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就这么简单,在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72岁的我,结束了平凡的一生。
没有戏剧性的告别,没有亲人的围绕,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临终遗言。
我只是在起身去倒水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然后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倒地的那一刻,我本能地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
三个快捷拨号键分别对应着我的三个孩子——志强、小雅和志明。
我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第一个键,等待音响了很久,最终转入语音信箱。
我又试了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无一例外,都是冰冷的电子音告诉我机主暂时无法接听。
算了,我对自己说,他们都很忙。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袭来,我蜷缩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是我上个月就发现但一直没找人修的。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跳舞。
多么平凡的一个下午啊,我想。
电视还开着,正在播放一部我根本不感兴趣的电视剧,女主角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什么。
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发黑。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特别害怕。
或许是因为独居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孤独为伴。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此刻孩子们接了电话,他们也赶不及回来了。
北京、上海、深圳,他们分散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各自组建了各自的家庭。
最后一刻,我想起了老伴。
她走得太早了,没能看到孙子孙女们出生。
要是她在,这个家会不会不一样孩子们会不会回来得勤一些
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我以为这就是终点。
但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客厅的天花板附近,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我的身体——现在应该称为尸体了——仍然躺在原地,姿势扭曲,一只手伸向手机,脸上凝固着痛苦与释然交织的表情。
这倒是新鲜,我自言自语,原来人死后真的有灵魂。
作为一个教了一辈子物理的高中教师,我从未真正相信过这些。
但现在,我不得不接受这个超现实的事实——我成了一个透明、无质的观察者,被困在自己生前居住的空间里。
三天后,是我的邻居老张发现了我。
他每周三都会来借报纸,这是我们多年来的小默契。
当敲门无人应答时,他从窗户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我,立刻叫来了救护车和警察。
医护人员确认了我的死亡,警察做了例行检查,排除了他杀可能。
他们翻找我的手机通讯录,联系了我的孩子们。
心脏病突发,估计很快就走了,没受太多苦。我听见医生这样告诉最先赶到的居委会主任。
我看着他们把我的身体装进黑色袋子里抬走,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
我的孩子们甚至不是第一个知道我死讯的人。
接下来的场景像一场荒诞剧。
我的大儿子林志强是第一个赶回来的。他开着一辆我从未见过的黑色奔驰,西装革履,一下车就开始打电话安排各种事宜。
他今年45岁,已经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高管,头发比我上次见他时稀疏了不少,肚子却明显凸出来了。
对,要最好的殡仪馆...不,钱不是问题...我爸辛苦一辈子,必须风风光光地走...他对着电话说着,同时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我飘在他旁边,想告诉他:志强,爸不在乎这些。
但他当然听不见。
第二天,我的二女儿林雅和小儿子林志明也相继到了。
小雅从上海飞来,一身黑色套装,眼睛红肿,一下车就扑进了志强怀里放声大哭。
志明则是从深圳打车直接到的殡仪馆,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手里还拎着笔记本电脑包。
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商量后事,我在他们头顶盘旋,听着他们的对话。
爸的存折和房产证找到了吗志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雅厉声打断他,我们应该先商量怎么安排追悼会!
志强调解道:都别急,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最好的厅,明天就能布置好。小雅,你负责整理爸的照片做个视频;志明,你去联系老家那些亲戚;我来处理其他杂事。
我看着他们分工,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上一次他们这样团结协作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他们母亲十周年忌日那年。
平常他们连春节都很少一起回来,总是这个说工作忙,那个说孩子要补习。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拿来了各种价位的服务套餐。
我生前从不知道办个葬礼有这么多花样——从骨灰盒的材质到鲜花的品种,从挽联的字体到遗像的相框,无一不标明价格。
要最贵的那个。志强毫不犹豫地指着价目表最顶端。
大哥,这...志明瞥了一眼价格,欲言又止。
爸就这一次了,志强打断他,我们欠他的。
这句话让三人都沉默了。
小雅又开始抽泣,志明低头摆弄手机,志强则转身去签合同。
我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场豪华葬礼不是给我的,是给他们自己的。
这是他们弥补愧疚的方式,是他们向邻里亲朋展示孝心的机会,是他们对自己良心的安慰。
多么讽刺啊。
活着的时候,他们连一周一个电话都嫌麻烦;
死了,却愿意花几十万办一场我根本看不到的葬礼。
葬礼筹备得很快。
我的遗照被放大装裱,是我六十岁生日时拍的那张。
那天三个孩子都回来了,老伴还在,我们吃了一顿团圆饭。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个全家都开心的日子。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白菊和百合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我的遗体经过精心化妆,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我的老同事、老邻居、以前的学生。
他们对着我的遗体鞠躬,对我的孩子们说着节哀顺变的客套话。
林老师走得太突然了...
