口,背后写着赠梅,永远支持你的梦想。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蓝丝带上绣着市青年文学竞赛一等奖,日期是1983年。

    诗集则是自费印刷的,作者李梅,只有二十页,出版于1984年。

    我坐在地板上,把这些物品摆在面前,试图拼凑出母亲不为人知的青春。

    她曾经也是个有才华、有梦想的女孩,后来却成了周太太、李老师,最后是苏月她妈。

    层层身份之下,真正的李梅去了哪里

    就像现在的我,谢太太、双胞胎的妈妈,唯独不是苏月。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谢莹的短信:妈,我很担心你。能回个电话吗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妈!谢莹几乎是立刻接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我很好,宝贝。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在外婆家老房子住几天,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爸说你只是情绪失控......谢莹犹豫了一下,他说你过几天就会回来。

    这次不一样,莹莹。我看着手中母亲的照片,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关于我自己。我顿了顿,关于我放弃了太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那些舞蹈照片吗

    部分是。我轻轻抚摸那条文学竞赛的蓝丝带,你记得外婆吗她年轻时是个作家。

    真的谢莹惊讶地说,我从来不知道。

    是啊,没人知道。我苦笑,就像没人知道我曾经是个还不错的舞者。

    妈......谢莹的声音软了下来,你想重新跳舞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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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吗四十五岁的身体,二十年的空白,我真的还能跳舞吗

    我不知道。我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需要......找到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挂断电话后,我走到穿衣镜前,认真打量镜中的女人:眼角的皱纹,松垮的手臂,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慢慢脱下睡衣,站在镜前,不再回避那些岁月和生育留下的痕迹。

    这是我,苏月,一个真实的四十五岁女性身体。

    我抬起手臂,做了一个简单的芭蕾手势。

    镜中的女人突然有了生气,眼神不再空洞。

    或许,舞蹈可以成为我重新认识自己的方式

    下午,我鼓起勇气,拨通了一个二十年没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准备挂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喂

    茜茜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是苏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惊呼:天哪!苏月真的是你

    林茜,我舞蹈学院的同学,曾经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年进入国家青年舞团,后来我结婚退出,她则一路晋升为主舞,最后出国深造。

    三年前在同学群看到消息,她回国开了自己的舞蹈学校。

    是我。我握紧电话,你......还好吗

    好得很!林茜的声音依然充满活力,我的天,二十年没联系了!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我犹豫了一下,最近有些变化。事实上,我正考虑重新接触舞蹈。

    真的林茜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月月

    这个昵称让我鼻子一酸。

    只有林茜会这样叫我。

    大学时,她说我跳舞时像月光一样柔和又清冷。

    很多事。我简短地说,我和谢越分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明白了。听着,明天上午十点,我学校有个成人芭蕾入门班。你来,我们课后好好聊聊。

    我......我低头看着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

    别想那么多。林茜打断我,就当来看看老朋友。地址我发你。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床边,心跳如鼓。

    二十年了,我从未踏入过任何舞蹈场所。

    那些旋转、跳跃、伸展的记忆被我深深锁起,就像母亲锁起她的文学梦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终穿上宽松的运动服,把那双从地下室找出的旧舞鞋塞进背包。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像个笨拙的初学者,而不是曾经的青年舞蹈冠军。

    林茜的舞蹈学校位于市中心一栋老建筑的三楼。

    我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些明亮的窗户,能听到隐约的钢琴声和老师的口令。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

    苏月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一位身材修长的女性,黑色舞蹈服外披着件米色开衫,盘起的发髻中已有几丝银白,但面容依然精致,眼神明亮如星。

    茜茜......我嗓子发紧。

    林茜上下打量我,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老天,真的是你!

    她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舞蹈室特有的松香气息,一瞬间把我拉回二十岁的时光。

    我僵硬地回抱她,眼眶发热。

    走,先上课,然后我们好好叙旧。她拉着我的手往楼上走。

    等等,我退缩了,我只是来看看......

    少来这套。林茜头也不回,苏月,我认识你二十五年了。你既然来了,就别想逃。

    舞蹈室里,十多位不同年龄的女性已经在地板上做拉伸。

    她们中有年轻的上班族,也有看起来比我年长的阿姨。没人对我的出现表示惊讶。

    各位,今天我们有一位新同学。林茜拍拍手,这是苏月,我的老同学,二十年前是青年舞蹈大赛的冠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有人发出赞叹声。我的脸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紧张,林茜在我耳边低语,从最基础的开始。

    钢琴声响起,课程正式开始。

    我们站在把杆旁,从最基本的plié开始。

    我的身体记得这些动作,但执行起来却无比笨拙。

    膝盖发出抗议的声响,大腿肌肉颤抖着,才做了两组就酸痛不已。

    放松,呼吸。林茜纠正我的姿势,不要用力过猛。

    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涨红的脸和周围学员优雅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

    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曾经,我是舞台上最耀眼的那个,现在却连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好。

    随着课程进行,动作难度逐渐增加。

    当林茜示范一个小跳时,我尝试跟随,却因用力过猛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差点摔倒。

    休息一下吧。林茜扶住我,递来一瓶水。

    我瘫坐在地板上,汗水浸透了运动服,心脏狂跳不止。

    二十年的时光像一堵高墙,把我与曾经的自己彻底隔开。

    我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不行了......我艰难地说。

    林茜迅速让其他学员继续练习,扶我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她蹲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深呼吸,慢慢来。

    当眩晕感终于退去,我抬头看着林茜关切的眼睛,突然崩溃大哭:我再也回不去了......

    林茜静静等我哭完,递来纸巾:谁说要回去了

    我困惑地看着她。

    舞蹈不是比赛,苏月。她轻声说,特别是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它是关于重新连接自己的身体,找回快乐,而不是回到二十岁。

    但我曾经那么......

    曾经是曾经。林茜打断我,现在,你是新的开始。就像那些第一次接触舞蹈的学员一样。

    我透过玻璃窗看向舞蹈室内,那些不同年龄的女性正专注地练习,脸上带着纯粹的笑容。

    没有人是完美的,但每个人都在享受这个过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上芭蕾课吗林茜笑着问,你紧张得把左右脚搞反了,差点绊倒老师。

    我忍不住笑了: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林茜的眼神柔和下来,那时的你,跳舞时整个人都在发光。我今天又看到了一点那种光。

    课程结束后,林茜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所以,林茜搅动着咖啡,告诉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我慢慢讲述了自己的婚姻、孩子、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

    说到提出离婚时,林茜的眉毛挑了起来。

    终于。她轻声说。

    什么

    月月,大学时我就担心谢越不适合你。林茜直视我的眼睛,他从来不懂得欣赏你的才华,只把你当成附属品。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从没说过......

