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邓金柱杨翠英胡婶 本章:第2章

    杨翠玲一边叹着气一边盼望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终于还是明了。杨翠玲早就等不及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尽管急着打药,别的事也是一样都不能少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样都那么具体。到杨翠玲这里就简单多了,只要把家里的嘴们喂一遍就好,猪呀鸡呀羊呀,只要一看到或听到杨翠玲开门的声音就会叫起来的。事实上,即使看不到听不到一样会等在那里,只是看到或听到会更热烈些而已。

    杨翠玲穿好衣服,到西间屋挖了半碗麦鱼子准备开了门喂鸡。麦鱼子是没成熟的小麦粒子,瞎在麦壳里很难脱出来,只能在扬场的时候撇出来,打面吃肯定不行的,扔了又可惜,那就只好做饲料了,喂猪、喂牛什么的,和棒子掺在一起一风吹就中了。喂鸡就没这么麻烦了,直接撒到地上就好了。现在生活好了,鸡们也跟着享福了,居然也会挑食,麦子下来不吃麦子,棒子下来不吃棒子,一句话啥庄稼下来不吃啥庄稼,主人总不能把它饿死。杨翠玲没办法只好顺从了,麦季里喂鸡们棒子或者拌麦麸,现在再过一阵子就收秋庄稼了,鸡们不吃棒子了,正好喂麦鱼子。

    杨翠玲打开门,勤快的鸡们已经等在门口了,懒散的还在树上。杨翠玲是盖了鸡窝的,一次给鸡打预防针,从鸡窝里把鸡们一个个的掏出来打针,完了再塞回去。经此一折腾,鸡们就记了仇,商量好了似的,第二天一只进窝的也没有了,全都卧到了树上,有的还不放心又往上卧了卧,差点就到树梢了,大概白天就侦查好了吧。现在看到门开了,那些卧在树上的鸡们有的慌慌地飞下来,有的好像还没呆够极不情愿地磨蹭下来,又不甘心少吃一口,或者怕别的鸡嘲笑它懒惰,气昂昂地走进来,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还怒气冲冲的叨一下这个,啄一下那个。别的鸡惹不起赶紧往一边躲了躲。于是,全都静下来,定定地看着杨翠玲——它们知道是早餐时候了。杨翠玲抓起碗里的麦鱼子一扬手撒了开去,鸡们纷纷低下头叨了起来。卧了一夜,鸡们早饿了,杨翠玲的第一把麦鱼子一撒下去,不等第二把撒下来就被鸡们叨了精光。在等待第二把麦鱼子的当儿,先叨完面前麦鱼子的鸡们饥饿难耐,就迁怒于身边的鸡们,颇为生气地叨了它们。等杨翠玲第二把、第三把麦鱼子撒下来鸡们就再没闲暇叨别的鸡们了,忙不迭地叨起麦鱼子来,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欺负别的鸡啊。趁着鸡们埋头叨食的功夫,杨翠玲不由地伸出一个手指把鸡们数了一遍,一二三,总共十五只,一只不缺一只不多,放了心,把碗里最后一把麦鱼子撒了出去。

    灶屋对面的棚子里,羊听到了动静,把后蹄立起来,前蹄扒着矮墙脖子伸得长长的把头探出来。杨翠玲把碗饭放在窗台上,走到大门口的过道里,把放在那里的一筐草擓起来,把草扔进了羊棚里。羊的数目一目了然,因为一共只有两只。羊们早下去了,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得了吃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杨翠玲看着,心里就很满意。羊们发现了,感激地抬起头看了看杨翠玲,又埋头吃草了。

    听到鸡们、羊们都得到了吃食,和羊紧挨着的猪耐不住了,哼哼地叫了几声,再哼唧哼唧几声,见主人没有走过来,知道它的早餐还不到时候,就又美美地大睡了。当然,猪这样哼哼唧唧也不全是浪费,至少提醒主人,别忘了,还有一张嘴在饿着呢。

    杨翠玲以喂食的方式把她喂养的禽畜们检阅了一遍,这才心平气和地进了屋找出梳子疏了头,再来到院里的压水井旁压水洗脸。压水井是杨翠玲的男人邓金柱找人预制的,密封性很好,只要用过一次,一天里随时压随时都能压出水来。不过,隔了一夜,里面的水就漏光了,就要再加些引水才能压出来。

    一切收拾妥当,杨翠玲就开始做早饭了。如果一家人都在的话,杨翠玲会把早饭做得丰盛些,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咋样简单咋样来,能吃饱就好了。她在锅里添了两碗水,放了篦子,把馍放上去,再蒸了一碗辣椒糊子。馍是前天吃剩的,不过这没什么,这里人家都是这样的。不过,现在要把所有的馍都放上去热一下,天热,不热一下的话,隔天就馊了。热一下隔天当然不会馊,但每热一次馍就会黑一层,样子就会难看许多,要是三天五天还没吃完,那馍就完全走样了,最初的细皮白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不溜湫,简直像是被谁恶作剧偷梁换柱了似的。如果就这样还好,更糟的是经过三五天日日夜夜洗礼的馍会改了性子,变得硬撅撅的,放在嘴里都会硌牙的。这时候,要想把硬撅撅的馍吃完,就不得不在每次热的时候先把馍放在水里浸一下,这样热出来的馍才会软,不过,不足的是等那热气散尽,馍会重新变得硬撅撅的,除非你浸得过了头。浸过了头呢,软倒是软和了,馍却就发了酸,实在难以下咽。要不就把馍切了片放进锅里和了菜一起煮,一如煮面条一样。当然,避免馍发干的法子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每次少蒸馍,最好是估摸着吃上三两顿能吃完的量。这样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频频蒸馍,很是麻烦。杨翠玲现在的馍显然几天了,这从白白的馍已变得黑乎乎的就能看得出来,同时能看出来的是杨翠玲并不在乎馍白馍黑。

    辣椒糊子顾名思义就是辣椒面糊。前几天蒸的辣椒糊子吃完了,杨翠玲从案板下的竹筐里找了几个辣椒洗了,切碎了,放进面糊里,捏了盐,滴了几滴香油,再搅了搅。辣椒有青的有红的,红红绿绿的在白色的面糊里煞是好看。这严格说来不叫菜,要是非要给它一个名称的话,也有,叫辣椒糊或者辣椒糊子,用这里人的说法是叫馍哄到肚里就中了,因为简单又很下饭,还是有很多人会这样吃。辣椒糊子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省,做起来省事、吃起来省菜,像杨翠玲这一碗辣椒糊子她一个人最起码能吃上三天,换句话说,三天里就不用再考虑就馍菜的事了。杨翠玲把面糊放进锅里,盖上锅盖,就烧了起来。

