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是这个理,陈子琰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他越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一定要减少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
虽不能完全拉他出苦海,但能少受一回罪也是好的。
殷无执算计着时间,等到姜悟差不多醒了,便放下了奏章:“我想出去走走。”
陈子琰道:“这里交给我。”
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殷无执转出去,直接到了太极殿,一拉床帏,昏君果然醒了,一如往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
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殷无执把他抱起来换上衣服,取来围脖,道:“今日又降温了,小心冻到脖子。”
殷无执真是细心,如果不是做人太麻烦,就这样当一条咸鱼也挺好。
他围着围脖被喂了饭,又围着围脖被抱到屋廊下,继续望着那高墙上的琉璃瓦,今日没有太阳,琉璃瓦没有闪光。
倒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殷无执来到屋檐下,摊开修长的手指,道:“下雪了。”
与此同时,身旁的不少太监宫女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雪粒,每个人语气里都藏着几分兴奋:“下雪了。”
“真的,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明日整个宫城都该白了。”
围墙外侧,也一样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叫:“雪,雪!”
“雪。”
身边传来声音,殷无执下意识偏头,整个人顿时像是被什么定住了。
天子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起,貂毛拢在脖子上,泼墨长发披在肩头,黑白色的映衬下,那张脸精致如玉。
他迈出套着袜衣的脚,走下台阶,仰脸看向天空。
一簇洁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好冰。
他举给殷无执看,目光澄澈:“雪。”
殷无执却只是看着他。
也是,对于人类来说,雪并不那么让人惊叹,毕竟他们每年都可以碰到。
姜悟收回手,低头看向掌心。
没有了。
他想起来,雪接触到温度之后,便会化成水,随处可见的那种水。
都怪他的掌心太热了。
所以才留不住。
“看这里。”有人来到了他面前,抬起袖口,袖口的温度没有掌心高,雪落后便留存的久一些,但也很快就消失了。
殷无执又说:“看这儿。”
他伸出整条胳膊,示意姜悟:“落下来了,又有其他的落下来了,看这里还有。”
姜悟的眼珠跟着他的手指转动。
殷无执的目光悄悄转向他,道:“你身上也有。”
姜悟低头来看自己,披在肩头的发间果然夹上了雪。
殷无执道:“最多明日,你便能看到宫城里漫天席地的积雪。”
他见过,见过很多地方的积雪,此前一直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碰到。
如今倒是真的亲手碰到了,很冰很凉,在冬日里,其实并不太讨喜。
“你若喜欢,明日起早一些,我带你到处走走。”
姜悟即将彻底失去兴趣:“要起早才能看到么。”
“……那倒不是。”只是他想趁机怂恿天子早起。殷无执道:“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看出来,姜悟应该是喜欢雪的,就跟喜欢桂花和蛋羹一样喜欢雪。
没什么执念,就是单纯的喜欢,有的看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哦。”姜悟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道:“抱。”
殷无执把他抱回椅子上躺着,蹲在旁边哄他道:“如果起的足够早,雪地上没有任何人的脚印,你就可以一直踩过去,到时候回头一看,哇,整个宫城全都是你的。”
“不踩也是朕的。”
“……”殷无执顿了顿,道:“陛下不喜欢踩雪么?”
“为何要喜欢。”
“因为踩上去的时候会唱歌。”
姜悟看他:“唱歌?”
“对,很清脆的歌谣。”殷无执观察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试探道:“陛下,知道雪踩上去是什么声音么?”
“……”姜悟开始想。
然后他发现,自己回答不出来,可真正的姜悟不可能没有踩过雪的。
要不要透露给殷无执一点信息,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原本的姜悟呢。他是会想要杀死自己,还是会想要研究自己。
暂时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索性不去搭腔。
殷无执想起他被驮着闻桂花的时候,隐隐意识到什么,刚要再行开口,忽闻陈子琰的声音传来:“阿执快来,御书房有急事。”
殷无执只好暂时告退。
他一路跟着陈子琰转出太极殿,来到御书房,道:“陈兄何事?”
“哪有什么事。”陈子琰把门关上,满脸都写着兄弟情深:“我看你出去这么久没回来有些不放心,果然一进太极殿就看到你被陛下罚蹲,所以急中生智帮你一把。”
他说罢,又转过来给殷无执分折子:“而且啊,我还通知了户部,让他们把能处理的不能处理的全送到御书房来,这些,这些,全都给你,保准今天一晚上都干不完,只要咱们忙起来,就不怕没理由拒绝陛下。”
“……谢谢你啊。”
“客气。”陈子琰说罢,不忘关心:“怎么样,刚才腿蹲麻了吧?”
第39章第39章
不知是不是陈子琰的错觉,殷无执的眼神里似乎染上了怨气。
应该是错觉,因为殷无执很快便伏案开始了。
陈子琰道:“阿执,你不要太实心眼,你我二人一起,无需做的这般快。”
殷无执只能停下来,来回翻着桌上的折子。
陈子琰倒的确是在磨洋功,手指来回在旁边成堆的折子上划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殷无执有些坐不住,开始胡乱翻着桌上的折子,翻着翻着,他忽然一顿,欺身从桌子与堆放奏折的木箱缝隙里抽出了一本。
“不好。”
陈子琰回神:“怎么?”
“这是襄王请求面见陛下的折子,此前我因为挨打养了几日的伤,很多不紧急的就都耽搁了。”殷无执回忆道:“后来我伤好之后,便把其余的皆处理了,但唯独漏掉了这份。”
“你在何处寻到?”
殷无执指给他看,拧眉道:“此事有些奇怪,陛下不可能不愿见襄王,是何人故意把折子藏到了这里?”