    我说过,你不记得了林茜苦笑,在你宣布订婚那天,我说他配不上你,你气得三天没理我。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凑起来。

    是的,林茜确实反对过我的婚姻,但我当时沉浸在爱情中,听不进任何忠告。

    我以为爱情和家庭就是全部。我低声说,像所有女人一样。

    但不是所有女人都曾是舞台上的月光。林茜握住我的手,苏月,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四十五岁,从头开始

    四十五岁怎么了林茜笑了,我四十岁才出国深造,四十二岁离婚,四十三岁回国创业。现在,我的学校有三百多名学生。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离婚了

    是啊。林茜耸耸肩,他受不了我的事业心,觉得女人应该相夫教子。她眨眨眼,所以我让他滚蛋了。

    我们相视而笑,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二十岁。

    来我的成人班吧。林茜认真地说,不是为了成为专业舞者,只是为了找回那个会发光的小姑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节因常年家务而粗糙,手腕上还有一道年轻时训练留下的淡淡疤痕。

    这双手曾经托起过无数掌声和鲜花,后来却只懂得握紧拖把和锅铲。

    好。我听见自己说。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西沉,整座城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

    我站在路边,感受着久违的期待和忐忑。手机又响了,是谢越的短信:孩子们想你了。闹够了就回来吧。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向天空。

    今晚,会有一轮新月升起。

    5

    闹钟在清晨五点响起。

    我睁开眼,窗外还是浓重的夜色。

    老房子的暖气不足,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清晰可见。

    我蜷缩在被窝里,肌肉的酸痛从脚踝一直蔓延到肩膀——这是昨天第二节芭蕾课的礼物。

    手指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显示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谢莹发来的自拍,她和同学在校园活动上的合影;

    另一条是谢越的:考虑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家

    这是他这周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放回去,慢慢坐起身。

    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像生锈的铰链。

    镜子里的女人头发蓬乱,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但眼神却比一个月前明亮许多。

    厨房里,我烧了热水,吞下一片止痛药。

    药片滑过喉咙的触感让我想起那些依赖安眠药的日子。

    现在,我需要的不是麻痹,而是能够支撑我跳舞的能量。

    六点整,我穿上紧身舞蹈服——这是上周林茜硬塞给我的,外面套上宽松的运动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

    老小区里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社区活动中心已经亮起了灯。看门的张大爷见到我,笑着点头:苏老师又来这么早啊

    早上空气好。我微笑着回应。一个月来,我已经成了这里的常客,每天清晨租用小型舞蹈室一小时,费用从母亲留下的老房子租金里支出。

    舞蹈室里,我把手机接上小音箱,轻柔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脱下外套,我站在镜墙前,开始做热身。

    镜中的身体依然不够优美,但已经比第一次上课时灵活多了。

    一、二、三、四......我轻声数着节拍,慢慢抬起右腿,做一个基本的扶把杆动作。

    肌肉的酸痛让我龇牙咧嘴,但动作比上周标准多了。

    自从决定参加林茜的成人芭蕾班,我每天都会额外练习。

    起初只是不想在课上太丢脸,后来却渐渐沉迷于这种与自己身体对话的感觉。

    每一次伸展,每一次旋转,都像是在唤醒沉睡已久的记忆。

    音乐切换到德彪西的《月光》,我尝试一个简单的转圈。

    第三圈时,左脚踝一阵刺痛,我踉跄着扶住把杆。

    又逞强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见林茜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两杯咖啡。

    她穿着修身大衣,发髻一丝不苟,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时装周,而不是清晨六点的舞蹈室。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来看看我的明星学生有多拼命。她走进来,递给我一杯咖啡,黑咖啡,不加糖,老样子。

    我接过咖啡,温热透过纸杯传到掌心。

    二十五年前,我们每次训练后都会这样分享一杯黑咖啡。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舞蹈室里的松香味道,演出前的紧张感,谢幕时的灯光热度——全都涌了回来。

    脚踝怎么样林茜蹲下来,轻轻按压我的左脚。

    还好,就是老毛病。我抿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醇香,二十年前那次演出摔伤后,就一直不太稳。

    林茜叹了口气:你应该循序渐进,别一上来就这么高强度。她站起身,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紧身舞蹈服,来,我带你做一组舒缓练习。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在林茜的指导下,我学会了如何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训练。

    她的动作优雅而克制,每个姿势都精确到位,完全看不出已经四十五岁。

    你一直坚持跳舞我好奇地问。

    中间停了几年。林茜做了个漂亮的伸展,婚姻和孩子确实打乱了我的计划,但离婚后我又捡回来了。

    她冲我眨眨眼,舞蹈就像旧情人,无论分开多久,再见面时身体都记得。

    我尝试模仿她的动作,这次没有疼痛:我真羡慕你,一直这么......

    自私林茜笑了,我前夫就这么说我的。

    我是想说坚定。

    月月,人到中年,自私一点不是坏事。林茜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们为别人活了半辈子,剩下的时间该为自己活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紧锁的抽屉。我望向镜中的自己,第一次不再只看到那些缺点和不足,而是看到一个正在努力改变的女人。

    七点半,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茜看了看表:我得去学校了,今天有新生试课。她犹豫了一下,对了,周六下午社区中心有个小型舞蹈交流会,我的成人班学员都会参加,你要不要来

    我我下意识地退缩,我才上了四节课......

    不是表演,就是互相交流学习。林茜拍拍我的肩,认识一下其他学员对你有好处,她们都是和你相似的人。

    相似的人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周六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达社区中心。

    多功能厅里已经布置好了简易的舞台和观众席,十几把折叠椅排成半圆形。

    几位年龄各异的女性正在调试音响设备,见到我进来,其中一位短发女士热情地迎上来。

    你就是苏月吧她伸出手,林老师经常提起你。我是张兰,成人班周三班的学员。

    我握了握她的手:你好,我是周五班的。

    第一次来交流会张兰领着我往里走,别紧张,就是大家随便跳跳,聊聊。我们这儿有退休教师、会计师、全职妈妈......她压低声音,都是被生活折腾够了,决定为自己活一回的女人。

    陆续有学员到来,每个人都友好地向我打招呼。

    她们中有花白头发的优雅老太太,也有看起来比我年轻些的职业女性。

    共同点是眼神中都带着一种我熟悉的渴望——对自我表达的渴望。

    交流会开始,林茜简短致辞后,邀请自愿者上台即兴表演或分享。

    令我惊讶的是,最先上台的是那位看起来至少六十岁的优雅女士。

    我是李梅芳,退休中学语文老师。她的声音温婉但清晰,六十三岁开始学芭蕾,现在六十五了。她做了个俏皮的屈膝礼,今天给大家表演一段《睡美人》的变奏,跳得不好请多包涵。

    音乐响起,李老师开始舞动。

    她的动作远称不上专业,但每个姿势都饱含情感,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观众们自发打起节拍,最后以热烈掌声送她下台。

    李老师是我们这里的明星。张兰在我耳边说,她丈夫去世后一度抑郁,直到开始学跳舞。

    接下来上台的是张兰自己。

    她表演的是一段现代舞,讲述一个办公室女性如何打破束缚的故事。

    虽然技巧不完美,但情感的爆发力令人动容。

    我离婚后开始跳舞的。表演结束后,她坦然分享,前夫说我没有女人味,除了算账什么都不会。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我才明白,女人味不是他定义的。

    一个接一个,女人们上台分享自己的舞蹈和故事。

    有人为了健康,有人为了纪念逝去的亲人,有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尝试新事物。没有评判,只有鼓励和理解。

    苏月,林茜突然叫我,要不要也来试试

    我僵在座位上,手心冒汗:我......