    烧火如果在别人家就省事多了,有钱的人家用上了煤气灶,一般人家也用上了煤火炉,拾掇好锅只要把煤气灶打着,或把煤火炉的封口打开,就可以想干啥干啥了,过一会儿饭就好了,实在又干净又轻省。杨翠玲家也有煤火炉,只是到过年一家人都在的时候才会用。不为别的,杨翠玲觉得放着那么多柴禾不烧,反花钱买煤气买煤太浪费了,还有,烧煤炉的话,一家人一顿饭要一块煤,她一个人一顿饭也要一块煤,那就更浪费了,按老辈人的说法简直是作孽。柴禾都是秋庄稼的棵子,有棒子秆、芝麻秆、豆秆,最好的就是棉花秆,像木柴一样经烧、扛火。这些年一次性气体打火机时兴起来,很便宜也很好用,就不大用火柴了。锅也是经过改制的,过去的锅全都被改良锅代替了。过去的锅要拉风箱的,一手呼嗒呼嗒地拉风箱,一手往锅灶里填柴禾,往往手忙脚乱的,也很少有烟筒,一烧起锅来满灶屋都烟熏火燎的,常常呛得人睁不开眼。时间久了,这些烟雾就会在灶屋里支煞出来的东西上沉积下来,黑乎乎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沉积得时间长了沉甸甸的,支煞出来的东西驮不住了,不定啥时候就噗嗒下来了,落在案板上、衣裳上、头上、碗里都是常事,它可不管你是新理的发、刚做的衣裳还是才盛到碗没来得及吃一口的热腾腾的饭,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开始可能会很讨厌,多了也就习惯了,不然又能如何?现在改良过的锅就好多了,风箱不用呼嗒呼嗒的拉了,烟筒也在锅灶的后面支起来了,只要把柴禾填进锅灶就中,烟雾、灰尘就顺着烟筒飞到外面去了,又省心又干净。有人看了,就在锅台上动开了心思,初时拿水泥糊了面,光光的、平平的,比先前黄土的锅台干净、好看多了,后来就贴了瓷片,吃完饭、刷了锅,再用抹布一擦,白亮亮的十分漂亮。

    杨翠玲一点着火,蓝色的烟雾就被烟筒吸来出来,一缕缕的,在灶屋的屋顶上、院子里飘荡开来,慢慢地向四周弥漫开去。这会儿,吃完了早餐的鸡们已经散了,有的还没吃饱,极其认真地到处搜寻着,希望能找到更美味的吃食来,一只小虫子,一团饭疙瘩什么的;有的踱着方步优雅地来到压水井边的粪坑边,小心地看了看粪坑,估摸着粪坑里的水,慢慢地走过去,伸了脖子低了头饮用饭后咖啡;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公鸡不知羞耻地死盯着一只芦花小母鸡看,终于凑过去伸出一只翅膀围着芦花鸡扑打着自己的腿骄傲地炫耀着,只不过扑打了一圈就失去了耐心,急不可待地叼住芦花鸡的头皮压在了芦花鸡的后背上,惹得近旁的鸡们一阵惊叫;一只大红公鸡就文雅多了,顶着通红的火焰般的鸡冠雄赳赳绅士般地在柴垛边挠着扒着,找到好吃的咕咕地叫,一只正到处找不到吃食的黎色母鸡闻声飞跑过来,红公鸡还低着头点着地为黎母鸡指名目标,等黎母鸡吃了食,还在等待着才不慌不忙地骑到黎母鸡的背上去。

    杨翠玲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心里牵牵挂挂的放心不下地里的花,不过她也知道,牵挂也是枉然,总不能现在就去打药吧?虽说从没有人在早晨打药的,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地里的花一样水淋淋的,这时候打药等于把药打进水里,与花有什么相干呢?可是不打药干啥呢?她一想起花地里的虫毫不客气地大肆破坏着花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就坐不住了。丢了碗,杨翠玲就迫不及待地往地里去了。

    第12章

    路还湿着,偶尔也会有一滩一滩的积水,路两边相对高一些,也没有积水,走起来就很轻松。杨翠玲就是踩着路两边硬实的地方到地里去的。

    刚下过雨,地里的空气湿润润的,清新,清爽,吸一口很是提神。庄稼跟她想的一样,全都湿漉漉的。没有风,全都寂静着,显得庄严肃穆。杨翠玲知道打药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想来看看,看看花被虫子施弄成啥样了。看了看,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什么异样,才使她稍稍放下心来。

    在地里转悠了半天,杨翠玲就回去了。

    走到村口时候一群人正围着笊头子听他胡连呢。

    正是五黄六月农闲的时候,何况昨晚刚下过雨,那就更没事可做了,因此人们就很闲散。老人们坐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地拉着闲呱儿,说到高兴处哄笑一阵,说到伤心处知道那是无法挽回的,就没了年轻时的冲动,叹口气,算是接受了,因为只能接受,别无他法。自然老人们大多拉呱儿的都是家长里短,偶尔也会回忆回忆年轻时的光景。妇女们也找了背阴处打牌,打毛线衣,或者赶做着新鞋,三个女人一台戏,嘴当然是不会闲着,说东说西,胡扯八连,打情骂俏,闹哄哄的没一刻安静的时候。孩子们就更不安分了,五行八作、五花八门没有什么不敢干的,老实的在家打游戏、看电视,也有打扑克的,活跃一点的到处跑着捉知了、扎蛤蟆、掏鸟窝,更炫乎的就有点惹人生厌了,他们不是看谁家没人偷偷摘几个苹果,就是溜到地里偷几个西瓜、番茄、黄瓜什么的。青壮劳力都出去了,村里就剩下这些人了,被调皮的人们形象地戏称为386199部队。不过,也有漏网的,笊头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笊头子是个光棍,本名赵海山,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致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就一边高一边低的。虽瘸着腿,笊头子却是个光棍。在当地光棍有两种解释,一是在当地比较有威望、威信或者比较有势力的人,另一种就是单身汉。前者就不用说了,后者又分为两类,一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尽量避开人场,另一类恰恰相反,一点也不觉得比谁低,更有甚者总是能让人家围着他转,因为他的出现而兴奋不已,笊头子就是后面这种人。

    结高粱穗子的那节秫杆在乡下叫秫杆莛子,是整棵高粱最长的一节,这一节最长的有一条胳臂那么长,一般都用来纳锅盖,或者编笊头子。纳锅盖很简单,只要把秫杆莛子一横一竖排严实再拿针线连在一起就行了。编笊头子就不那么简单了,要加上细绳子一起编,最后编出像洗脸盆一样的形状来,在乡下多用来盛馍。笊头子和他赵海山本来没半点关系,可赵海山腿脚不行全补到了嘴上,一张嘴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连得云山雾罩的。众人笑他下作,他一本正经地说,咋了?这不跟饿了从笊头子里拿馍一样吗?大家一听这么下作的问题居然跟笊头子相提并论了,越发不伦不类了,索性就叫他笊头子了。开始他当然不承认,耐不住大家都这样叫他,他没法只好认了,时间长了不但大家就连他自己都把他的本名忘了。笊头子连的那么下作,妇女们自然是不听的,然而还是有听众,就是一帮闲来无事的男人了,且陶醉其中,只要笊头子在,就会有人怂恿他。笊头子呢?戳火就着,于是场子就起来了。

