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缠着柳絮,将长安东市笼在烟青色的薄纱里。沈月见跪坐在绣架前,指尖捏着三缕深浅不通的绯色丝线,就着天光细细比对。菱花纹窗棂外传来胡商叫卖琉璃器的吆喝,混着新丰酒肆飘来的青梅酿香气,却都化不开她眉间那点专注。
"并蒂牡丹要活,须得这花蕊透着蜜色。"她喃喃自语,将银针穿过素绢,金线在绷紧的绢面上弹起细碎流光。发间那支茉莉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在耳后投下颤巍巍的影。
突然一阵疾风撞开雕花木门,檐角青铜铃铛发出清越鸣响。月见慌忙按住险些被掀翻的绣绷,抬头时正见一匹乌云踏雪马扬起前蹄,马上少年玄色锦袍翻卷如墨云,腰间蹀躞带缀着的羊脂玉连环撞出泠泠清音。
"掌柜的,取裴府订的绣品。"
那嗓音似浸过终南山的雪水,惊得月见指尖一颤,银针险些戳破绢面。林掌柜捧着紫檀木匣从里间疾步而出,额角还沾着未拭净的胭脂——定是方才躲在库房偷饮荔枝膏水。
"裴公子来得正巧。"林掌柜笑得眼角堆起细纹,"这是苏绣娘子赶了半月工的百子千孙帐"
青玉般的手指掀开木匣,忽地停在半空。裴砚垂眸望着锦缎上嬉戏的婴孩,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要的是猫戏蝶,为何呈上这聒噪玩意儿?"
月见心尖猛地一跳。三日前她在后巷捡到只瘸腿狸奴,晨起绣帕子时顺手绣了幅顽猫扑蝶图。那猫儿碧色眼瞳用孔雀羽线掺了金银丝,在日头下竟似活物般灵动,惹得路过的裴府管家多瞧了两眼。
此刻那方雪青帕子正捏在裴砚指间,被马鞍上垂落的红珊瑚珠映得忽明忽暗。月见瞧见他用拇指抚过猫耳处的接针痕迹,玄色广袖滑落时露出腕间一串奇楠沉香珠,那香气竟与她昨夜制的安神香有三分相似。
"我要这个。"裴砚突然抬眼望来,琥珀色眸子在阴雨天依旧清亮如晨星,"绣在八幅紫绡屏风上,五日可成?"
林掌柜倒抽冷气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燕。月见攥紧裙摆上缀着的杏子红流苏,听见自已嗓音发颤:"若用苏杭新到的冰蚕丝,再配双面异色绣"
"沈姑娘!"林掌柜急得扯她衣袖,"那叠绣技法失传已久"
裴砚却已解下腰间玉佩掷在案上,和田青玉镂雕着螭龙纹,磕在黄杨木桌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明日辰时带着绣样来裴府。"他转身时蹀躞带上的金粟玉铃铛叮咚作响,惊得月见腕间银镯也跟着轻颤。
待马蹄声碎在石板路尽头,林掌柜才捏着帕子拭汗:"月见你糊涂!那裴砚是当朝丞相嫡子,听闻上月刚弹劾了工部尚书"
"我要用库房里那匹霞影纱。"月见忽然打断她,眼中跳动着烛芯般的光亮,"再烦请掌柜借我《雪宧绣谱》,双面异色绣的针法,我曾在阿娘手札里见过"
子时的更鼓惊落栖在梧桐枝的夜露。月见伏在案上就着琉璃灯画绣样,忽听得墙外传来金铁相击之声。推开后窗的刹那,寒光贴着她耳畔掠过,"夺"地钉入窗框——竟是半截断箭。
裴砚玄色锦袍在夜色里翻涌如浪,剑锋划过刺客咽喉时溅起一串血珠。月见看着他踉跄退到墙角,后心赫然插着支翎羽箭,这才惊觉掌心已掐出四道月牙痕。
"躲好!"
他反手将她推进屋内,自已却撞在门框上。月见闻见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沉水香,竟比端午插的艾草还要呛人。外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待她战战兢兢推开门,只见裴砚倚着青砖墙喘息,苍白的脸比宣纸还要透几分。
"劳烦"他扯出个虚浮的笑,冷汗顺着下颌滴在月见手背,"借姑娘绣床一用。"
月见这才发现他左手还攥着个锦袋,暗纹提花绸上渗着血渍。扶他进房时触到腰间硬物,竟是那枚螭龙玉佩,此刻沾了血反倒透出妖异的莹绿。
"得罪了。"裴砚突然将她拽到身后,剑光闪过,最后一个黑衣刺客轰然倒地。月见看着他割下袍角裹住伤口,动作利落得仿佛方才的虚弱都是幻象。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时,月见正用银剪绞开黏在伤处的衣料。箭矢入肉三寸,翻卷的皮肉间隐约可见白骨。她咬唇压下胃里翻涌,忽听得头顶传来带笑的气音:"沈姑娘的手,该执绣针而非金疮药。"
"公子若嫌粗陋,不如"
"嘘——"带着薄茧的指尖按住她唇瓣,裴砚眼底浮起她看不懂的晦暗,"外头还有三拨人,劳驾姑娘轻些声。"
月见这才察觉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他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颈侧,沉香混着血腥气竟酿出几分旖旎。指尖抹上药膏时,裴砚突然闷哼一声,喉结在她掌心下急促滚动。
"此药名唤什么?"
"九里香。"月见将捣碎的止血藤敷在伤处,"我阿娘留下的方子。"
裴砚忽地撑起身子,扯动伤口沁出新鲜血珠也不管不顾:"令堂可是苏州沈氏?"
窗柩突然被疾风撞开,吹熄了案上红烛。月光如银纱覆在裴砚半边脸上,他眼底似有星河倾落,却又在转瞬间归于沉寂。"罢了。"他重新倚回绣枕,任由月见将绷带缠过劲瘦腰身,"明日屏风若绣得好,允你摸一摸御赐的波斯猫。"
五更天的梆子响过三巡,月见趴在绣架边昏沉睡去。朦胧间感觉有人为她披上外衫,带着沉水香的手指拂过她发间茉莉,那声叹息轻得像蝴蝶掠过春水:
"阿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