你们家孩子真孝顺,这葬礼办得多体面...
老林这辈子值了,儿女都这么有出息...
我的灵魂飘在灵堂上方,听着这些话语,只觉得荒谬。
他们不知道我最后几年是怎么过的——每天对着电视吃饭,手机成了唯一的慰藉,期待着孩子们偶尔发来的简短信息或匆匆电话。
守灵夜,我的三个孩子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
殡仪馆提供的小会议室里,他们面前摆着外卖咖啡和点心。
记得小时候,爸总是最早起床给我们做早饭,小雅捧着咖啡杯,眼神飘向远处,哪怕冬天那么冷,他也会起来煮粥。
志明轻笑一声:是啊,然后逼我们背英语单词,吃早饭的十分钟都不放过。
他是为我们好,志强说,要不是爸那么严格,我们可能都考不上好大学。
一阵沉默。
我们...是不是回来得太少了小雅突然问,声音颤抖。
志明立刻反驳:姐,大家都很忙啊。我去年不是回来过吗
去年春节你只待了两天,小雅指出,而且大部分时间在接工作电话。
你不也是吗上次爸生日,你答应回来结果临时出差。
两人争执起来,志强出面调停: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我们把爸的后事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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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们,心如刀绞。
他们记得我早起做早饭,记得我逼他们背单词,却不记得我最后几年多么渴望他们的陪伴。
他们现在争论谁回来得少,却没人记得我多少次独自在医院排队做检查。
夜深了,志强和小雅去灵堂守夜,志明说要去车里拿东西。
我跟着志明来到停车场,看见他钻进车里,关上门,然后——出乎我意料地——放声大哭。
这个我记忆中总是嬉皮笑脸的小儿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驾驶座上,泪水肆意流淌。
他拿出手机,翻看着我们的聊天记录。
我凑过去看,发现最后一条是我发去的:志明,天冷了记得加衣服。他没有回复。
爸...对不起...他哽咽着自言自语,我应该多回来看看你的...我应该接那个电话的...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那天我打过电话。我的心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接通:喂,李总...是,我请了丧假...不,报告我带着呢,今晚就能改完发您...是,我知道项目很重要...
我看着他又变回了那个职场精英,刚才的脆弱仿佛从未存在。
电话结束后,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在车里工作。
我的灵魂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回到灵堂,志强和小雅正坐在我的遗体旁。
小雅轻轻抚摸着我的手——那已经冰冷僵硬的手。
爸的手...以前多暖和啊,她低声说,冬天我手冷,他总是用大手包住我的小手...
志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的遗容发呆。
突然,他开口:你还记得妈走的时候,爸对我们说的话吗
小雅摇头。
他说,你们妈妈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三个。答应我,无论以后多忙,都不要断了联系,要互相照顾。
我们...做到了吗小雅问。
两人相视无言。
我在空中叹息。
没有,孩子们,你们没有做到。
你们各自飞得很高很远,却忘记了归巢的路。
葬礼当天,场面比我想象的还要盛大。
花圈从灵堂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口,悼词一篇比一篇动情。
我的学生们轮流上台讲述我如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老同事们回忆我多么敬业爱岗;
邻居们称赞我多么乐于助人。
三个孩子站在最前排,志强代表全家致答谢词。
他讲得情真意切,几度哽咽,台下不少人都抹起了眼泪。
我们的父亲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人...志强说道,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和家庭...他从不向我们索取什么,总是说孩子们过得好他就开心...