    现在笊头子就被一群人围了怂恿着连一段连一段。笊头子也不客气,连就连,怕谁呀?连在当地是胡说八道的意思,一般人不大喜欢人家这样说自己,笊头子当然也不喜欢,可多了也就不忌讳了。众人一听笊头子自己说自己连,微微地笑起来。笊头子也不介意,跟着抹了一把嘴,颇有气势地问,说吧,想听啥?众人尽管兴致正浓,可真的要自己做主反而没了底,一下子冷了场。笊头子正在兴头上,被人冷了场就有点扫兴,但笊头子就是笊头子,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有办法扳回来。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众人一眼,说,我讲个笑话吧。笊头子讲着的时候,众人就急了,明明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咋到了笊头子嘴里吞吞吐吐啰啰嗦嗦颠颠倒倒的就是说不完了,正等得不胜其烦,笊头子忽然讲完了。众人没想到说讲完就讲完了,快得有点出乎意外,就觉得很惊奇,再一想她妹子的话,再也把不住了,轰地一下笑翻了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经久不绝。原来当地人一般性地跟人打招呼会说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吃了没?另一句就是忙着哩?现在,忙着哩居然用在这儿了,难怪众人笑得要死。众人越想越觉得她妹子的话说的有意思,小声地重复着,忙着哩,呵呵,忙着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想出谁的洋相就跟她打招呼说,忙着哩。不知道的人还会套用原来的词儿,不忙,不忙。知道的人在旁边听了突然就会笑起来。被打招呼的人就起了疑心,又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话,就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打招呼的人就冤得要死,一本正经地说,你啥毬人啊,跟你打个招呼你还撅我?被打招呼的人就有点理屈,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知道了,就骂,我就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咋样?被骂的人就不愿意了,于是热热闹闹的骂起玩儿来。

    就在这时,笊头子看到了杨翠玲,正在兴头上碰上个妇女,笊头子的兴致就很高,忙正儿八经地跟杨翠玲打招呼,忙着哩,他婶子。他比杨翠玲大,按当地的叫法也该明确长幼地叫她弟妹,或者含含糊糊地叫她聪明家妈,可笊头子没这样叫,而是很调皮地叫她他婶子,当地也有这样的叫法,这样的叫法是从孩子的角度叫的,他这样叫犹如他是一堆孩子的爹一样,问题是笊头子没有孩子,这就显得很滑稽。众人一见笊头子不但现场发挥还这么风趣,轰地就笑了。杨翠玲不大跟谁说笑话,听见众人笑知道里头有弯弯儿,不明就里不便说什么就没搭腔,只笑了一下。笊头子还不足兴,接着问,想我了没,他婶子?笊头子跟七奶奶一样喜欢跟人开玩笑,杨翠玲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已经跟她说了两句了,她就不能不搭理了,要不也太彬了,本想正经跟他说话的,又一想笊头子啥时候正经过人啊?就骂,你要是俩腿一般长才铁哩。骂着顾自走着。笊头子被骂了短处也不恼,嘿嘿地笑了,说,我俩腿要是一般长你就跑不掉了。杨翠玲一听果真回头看了。笊头子却并没追她,见她回头,众人一起跟着笊头子再次轰笑起来。

    一回到家杨翠玲心里又不踏实起来,抓耳挠腮地等了半天,看看晌午了,知道庄稼上的水该晒得差不多了,就在一片人家午饭的炊烟里急急匆匆地下地了。

    那时候,杨翠玲是全副武装的,头上戴顶草帽脖子里围条手巾背上背着打花筒子一只手里掂着一瓶1059和一只塑料水桶另一只手擓着一个提篮。正月十五一般人家都会买些烟火放的,其中有一种烟火叫地出溜子,有一搾长,手指那么粗,只要点燃按在臀部上的捻子,地出溜子就会喷着火花箭一样在地上往前冲,那架势很有点置生死于不顾的味道。杨翠玲那时候就像一只点燃了捻子的地出溜子,突突突一溜烟地往南地里钻。提篮里是她的午饭,两个馍,几骨朵淹的咸蒜瓣,还有一瓶矿泉水。馍是自个儿蒸的;咸蒜瓣是自个儿淹的,与前几年的口味不同,她听人说放点糖味道会很好就放了糖,味道果然很好;矿泉水是儿子那次从县城回来喝剩的瓶子装的开水。说起矿泉水她是知道的,也见过街上卖的,也看到过有人喝,看人家喝起来那个得法样儿总以为像健力宝那样好喝,很多时候就想买一瓶尝尝,可是一瓶就得一块五,她犹豫了几次还是没舍得买。那次,见儿子放在桌子上还有小半瓶就悄悄打开喝了一口想尝尝鲜,不料跟井里打上来的水没啥区别,心里想可能儿子喝完还不够又装的井水吧。这样几次,她终于忍不住问儿子,好喝吗?儿子说,不是好喝不好喝,渴了吗,没有比这再便宜的了。她就问,啥味儿啊?儿子就把水递过来,你尝尝。她喝了一口还是井水味儿。儿子笑了,本来就是个水嘛。她这才知道所谓矿泉水其实就是水。杨翠玲就有些心疼,恁值钱啊?赶明儿装了咱井里水咱也拿去卖去,一瓶子一毛就中。儿子听了嘎嘎地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咋啦?太便宜啦?我觉得够贵的了。儿子搂住肚子笑得更厉害了。水不好喝,瓶子还是不赖的,杨翠玲舍不得扔掉就拿来装了水,还觉得挺方便的。

    杨翠玲的勤快在王菜园是出了名的,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见了她这个时候还往地里去,只是好心地劝了一句,吃了饭再去吧,这时候多热啊。杨翠玲笑笑,说,不碍事。说着话,脚步却没停,一直朝前走去。

    天热是真的,正是五黄六月能不热吗?杨翠玲当然知道热,可她还是要去。她心里急啊,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地里去。事实上,夜里她就睡不着了。

    再来到地里已不同于早上了。正是晌午,毒花花的太阳像憋足了劲儿的野牛,把浑身的热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倾倒下来,一丝风也没有,加上刚下过雨地还湿着,被太阳一晒热气蒸腾,整个空气就像蒸笼一样溽热潮湿,十分难受。这样的天气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静悄悄的。急于打药的心情让杨翠玲啥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就来到了地头。杨翠玲稍稍吐了一口气,拿脖子上的手巾擦了一把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她本想找个荫凉的地方歇歇,吃口饭的,又一想四亩地的花够她忙的呢,趁着刚开始还不累赶紧干会儿,一会儿累了一边歇一边吃还来得及,就赶紧把提篮放在另一家的庄稼地里,把打花筒子、1059放在自家地头,掂着塑料桶向地头另一边走去。那里打了一眼井,是为了预防干旱时浇水用的,如果口渴的话也可以打水喝,因为用不着的时候是用水泥预制的盖子盖上的,所以并不脏,而且也很清凉,喝起来解渴也长精神。夜里刚下了一场透雨,井里的水也跟着涨了上来,平常要续下去好几米长的绳子才能打上水来,今天只要一弯腰就能打上一桶水来。

    杨翠玲对打药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娴熟得很,两桶水没倒完,打花筒子就满了,再打开药瓶盖子,将刺鼻的药倒进瓶盖里量着,一二三,往打花筒子里倒进满满三瓶盖子药,再合了瓶盖子,把打花筒子的口密封严实,杨翠玲再拿手巾擦了一把汗,背起沉甸甸的打花筒子就进地了。

    到底刚下过雨,地里还湿着,一踩上去立刻就是两脚泥。杨翠玲刚一到的时候就瞄着了,这会儿就光了脚,只要能把花打一遍,泥不泥的能有啥呢?

