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朱晏亭 本章:第107章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开手时,齐凌也挣脱了他,两人皆滚坐在栏下,他发觉疼,低头去摸才发现脖子底下已叫甲边割破,沁出血滴。

    重甲捏嵌进肩头伤里,兀自跳疼。身后已叫冷汗浸透。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

    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李弈听得直皱眉,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再做声。

    齐凌也无意再与他逗留,刀撑地爬起来,径自往前走,甲胄响动,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身影从廊道尽头转开前,李弈再度出声。

    “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杀你,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凭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杀你一千次。”齐凌没回头,顿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烦,你最好自我了断。”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声来。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从命。”

    他笑声送入郎朗碧霄青云,与高处天风呼啸之声重叠一处。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敌;善之善,不为敌所制。凡战,不能一击制敌,便当不为敌所制。你的选择还多,远未到绝境,为何不出长安,偏要投入死地?意气用事,涉今日这样十死无生的险局,不像你的手笔。”

    齐凌没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未央前殿,只将轻飘飘一句话,短短数字,抛在脑后。

    “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时,未央前殿还在准备太子登基的典礼。

    太常寺的礼官还在忙碌,内监宫娥在其指挥之下,低头专注各行其是,捧着器物进进出出,几重殿里一派庄重肃穆,雅柔和均。

    当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学,天子登基时要“倒执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为武,仁德大化的决心。故而武卫稀少,文饰繁多,长安满城的刀兵烽火都烧不到这里。齐凌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华殿。

    大殿空旷,百官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过了吉时,大典延期未定,那些个古板迂腐的礼官开始焦急催促,似乎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或呼“岂有此理”,或吁叹“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抱怨声,回荡在大殿中。

    小黄门夹在当中,一头被禁军堵着进不去宣明殿无法询得确切时辰,一头又挨太常寺的骂,左右不是人。

    有个内监捧物出来,险些撞着齐凌,未及细看,只隐隐瞥见这人影闲荡,在众人来来去去穿梭之影中格外显眼,只当是好闲之辈惫怠之徒,抬头竖眉便骂:“哪一宫的没长眼,你是谁管的?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

    他看清此人玄甲金冠,手持佩刀,衣甲溅血,已是悚然一惊,膝腿乍软。再看这人面貌,烟渍污血不掩气度高华,眉眼依稀更是先帝模样——在未央前殿侍奉的内监,御前行走,大多见过圣颜。

    那人看一眼,便三魂去了七魄,颤颤的定睛而视,几乎腾的跳起来,手里端的宝鼎博山香炉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落出一声巨响,一时将整个殿中之人目光都引了过来。

    “陛……”

    他结结巴巴,煞白着脸,抖如筛糠。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忙忙地跪下,长跪着在齐凌脚下一叩到底,尖锐之声响彻整个大殿,大叫道。

    “陛下……显灵了!”

    齐凌登时脸比锅底黑,抬头刚要发话,却看到殿里有一道熟悉至极的人影侧立殿中,发髻简挽,家常素服,也正随着小太监的惊呼看过来。

    窈兮窕兮。

    劳心悄兮。

    他忽觉自己应当的确是归来的魂魄,因一念痴缠,叫铁索羁来,涉忘川汤汤,历增冰峨峨,只为在此望一眼。

    若非如此,怎会忘记了呼吸。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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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春水(一)

    未央前殿里所有门都开着,

    正午的光从外面洒进来,门槛和门后的斜影投落殿内。

    满殿里擦洗明净的砖似一整面巨大铜镜,

    内鉴殿堂,

    使地面以下再接一座地底楼阁,地砖底下的天阁藻井,上下辉映的明烛流丹,

    一上一下的两座龙椅,还有在水一方、临水照花的倩影。

    斯情斯景,似幻似真。

    朱晏亭手里还握着一卷礼单,

    是在与礼官说话时转回头来的,

    低低的吩咐落下半句,

    被他忽然的出现打断。

    大殿空渺,还有温柔的余音未尽。

    她嘴还没合上,面颊上忽有明光一闪,齐凌以为是殿外的光,忽然看清是两道倏然滑落的泪水。

    佩刀不知不觉脱手,不是何时坠到地,他大步走入内。

    朱晏亭呆呆看着门口似水墨晕开的黑赤斑驳的影靠近,

    一步一步,有响动震得耳畔嗡嗡如将失聪,

    而后身后一股大力袭近,

    便被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里,甲上的血腥和生铁凛冽气味陡然冲溢整个鼻息。

    她才发现脸上不明的痒是泪水,泪落在已扭曲变形的肩甲上。

    他手臂紧紧搂在腰后,将整个身躯都沉下来,

    面颊贴在她颈窝里,

    甲陷软衣,

    附体生凉。她身躯陡然战栗,伸直了腰,甚至微微后仰,才将手臂伸出来,环过细伤道道的斑驳颈项,掌心轻轻覆在后脑上,指尖颤抖,像在安抚他。

    而这安抚非但没能使他安静,反倒惹贴身硬甲发出剧烈擦动的细细咔嚓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双足离地悬空抱起。

    她低声惊呼,脸色惶然,念及他肩背之伤,只轻微挣动。

    而他手臂稳当如磐石,将她抱得极稳,向她身后走。

    她忽不记得这座殿宇里还剩下什么,宫人都已避出去了,空荡荡的,光影杂错深闭门。

    在视线里后退的,有明灯一树树,丹墀一阶阶,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

    当身体终于落到冰冷实感,龙蟠云腾的金色刺入眼角,裙角锦绣流曳龙尾上扬扶手,青丝如瀑遮盖怒睁龙眼——才发觉身后是未央前殿里那座冷然盘踞最高处的龙椅,她猛然仰头,背脊绷紧,心头生悸。

    齐凌抱她在龙椅上坐稳,也蹲下|身,面庞垂落,侧脸堪堪贴到被宽大衣裙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间。

    她一手抓住扶手,指节泛着青,掌心有汗抓不稳,纤纤指节衬得其上鎏金瑞兽愈加雄壮威风。

    手透着不安,指尖顺着扶手下滑,撑到椅面上。

    但双眼却抬起,看向华美空阔大殿。

    丹墀之上视线再无遮蔽,一眼旷极,览尽壮丽,复自顾身影,裙裾垂落宽大龙椅。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使她慢慢放松下来。感受到怀里轻柔的气息,落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身孕的腹上。

    这孩儿来得坎坷,来似春末偶感一阵风,无人知晓,一旦显迹,便形成了和他父皇之间的对峙之势。好似在腹中便会保护母亲,只在身孕之初闹动过,自她从昭台宫回到桂宫再到未央宫,登临偏狭之径、斡旋虎狼之属,连安胎药都没有喝,它也从未显示过自己的存在。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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