我在半空中苦笑。
是啊,我总是这么说。
但谁又知道,每次挂掉电话后,我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有多么失落
葬礼结束后是宴席,在城里最好的酒店。
二十桌宾客推杯换盏,谈论着各自的生活,偶尔提及我几句。
我的孩子们忙着应酬,挨桌敬酒致谢。
多孝顺的儿女啊...
老林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这葬礼办得,真是给老人长脸...
我听着这些议论,只觉得讽刺至极。
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它此刻正飘在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旁,看着这场闹剧,心中充满悲凉。
宴席散后,三个孩子回到我生前的家——现在已经是遗产了。
他们坐在客厅,就是我倒下的那个地方,开始讨论如何处理我的后事。
爸的存款大概有三十多万,志强翻看着文件,房子是老房子,但地段不错,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他的那些书和教案怎么处理小雅问。
卖给收废品的吧,谁要那些旧东西,志明说,倒是他的手表和那套邮票可能值点钱。
我看着他们讨论如何分割我的遗物,突然感到一阵愤怒。
我飘到志强面前——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大声喊道:你们就不能多怀念我一会儿吗葬礼刚结束就急着分财产
当然,他毫无反应,继续和小雅讨论房产过户的事宜。
夜深了,讨论告一段落。
志强睡在我的卧室,小雅在客房,志明则睡沙发。
我飘荡在房子里,看着这三个我深爱却渐行渐远的孩子。
小雅在偷偷哭泣;
志强在手机上处理工作邮件;
志明已经睡着,手里还攥着手机。
这就是我留在世上的全部了,我想。
突然,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如果死亡都不能让家人真正团聚,还有什么可以
---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的三个孩子开始整理我的遗物。
他们围坐在客厅的茶几旁,面前摊开的是我从银行取回来的最后一份存款单和房产证。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脸上,给这个本该温馨的场景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我飘在吊灯旁边,看着他们——我的大儿子志强皱着眉头计算数字,二女儿小雅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相册,小儿子志明则不停地刷着手机,偶尔抬头插两句话。
按照存款余额,扣除葬礼费用后还剩三十八万左右。
志强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房产估值大概一百二十万,但这是中介的初步估价,实际可能有些浮动。
小雅抬起头,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定要现在讨论这个吗爸才走没几天...
早晚要处理的,志强叹了口气,我和志明都请了有限期的丧假,小雅你的孩子不是也催你回去吗
我在空中握紧了不存在的拳头。
看啊,即使在分配我遗产的时候,他们想的还是如何尽快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但紧接着,志明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
姐,你不是一直想换学区房吗这笔钱刚好够首付。志明放下手机,难得认真地看向小雅。
小雅咬了咬嘴唇:我...我没说过这个。
得了吧,志明笑了笑,上次视频时你不是抱怨了好久说小蕊马上要上小学了,现在住的地方划不到好学校。
我惊讶地看着小儿子。
原来他们私下联系比我想象的要多。
小雅的女儿小蕊今年五岁,是我唯一的外孙女。
我死前一个月才通过视频见过她,她奶声奶气地叫我外公,让我开心了好几天。
那...那是随口抱怨而已,小雅的声音低了下去,况且这是爸的钱...