    今年的花杨翠玲可没少下功夫,先是选种,东打听西打听,东对比西对比的,费了好一番劲儿才算把棉种买回来。接着就是打营养窝。打营养窝很费劲,像打蜂窝煤一样打出一个个细细长长的泥柱来,唯一和蜂窝煤不一样的是泥柱上是没有窟窿的,只在一头的顶端凹下去一个拇指大的坑,那是专门放棉种籽的。虽是这样,打营养窝还是不那么简单的,单是泥就不是随随便便能用的,必须是积下的好粪和细土,兑在一起就成了营养土了。营养土里最好的粪当然是人粪,次是牲口粪,再次的就是鸡鸭粪了,好在人粪不是难事,只要泼在土里晒干了再捣碎了就中了。这个时候土就很有学问了,太干了太湿了都打不成型,稍干点倒是能打成型,可是打起来很是费劲,常常累得汗流满面、手磨上水泡也打不了几个营养窝出来。必须干湿适中才好,这个是要慢慢琢磨了,那要的就是功夫了。许多人常常被土弄得焦头烂额的叫苦不迭。后来不知谁动开了脑子,发明了打营养窝的懒办法,那就是直接把营养土和成泥抹在苗床上,只要不是太软就行,太软呢也没关系,停一停,让泥晾一下,待泥变得软硬适中的时候再拿把刀子横横竖竖的一划拉,划拉出许多个小方块来,再在每一个小方块上按进一粒棉籽,然后再洒上一层细土,蒙上塑料布就行了。这法子省时省工也容易掌握,一经发明很快就传开了。但也有个无法克服的缺点,那就是这样的营养块是打不大的,否则很难起出来,营养块小了,营养自然就少了,营养少了棉花苗就吃亏了,棉花苗吃了亏棉花也就吃亏了,棉花吃亏了人就吃亏了。有了这教训,大家就又恢复了打营养窝。杨翠玲为打营养窝费的那劲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决定种花,杨翠玲在头年的夏天就开始准备了。一般人家给棉苗准备的营养是人粪泼上黄土,那营养就单是人粪而已。杨翠玲给棉苗准备的营养是河里的渍泥,这种泥在河里不知沉积了多久,也不知混合了多少东西,沤得发黑,单是手感就很让人舒服,又光又滑,晒干了则变成淡青色,很是好看。不过,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又不是花儿,不是用来观赏的,是肥料,是要拿来喂庄稼的,有养分才重要。渍泥因为在河底沉积得久,那养分也就很足,在加上人粪那营养就别提有多肥了!不过,挖渍泥就比较费劲,天冷了下河挖泥肯定不行,得是大热的天才好。近河岸的地方也肯定不行,不会有渍泥,即使有也是沉积不久的,不会太肥,那得到河心里去,只有那里的渍泥才是年深日久的,才肥得流油。可是,河心很深,必须得有很好的水性,好在这几年后河的水一直不深,反而越来越浅,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到胸脯。另一个就是渍泥很沉,一次挖不了太多的,那就只有一趟一趟的往河岸和河心跑。等渍泥挖得差不多了,就扒开在河岸便晾,晾得差不多了赶紧拉到路边或者场院边,反正不能放在河边,万一下起暴雨来,那就全白搭了。渍泥到了路边或者场院也不算毕,还要捯粪,就是拿抓钩一遍一遍地把晒干的渍泥敲碎。碎到什么程度呢?碎到最大的块儿像花生米一样才算差不多。然后泼上人粪,再然后等晒干了继续捯粪,再捯到最大块儿像花生米一样才算捯好。接下来就掺营养土了,就是把捯好的粪和细土掺到一起。当然,那土也要敲碎的,跟捯好的粪一样碎才好。按说,那么好的粪少许洒点水就可以打营养窝了,不必掺土的。可是,土还是要掺的,不然那粪就太肥了,棉花苗受不了会烧坏的。再接着就是打营养窝了。这活计没啥技术含量,可是繁琐,一天两天老是重复同一个动作,性子稍急一点的半天也撑不下去就乱蹦乱跳了。还有一样,累人,种一亩地花就要好几百棵棉花苗,每一棵棉花苗就要一个营养窝,换句话说,种一亩地的花就要打好几百个营养窝,能不累人吗?营养窝打好了,苗床也整好了,那就把营养窝一个一个的小心地放进苗床里去吧。好几百个营养窝也够忙活一阵子的了。营养窝放好了,点棉花籽,就是在每个营养窝里都放上棉籽,最好每个营养窝里都放两粒或者三粒,这法子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费棉籽,不过保险,总比发现不行了再补要好多了,那会参差不齐的。棉籽点完了,就要整个儿撒一层细土,把棉籽盖住,再均匀地撒一遍水。这一切做完就不那么累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以后就是拿细竹子或细木条在苗床边上弓起来,再覆上塑料布,再用土把塑料布的边角压实,剩下的就是等棉籽发芽、破土、长苗了。这大概要一个多月才行,每天看一下就好,如果顾不上或者忘了几天看一下也没关系,然而奇怪得很,没有几个人会忘了的,一向勤谨的杨翠玲就更不会忘了,差不多天天都会看上一遍的,苗床一圈都被她的脚踩明了。惹得旁院的嫂子老苗直说,你看你伺候哩,天天去看,天天去看,比跟您孩子还亲哩。杨翠玲就嘿嘿地笑,被老苗说多了,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谁知道呀,心里就是想去看看,不去看这心里咋跟少点啥样。老苗就来气了,说,嗨,你还越说越来劲了,看叫你的腿跑细了。杨翠玲就不言语了,就嘿嘿地笑。

