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疾奔赶来,初初踏进内殿,瞧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柔软孱怜的,似雨后被霜雪打的凋零花枝一般的姑娘,伏在被衾上,咳血不止,眼底全是猩红,血污将她身前被衾和身上衣裳都染脏,连地砖上,都有一滩血色,
萧璟脚步猛地顿住,停在门槛处,只觉脚下似有千斤重,怎么都跨不过那一步。
明明是少年时便在西北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人,今日,竟会因一个小女子咳出的血,而不敢近前。
他掩在袖中的手颤抖不停,眼底的猩红,不比云乔咳出的血色,弱上半分。
攥着手掌,目光紧锁着云乔苍白病弱的脸色。
喉头艰涩问那给云乔号脉的太医:“她身子,究竟如何了?为何醒来了,却会咳出这么多的血来……”
萧璟问的艰难,太医号脉后,却是松了口气。
擦着额头冷汗,起身道:“无碍无碍,淤血积在心头,姑娘心气儿难消,如今能咳出心头血瘀,是好事,对姑娘的身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得了太医这话,萧璟掩在袖中的手,方才松开紧握的拳头。
他低首苦笑,暗道自己真是关心则乱。
既是醒了,又没受过什么大的外伤,咳血自然不会是要她性命的事。
自己居然怕成这般模样,真是让人笑话。
他垂眸敛去方才眼底的慌张情绪,缓步往云乔床榻走去。
屈膝俯身,半蹲在她榻边,抽了她枕边细软帕子,动作温柔抬手,要给云乔擦唇边的血污。
云乔刚刚醒来又咳了血,此刻人还很是苍白。
萧璟抬手去给她擦唇瓣血污,都怕弄碎了她。
他动作极轻极缓的,将帕子伸到她唇边。
刚要落下,云乔却猛地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萧璟脸色微变,以为她仍是记恨排斥自己,强压着怒火,攥紧了那帕子。
却突地,听见云乔,带着哭腔,语气慌乱道:“你……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我明明,我明明是在佛寺里上香的,怎么醒来,突然……突然就在这里了?”
第137章
爱恨难舍
云乔带着哭腔的话音落地,萧璟愣怔抬首,目光诧异地瞧着她,攥着帕子的手也跟着僵滞。
她眼里的慌乱、陌生、惧怕,都真实得做不得假。
此时的她,也没必要装成不认识他的模样,说这样的假话。
萧璟眉心微蹙,想起了官妓坊嬷嬷的话。
心魂记忆,皆会有损……
所以她,是忘记了自己吗?
她方才说,她人正在佛寺里上香……佛寺,佛寺上香是什么时候?
萧璟瞧着云乔望向自己是陌生的视线,大略有了猜测。
想来,她是独独忘记了他出现后的一切,将记忆停留在她去佛寺上香那日,遇见他前。
萧璟目光微垂,心绪一时复杂,说不清自己情绪。
似喜,又非喜。
喜的是她不记得后来的种种,想来,也不会恨意深重,至多只是将他当做陌生人。
陌生人,或许,也是件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萧璟瞧着她眼里的排斥和陌生,以及眸光中密布的疏离,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那药倒真是神药,让她失了记忆,却独独忘了他。
可见是多么恨他入骨,一丁点都不愿意想起他。
萧璟思及此处,哑然低笑,抬手重又去给她擦拭唇边血污。
云乔依旧扭头避开,萧璟却骤然抬手,捏着了她下颚。
他指腹温热,隔着帕子擦拭她唇边血污,手指的温度,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云乔唇边皮肉上。
明明是寻常温热体温,云乔却觉烫得厉害。
心头也慌乱不已,只觉心尖处剧烈颤抖,怕得攥紧了身前染着血污的被衾。
那被衾上浸染的血水,都沾在她手上指缝处。
萧璟仍不疾不徐地,给她擦着唇边血污。
待得将云乔脸上血污擦净,仍旧没松去桎梏她的力道。
反倒还捏着她下颚,目光来回在她脸上流连打量。
他动作轻缓,力道也柔,并未弄疼云乔,云乔蹙眉看向他,总觉得,他这样掐着她的姿态,莫名的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熟悉。
她伸手打落他落在自己皮肉上的手,横眉骂他:“你个登徒子,怎可这般不规矩!”