爸的钱不就是留给我们的吗志明耸耸肩,他活着的时候总说,攒钱都是为了我们。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的,我确实经常这么说。
每次他们回来看我,临走时我总会塞些钱给他们,说爸用不着这些,你们拿去给孩子买东西。
但我从没想过,这会让他们把我的遗产视为理所当然。
志强清了清嗓子:我的意见是,存款三人平分,房子卖掉后也平分。这样最公平。
公平志明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哥,你年薪多少两百万三百万我和二姐加起来都没你多,你跟我们讲公平
空气瞬间凝固。
小雅惊讶地看着志明,志强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飘低了些,几乎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骤然升高的温度。
你什么意思志强冷冷地问。
没什么意思,志明别过脸,只是觉得有些人明明不缺钱,却非要跟亲兄弟姐妹公平分配。
志强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林志明!你知道我去年刚投资失败损失了多少吗你知道我每个月要还多少房贷车贷吗就因为你在大厂打工压力大,全世界都得让着你
都别吵了!小雅突然大喊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爸才走几天,你们就这样...他要是看到...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三人头上。
志强慢慢坐回去,志明低头玩着手指,小雅则捂着脸无声哭泣。
我的灵魂感到一阵刺痛。
他们不知道我确实看得到,而且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我看到志强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更深了,看到小雅手腕上戴着的廉价手表——
她丈夫生意失败后家里一直拮据,看到志明T恤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尽管他朋友圈里总是光鲜亮丽的照片。
也许...也许他们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风光无限
对不起,志强最终打破了沉默,我太激动了。志明,你说得对,我确实考虑不周。你们有什么想法
志明摇摇头:我也有错。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裁员名单下周就要公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雅擦干眼泪,伸手握住两个弟弟的手:我们是一家人,爸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互相照顾。钱的事...再商量吧,先整理爸的东西好吗
三人达成暂时的休战,开始分头整理房间。
小雅负责卧室,志强书房,志明则处理客厅和厨房。
我跟着小雅进了卧室。
这个我睡了二十多年的房间,现在在女儿手中变得陌生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柜,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地叠好。
这件毛衣...她轻声自语,抚摸着那件深蓝色的手织毛衣,是妈给爸织的最后一件。
我的心脏——如果灵魂还有心脏的话——漏跳了一拍。
那是我最珍视的一件衣服,老伴在病床上坚持织完的。
每年冬天最冷的那几天,我都会把它拿出来穿。小雅竟然记得。
她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全是老照片。
我们一家五口的合影,孩子们小时候的独照,我和老伴的结婚照...小雅坐在地板上,一张张翻看,泪水无声地滑落。
爸...妈...她轻声呼唤,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想拥抱她,却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这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让我痛苦。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志强也有了发现。
他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后发现是我几十年来的记账本。
2019年5月12日:给志强转账2万,他说公司需要资金周转...
2020年8月3日:给小雅1.5万,小蕊生病住院...
2021年1月15日:给志明3万,他说要报个什么培训班...
志强的手开始颤抖。
这些我都记得,每次他们开口要钱,我总是二话不说就转过去。
退休金加上补课的收入,我过得节俭,就为了能随时支援他们。
爸...志强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拒绝过我们...
而在客厅,志明正清理着茶几抽屉。
他找到了我常吃的药——降压药、降糖药、心脏药...足足七八种,有些已经空了大半。
这么多药...他喃喃自语,爸从来没告诉我们他身体这么差...
三个孩子,三个房间,同时面对着他们从未真正了解的父亲的生活痕迹。
我漂浮在走廊,看着这一幕幕,心中的愤怒渐渐化为一种苦涩的理解。
他们不是不爱我,只是被各自的生活裹挟着,无暇回头看一眼那个永远在原地等待的父亲。
傍晚时分,小雅在整理我的床铺时有了重大发现。
当她抬起床垫准备更换床单时,一个牛皮纸袋从缝隙中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打开,然后倒吸一口冷气,大哥!志明!快过来!
