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大理老宅熟悉的雕花木梁。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正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燕子靠在他肩头,银白的发丝与他花白的鬓角纠缠在一起,像两株经年的藤蔓。
"小燕子"永琪轻声唤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应。
他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还带着余温,却已经没了起伏。那只总是活泼好动的手,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永琪将她的手贴在自已心口,泪水砸在两人交叠的指节上。六十年的相守,从紫禁城到苍山洱海,他们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恍惚间,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香气来得蹊跷——院里的桂树早在三年前就枯死了。香气越来越浓,夹杂着青草被踩断的清新,还有御花园特有的泥土气息?
"五阿哥?您怎么了?"
清脆的声音惊得他浑身一震。这声音——
永琪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明亮的杏眼里。十四五岁的小燕子正歪着头看他,手里还捏着一只挣扎的蝴蝶。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碎发,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金芒。她穿着那件熟悉的藕荷色旗装,领口还沾着方才扑蝶时蹭上的花粉。
"你"永琪的视线模糊了。他低头看向自已的手——皮肤紧致,骨节分明,拇指内侧那道箭伤疤痕还泛着新愈的粉色。明黄的蟒袍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远处,宝月楼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
"香妃"他喃喃自语,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攥住小燕子的手腕。温热的,跳动的,真实的。
"哎哟喂!"小燕子手里的蝴蝶趁机挣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挣脱,"五阿哥你中邪啦?我的蝴蝶都"
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僵在原地,杏眼瞪得溜圆。因为她看见,一滴泪正从这位向来端方自持的皇子眼角滑落,砸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小燕子僵在原地,手腕还被永琪紧紧攥着。他的掌心滚烫,指节微微发抖,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似的。她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已是不是看错了——五阿哥的眼眶,好像有点红?
"对不住。"永琪忽然松开手,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他垂着眼,指尖却仍轻轻碰了碰她的辫梢,像是确认什么似的,"我让了个噩梦。"
"噩梦?"小燕子狐疑地打量他,"你们皇子也会让噩梦啊?"她撇撇嘴,"我昨晚还梦见被皇后娘娘罚抄《女则》呢!"她让了个夸张的鬼脸,压低声音,"结果醒来发现——真在抄!紫薇说我半夜说梦话背到第三页,把值夜的明月吓得不轻。"
永琪心脏狠狠一疼。前世这一天,皇后确实罚她抄了通宵——就因为她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弄湿了容嬷嬷的鞋面。
"这个给你。"他忽然解下腰间的蟠龙玉佩,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羊脂玉触手生温,雕工精细得连龙须都根根分明,"就当赔你的蝴蝶。"
小燕子瞪圆了眼睛,对着阳光照了照玉佩:"哇!这很贵吧?"她突然贼兮兮地凑近,"不过你得小心点,我刚才看见容嬷嬷鬼鬼祟祟往宝月楼去了"
永琪眼神骤冷。是了,今日正是皇后栽赃香妃毁坏御赐旗装的日子!前世小燕子因为撞见容嬷嬷剪坏衣裳,反被诬陷成通谋,在暗无天日的佛堂关了整整三天。
"你快回漱芳斋。"他急声道,下意识抓住她的肩膀,"告诉紫薇,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门,我去去就来。"
小燕子却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要去救香妃对不对?带我一起!"她眼睛亮得惊人,"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容嬷嬷袖子里藏着剪——"
"嘘!"永琪突然捂住她的嘴。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小燕子的呼吸喷在他掌心,温热又鲜活。永琪恍惚想起,上辈子她也是这样,莽撞又勇敢地冲进这场漩涡里。但这次——
"听着。"他松开手,飞快地将玉佩系回她腰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衣料下温热的肌肤,"无论发生什么,咬死我们一直在赏花。"
小燕子摸着玉佩愣神,永琪已经转身迎向明黄色的仪仗。她忽然发现,他的背影比往常挺得更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乾隆负手转过假山时,正看见自家五儿子和还珠格格蹲在花丛里,两颗脑袋几乎要凑到一处。
"你们两个——"
"皇阿玛!"永琪迅速起身行礼,动作利落得近乎急切,"儿臣在教还珠格格辨认芍药。"
小燕子一个激灵蹦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朵刚揪下来的花:"这个能吃!"她信誓旦旦地举到乾隆面前,"真的,我以前在民间——"
乾隆挑眉:"那是牡丹。"
小燕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花瓣。永琪望着她窘迫的模样,忽然低笑出声。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前世他也是这样替她解围。但这一次——
"皇上!"容嬷嬷慌慌张张地跑来,膝盖上的灰都没拍干净,"不好了,香妃娘娘把您赏的云锦旗装给剪坏了!"
永琪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余光瞥见小燕子瞪圆了眼睛,嘴巴已经张开——
"小燕子!"他突然提高声调,"你不是说要给皇阿玛背新学的诗吗?《春晓》背熟了没有?"
小燕子张着嘴卡了壳,活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乾隆眯起眼睛,目光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他分明看见,永琪行礼时指尖弹出一颗石子,正打在容嬷嬷脚踝。老嬷嬷"哎哟"一声跪倒,袖中簌簌掉出几缕金线——与香妃那件旗装的绣线一模一样。
"有意思。"乾隆弯腰拾起线头,在指间捻了捻,"容嬷嬷,你这翊坤宫的绣线,怎么跑自已袖子里去了?"
晚风掠过御花园,永琪看着小燕子目瞪口呆的侧脸。她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扑蝶时的花粉,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金光。他悄悄攥紧袖中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衣袖的触感。
这一次,蝴蝶终于没有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