萧璟闻言失笑,闲理了下衣袖,落坐在她床榻边沿。
云乔慌得抱着被衾向后躲避,恨不能将身子贴在后墙上头。
萧璟瞧着她这副模样,想起了佛寺初遇那时的景象。
彼时她也是这般,事后骂他登徒子。
倒是不曾想,这佛寺情事,和寻常给她擦一擦唇边血污,在她眼里,都是登徒子行径。
萧璟眉眼微漾,笑意恣肆道:“云乔,你便是损了记忆,这骂人的功夫,也和从前一般无二,翻来覆去,都只会这些早听得人耳朵起茧子的词儿,没得半分新意。”
他脱口唤出她的名字,还同她说着这样奇怪的话,云乔闻言眉心蹙得更加厉害,心下暗暗纳闷。
自己记忆里从未见过眼前的男人,怎么他话里话外,却好似和自己很相熟似得。
云乔攥紧被衾,一副防御的姿态,蹙着眉问他:“什么我损了记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你究竟是谁?我从前……我从前可有见过你吗?”
萧璟笑意更浓,伸手将她攥着被衾的手拉了过来,把她手指从被衾上头抽出,低首瞧着她指甲和掌心上的血污,取了帕子沾了些茶水,细细擦拭她手上脏污。
边擦边淡声道:“我是谁不重要,至于你有没有见过我……你当然见过,不过你忘了罢了,忘了也不要紧,左右你记得与否,都不能改变什么,忘了就忘了吧。”
他说着,总算将云乔手上血污擦得干净。
目光瞧着她漂亮纤细的手指,眼底浓暗,声音微哑道:“瞧,这般漂亮的手,怎么能沾上血污呢。”
他话说的隐带情色调弄,云乔红透了脸颊,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
萧璟这话说得真心,他的确觉得,云乔这双手,就该干干净净,由人精修护养,碰不得血污,也经不住劳损。
她这样的人,既无自保之力,也无身世背景。
天生就该是被养在后宅的菟丝花,攀附在男人身上,耗着容色,凭借宠爱而活。
偏生从前的云乔,总是不聪明。
平白生了这样好的容貌,这样妖娆的身子,连手指都漂亮得让人轻易迷了眼。
却怎么都学不会利用她的美色,哄着男人成事。
反倒抱着她的自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低头。
萧璟惯来是个极善于玩弄人心的主儿,少年时也早学会了和朝臣父皇母后等人,虚与委蛇。
他见到的人,大都是心机深沉的聪明人,或是卖弄算计的歹徒蠢货。
唯独云乔,最不一样。
她不够聪明,也不懂算计。
她就像是山涧最纯澈的泉水,让人一眼看到谷底,潺潺流淌不止,泉眼深处,却是荆棘密布的磷石。
若是她足够聪明,从扬州开始,她就该学会真正利用他的欲念,为她自己去争,如果她足够会审时度势,就该早早舍弃那已经没有半点用处的前夫和女儿,安心在他身边,讨他宠爱,换得荣华富贵。
可是,如果云乔,真是如此。
今时今日的萧璟,还会是此刻这般心境吗?
又还会这样,因为她,爱恨两难吗?
如果她在扬州时就足够听话,足够讨好他,或许她会过得极为顺遂,少了许多的风波磨折,安安分分地做他宠爱的女人,富贵荣华半分不缺。
可是,倘若果真如此,
萧璟还会爱她吗?
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他时常恨她无用的意气用事,恨她愚蠢莽撞,恨她不知好歹,恨她一次又一次,不会审时度势,也学不会讨好他。
可是,这些年来,他也遇见过无数个善于揣摩人心的美貌女子,宫里的宫女,京中那些温雅贤淑的高门贵女,甚至,许多年前,那个处处依着他心意做事的明宁。
只是那些人,从来没有一个,像云乔这样折磨他,又让他始终爱恨难舍。
或许世间事总是如此,一物降一物。
你恨她不够温柔体贴,莽撞无知,浑身尖刺。
可你又偏偏,最爱她这般模样。
说到底,情爱于人,从来无解。
第138章
半信半疑
萧璟落在云乔身上的目光,复杂又灼灼。
云乔本能的畏惧,抽出自己手指,怕得躲到了嬷嬷身后,锁着脑袋,不肯出来,活像个鹌鹑。
她这模样,好笑又可怜。
嬷嬷叹了声,不自觉的伸手揉了下云乔头顶的软发。
“姑娘别怕,我家主子不是坏人,您昏迷的这几日,我家主子可是一直都提心吊胆,就怕您醒不来呢。”
云乔怯怯的探出头来,那被萧璟碰过的指尖还颤抖的厉害。
“他……他究竟是谁?我明明都不认识他。”
云乔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委屈,趴在嬷嬷肩头,直掉眼泪。
嬷嬷哪敢冒言萧璟身份,只能干巴巴的拍着云乔后背安抚。
云乔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瞧着这富丽堂皇的地界,心里却越发慌乱。
这样华贵的内室,绝不会是寺庙。
那佛寺的厢房,她也曾在里头歇过脚,不是这般模样。
云乔眼睫颤抖,睫毛都挂着眼泪,又急又慌的,拉着身边的嬷嬷追问:“我这究竟是在哪里?我得回去,我女儿还在家中等着我呢。”
她说着,松开了拉着嬷嬷的手,起身就去穿自己鞋袜,跌撞的往门口走去。
行径萧璟身边时,却被他拽着手腕,猛地扯了回来。
云乔后背撞在他胸前,又慌又疼,扭过身来,脸上挂满了泪。
萧璟冷哼了声,抬手给她擦眼泪,话音隐带几分气,低声道:“哭什么,这里就是你家,你还要回哪里去?”