    来吧!张兰拉着我的胳膊,第一次最难,跨过去就好了。

    在众人的鼓励声中,我站上了简易舞台。灯光有些刺眼,我能感觉到二十多双眼睛注视着我。

    我......我是苏月。声音有些发抖,二十年前跳过舞,最近才重新开始......

    音乐响起,是《天鹅湖》中熟悉的段落。

    我闭上眼睛,让身体记忆带领我。

    起初动作有些僵硬,但随着音乐流淌,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这不是表演,只是我与自己、与过去的对话。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不少人脸上带着感动的表情。掌声响起时,我竟有些哽咽。

    交流会结束后,几位学员围过来与我交谈。李老师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亲爱的,你天生就该跳舞。张兰则邀请我加入她们每周日的晨练小组。

    回老房子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谢越。我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苏月,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透着疲惫,孩子们想你了,家里一团糟......

    我在社区中心跳舞。我突然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什么

    我重新开始跳舞了。这次语气更加坚定,每周五节课,还参加了学员交流会。

    你疯了吗谢越的声音陡然提高,四十五岁的人跳什么芭蕾不怕被人笑话

    不,我感觉很好。我看着路边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好。

    谢越再次沉默,然后出乎意料地降低了音量:我们得谈谈。明天中午,湖畔餐厅,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好。

    挂断电话,我的心跳仍未平静。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谢越表达自己的需求,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事实。

    第二天中午,我准时到达餐厅。谢越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两杯咖啡。他穿着深蓝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青黑透露出疲惫。

    你瘦了。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确实瘦了。一个月的舞蹈训练加上独居生活,让我减掉了五公斤。今天特意穿了新买的藏青色连衣裙,甚至还涂了点口红。

    跳舞很耗体力。我坐下,没有碰那杯咖啡。

    谢越盯着我看了几秒:你真的决定继续这个......爱好

    是的。我直视他的眼睛,不仅如此,我还想找份工作。

    工作他皱眉,家里不缺你那点钱。

    我缺。我轻声说,缺的是自我价值。

    服务员送来菜单,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点完菜,谢越叹了口气: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愣住了:什么

    你提出离婚后。他低头摆弄餐巾,医生说我有情感表达障碍,建议我们做夫妻咨询。

    我仔细打量谢越,发现他的姿态确实与以往不同,少了些居高临下,多了些不确定。这个总是自信满满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你怎么想我问。

    我想试试。他抬起头,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

    服务员送上餐点,谈话暂时中断。

    我咀嚼着沙拉,思考着谢越的变化。

    如果他真的愿意改变,我们的婚姻还有救吗但即使他改变,我就该放弃刚刚找回的自我吗

    苏月,谢越打破沉默,回家吧。你可以继续跳舞,我尽量......理解。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这个男人我爱了二十年,共同养育了两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说好,回到那个舒适安全的笼子里。

    但镜子前跳舞的那个苏月突然浮现在脑海,她眼神明亮,呼吸急促,充满生命力。

    我需要时间。最终我说,不是拒绝,只是......我需要想清楚。

    谢越的表情从期待变成失望,又很快恢复平静:好,我等你。但别太久,孩子们需要完整的家。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社区中心。周末的舞蹈室空无一人,我租了一小时,换上随身携带的舞鞋。

    音乐响起,我闭上眼睛,让身体随着旋律自由舞动。

    没有复杂的动作,只是最基础的步伐和转圈,但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

    在这一刻,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只是苏月,一个重新学习飞翔的女人。

    汗水浸湿了后背,呼吸变得急促,但内心却无比平静。

    我明白,无论最终决定如何,这段独处的时光、这些舞蹈的瞬间,已经永远改变了我。

    走出社区中心时,夕阳西沉,天边泛起绚丽的紫红色。我掏出手机,给林茜发了条消息:下周的课,我会准时到。

    然后,我打开谢越的聊天窗口,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了一句:谢谢你的理解,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收起手机,我深吸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气。

    决定可以等待,但此刻,我要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与宁静。

    6

    年度汇演我差点被茶水呛到,你开玩笑吧

    林茜坐在我对面,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嘴角挂着那种我熟悉的、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

    谁开玩笑了她抬起头,学校每年都有汇演,今年我想让成人班也参与。

    我把茶杯放回碟子上,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个月前,我还是个连基本舞步都记不清的家庭主妇,现在林茜居然要我上台表演

    我才学了三个月,我压低声音,连完整的变奏都跳不下来。

    又不是让你独舞。林茜从包里抽出一份节目单,我编排了一个群舞,八个成人班学员一起。动作都很基础,以你的能力完全没问题。

    我扫了一眼节目单,《四季·春》——维瓦尔第的经典曲目改编的芭蕾舞。我的名字赫然列在演员表中。

    其他人同意了

    当然。林茜得意地笑了,张兰第一个报名,李老师虽然担心记不住动作,但也答应了。

    我望向窗外。

    初春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长发在风中飘扬。

    二十多年前,我也曾那样无忧无虑,在舞台上尽情绽放。

    现在,四十五岁的我,还有勇气重新站在聚光灯下吗

    什么时候演出我听见自己问。

    六周后。林茜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我没说同意......

    但你心里想。她打断我,从包里又拿出一个U盘,这是编舞视频,先熟悉一下。明天下午三点,学校三号排练室,第一次合练。

    离开咖啡馆时,林茜用力抱了抱我:月月,是时候让世界重新看见你了。

    回到家,我把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

    视频里,林茜和另一位年轻舞者演示着编舞。

    确实如她所说,动作并不复杂,以基础舞步为主,穿插几个稍有难度的跳跃和旋转。

    音乐响起时,我的脚不自觉地跟着节拍轻轻点地。

    手指抚上屏幕,仿佛能触摸到那些优美的线条。

    一种久违的渴望在胸腔里膨胀,几乎让我呼吸困难。

    我想跳这个舞,想得心脏发疼。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一小时到达排练室。

    空荡荡的镜面墙映出我紧张的身影。我换上舞鞋,开始热身,每一个拉伸都做到极致,生怕待会儿在其他人面前出丑。

    学员们陆续到来。张兰一进门就冲我挥手:苏月!我就知道林老师会说服你!她今天穿了件鲜红色的舞蹈服,衬得肤色格外健康。

    李老师跟在后面,银白的发髻一丝不苟,姿态依然优雅如天鹅:亲爱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得互相照应啊。

    其他五位学员我也都认识,都是成人班里比较活跃的成员。年龄从三十出头到六十不等,水平参差不齐,但热情同样高涨。

    林茜准时出现,拍手召集大家:好了,女士们,今天我们先过一遍队形。

    排练比想象中顺利。

    虽然我的动作不够完美,但多年的舞蹈底子还在,身体逐渐找回了记忆。

    两个小时后,我们勉强能完整跳完整个编舞,尽管队形还有些混乱。

    不错!林茜鼓励道,苏月,你的arabesque线条很美,就是落地不够稳。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点点头。右腿旧伤处隐隐作痛,但我没说出来。

    接下来的两周,我每天在老房子附近的公园里练习。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舞鞋,但我不在乎。