“也许是不慎掉进去的。”
殷无执眸光漆黑,须臾失笑:“倒是我过于紧张了,应当是自己掉下去的。”
陈子琰跟着道:“无碍,拿给陛下看就是,陛下与襄王关系一直很好。”
请求面圣的折子被扣下,许久没有得到消息,襄王这会儿在府内只怕已经坐立难安了。
殷无执起身,道:“我去寻陛下。”
陈子琰还在担心:“要不要我随你一起。”
“不必。”殷无执想了想,神情凝重道:“他懒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让他动……势必要付出点代价。”
陈子琰愣住了。
他目送殷无执决然离开的身影,目光沉痛。阿执……为了让陛下迷途知返,竟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殷无执走出御书房,偏头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确定陈子琰没有跟来,这才快步行向寝宫。
这一次,他刻意多留意了一番身边的宫人,御书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虽然折子不慎掉进缝隙不无可能,但被人刻意塞进去也不是不无可能,既然叫他察觉出端倪,日后便要谨慎行事。
姜悟对襄王求见之事一无所知,殷无执站在他身后,双手抻着折子给他看,从外人看来,姜悟就像是被他环在怀里。
“此事不宜再拖,陛下明日便召见襄王罢。”
殷无执做出决断,却并未收起折子,他垂下睫毛看向姜悟脖子间绒绒的围脖,又放轻声音:“好不好?”
“嗯。”
姜悟没有异议,反正总归是要见的。
他的目光一直凝望着屋外,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夜幕中无数黑点飘飘扬扬,殷无执看了一眼,道:“说起来,襄王与我母亲还有些渊源。”
姜悟忆起,定南王妃是襄王之姨母,也就是说,殷无执是襄王的表弟。
而他是襄王的兄长,殷无执就是他的……
姜悟看向殷无执,“小表弟。”
殷无执很寂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再次转向外面,道:“听到雪落的声音了么?”
“风。”
“风吹着雪,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一开始,姜悟的确没有听到,直到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才确确实实听到扑簌簌的声音。
他微微张大眼睛,越发认真地去聆听。
殷无执看他听的专注,轻声问:“听到了什么?”
“雪。”
“嗯?”
“瓦。”
雪被风吹着,擦过琉璃瓦,细微的叮当声。
殷无执夸他:“真厉害。”
姜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给他拉上被子,并将貂毛围脖摘了下来,细白的颈子上,晨间粉色的痕迹已经褪去,只有几个深红还保留着。
殷无执的指尖擦过他的脖颈,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倒没有想到,姜悟先开了口:“明日,朕要做第一个踩雪的人。”
殷无执愣了一下,忍俊不禁,道:“好,臣一定安排妥当。”
第二日,殷无执还未醒来,姜悟便睁开了眼睛。
他扭脸看向身边之人,开口:“殷无执。”
“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殷无执半睁开一只眼睛,姜悟道:“快起来。”
“……何事?”
姜悟没有回答,他盯着殷无执,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殷无执愣是从其中看出了几分的不满。
他立刻坐直,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想起来:“陛下要踩雪?”
姜悟很欣慰:“嗯,要第一个踩。”
他眼中流转着微光,殷无执也顿时精神起来,他翻身下了床,吩咐一干奴才迅速准备。
姜悟很快穿好衣服,围上围脖戴上帽子,殷无执又在衣服外头给他裹了个貂毛大氅,然后蹲在床边给他套好鞋袜,再往他袖子里放了一个手炉。
他蹲在床边抬眼,看着收拾整齐的天子,道:“走吧。”
身上的衣服有些重,姜悟扭了扭,不太愿意动。
殷无执看出他的懒惰,又把他一路抱到了太极殿外:“看,臣昨日说的是不是没错,真的全白了。”
姜悟的帽子被他往上推了推。
触目所及果真是一片幕天席地的白,但这种白他并非没有见过,迫不及待起床也不是为了看。
他伸手,单看那手势,像是要指挥千军万马,直到那慢悠悠地调子传出来:“踩。”
眼看着天子被扶着走入雪中,齐瀚渺不受控制地抹了下眼角溢出的热泪。
陛下,陛下居然在用自己的脚走路!他刚才还挥动自己的手臂做了一个很有气势但没什么用的手势!
他居然,居然不需要殷王世子搀扶,就开始自己走了。
……天哪,他还跳了一下。
虽然只是抬起了后脚跟,但他那个姿势的确是跳。
碎雪从脚下飞溅而出,姜悟眼睛亮起来。
原来这就是踩雪,嘎吱嘎吱嘎吱,还有寸寸陷落的脚感。
这就是踩雪。
姜悟又跳了一下,这一回,后脚跟也没抬起来。
洁白无痕的雪地里很快都是他一个人的脚印,有种猫圈地盘的满足感。
短暂的快乐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深深的疲惫。
这具身体,真的好累啊。
姜悟眼里的光逐渐暗淡,缓缓往后仰倒。
齐瀚渺张大眼睛,殷无执慌乱地上前接住他的身体,对面却忽然横伸出另一只手来。
同时被两条手臂接住的丧批:“?”
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对方生得很是俊逸,可微翘的薄唇,却透出几分隐隐的风流气,此刻,他正微抿着唇,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姜悟。
殷无执回神,顺势想把姜悟揽在怀里,却发现对方同样紧紧握着姜悟的腰。
他:“?”
“参见襄王殿下。”齐瀚渺率先反应过来拜见,听他免礼,才和善地招呼道:“襄王殿下,怎么这么一大早便来了?”
“听说陛下身体不适,本王便赶着来看看。”他说罢,瞥了眼殷无执,道:“这便是小表弟了吧。”
殷无执下意识起身拜见:“见过襄王殿下。”
襄王没有理他,他重新看向姜悟,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陛下感觉如何,可要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