    一个多月后就立夏了,天开始热起来,花苗也要栽到地里了。栽花苗不难,可是累人。先是打开苗床,把营养窝扒出来,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到架车上,因为是花苗,上面不能压上东西的,所以一架车也拉不了多少,那就只好多拉几趟了。地是早就留好拾掇好了的,只要挖好坑把营养窝放进去再浇上水就中了。这时候往年很少下雨,今年也不例外,那就只有挑水了。只要有活干,杨翠玲就不怕。但拉营养窝、挖坑、挑水、浇水全要一个人来不免就有点手忙脚乱的顾不过来,要是别人早就叫苦连天了,杨翠玲却一声也没吭。她知道就是叫得天响也没有用,人不动,一切都不会动的。杨翠玲自然也有办法,拉了一架车营养窝,拿了铁锨在地里挖了一大溜坑,再把营养窝一个一个地放进去,封好,再去拉营养窝,再挖一大溜坑,再把营养窝一个一个地放进去,封好……如此往复几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再把水桶、扁担、绳子带过来,打水、挑水、浇水一气呵成。以后就不用管了,等着花苗一天天长大吧。

    再过一个月,收了麦、种了秋庄稼,花苗就该打药了。以后就闲不着了,花地就把人缠住了,打药、打叉、捉虫、拾花、晒花……想闲也闲不着了,活儿一个接一个都在那儿排着队等着呢。现在花刚开始开花儿,离拾花、晒花一堆活儿还早着,但恰恰这时候到了关键点,更不能能掉以轻心,反要格外上心,打药、捉虫都要跟得上。也正因为这样,昨晚的一场雨才让杨翠玲睡不着、坐不住、吃不下了。

    打花筒子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圆滚滚的,一种是扁圆的。圆滚滚的打花筒子要事先打饱气才行,打饱气压力就会很大,所以一律是铁的。这种打花筒子只有一根肩襻,背起来有点勒肩膀。扁圆的打花筒子是塑料的,可以很稳当地贴在脊背上,它还有两根肩襻,背起来就舒服多了,还有一样,可以一边走一边打气、喷药,和圆滚滚的打花筒子比起来实在得劲多了。所以一般人家用的都是扁圆的这种,杨翠玲背的也是。

    杨翠玲左手压着打气的压杆,右手拿着手柄,做好打药的架势就进地了,一进地就把什么都忘了,一门心思全都在了打药上。杨翠玲一扭开把手上的开关,压了几下压杆打气,喷嘴立刻就咝咝地响着喷出荷叶形的水雾来。杨翠玲灵巧地挥动着,小小的喷嘴就一忽儿从上面喷在花叶的正面,一忽儿喷在花叶的背面,花叶被水雾冲击发出吱吱的声响来。杨翠玲听着心里就很舒坦,越发地用心打药了,不一会儿就打到半截地里去了。育苗的时候,杨翠玲的营养窝准备得就十分充足,花苗栽到地里长势自然也不差,等花苗子起身的时候又追了一遍肥,下了几场透雨,花们就精神起来,一棵比着一棵可着劲儿地往上窜,呼呼呼,不大功夫地就罩满了,呼呼呼,再过几天花们就森林般雄壮起来了。这使得杨翠玲被淹没了,远远看去只看到一顶草帽在一片绿色里飘。

    那时候,晌午头的太阳正天热得厉害,又没有一丝风,再加上湿漉漉的地正被太阳一晒热腾腾的蒸腾着,呆在这样的地方当然十分燠热,不多久杨翠玲浑身就沁出汗来,把她的衣裳都溻透了,脸也热得红通通的,可杨翠玲一点也没觉得,她看着药水喷在花叶上满心的欢喜,看着开始开花儿的花满心的高兴,只想着快些把花都打一遍药,别的什么也注意不到了。直到杨翠玲灌第三打花筒子水的时候才觉到有点热累,有点恶心,还有点想干哕,她想也许是自己心里太急,又没吃好饭,天又热,这样几赶阵赶到了一起,歇歇就没事了。这么想着,杨翠玲就蹲在高大的花棵子下歇了,她知道过一会儿就会好的,那时候再接着打药,趁早打完了心里干净了,再回家好好歇歇。这样呆了一会儿,本以为会好点的,没想到不但没见好,反而更糟了,先是汗淋淋的,接着有点喘不过起来,一动头还晕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好像在动。杨翠玲知道自己中毒了,心里暗叫了一声,坏了!赶紧爬起来想往家里走,可是刚走了没几步就一阵眩晕摔倒在地上了……

    第13章

    邓金生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不管农闲有多闲,照村里人的话说,他总能施腾出来事儿干。比如,春天的时候他会贩扫帚、木锨、叉子等麦收时使用的农具,夏天则会贩卖西瓜、甜瓜等瓜果,秋天贩卖农药、化肥、麦种,冬天就贩卖年货。即使现在也是,大家都闲在家里他却在河边忙得不可开交。根据往年的经验,只要河里水一大准定会有鱼,那鱼从哪儿来的说不清,反正会有,大大小小的,只要下网绝没有空网的。这些年,天越来越暖和,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平常能吃到鱼那可太稀罕了。

    按常理邓金生会跟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或干点别的啥的,事实上邓金生也不是没出去打过工,可他的两个哥哥都去新疆包地了,就撇下十几亩地来,再加上爹娘和他自家的,二十多亩地种起来不出去打工收入也是很不错的,邓金生再傻也不会出去打工受罪了。这年头要是手里有钱花,当个农民那是再滋淰不过的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吃不愁穿不愁,睡到被窝露着头。邓金生的老婆子蓝云芳就经常被人家这样花较。蓝云芳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几年就胖了一圈,浑身的肉一卷子一卷子的往外翻支着,要是一动则像一大包水一样的乱晃。在乡下,不管男女,胖都是富有的象征,就证明这人有福气,日子过得得法,是很让人起眼的,也是很让人看得起的。不过也有一样,人一旦满足了也就没有多少犟劲了。蓝云芳也是,天天啥事不想,邓金生叫她干啥就干啥,一句不安排就啥也不干。邓金生有时候就气得跺脚,拿眼瞪她她还满肚子的委屈,你没安排嘛,你是一家之主哩,啥事不都听你的?气得邓金生想说啥都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想起一句来,那饭我没安排叫你吃,你咋吃了?蓝云芳嘿嘿一笑,说,看你说哩,那饭我要是不知道吃那我不饿死了。邓金生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接上一句,饿死毕头!蓝云芳说,饿死你好再娶一个年轻的呀?说得多了,这句有时候也会把年轻改成漂亮或者人采,总之是觉得比她自己让人觉得得劲一大截。有时候也会说成饿死我好给你腾地方再娶一个啊?不等邓金生接口,她就把下一句说了出来,我才没恁傻哩,我就不死,很气你。邓金生把不住就吞儿地一声笑了。笑完就该干啥干啥去了。既然蓝云芳这样,邓金生干啥也就不用跟她商量,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蓝云芳巴不得这样,省得操心,万一弄不好还会落一通埋怨,索性不管不问,干好当然好,干坏了只要不是坏得无可收拾,她一般是不说话的,不过,到现在为止邓金生还没有干过坏得无可收拾的事。

    邓金生根本不可不能干出坏得无可收拾的事,因为他很细心。夜里他一听到下雨就想到逮鱼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逮,听了半夜雨还没有住点他就知道这雨下的面积很大,河里的水肯定小不了,管逮鱼了,他甚至都想好了逮鱼的地点。天一明邓金生就睡不着了,爬起来带上网、塑料桶就到南河里去了。