    每一个动作都反复打磨,直到肌肉记住每一个细节。

    谢越打来电话时,我正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脚踝。

    孩子们春假要回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们想见你。

    我也想他们。我轻声说。确实,三个月没见谢莹和谢磊,思念像钝刀一样日夜割着我的心。

    那......回家吧。谢越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们可以谈谈。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望着那些跳动的光点,突然很想念家里的厨房,想念为孩子们准备早餐的日常。

    演出结束后。我终于开口,学校汇演后,我们好好谈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要上台表演

    嗯,群舞。六月中旬。

    苏月......谢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握紧手机,我很清楚。

    挂断电话后,我继续练习,但心思已经乱了。

    谢越的反应比预想的平静,但这反而让我不安。

    他是不是觉得我只是在胡闹,迟早会放弃或者更糟——他根本不在乎我做什么

    第三周排练时,意外发生了。

    在一个需要单腿旋转接小跳的组合动作中,我的左脚踝突然一阵剧痛,整个人重重摔在地板上。

    苏月!张兰惊呼着跑过来。

    疼痛让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但扭曲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茜立刻叫停了排练,和张兰一起扶我到休息室。我的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旧伤林茜皱眉检查着伤势。

    我点点头,疼得说不出话。

    去医院。她果断决定,张兰,麻烦你开车。

    医院的诊断结果比预想的严重——左脚踝韧带拉伤,加上旧伤复发,需要至少两周的静养和理疗。

    跳舞年轻的骨科医生推了推眼镜,短期内别想了。这次再不好好休养,可能会造成永久性损伤。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汇演只剩三周了。

    林茜送我回家时,车里的气氛凝重得像铅块。别想太多,她试图安慰我,养伤要紧。实在不行,明年还有机会。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明年对我来说,每一次机会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四十五岁的身体,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谁知道明年我还能不能跳

    第二天,林茜带着一束鲜花和一个联系人来访。陈医生,我的大学同学,她介绍身旁那位气质温婉的女性,现在是康复中心的物理治疗专家。

    陈医生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势,然后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康复计伤得不轻,但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她专业地说,按时做理疗,配合药物和适当锻炼,两周后或许能恢复基本功能。

    那跳舞呢我急切地问。

    陈医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为什么这么急着跳舞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为什么为了证明给谢越看为了让孩子们骄傲还是......

    为了我自己。我听见自己说,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

    找回自己陈医生温和地接上我的话。她转向林茜:你这朋友挺有意思。

    接下来的两周,我严格按照陈医生的计划进行康复。

    每天上午去医院做理疗,下午在家做简单的肌肉训练。

    陈医生经常抽空来看我,有时还会带些康复医学的书籍给我解闷。

    你以前是专业舞者一次治疗结束后,她好奇地问。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按摩着已经消肿不少的脚踝,结婚后就放弃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复杂。我望着康复中心窗外的梧桐树,思考该如何回答。

    当时觉得家庭更重要,最终我说,而且谢越——我丈夫——的事业正在上升期,需要支持。

    现在为什么又想跳了

    因为......我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因为我发现,放弃梦想并不会让婚姻更幸福。它只是让我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消失。

    陈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知道吗,在康复医学里,我们经常看到类似的案例。病人因为害怕疼痛而不敢活动受伤的部位,结果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你是说......

    逃避不会解决问题,苏月。她轻轻按住我的脚踝,重拾梦想不一定要证明什么,而是找回那个完整的自己。

    汇演前一周,我终于获准恢复轻度训练。

    脚踝还缠着弹性绷带,但已经能承受基本动作了。

    林茜修改了编舞,减少了我部分的跳跃动作,但保留了核心段落。

    确定可以吗排练前,她担忧地看着我的脚。

    嗯。我调整着舞鞋的系带,陈医生说适度活动有助于恢复。

    合练比预想的顺利。

    虽然动作比之前保守,但我发现自己对音乐和节奏的理解更加深刻了。不再是机械地完成动作,而是真正地表达情感。

    天哪,苏月,张兰在休息时惊叹,你跳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我好奇地问。

    说不上来......她歪着头思考,就是更有感觉了,好像每个动作都在讲故事。

    李老师赞同地点头:苦难磨砺艺术,亲爱的。你这段日子的挣扎,都变成了舞蹈里的情感。

    演出当天,后台一片忙乱。

    八个成年学员挤在一间化妆室里,互相帮忙盘发、化妆、整理服装。

    我的手指抖得厉害,眼线画歪了三次。

    紧张张兰帮我重新画眼线。

    二十年没正式演出了。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第一次登台。

    林茜推门进来,一身黑色导演服,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五分钟后开场,大家准备好了吗

    我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地点头。

    记住,林茜环视我们,这不是比赛,不是考试,只是分享你们的进步和快乐。享受舞台就好。

    《四季·春》排在节目单第七个。当前面的表演开始时,我们排成一列在侧台等候。

    透过帷幕的缝隙,我看到台下坐满了观众。

    前排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是谢莹和谢磊!他们旁边......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谢越竟然也来了。

    妈!谢莹发现了我,兴奋地挥手。谢磊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了点头。谢越的表情我看不清,他正低头翻看节目单。

    下面请欣赏成人芭蕾班带来的《四季·春》,编舞:林茜。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灯光暗了下来,我们迅速就位。

    音乐前奏响起时,我的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

    二十年的空白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我害怕自己会忘记动作,害怕在孩子们面前出丑,害怕......

    第一个音符响起,灯光亮起。奇迹般地,当聚光灯照在身上时,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我的身体自动找到了节奏,手臂舒展,脚尖点地,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的舞台。

    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延伸,都流畅得不可思议。

    音乐渐入高潮,我们排成一列完成一串旋转。脚踝传来轻微的刺痛,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此刻,我只感受到纯粹的快乐,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最后的造型定格时,掌声如雷。

    我看到谢莹站起来拼命鼓掌,谢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谢越......谢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我。

    谢幕时,林茜特意让我站在中间。

    鞠躬的那一刻,热泪盈眶。

    这不是完美的表演,技术上远不如我年轻时的水准,但却是最真实、最发自内心的一次。

    回到后台,谢莹第一个冲进来抱住我:妈!你太棒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跳舞!

    谢磊站在门口,有些尴尬:确实......挺厉害的。

    谢越最后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束白色满天星——我最喜欢的花。他沉默地把花递给我,目光复杂。

    谢谢。我接过花,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他清了清嗓子,跳得很好。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鼻子一酸。二十年来,这是谢越第一次为我的成就——而不是我为家庭的付出——给予肯定。

    爸录了全程。谢莹兴奋地说,说要发给爷爷奶奶看!

    我惊讶地看向谢越,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妈问起你的近况......

