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来,送你回家。”
……
齐元襄余党在端门的叛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后忽而倒戈,李弈公然反叛,竟堂而皇之撤走了北辰门守军,致城门迅速失守,太子少傅公孙行得以率北军入城,并占领武库,控制了十二门。半日之间,长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局势趋稳。
宣明军步卒多由刑徒构成,北军且打且招安,望风归附者众。先是八面开花,再是四处依依墟里烟,到残阳如血时,已只有几道黑烟,斜斜升到城头。
夜幕降临后,端门叛乱的主将、临淄国丞相孟嘉言等得已尽数诛杀,悬首示众。
在王馆的临淄王后吴氏以及齐元襄新娶的妻子孙氏赐自尽。
吴夫人赐死,褫夺封号,贬为白身,以庶人礼下葬。
齐凌这日下的最后一道令是处决吴若阿的。
谒者说吴若阿死前求见,他未允。
内侍去后,只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返回复命,道:“吴氏已自尽。”
飞虫撞上烛焰,噼啪轻炸了一声,灯火闪也未闪。
几路将领都已复命,未央宫内叛贼剿平,禁军权收回,羽林军、北军等封赏的策书也已拟好交他过目。月上中天,白露匝地,已是三更时分。
内侍顾及齐凌的伤势,提议就近在宣室殿侧殿休息,回禀已收拾出来,垂帐熏榻,可供燕居。
但他想也未想,宁愿再晚小半个时辰,也要回到椒房殿。
恰逢满月,满地霜华,风拾月魄,影向娟娟,椒房殿玉阑丹阶如冰砌就,笼在月雾寒烟中。
掖挺令景轩亲自坐镇,见他来后迎上来,道:“太子殿下已安置在侧殿,有张夫人看顾。”
“皇后呢?”
“殿下歇下了,是否……”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此之前,朱晏亭已经足足三日未眠,日夜将齐昱搂在怀中,不让人有丝毫夺取之机。这日挽弓杀人,夺下宫掖,殚精竭虑,终于外托诸事,本欲回宫等候消息,还未能等到只言片语,已沉沉睡去。
混沌之间,她感到头安于枕,身委于衾,遍体丝柔凉被里体适之感,这舒适却令她梦里难安,如蚁附脊梁,渐起冷汗,眉心深深蹙紧,心间猛跳空一拍,蜷指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惊唤:“昱儿!”
怀里空空,齐昱不在,她畏惧发颤,失神之刹,已叫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后背。
霜色落窗,昏灯暗帐。
才看清枕边有人,身影如山,那手掌压着肩后滑凉青丝,将她慢慢地搂入怀里。
“我去看过,昱儿睡着了。”
阔别良久,但他身上肌理触觉,身上气息,无一不熟悉,并具安抚之效,令她惊惶疾跳的心渐渐平缓,绷紧的身体也被他一下一下抚着,逐渐松弛下来。
“现在,你该睡了。”
她梦里抓空的手,此时刚好抓住他温热前襟,嗓音响在耳畔,心跳隔着一重衣,就在柔软手心底下,健壮地跳动着。
她呼吸由疾而缓,半梦半醒,忽觉月在窗口向里窥视,又似看到高山深谷,月在山崖上,明晃晃照着她。
正神思冥冥,莫知所依之际,山影却向她覆来,极是温暖。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蜷缩身体,似倦鸟归山林,安然躲进山岳里。此夜之梦,不再被山头明月叨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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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春水(三)
一夜星河如幕,
明月东升西落,朝霞晨雾,
将一轮红彤圆日送上城墙。
晖光熙里,
长安城一点一点苏醒,衢闾上稀疏有人行。
人居处的响动,都从水响而起。井、渠、河边,
聚起人群;京兆张榜处,也人头攒动。
城门依旧紧闭,军队还在索贼,
巷战零星。
今日的巷战,
已没有昨日羽林军从桂宫一路杀到朱雀门那等规模,
不过是几处刀兵,一点星火,响动轻易便淹没在数十万户的庞大城郭里。