    所谓南河,就是在村子的南面,河呢,实在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宽不过两丈去,这样的河多的是,也就懒得有谁给它起名字,没有名字人们说起它来就很不方便,于是就按方位起名了。这样的法子在这里很通行,只要一说,谁都明白的。比如南河,指的就是说话人村子南边的那一段河道,流到另外一个人的村子的后面则改叫后河了。南河平常都觉得窄,现在涨了水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连庄稼地地都溢上了水,现在水落下去了一些,但留在庄稼棵上的印痕还在。水流很急,翻着混黄的泥色迅速地远去了。

    邓金生想去的地方是一个桥洞,只要在这儿随便支上一张网,鱼儿就不得不闯进来。这么大的水全要经过桥洞才能流过去,自然是鱼儿的必经之路,水流又那么急,鱼儿被卷进去也是身不由主的。然而,邓金生还是晚了一步,那里已经有人下网了。这情况邓金生也想到了,马上往前面另一座小桥走去。

    另一座小桥一个人影也没有,邓金生赶紧支了网,在矮矮的水泥桥栏上坐了,掏出烟点上一支,不由自主地望着河水悠悠地吸起来。这不是钓鱼有鱼浮子可以发出信号有鱼上钩了,也不是撒鱼,网沉下去就可以收网了,按当地的说法,这叫扳鱼,什么时候收网是没有依头的,想什么时候收网都行,愿意一分钟收一次网就一分钟收一次网,愿意一小时收一次网就一小时收一次网,再说水流很大,想看也看不出个门道来。邓金生就吸上半支烟收一次网,当然并不是很严格的执行,约摸这样比较合理。等到吃早饭的时候,邓金生已经逮到小半桶鱼了。

    一会儿,蓝云芳擓着竹筐来了,邓金生知道老婆子给他送饭来了。果然,竹筐里放着两个馍,一碗番茄鸡蛋汤,还有一饭盒绿豆稀饭。蓝云芳随口问了一句,饿了没,就一一取出来摆在小桥的水泥护栏上。护栏有尺把宽,足够她摆放的。邓金生早就饿了,再加上河边又湿又凉的寒气,迫切渴望能吃到一顿热饭,一看到蓝云芳把饭菜摆出来,马上就吃起来,狼吞虎咽的吃相逗得蓝云芳嘿地一声笑了。邓金生不管,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安排蓝云芳,一会儿叫那桶里鱼掂回家,放池子里先养着。蓝云芳这才注意到塑料桶,走过去看了,哟,还不少哩。邓金生高兴起来,你说哩,天一明就撅起来了,呆河边冻半死子,再不逮点鱼那不亏死了?蓝云芳就笑了,等他吃完饭要把鱼掂回家的当儿才忽然想起来,问,我叫桶掂回家了,你用啥盛鱼啊?邓金生说,还能用手捧着啊?你叫竹筐搁这儿,我用竹筐盛。蓝云芳说,那不死了?邓金生说,死啥?搁水里嘛。蓝云芳说,那不跑了?邓金生就烦了,好了好了,跑了我再逮,走你的吧。蓝云芳就掂着桶回家了。

    等到晌午的时候,邓金生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了在地里打药的杨翠玲,他笑了一下,不禁叹息,这个女人咋跟机器一样啊。又过了一阵子,邓金生看看竹筐里已是黑压压的了,估计不会少于五斤鱼,再看看河水已经落下去一大截了,鱼也明显地少了,就收网准备回家。邓金生一边走着一边估摸着这些鱼能卖多少钱,心里很高兴,掏出一棵烟点上,慢慢往家里走去。他走了不远,忽然想起来杨翠玲刚才还在地里打药呢,这个时候漫地里一个人也没有,杨翠玲可是本家嫂子,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脸上也不好看,就停下来远远地叫,嫂子,嫂子!晌午了,嫩热幌子,吃了饭再打吧?叫了半天听不到回应,想她不定在干啥,也许没听到,就提高了嗓门,嫂子,嫂子!还是没有回应。邓金生就有点燥了,叫,杨翠玲,杨翠玲!在乡下大家都是熟人,张三邓四都是有辈分的,相互称呼起来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尤其是对长辈或者同辈中年龄比自己大的,如果是同一姓氏绝对是犯忌的,不同姓氏大家还是尽量叫得尊敬一点的,如果是晚辈直呼其名是想当然的,是没人计较的。现在,杨翠玲是邓金生的本家嫂子,按照这个规矩,他怎么也得叫嫂子,或者绕个弯儿叫她聪明家妈,这样的直呼其名简直有点大逆不道。当然,直呼其名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开玩笑的时候叫的多了,不过仅限于开玩笑,平常如果直呼其名的话怎么的也会显得非同一般,要么郑重其事,要么很不耐烦。

    现在,邓金生对杨翠玲直呼其名当然是不耐烦,目的是为了引起杨翠玲的注意,提醒她自己不耐烦了。然而还是没有动静,任何动静都没有。邓金生就有点奇怪,就放下渔网、竹筐大踏步地朝杨翠玲家的地里走过去。走着,邓金生还在叫着,他生怕万一碰上犯忌的事那就太尴尬了,亲归亲,男女毕竟还会是有别的。可是直到他走到杨翠玲家的地头,也没听到杨翠玲的回应。邓金生正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留神杨翠玲已经回家了,刚要转身走开,蓦地看到花地头的塑料桶、打花筒子、1059,知道杨翠玲还在地里,笑了一下,就又叫,可还是听不到回应,邓金生就预感到有点不对劲,一边叫一边四下搜寻起来,刚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另一家的棒子地头挺着一个人。邓金生吓了一跳,立刻刷地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时候他没少听大人讲鬼故事,不但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连鬼出没的地方都讲得一清二楚的。那时候常常听得一到晚上就禁不住心里打鼓,再到有鬼出没的地方心里不由就会打寒噤。慢慢长大了,也没见过鬼,渐渐不那么怕了,甚至完全忘了。不过,对于世上到底有没有鬼,他也说不清,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得全信也不得不信。今天在这空旷寂静的庄稼地里的猛可地冒出一个人来,换了谁也会不由吓一跳的。即使不把那人当鬼,也不会当成正常人去看,原因很简单,正常人谁会躺在这地方啊?可是,那人并没有反应,邓金生就攥紧了拳头。他听人说过,对付鬼硬拼肯定是不中的,但鬼怕血,只要照准自己鼻子使劲锤上一下,血淋淋的就能把鬼吓跑。