    回家的车上,谢越主动提出送我回老房子。孩子们明天想和你一起吃早餐,他说,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我点点头,怀里还抱着那束满天星。

    在楼下告别时,谢越犹豫了一下:演出视频......能给我一份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很轻:想看看......我错过了什么。

    这句话在我心里激起一阵涟漪。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上楼后,我脱下舞鞋,发现脚踝又肿了起来,但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满足。

    手机响起,是林茜发来的演出视频。

    我点开观看,镜头里的女人优雅自信,完全看不出是个刚复健的伤者,也看不出是个离开舞台二十年的家庭主妇。

    陈医生说得对,重拾梦想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找回自己。

    今晚,在聚光灯下,我找到了那个被遗忘已久的苏月——不仅是妻子和母亲,更是一个热爱舞蹈、热爱生命的女人。

    窗外,一弯新月悬在夜空,清冷而美丽。

    我轻轻抚摸肿胀的脚踝,做了一个决定:明天,我要和谢越好好谈谈。

    不是作为哀求者,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重新找到自己价值的女人。

    7

    手机铃声在清晨六点响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窗外才蒙蒙亮,屏幕上显示谢莹的名字。我立刻接起电话,担心出了什么事。

    妈!谢莹的声音既兴奋又紧张,我把你的演出视频发到家庭群里了!

    我瞬间清醒,坐起身来:什么

    昨晚拍的视频,我剪辑了一下,加了滤镜和字幕。谢莹语速飞快,爸和磊磊的反应......呃......有点激烈。

    我的心沉了下去。家庭群里有谢越、两个孩子、谢家父母和我父母。

    那个视频——我在舞台上笨拙但全情投入的样子——现在被所有人看到了。

    莹莹,你不该不经过我同意就......

    妈,你跳得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分享谢莹打断我,而且,你躲躲藏藏的样子让我心疼。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复杂的心情。

    是的,我在舞台上找回了久违的快乐,但那毕竟是一个简化版的编舞,动作远不如年轻时标准。

    更重要的是,谢家人对抛头露面的传统观念......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谢越发来的消息:立刻把那个视频删掉!

    紧接着是谢磊的:妈,你搞什么啊老来俏

    然后是谢父的语音消息,我点开后,老人严肃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苏月,这种视频怎么能随便发谢家的媳妇要注意影响!

    消息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像一场数字风暴。

    我关掉声音,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窗前深呼吸。

    初春的晨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我脸上的燥热。

    镜子里的女人只穿着睡裙,头发蓬乱,眼下带着睡眠不足的青黑。

    这与视频中那个在聚光灯下舒展肢体的舞者判若两人。

    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或者,这两个都是真实的我,只是被不同的人生阶段分割开来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茜:视频拍得不错啊,谁剪辑的光线处理得很好。

    我忍不住笑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我女儿偷偷发的,现在家里炸锅了。

    恭喜,你的艺术终于引发了家庭革命。林茜发了个调皮的表情,需要军火支援吗

    暂时还能应付。我回复道,心里却没底。

    洗漱完毕,我鼓起勇气重新打开家庭群。消息已经99+,最新一条是谢母发的:苏月,下午我去你那儿谈谈。

    我的手指僵在屏幕上。

    谢母要来谈谈这通常意味着严厉训话的开始。

    结婚二十年,这位前大学教授从未真正认可我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跳舞的媳妇。

    我该收拾房子、准备茶点,像个恭顺的媳妇一样等待训话吗还是......我看向角落里已经打包好的舞蹈包,今天下午本来约了张兰和李老师一起排练新编舞。

    犹豫片刻,我给谢母回了条简短的信息:好的,妈,下午见。然后给林茜发了消息:军火支援可能需要提前了。

    林茜秒回:随时待命。

    中午,我简单吃了点沙拉,开始打扫老房子。

    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基本的待客之道。收拾到书房时,母亲的日记本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翻开最后一页,那句至少她还有机会......依然刺痛我的心。

    母亲当年是否也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在家庭期望与自我实现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前者。而现在,历史正在我身上重演。

    门铃在下午两点准时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今天我特意穿了件普通的米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裤,没有任何张扬之处。

    谢母站在门外,一身得体的藏青色套装,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皱纹,却无损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她手里拎着个纸袋,飘出阵阵茶香。

    妈。我侧身让她进来,路上顺利吗

    嗯。谢母简短地应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客厅,你一个人住这儿还习惯吗

    还好,清静。我接过纸袋,里面是谢家最爱的龙井,我去泡茶。

    谢母在沙发上坐下,姿态挺拔如常。我烧水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像X光一样试图透视我的想法。

    茶泡好了,我端到茶几上,在她对面坐下。谢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然后开门见山:那个视频,删掉了吗

    没有。我平静地回答,那是我女儿发的,她有权利保留自己拍摄的内容。

    谢母的眉毛微微扬起:你知道谢越公司正在谈一个重要项目吧合作伙伴都是传统家族,看到这种视频会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我直视她的眼睛,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难道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吗

    社交活动和抛头露面是两回事。谢母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苏月,我理解你这个年纪有些......不安分,但要注意分寸。

    不安分这个词像根刺扎进肉里。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熟悉的痛感让我保持冷静。

    妈,跳个舞而已,没那么严重。

    谢家不是普通家庭。谢母的声音冷了下来,谢越现在压力很大,公司面临融资困难,你作为妻子不但不支持,还添乱......

    融资困难我捕捉到这个信息,谢越的公司出问题了

    谢母的表情闪过一丝慌乱,显然说漏了嘴:总之,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回家吧,孩子们需要你。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望着这位为家庭奉献一生的知识女性,突然感到一阵悲哀。

    谢母退休前是著名的文学教授,却从未出版过自己的专著,总是忙于支持丈夫的事业和培养儿子。

    妈,我轻声问,您当年放弃出版那本《唐代女性诗歌研究》,后悔吗

    谢母明显没料到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那是为了支持你公公的事业,评审期间不能有争议。

    值得吗

    家庭当然值得。她的回答斩钉截铁,但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如果重来一次,您会做出同样选择吗

    茶杯在谢母手中微微颤抖,几滴茶水溅到精致的茶几上。

    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反常的沉默告诉我,这位威严的婆婆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苏月,她最终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人生没有如果。我们只能对自己选择的路负责。

    我正在学习这么做。我平静地说。

    谢母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换了个话题:谢越很辛苦。这段时间他几乎住在公司,就为了挽救那个项目。她停顿了一下,他需要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谢越需要我——这个理由在过去二十年里足够让我放弃任何个人想法。

    但这次,有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反问:那谁又来需要苏月呢不仅仅是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苏月,而是作为独立个体的苏月

    我会考虑。我最终这样回答,既不完全妥协,也不直接对抗。

    谢母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喝完茶,起身告辞。

    送她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那个视频......跳得还不错。

    我惊讶地看着她。

    姿势很标准。她补充道,语气依然严肃,但眼神柔和了些,我年轻时也学过一点芭蕾。

    这个出乎意料的评价让我一时语塞。直到谢母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才回过神来。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心跳如鼓。

    谢越公司遇到麻烦了

    为什么他从未提起

    我们虽然分居,但财务上一直还是共同体。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面临危机,我是否应该暂时放下个人追求,回去支持他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茜发来的消息:活着吗需要收尸吗

    我忍不住笑了,回复道:暂时幸存。婆婆刚走,意外收获是得知谢越公司面临融资困难。

    林茜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所以呢你准备回去当救世主

    我不知道。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几个玩耍的孩子,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你,月月。林茜的声音罕见地严肃,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支持不等于放弃自我。你可以同时是谢越的妻子和舞者苏月。

    理论上如此。

    实际上也是。林茜坚定地说,听着,下午的排练取消吧,你需要时间思考。但记住,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别全盘否定这几个月来的成长。

    挂断电话,我坐在母亲的书桌前,翻开那本日记。

    最后一页的笔迹已经模糊,但字迹依然清晰:至少她还有机会......