京兆府内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忙碌着战后最重要的事——清点伤亡,重造籍册。
里正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人丁。
凡户有丁滥死于战者,
加以抚恤,父兄子侄颁农爵、免三年赋税。
被齐元襄叛军强征的刑徒,
凡是投降者一概免前罪,
徙北凉、雁门郡。不降者杀、窜城劫掠者杀、逃者杀。
京兆府竹卷堆满门庭,墨干毫秃,灯火彻宵,数十个官吏没日没夜录入,
数日之后,
才将此战伤亡清点完毕。
发现叛军除发刑徒外,
还在北城三丁取一,五丁取二,征庶民上万,也伤亡惨重。
刨除战场的损耗,还有贼军静默之策以及修筑城防、宣明军不事生产寇掠富户以充军资、近乎无官府状态的豪族私斗之类的伤亡……
算下来长安之户十损其一,竟然有将近十万人在这场兵灾中殒命——
骇人听闻,然而这已是最快结束战争的止损之耗。
……
十日之后,长安城内的叛军已基本肃清,各处余火扑灭,城楼初整。遂开城门,通商旅,人烟渐起,市井贸然。
半月后,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从北方传回来——李延照在燕山之下大克敌军,斩首一万,俘虏大都尉、大当户,获牛羊上万。敌军锐气大挫,仓皇北遁。
但再往前便是荒漠,派出几支追兵都被风沙迷途,无功而返。穷寇莫追,强行用兵不祥,李延照请示是否撤军驻守,整葺城池,修复受损长城,以待来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这次征战惊心动魄,外敌内患齐发,长安和北境都艰难万险。幸而都有惊无险,虽然付出了沉重伤亡代价,但头一次逼退塞上控弦,扭转与戎狄的攻守之势。
阵前牺牲的萧用之封忠烈侯,以王礼下葬。李延照、刘尧皆得封侯赐金。大犒三军。
又遣大将领州郡兵伐临淄国,三月乃克,杀临淄王,尽诛家中老小百口人,临淄国去国置郡,迁临淄富户十万户到京畿,进一步弱边户强京师。
齐地豪族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行列里满载财资、经卷,在冬天以前才到长安,尽迁入长安东城“江阴里”,此是后话。
在长安恢复往日繁华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莫过于对郑氏的处决。
先是,齐凌下诏令郑沅到廷尉王伦处受审——因当朝向来有三公不下诏狱一说,丞相作为一国宰辅,也代表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所以按照“故事”,郑沅接到此诏便应当立即自我了断。
但郑沅贪生怕死,迟迟未决,竟自拟诉状,亲书上千字向廷尉陈情,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乃一步一步被皇后逼反,试图攀咬朱晏亭自救。
此举彻底激怒了齐凌。在他授意之下,这案件倒真像模像样过了廷尉寺,搜出众多赃证,还有舞阳长公主府上婢徐令月等人证,揭露郑氏至少在元初三年以前便图谋不轨,一直暗中勾结各路诸侯王,暗送财资养私兵,递送长安消息,还在燕王叛乱时试图送质归国,谋逆之行昭然。
谋反之罪证据确凿,举家抄没,夷三族。
执刑的还是卫尉。
在秋天一晴空朗照之日,卫尉率领兵马将丞相府、长亭侯府围了起来,甲士阻断了一条街。
府门重重关闭,围人如圈牛羊,小吏举簿而来,清点名录,阖家皆不能免。老幼妇孺的处决在家中,官身男丁则系首行街,啷当佩枷,粗链系足,押付市中行刑。
这样一个横踞两朝,家中出过一个太后、两个万户侯、家主还是当朝丞相的豪奢大族,常日里衣锦绣驾豪车,仆从出行也要苍头闪避,高高如天上云,一夕竟全家抄没,举家赴死。此时引来无数泄愤、唏嘘、嘲弄、猎奇的目光,兼有兵灾在人们心中造成的阴霾让群情激奋,一场观刑竟出现摩肩接踵、街涌巷沸的盛况。
刀斧手就位的时候,监刑的卫尉持令,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感到后怕,如果当初朱雀门前一念之差选错,此时举家跪在此处的,是否也有自己老父子侄?