    邓金生壮着胆子走近两步看了看,这才看清,那人就是他千呼万唤依旧我行我素的杨翠玲!一看是杨翠玲,邓金生心里就不怕了。杨翠玲很难看地倒在那里,一截衣裳翻上去,露出一段白白的肉。他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赶紧跑过去叫,嫂子,嫂子。杨翠玲脸红红的,眼睛似睁非睁。邓金生就知道她中毒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的连个人也没有,这可咋办?邓金生当然知道该把她送卫生院去,可是怎么送呢?背他当然背得动,可等他背到五里外的卫生院那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人都没救了!邓金生立刻急出一头汗来。明知道四周没有一个人,还是喊了几声救命。喊了几声他才明白过来,只能靠自己了。可自己能怎么办呢?不是怕受嫌疑,而是自己根本救不了她!看看实在没有办法,邓金生把她抱起来放在树荫里,赶紧一拔头风一样撒腿向村里跑去……

    第14章

    杨翠玲是在三天后出院的。

    出院那天,邓金生的老婆子蓝云芳和黄雪丽一个骑着三轮车一个骑着自行车来接杨翠玲了。蓝云芳和黄雪丽是杨翠玲玩得最好的伙伴了,用她们自己的说法是老伙计了,虽然三人性情不同,可因为对脾气,还是玩到了一起,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蓝云芳因着杨翠玲是本家的嫂子,关系就更近了一层,心思也更细一些,这从她起三轮车而不是像黄雪丽一样骑自行车就能看得出来。三轮车和自行车虽然都是车,都是得骑的车,可还是不一样,不单是从感觉,即使从外观也能感知不一样。三轮车稳重,初学骑车的人也不必担心会摔倒,可是太笨重了,骑起来也吃力,相比起来,自行车轻便多了,可有一样,自行车带不了重东西。蓝云芳当然明白这个理儿,本来说接杨翠玲只是一个说辞,杨翠玲也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是病病歪歪的,才四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能打能跳的时候,卫生院离家也不远,根本是不用坐车的,即使让杨翠玲坐车她也不会坐,要是她坐了那成啥了?杨翠玲清醒着呢,是不会坐的。知道杨翠玲不会坐,蓝云芳应该骑自行车才对,但她还是骑了三轮车,因为她知道杨翠玲还有很多东西要带回来。

    的确如此。

    杨翠玲中毒的事儿,像邓金生风一般跑回村一样立刻就在村里传遍了。村子里天天都是平平静静没风没火的,村人就闲得寂寥,不然也不会有人围着笊头子听他胡连。笊头子是能胡连,可毕竟没动着谁,村人听听也就过去了,没谁会放在心上。前些年还有两口子吵架斗嘴最后打起来直到闹得不可收拾的,或是谁家遭了贼、谁家老婆子偷了人或者谁家的闺女跟哪个男孩跑了,村人就会兴奋一阵子,这是实实在在的摸得着看得见的,当事人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你要是愿意随时都能看事情的下一步发展,猜测着、评论着、传播着、兴奋着……不知从何时起两口子吵架悄无声息了,原因不外乎男人打工去了,想吵、想打也没机会,等到逢年过节好容易碰到一起了,亲热还来不及呢,哪会有心思吵架、打架啊。慢慢地,遭贼的事情多了,今天是别人家,没准明天就是自家了,大家就多了防范、多了叹息、多了咒骂。偷人的事虽然不算多,可听多了也没啥稀奇了,饱暖思淫欲,也是人之常情,当然也会有人骂,多半骂女人,不过一说到男人还是会生出一丝敬慕来,觉得男人能将人家女人哄上床还是颇有本事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村人常这样说,不过怪败没败没人去深究,好像败了吧。于是,村人就复归于寂寥。乍一听说杨翠玲中毒了,村子里立即起了一股旋风。啥?中毒??咋会呢???人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谁中毒,而是中毒本身。说来也是啊,种花就得打药,种多少年花就得打多少年药,这都多少年了,要说孩子倒还有情可原,大人就说不过去了。可事实在那里明摆着,杨翠玲就是中毒了,就得赶紧往卫生院送,不然就会出人命!这个理儿村人没有不清楚的。前些年有人想不开上吊的、投河的、跳井的,当然也有喝药的,而且大多喝的不是老鼠药而是打花药,好像打花药比老鼠药喝起来容易些一样。见的多了,村人就开了眼界吗,知道中毒了就得立马送医院抢救,晚了人就保不住了。村人寂寥了不知多长时间了,有人中毒,村人自然马上全知道了。知道有人中毒了,再一打听,是杨翠玲,村人就议论开了。

    杨翠玲?杨翠玲是谁?这也难怪,这年头,大家各人光顾各人了,除了住得近或者地头搭地头,几乎是没谁去关心别人的。村子大,东西两头的来往就更少了,甚至谁家娶了媳妇也不过近门的或者邻居们知道,即使知道时间长了也会淡漠的,渐渐就忘了。现在,杨翠玲中毒了,人们才说起了她。毕竟嫁过来二十年了,知道杨翠玲的还是有些人的,慢慢的就有人想起来了。邓家的大媳妇,多勤快个人儿。这是大家对杨翠玲的认识,也是对杨翠玲的评价。哦,很淡漠的口吻。哦,想起来了,就是不会生的那个!忽然间扯出过去的记忆,颇为兴奋的样子。大家的印象就找打了一致性,哦,是了,是了。于是叹息,唉,多勤快的个人儿啊!这样说话的,自是跟杨翠玲不大亲近的人,议论议论而已,跟杨翠玲亲近的早忙起来了。谁?杨翠玲?中毒了?啥样了?碍事吗?那得去看看啊!于是,忙不迭地赶到卫生院,围了一屋子,看着昏迷不醒的杨翠玲就很凝重。第二天再打听,说是过来了,认识人了,会说话了,能吃饭了,赶紧买了礼物再次感到卫生院来了。于是,杨翠玲的病床头就堆满了。过去看病人,多是称二斤油条或者两封饼干,再不然买两封蛋糕,现在到底有钱了,再看病人那些东西就拿不出手了,整箱的方便面、整箱的蛋糕、整箱的水果……一窝蜂地送来了。一个人混得怎么样,平时看不出来,一旦有事了就全显出来了。杨翠玲看着那越堆越高的礼物感动得眼圈儿红红的,不断地表达着她的感激,要人家把东西拿回去,她吃不完也不喜欢吃的。可谁会听她的?那不显得傻不拉几的吗?杨翠玲身边没别的更亲近的人,蓝云芳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天天守着杨翠玲她是一清二楚的,骑三轮车就是为了把大家来看杨翠玲买的礼物帮她带回家的。

    办完出院手续,三个人说说笑笑就上路了。说说笑笑是为了给杨翠玲解闷,杨翠玲心里是清楚的,尽量也随她俩开开心心的。杨翠玲在卫生院里天天没事干就想东想西的。事实上,经此一劫,她也想开了一些东西,不过也触到了她的伤心处,要是就此过去了,最亲的人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杨翠玲一想到邓金柱和儿子邓聪明就难过的掉起了眼泪,这也是大家来看她时说得最多的。现在,蓝云芳和黄雪丽不知不觉也说了。蓝云芳说,金柱回来别叫他走了,挣不完的钱,挣多少是多啊?黄雪丽说,是啊,外边的钱花着就好些咋的?黄雪丽的个性很直爽,风风火火的,像个男人,说话也是,每一开口总会加上这三个字,时间长了就成了她的口头禅了。初跟她打交道的人很不习惯她如此粗鲁的话语,时间长了慢慢就适应了。杨翠玲知道她,也不觉得有什么。见俩人都这样说,杨翠玲就诺诺的答应着,这让杨翠玲觉得很别扭。因为杨翠玲知道邓金柱不出去不行,可要这样说等于跟人家抬杠,叫人家下不来,心里不是这样想的硬这样说,那就等于口是心非,虚情假意,杨翠玲一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可现在她不得不口是心非,不得不虚情假意。