    我轻轻抚摸这行字,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母亲当年的遗憾与期望。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谢莹:妈,奶奶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们好好谈了谈。我犹豫了一下,莹莹,你爸的公司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怎么知道的爸不让我们说......是有些问题,好像是什么投资方撤资了。这几天爸几乎不回家,就睡在办公室。

    我的心揪了一下。谢越一直是个工作狂,但睡办公室是连创业初期都没有过的事。

    你担心他吗我问。

    当然担心。谢莹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也担心你。妈,我不想你放弃跳舞......你上台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句话让我眼眶发热。

    我的女儿,那个曾经只关心时尚和八卦的女孩,现在竟能如此敏锐地感知我的内心世界。

    我不会放弃的。我轻声承诺,虽然还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傍晚,我做了个决定。拨通谢越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听说你公司遇到麻烦了。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妈告诉你的

    嗯。需要帮忙吗

    谢越苦笑了一声:除非你认识愿意投五千万的风投机构。

    我可以回来帮忙整理文件。我提议,你知道我擅长这个。

    结婚头几年,我经常帮谢越整理商业计划和合同,他曾经称赞我有惊人的条理性。后来公司壮大了,有了专业团队,我的这项才能也就被遗忘了。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对你发火之后,还愿意帮我

    我望向窗外的夜空,一弯新月挂在城市上空,清冷而美丽。

    因为关心你和坚持自我并不矛盾。我轻声说,惊讶于自己话语中的确信。

    谢越的呼吸声通过电话传来,沉重而缓慢:明天上午十点,公司见。

    挂断电话,我走到衣柜前,拿出久违的职业套装——米色西装外套和黑色铅笔裤。

    然后,我小心地把舞蹈包装好,放在门边。

    明天下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去上林茜的课。

    因为正如林茜所说,我可以同时是谢越的妻子和舞者苏月。这两个身份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向。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我赤脚站在那片银辉中,慢慢抬起手臂,做了一个优雅的阿拉贝斯克。

    影子在墙上舒展,如同一只即将翱翔的鸟。

    明天会是艰难的一天,但此刻,在这静谧的月光下,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8

    谢越公司的前台小姐看到我时,惊讶得差点打翻咖啡杯。

    谢太太!她慌忙站起来,谢总在会议室,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我认识路。我微笑着点头,穿过开放式办公区。

    几个老员工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还有人小声议论着。

    这也难怪,我已经至少两年没踏足过公司了。

    办公区的布置变了很多,现代简约的风格取代了原来的中式装潢。

    墙上挂满了各种设计效果图和奖项,展示着公司这些年的成就。

    我停下脚步,被一张巨大的城市规划图吸引了注意力——这就是谢母提到的科技园区项目吧

    会议室玻璃门紧闭,隐约能听见谢越沙哑的声音。我轻轻敲门,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

    门开了,谢越站在门口,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松开,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他看起来像是三天没睡了。你来了。他侧身让我进去。

    会议室里还有三个人——公司财务总监赵明、项目主管小林,和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桌上堆满了文件和笔记本电脑,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这是内人苏月。谢越简短地介绍,她来帮忙整理文件。

    赵明和小林礼貌地点头,那位陌生人则上下打量我,眼神中带着审视。

    谢太太,他伸出手,我是德诚投资的张总。

    您好。我握了握他的手,敏锐地注意到桌上文件上标红的数字和最后通牒的字样。

    谢越拉出一把椅子:你先看看这些。他推过来一摞文件,财务部把数据搞乱了,导致我们给投资方的报表前后矛盾。

    我翻开文件,立刻明白问题所在——三套不同标准的财务报表混在一起,收支项目分类混乱,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问题。

    需要多久整理好谢越问,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扫了眼文件厚度:两小时。

    张总挑了挑眉:谢太太懂财务

    不懂专业财务,我平静地回答,但我擅长从混乱中找出秩序。

    谢越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又忍住了:张总,我们去办公室谈吧,给我太太点空间工作。

    他们离开后,我卷起袖子,开始分类文件。

    奇怪的是,这种繁琐的工作竟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专注快感。

    数字和文字在我眼前跳舞,逐渐形成清晰的脉络。

    大学时为了补贴舞蹈训练费,我曾兼职做过图书管理员,那段经历培养出的分类能力现在派上了用场。

    两小时后,当谢越和张总回到会议室时,我已经将文件重新归类整理,并做了详细的目录和重点标注。

    这......谢越拿起我整理的目录,快速浏览,你怎么想到按项目阶段而不是时间顺序分类的

    因为张总关心的是资金使用效率,不是时间线。我指着自己做的摘要,这样能清晰看到每个阶段的投入产出比。

    张总拿起一份文件,仔细查看,表情逐渐从怀疑变成惊讶:谢太太,你以前做过财务工作

    没有。我笑了笑,但我丈夫创业初期,我经常帮他整理商业计划书。

    谢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那时我们刚结婚,他的设计工作室只有三个人,我白天练舞,晚上帮他整理文件到深夜。

    谢总好福气啊。张总意味深长地说,夫人不仅漂亮,还这么能干。

    谢越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翻看我整理的资料,眉头渐渐舒展:这样确实清晰多了。

    送走张总后,谢越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

    这个宽敞的角落房间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城市。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图纸,角落里甚至放着一张简易折叠床。

    你睡在这里我皱眉问道。

    方便加班。他倒了杯水给我,谢谢今天的帮忙。

    情况有多糟我直接问道。

    谢越揉了揉太阳穴:如果下周找不到新投资方,科技园区项目就要搁浅,公司资金链会出问题。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我是说......你已经有自己的事要忙了。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突然发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鬓角也冒出几丝白发。

    谢越,我轻声说,我们结婚二十年,公司就像另一个孩子。我有权知道它的情况。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U盘:这里有完整的项目资料和财务数据。如果你真想帮忙......

    我会看的。我接过U盘,放进包里,现在,你需要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谢越摇摇头: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你现在的状态处理不好任何事。我打断他,公司不是一天垮的,也不会一天得救。你需要清醒的头脑。

    最终,谢越勉强同意回家休息几小时。我开车送他回去,路上他靠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像个疲惫不堪的孩子。

    回到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有些东西变了——玄关处我的拖鞋不见了,客厅里我最喜欢的那幅画被取下来了,厨房里少了几样我常用的厨具。

    这些小细节无声地宣告着我的缺席。

    谢越直接去了浴室。

    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插入U盘,开始仔细公司资料。

    随着了解的深入,我逐渐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科技园区项目投入过大,回款周期长,而公司同时进行的其他项目占用了太多流动资金。

    一个简单的现金流管理问题,却因为投资方突然撤资而演变成危机。

    我的商业知识有限,但基本逻辑是相通的。

    我列出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包括寻找过渡性贷款、调整项目优先级等。

    正当我专注工作时,手机响了,是林茜。

    月月,今天下午的课你还来吗她问。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抱歉,临时有事耽搁了。我压低声音,谢越公司出了点问题,我在帮他整理文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明白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能处理。我顿了顿,对了,明天早上的课我可能也......