而与他相对着跪在市中的郑沅更是丑态百出,颤得跪不住,齿关俱栗,数次忍不住伸手护颈,为了免他扰刑,只得将其手脚束缚。身体一点不能动后,他大声嚎哭起来,目下滚滚泪珠,大叫道:“恨没听你的,长姐,长姐……”
而就在刀即将挥下的一刻,他恐惧到极致,舌头僵硬吐出,眼睛凝到人群之中某一处,表情忽然僵硬,眼睛瞪圆,大口喘气。
刀下血喷溅,一切猝然中止。
诡异的是,刀斧手发现怕死怕得洋相百出的丞相,被砍下来的头颅,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竟然在笑——一个看起来有些欣慰的笑。
几乎同时,人群中有一个面上罩着纱幕的女子在喧闹人声中往后退,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她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像一滴水一样,落入大海,消失在人潮之中。
人潮还在沸腾。
观刑的人群因血恐惧,又因血激奋。昔日紫绶金印的公卿、纵游傲笑的贵胄,一夕堕入泥里,缚系得像牲口,而人临死之态大多狼狈,惹来众人幸灾乐祸,哄笑抛掷脏物。
也有人感叹朱门紫户,繁华易逝。竟成俚曲——
郑王公,作事误。
朝辞金玉床,夜入霜与露。
泾水清清,渭水汤汤,不能渡。
……
朱令月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过朱晏亭是在同昌长公主的生辰宴上。
长公主府在明熙里,对着太尉府,楼甍连绵,错落精巧。庭中多奇花异树,恰逢花绽果实之节,石榴红似火,宴设在园里,风送花果馨香。
因皇后亲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却不多。有寿星同昌长公主齐清,几位命妇,几位数得出名字来的贵女,太傅的孙女、新贵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谢谊的女儿等。
都是内眷,珠翠满堂,人比花娇。
此时朱晏亭身孕已经显怀,六个月,还与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为怀着身孕,她几乎未施脂粉,被众人簇拥着,公主、命妇、奴仆绕身,在繁花似锦中心,这点带着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华贵的装点。
朱令月从暗处、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她,身影退到庭边错落花影里。
似有感应一般,朱晏亭抬头看到了她,四目交汇,起身离席。
不多时,便有一宫人至,引她到偏厅召见。
朱令月见了她,先俯下身,行长跪之礼,道:“托皇后殿下庇护,我儿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铭于心。”
“这是你应得的。”朱晏亭看着地上俯身跪缩成一团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乌鬓下半埋的残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儿身替太子险些送命,自当得报。”
朱令月沉默了须臾,小声反驳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发委身后,流下肩头,像青青之瀑流泻,额头触地作最温顺臣服的姿势,但声音却透着倔强:“……报复郑家,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记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儿通晓人事后,也会令他永远记在心里。”
朱晏亭笑了笑:“但凭你愿。”
朱令月没有抬起头,皇后也没有下令让她走。一阵静默之后,她从地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长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反驳她这么叫。
“请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看在曾经一父同养的情分上,也允我这么叫……我想叫一声长姐,因为我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低语轻诉,灯火摇曳,她面上疤痕忽隐忽现:“我想带楼苍回章华,明早就出发。不知此生还能否见,今日特来向长姐辞行。”
朱晏亭望着她的脸,怔了一会儿,方道:“……我会休书给章华郡守王安,请他安顿你们母子。”
朱令月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后还有桑,我带楼苍回去,缫丝贩布,足以养育此子。若他成器,当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个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边一丝笑。
“依你。”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想求长姐。”朱令月重又低下头:“想求殿下,宽饶舞阳长公主一条性命。”
朱晏亭依旧微微笑着:“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你?”
朱令月道:“郑家要杀我时,她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如今作了罪证,也有她一分功劳。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必偿。何况她不过一个草包而已,一己之私,为人所用罢了,杀她无益。”
“齐湄如若知道你这么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只尽我事。”朱令月道:“饶不饶只看殿下,我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欠着谁。”
她这一夜曲意恭顺,态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气还是在这句话里走漏些许。此时,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记忆里那个养在楚水苍莽里、明眸如鹿,拉着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联系起来。
她没有出言答应,也没有拒绝,出了一会儿神。
再出口时,眼睛也似穿过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嘉树生南国,这个季节,章华的霜橘也成熟了。”
云泽的深秋草木依旧葱茏,但早晨牛乳样浓密的雾气消散过后,会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树,洲渚里遍地金黄灿烂。
章华产的霜橘“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内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贡的贡品里。只是运到京师,往往不是已经冻过,便干瘪失丰,远不似她往前看到大片橘林成熟烧成的灿金地色之初,便会惊叹着带露珠摘下来的丰满果实,那般连丝带络、凉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雾气一样,停栖在朱令月眉眼之间,叹息一般轻声嘱咐道:“今年,你替我尝一个吧。”
朱令月深深垂下头,双手在前放低,躬下身,额头放到手背上,行全了一个长跪之礼。
“诺。”
……
朱令月见过皇后退出来时,发现庭里明显寂静下来,丝竹管弦已停罢,适才微喧的人声也闻不着,唯有繁灯如炽,草虫低鸣,清园萧索。
才不过月升时,欢宴为何结束这么早?
虽心有疑问,但脚步未停,宫人引着她向偏径行,要到府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击掌。
小宫人在她胳膊上一拽,拉到墙根底下阴影里,示意回避。
只听得门外有马蹄和车辙之声,奴仆照引下,一华服男子先入,三十许人,一袭紫袍,姿容英伟,腰挂明月珠,正是尚了同昌长公主的护军将军赵睿。他作接引态,恭敬引入一玉冠玄袍的青年,举止洒然,清雅贵态。
让手握禁军的驸马亲自照引参乘,这青年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走得很快,朱令月和宫人并没有在墙根底下等多久,只见烁目灯移,眼底下烟火飞绽似的,袍裾如掠翅之鸿,转眼,门府黢黑,周遭空寂,已只剩冷月落槛。
宫人向前伸臂:“女郎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