云乔闻言眼底情绪更是慌得厉害,她知道这间内室,不是扬州沈家里会有的地方。
摇着头道:“你胡说,我是扬州沈家的少夫人,我婆家在沈府,此处才不是我家。”
萧璟听到他提及沈家,脸色骤然阴沉。
很好,吃了药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倒是把沈家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现如今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沈家的少夫人。
他脸色染上薄怒,一旁的太医见状赶忙上前,附在萧璟耳边,低声提醒道:“姑娘记忆有损,可经不得刺激,您千万要慎言,莫说些刺激她情绪的话。”
萧璟理智回笼,抿唇看向云乔,摆手示意太医和嬷嬷退下。
太医先行退了出去,嬷嬷眼里隐有担心,临走前,拍了拍云乔肩头道:“姑娘莫怕,我家主子真不是坏人。”
话落,又看向萧璟,低声道:“姑娘身子如今这般孱弱,可经不住闹腾,您千万顾及着些。”
萧璟抿唇颔首:“嬷嬷放心就是,我心里有数。”
那嬷嬷闻言心下连声叹气,到底还是走了出去,临踏出房门时,心下嘟囔道‘有数什么呀,真有数,就不会闹得这般局面了’。
太医和嬷嬷双双退下,赶巧看见跟着萧璟追来,而今正等在云乔寝殿外的景慧和尚。
那景慧和尚瞧见太医出来,赶忙过去,询问云乔情况。
太医如实说到云乔失忆之事,景慧和尚心里更是为难,低叹了声没再说话,立在殿外,静等着萧璟出来。
内殿里的萧璟等到那太医和嬷嬷双双退下,方才拽着云乔手腕往回走。
他将云乔拉回榻边,迫着人坐下。
云乔被他推得半倒在榻上,手腕处生疼,拧眉瞪向他道:“你弄疼了我!”
萧璟这才松开手上的力道,低眸瞧了眼她手腕。
他方才力道失控,眼下已经将云乔手腕攥得有了一圈泛红指痕。
“抱歉,是我莽撞了。”
云乔委屈坐在榻边,看向他时,还是一副防备畏惧的姿态。
听得他这句抱歉,微微抿了下唇,才昂首问他:“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呢?我还得回家呢,我女儿都还未断奶,我晚回去的话,家里无人照顾她的,劳烦你,送我回去吧,你若是不方便,派下人去信我夫家,让我夫君派人来接我一趟也可,我夫君是沈知府家的三少爷,名叫沈砚……”
云乔提及沈砚,萧璟眉峰微挑,突地打断她道:“就是你夫君,送你到我这里来的。”
“什么?”云乔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话音震惊的问。
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说不清是什么思绪。
这人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她夫君把她送到他这里来的,可是沈砚,怎么会莫名其妙,把她送到一个陌生男人这里。
难道……
难道是……
云乔心里划过个极为龌龊的可能,却不敢相信。
萧璟抬眼看向她,目光玩味道:“你怕什么,怕是你夫君,将你送给了我?”
他这话一出,云乔听着,连反驳骂他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反倒头一阵发紧的疼。
她疼得微蹙眉心,萧璟意识到她神情不对,到底不敢真再说出什么话来刺激了她。
心下轻叹,无奈道:“你不用怕,数月前,你在佛寺上香时从山路摔下,磕到了脑子,之后数月都记忆不清,大夫说,再耽搁下去,脑后淤血会伤了脑子,扬州的医师又医术不精,始终治不好你的顽疾,恰好,我家养了个医术极好,最擅治疗此症状的医生,你夫君,便将你送到了我府上,托我家医师,为你看诊调养。”
云乔闻言头疼稍缓,可略一思量,又觉不对。
“你……你家的医师,为何不能请到我夫家府上给我看诊,却要将我送到此处?”
萧璟听着她怀疑的话语,低声轻笑,心道,那药看来只是损了记忆,没损害心魂,这当口,还能有心思去寻他话里的漏洞。
左右是骗了她,接着骗下去就是。
他挑了挑眉,回答她道:“我家在京城,你伤重,情况紧急,可等不到我家医师往返扬州了。”
云乔听着萧璟的话,半信半疑。
蹙着眉心,犹豫的问:“可我……我根本没见过我夫君有你这位友人。”
萧璟低笑,指腹摩挲腰间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