    先处理家里的事吧。林茜的声音出奇地温和,但别忘了你的跟腱,别太久不活动。

    挂断电话,我听到浴室水声停了。谢越穿着浴袍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但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在看什么他凑过来看电脑屏幕。

    公司资料。我指着自己做的分析,我觉得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入手......

    谢越认真听着,表情逐渐从惊讶变成沉思:这些建议......很专业。你从哪学来的

    常识而已。我耸耸肩,舞蹈团也有预算问题,我当领舞时经常参与讨论。

    谢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我一直以为你只关心舞蹈动作......

    就像你以为我只关心家务一样我轻声反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相册。翻开后,是我年轻时跳舞的照片,有些已经泛黄。你......他犹豫了一下,还在上舞蹈课

    嗯,每周三次。我观察着他的反应,除非有特殊情况,比如今天。

    谢越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年轻的我:那天演出......你跳得很好。

    这个简单的肯定让我鼻子一酸。二十年来,谢越对我的舞蹈才华要么不屑一顾,要么视为理所当然。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欣赏。

    谢谢。我轻声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厨房里,我机械地切着蔬菜,思绪却飘回舞蹈室。

    林茜提醒我的跟腱问题确实不容忽视——最近练习时疼痛越来越频繁了。但眼下,谢越的公司危机似乎更紧迫。

    晚饭后,谢越坚持要回公司。我决定留下来继续研究文件,明天一早再去舞蹈室补上今天的训练。

    接下来的三天,我白天帮谢越整理资料、联系可能的投资方,晚上回家后坚持做基础舞蹈训练。

    过度劳累让我的跟腱疼痛加剧,但我咬牙坚持着——不想放弃刚刚找回的舞蹈感觉。

    第四天早晨,当我做完一组跳跃动作准备落地时,左脚跟腱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苏月谢越从书房冲出来,看到我蜷缩在地板上,脸色大变,怎么了

    跟腱......我疼得说不出完整句子。

    谢越立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在去医院的路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

    急诊医生检查后表情严肃:跟腱严重拉伤,有部分撕裂。需要立即固定,至少六周不能承重。

    能完全恢复吗谢越问。

    医生看了我一眼:看康复情况。不过这个年纪......他顿了顿,以后高强度的舞蹈动作可能会受限。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刚刚重拾的梦想,这么快就要再次失去吗

    固定好脚踝后,我被转到病房观察。谢越忙前忙后办理手续,甚至特意找了个单人病房。当一切安顿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你应该回公司。我对他说,张总不是明天要做决定吗

    谢越摇摇头:我让赵明去接待了。他在床边坐下,现在你更重要。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我突然发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

    谢越,我轻声问,如果没有这次受伤,你会告诉我公司的事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诚实地说:可能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斟酌着词句,我已经习惯了你只是谢太太。忘记了你也曾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苏月。

    这句话道出了我们婚姻中最深的裂痕。二十年来,谢越爱的可能只是一个角色,而不是完整的我。

    护士进来送药,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服药后,我很快感到困倦。谢越帮我调整好枕头,动作笨拙却温柔。

    睡吧,他说,我就在这里。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做了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梦里,二十岁的我和现在的我面对面站着。年轻的苏月穿着白色舞裙,身姿挺拔如天鹅;中年的苏月穿着家居服,脚上缠着绷带,但眼神坚定。

    你放弃了我。年轻的苏月指责道。

    我只是把你藏起来了。中年的我回答。

    现在呢又要放弃吗

    不,我听见自己说,这次我会找到平衡。

    醒来时,窗外已经全黑。

    谢越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我的手机。

    我轻轻拿过来,发现他正在看我之前发给林茜的练习视频。

    屏幕上的我在舞蹈室里反复练习同一个旋转动作,失败了十几次仍不放弃。

    最后成功时,脸上绽放的笑容如此灿烂,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不掺杂任何表演成分。

    谢越被我的动作惊醒,慌忙锁上手机屏幕: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我平静地说,那就是真实的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公司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个简单的举动,比任何道歉或承诺都更有意义。谢越终于开始把我当作平等的个体,而不仅仅是需要保护或照顾的附属品。

    窗外,一弯新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在病床上。

    我望着那轮月亮,想起林茜说过的话:支持不等于放弃自我。

    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平衡点——在爱与自我之间,不必非此即彼。

    9

    康复中心的物理治疗室,陈医生正在帮我做最后一次跟腱检查。

    六周的固定和康复训练后,我的左脚终于可以重新承受重量了。

    恢复得不错。陈医生轻轻按压我的脚踝,但记住,一年内不要尝试高难度跳跃动作。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舞蹈学校广告牌。上面是年轻舞者的剪影,身姿挺拔如箭。

    苏月,陈医生注意到我的视线,语气柔和下来,舞蹈不只有一种形式。

    我知道。我勉强笑了笑,只是......

    只是不甘心陈医生递给我一份资料,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关于社区舞蹈工作坊的宣传单,标题是《舞动人生——50+舞蹈工作坊》。

    照片上,几位银发女士在舞蹈室里优雅地伸展手臂,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年龄只是数字,陈医生说,限制往往来自我们自己的观念。

    离开康复中心时,阳光正好。我站在路边等车,手机震动起来,是谢越发来的消息: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吃饭。

    自从跟腱受伤那晚后,谢越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反对我跳舞,甚至偶尔会问起课程进展。

    公司危机也在两周前得到缓解——一个老客户介绍了新的投资方,条件是谢越必须接受专业财务团队的监督。

    我回复:好,几点

    七点,我去接你。

    晚上六点半,我站在衣柜前犹豫不决。

    过去二十年,我知道谢越喜欢我穿什么——得体的连衣裙,低调的配色,优雅但不张扬。但今晚,我想为自己而穿。

    最终,我选了一条深蓝色的阔腿裤和一件白色真丝衬衫,简单利落,行动方便。

    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露出脖颈的线条——舞者最骄傲的部位之一。

    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既成熟又自信,眼神明亮,不再躲闪。

    谢越准时到达,看到我的装扮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调整表情:很漂亮。

    餐厅是他选的,一家安静的日式料理店,我们年轻时经常光顾。

    服务员领我们到角落的位置,灯光柔和,窗外能看到城市的夜景。

    脚还疼吗谢越给我倒了杯清酒。

    偶尔会,但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我小啜一口,医生说跳舞要循序渐进。

    谢越点点头,沉默地吃着刺身。这种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压迫感,而是一种思考的状态。

    公司怎么样了我打破沉默。

    稳定下来了。他放下筷子,新投资方派了财务总监入驻,虽然权力被分走一些,但压力也小多了。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服务员送上主菜,谢越突然开口:我看了你所有的练习视频。

    我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你发给林茜的那些。他的声音很平静,从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他寻找着合适的词,那种光彩。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谢越从未如此直接地谈论我的舞蹈,更不用说表达欣赏。

    下周六,他继续道,林茜发邮件邀请我去看你们的开放日。

    这更让我惊讶了。林茜没告诉我这件事!