两人闻声赶来。小雅从纸袋中取出三封信和一本存折。
信封上分别写着他们的名字,是我不久前写下的笔迹。
是爸留给我们的...小雅的声音颤抖着。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接过写有自己名字的信。
志强示意大家坐到客厅,一起打开。
我的灵魂感到一阵紧张。
那是我在预感自己时日不多时写下的。原本打算如果突然离世,就让居委会主任转交给他们。
没想到他们会自己发现。
读出来吧,小雅提议,我们一起听。
志强点点头,拆开了他的信:
志强: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爸已经走了。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你是长子,从小就最懂事,爸一直以你为傲。记得你考上清华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几个时刻之一。
爸知道你在北京不容易,表面风光,背地里压力比谁都大。这些年你陆续从我这里拿的钱,我都记着,不是要你还,而是想告诉你——爸永远是你的后盾。那套邮票收藏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应该值些钱,留给你应急用。
对了,少喝点酒,你肝不好。上次回来我看你脸色就知道。工作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
爸永远爱你。
志强读完,已经泪流满面。
他摘下眼镜,用手掌捂住眼睛,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小雅红着眼睛打开她的信:
小雅:
我最贴心的女儿。你从小就心软,现在肯定哭成泪人了吧别哭,爸走得很安详。你寄来的小蕊的照片,我都收在相册里,想你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爸知道你报喜不报忧,但哪有父亲看不出女儿心事的存折密码是你生日,里面的钱是爸专门为你存的,应该够小蕊上小学的费用。别让志强志明知道,这是咱们的小秘密。
你妈的戒指放在梳妆台抽屉的暗格里,留给你。希望它能带给你妈妈曾带给我的那种力量和温暖。
永远爱你的爸爸
小雅已经泣不成声,她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我近一些。
志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他的信:
志明:
臭小子,就知道你最后才读。你是爸最牵挂的孩子,聪明但不定性,像年轻时的我。深圳压力大,别太拼了,该休息就休息。你上次说失眠,爸给你寄的草药收到了吗
爸知道你在创业,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别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床底下那个鞋盒里有两万现金,是我平时攒的,拿去当备用金。别告诉你哥姐,他们会说我偏心。
对了,找个靠谱的姑娘定下来吧,别老换来换去的。爸想抱孙子,可惜等不到了。
爸永远支持你。
志明把脸埋进双手,发出一声像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三封信读完,客厅里只剩下抽泣声。
我的孩子们,我深爱的孩子们,此刻终于看到了那个他们从未真正了解的父亲——
那个默默关注他们每一个困境,悄悄为他们准备退路的父亲。
小雅突然站起来,跑到书房拿出了那本记账本。你们看,
她翻动着页面,爸记下了每一笔给我们的钱,每一次我们回家吃饭的日期,甚至...甚至我们打电话的时长...
志强接过本子,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
2018年春节,志强回家3天,通话时长总计47分钟;小雅视频2次,共28分钟;志明发微信5条,未通话...
爸...志明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他们,灵魂深处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
愤怒、失望、苦涩,所有这些情绪都消散了,只剩下纯粹的爱与怜悯。
他们只是普通人,被生活追赶着向前奔跑的普通人,就像我曾经一样。
小雅突然想起什么,翻开那本存折。
然后她惊叫一声:这...这不可能!
怎么了志强凑过去看,然后也僵住了。
存折显示,就在上个月,我取出了几乎所有存款,只留下不到一万元。
而取款日期,恰好是我去世前一周。
爸取这么多钱做什么志明疑惑地问。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彻底搜查房间。
最终,志强在我的枕头套里发现了一张收据——一家高端养老院的预订单,预付了整整三十万。
爸...打算去养老院小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收据上的日期再次刺痛了他们——那是我去世前两天的日期。
也就是说,在预感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情况下,我仍然为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他不想麻烦我们...志强喃喃道,声音里充满痛苦的自责,他宁愿去养老院,也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三个孩子。
他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仿佛要把这些年欠我的眼泪一次流干。
我飘在他们上方,突然感到一种释然。
他们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我最后几年的孤独,明白了我无言的付出,明白了那些他们从未注意到的细节。
但更重要的,他们终于真正地团聚了,不是为了一场表演式的葬礼,而是因为对父亲的爱与愧疚。
夜深了,哭累了的三个孩子在我的床上挤着睡着了,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小雅在中间,志强和志明在两侧保护着她。
这个画面如此熟悉,让我想起无数个雷雨夜,三个小家伙就是这样挤在我们夫妻的大床上。
我的灵魂感到一阵轻盈,似乎有什么在召唤我。
但在我离开前,我飘到每个孩子身边,轻轻抚摸他们的头发——虽然他们感觉不到。
没关系,孩子们,我轻声说,爸原谅你们。好好生活,互相照顾。
然后,我穿过墙壁,飘向夜空。
下方是沉睡的小城,那里有我的房子,房子里有我此生最爱的人们。
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