    你......想去我小心翼翼地问。

    谢越抬起头,眼神是我多年未见的坦诚:我想看看你在舞台上的样子。真正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紧锁的房间。二十年来,谢越看过我作为妻子、母亲、女主人的各种角色,却从未真正看过我作为舞者的样子——那个最本真的我。

    好。我轻声说,如果你真的想看。

    回家路上,月光透过车窗洒在谢越的侧脸上。

    他专注开车的样子和年轻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也在改变,虽然笨拙而缓慢。

    苏月,他突然说,我预约了心理咨询。下周开始。

    一个人

    嗯。他紧握方向盘,有些事......我需要先自己想清楚。

    我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这个简单的肢体接触,却让我们都微微一震——太久没有这样不带任何要求的触碰了。

    开放日前一周,我重新开始规律训练。

    跟腱的伤让我无法完成高难度动作,但基础舞步和肢体表达反而更加精炼。

    林茜特意为成人班编排了一个名为《重生》的现代舞,动作简单但情感丰富,讲述不同年龄女性寻找自我的故事。

    你跳开场独舞部分。排练时,林茜对我说,不需要技巧,只要真实。

    真实

    对,她直视我的眼睛,把你这些年的压抑、挣扎、重新绽放,全部跳出来。

    开放日当天,阳光明媚。

    我早早到达学校,和其他学员一起做最后准备。后台化妆室里,张兰帮我盘发,李老师则分享了她珍藏的舞台经验。

    紧张吗张兰问我。

    有点。我老实承认,谢越从没看过我跳舞。

    他会惊艳的。李老师拍拍我的肩,我丈夫第一次看我表演时哭了,说从不知道我有这一面。

    观众陆续入场,我从帷幕缝隙看到谢越坐在第五排中间位置,身边是谢莹和谢磊。

    女儿兴奋地东张西望,儿子则显得有些拘谨。谢越坐姿端正,表情难以辨认。

    音乐响起,灯光暗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聚光灯打在身上时,一阵熟悉的战栗传遍全身——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我站在真正的舞台上,面对观众。

    音乐轻柔如流水,我开始舞动。没有复杂的技巧,只有最基础的动作和全心的投入。

    每一个伸展,每一个转身,都诉说着这些年的故事——少女的梦想,婚姻的甜蜜与失落,母亲的疲惫,重新找回自我的喜悦......

    跳到最后一段时,我看到了谢越的表情。

    他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我。

    那一刻,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我只是尽情享受舞蹈带来的纯粹快乐。

    演出结束后,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谢莹跳起来欢呼,谢磊也难得地露出笑容。

    谢越没有起身,但他鼓掌的方式很特别——缓慢而有力,眼神始终没离开过我。

    爸,妈跳得太棒了!谢莹拉着父亲的手,你以前都不知道吗

    谢越摇摇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但没真正明白。

    后台,学员们互相拥抱庆祝。林茜神秘地笑着递给我一个信封:成人班学员的礼物。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第二春舞蹈工作坊的合作协议——林茜邀请我成为合伙人,专门负责中年女性舞蹈课程。

    这......我震惊地看着她。

    别急着回答。林茜眨眨眼,先去看看你的家人吧。

    谢越在后台入口等我。看到我出来,他上前一步,却又停住,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谢谢你来。我先开口。

    谢谢你的邀请。他轻声说,我......从没看过那样的你。

    哪样的我

    那么......他寻找着词语,生动。自由。

    这个词击中了我的心。自由——这正是舞蹈带给我的感觉。

    谢莹冲过来抱住我:妈!你简直太酷了!我要告诉所有同学!

    谢磊站在一旁,表情复杂:确实......挺厉害的。

    回家的路上,谢越提议散步。月光下的街道安静而美丽,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苏月,谢越突然说,我想重新开始。

    我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不是回到从前。他转向我,眼神认真,而是重新认识彼此。作为现在的我们,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们。

    月光洒在他的肩头,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此刻既陌生又熟悉。

    我需要时间。最终我说,不是拒绝,只是......

    我明白。他点点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如果你想继续住在老房子......

    我想尝试和林茜合作那个工作坊。我打断他,帮助更多像我这样的女性。

    谢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你会是个好老师。

    你不反对

    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他苦笑,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我们结婚时,你说过什么。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

    你说,舞蹈是你的生命。谢越的声音很轻,而我却让你放弃了生命。

    这句话让我鼻子一酸。

    是的,二十岁的我曾那样炽热地爱着舞蹈,也爱着谢越。

    我以为可以兼顾,却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前者。

    我们都做了选择。最终我说,现在,我们有机会重新选择。

    谢越点点头,伸出手:谢越,四十七岁,建筑设计公司合伙人,很高兴认识你。

    我握住他的手:苏月,四十五岁,舞者和舞蹈老师,也很高兴认识你。

    月光下,我们相视而笑,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又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三个月后,我和林茜的第二春舞蹈工作坊正式开业。

    首批学员有十二位,包括张兰、李老师,还有几位社区认识的女性。

    我们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求学员有一颗愿意尝试的心。

    谢越帮忙设计了工作室的logo——一轮新月托着一只展翅的鸟。

    开业那天,他送来了全套音响设备,还主动承担了第一年的房租。

    不是补偿,他特意说明,是投资。我相信你们的理念。

    谢莹大学文艺晚会的邀请函来得突然。

    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妈!我们班要表演现代舞,想请你当顾问!还有,爸也要来,校长想见他谈捐赠的事。

    晚会当天,我和谢越一起走进校园。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对中年夫妇,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穿着艺术风的宽大衬衫和舞蹈裤,看起来如此不同却又莫名和谐。

    谢莹的表演很成功,女孩们用舞蹈讲述大学生活的困惑与成长。演出结束后,校长邀请所有家长上台合影。

    下面有个特别环节。主持人突然宣布,谢莹同学想邀请她的父母共舞一曲!

    我惊讶地看着女儿,她调皮地眨眨眼。

    音乐响起,是《月光曲》——我和谢越第一次约会时听的曲子。

    谢越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深吸一口气,向他伸出手:谢先生,愿意跳一支舞吗

    全场响起善意的笑声和掌声。谢越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手:我的荣幸,苏女士。

    我们随着音乐缓缓摇摆,没有复杂的舞步,只是简单的左右移动。

    谢越的动作笨拙但认真,我引导着他,就像引导一个初学舞者。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语,我错过了太多你的表演。

    没关系,我轻声回答,我们还有时间创造新的回忆。

    月光透过礼堂的玻璃穹顶洒下来,为我们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

    台下,谢莹举着手机录像,谢磊也难得地笑着鼓掌。

    这一刻,我们不再是固定的社会角色,只是两个不断成长的人,在漫长婚姻的中途,重新找到了彼此。

    晚会结束后,谢越送我回老房子。

    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工作室需要帮手吗我可以......

    下周六有个家长开放日,我打断他,如果你有空,可以来帮忙接待。

    谢越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定到。

    关上门,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四十五岁的苏月终于明白,觉醒不是一次性的反抗,而是持续一生的自我尊重。

    就像月亮,有阴晴圆缺,却始终如一地反射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明天清晨,我会穿上舞鞋,在日出时分跳一支属于自己的舞。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记住:

    我是苏月,一个会跳舞的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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