    种花在当地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也不是三十年五十年的事儿,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谁也说不清,庄稼人不大考究庄稼的来历,他们要的是收成,要的是实用。人们的日常生活的确也是离不开花的,且不说身上穿的衣服、床上铺的被子,单是洗脸用的手巾、装粮食用的布袋、脚上穿的鞋子……哪一样少得了花呢?这些年,涤纶、腈纶、锦纶什么的多了,衣裳啊、鞋啊啥的不再是棉的了,就连装粮食的袋子也不再是布袋而改用了装化肥的编织袋——当地叫鱼鳞袋子,还有手巾也不再是家织布而改买机器织的又厚实又柔软,用起来实在比家织的手巾舒服多了。当然也不再纺花、染线、经线、织布了,想要什么到集上就能买到什么,还能挑挑拣拣,要多称心有多称心,可是百密一疏,在怎么也有不如事的时候。别的不说,单是被子就少不了要种花的。当然,要是到集上买的话,被子也不是买不到,可比起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花还是不那么可心啊!也许是因为这个吧,现在种花的人家已经少多了,有些人家几乎一连几年都不会种一棵花的。可是,种家一少,花的价钱就上来了。杨翠玲完全就是看在价钱的份上才种花的。邓金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她要不在家扒扎几个,哪里会有钱供邓聪明上学啊?

    这话当面背地也不是不能说,可现在说不合适,杨翠玲就没说,她知道老人说的不如意十常八九,能与人言只二三的道理。

    三个女人正说笑着,忽然看见赵海生带着卢月荣说笑着走了过来,看见三个女人只是远远地打了招呼,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这让杨翠玲很感慨,以前的人多知道礼节啊!谁要是骑个车子见了人不但先跟人家打招呼,还会不好意思跳下车子来,仿佛骑车子就对不骑车子的人有多大亏欠似的。后来,骑车的人再遇到别人还会歉意地说上一句,我不下去了,有点事儿。还会做出一副很急迫的样子来。既然出门当然是有事的,这是毋庸说的,但不管人家有点的那事儿急不急,毕竟也是一份礼节,马马虎虎还算说得过去。再后来,不知从啥时候起,就没人下车了,甚至连歉意的话也没有了,有时候甚至连个招呼都懒得打的,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杨翠玲正感慨着,蓝云芳不自觉地说了一句,唉,瞧瞧,也不背人了。黄雪丽呵呵地笑起来,说,日他姐,这才叫舒坦哩。

    回到家,杨翠玲一推开院门心里就亲得不得了,也感触得鼻子发酸。不过后面还跟着俩人,她没时间感叹,赶紧把他们让进屋,找凳子让俩人坐,走了一路,早大汗淋漓了,赶忙打开电扇吹风,叫黄雪丽把西瓜洗了切开吃,自己忙着压水给俩人洗脸。蓝云芳接了过去,说,好了,你才好,别慌,还是我来吧。黄雪丽倒不客气,拿了西瓜就去压水井洗,洗了就到灶屋找切菜刀,再到堂屋里喀喀喀就把西瓜切了。惊得蓝云芳直叫,咦,你也不能真切啊!黄雪丽说,咋啦?把她接回来就够她的了,接到家,水没一口,再不叫吃口西瓜啊?这西瓜她也吃不完啊!切西瓜杨翠玲是真心实意的,她也知道黄雪丽这人没跟她玩啥心眼儿,她很喜欢这气氛,人家不跟你见外才这么随意的,要是跟你没恁些,你请人家吃恐怕还请不来呢。但蓝云芳一说就不大好了,好像她杨翠玲杀鸡问客在故意装样子似的,赶紧说,你看,我不是顾不过来嘛,使你也是没跟你见外啊。那西瓜恁大,我也吃不完啊,还不得给您送啊,还不如在这吃呢,反正茶瓶也没茶。杨翠玲说的茶瓶其实就是暖水瓶,茶瓶是本地的说法。本地把白开水叫茶,要是放了什么东西则叫什么茶,如放了白糖就叫白糖茶,放了茶叶就叫茶叶茶,就连白水煮了什么在别处叫什么汤到了本地也是一样,如煮了红薯就叫红薯茶,煮了倭瓜就叫倭瓜茶,如同杨翠玲一样,实实在在的。杨翠玲说的也都是大实话,她住了三天院,家里关了三天门,哪会有现成茶喝啊?切西瓜最好不过了,既可以表达她内心里对俩人几天来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杨翠玲说了,蓝云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再说,也就一个西瓜,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吃了也就吃了,别说照顾她这几天,即使不照顾她吃个西瓜也没啥大不了的。吃着西瓜,三个人又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拉呱了一会儿,天就晌午了,蓝云芳和黄雪丽也歇够了,任杨翠玲再三再四地挽留还是回家去了,说是得给孩子做饭呀。这倒是实情,杨翠玲只好让俩人把那些方便面、饼干、蛋糕啥的带些回去给孩子吃,俩人说啥都不肯。看着俩人走了,杨翠玲就想把东西送过去,又一想人家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跟上来,虽然有真心实意在里头,可也不免叫人家想送了东西就算把人家的情意报答完了。再说,这时候去,刚好赶上人家吃饭,她只有一个人,人家肯定会留她吃饭的,那可大大的不妥。杨翠玲想了想,还是算了,等吃了饭再送也不迟。

    俩人一走,杨翠玲就在家里忙活开了,三天没在家,家里好像有股子生味儿,那那的看着都别别扭扭的,心里也跟着别别扭扭的。这是杨翠玲不能容忍的,她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大扫除,扫地、擦桌子,洗洗涮涮的。等她忙完了,喘了口气,才开始做饭。反正她一个人的饭,做起来也简单,凑合的话就更简单了。吃完饭,杨翠玲怕他们午睡,打扰了人家不大好,赶紧准备了东西送过去。她是这样想的,毕竟两家的,她得一家一家的送,总不能丢下东西就走,总得拉呱点什么的,那就很费时间,还是先送一家,反正早晚都是要送的,不如送一家是一家。当然,晚一点送也没啥,可拖得时候太长了就搁不住了。

    杨翠玲先去的是邓金生家。

    杨翠玲之所以先去邓金生家不单是因为蓝云芳陪伴她、照顾她,还有邓金生救了她,要说恩人的话,蓝云芳和黄雪丽当然是,但邓金生更是,要没有邓金生恐怕她现在已经埋土里了。一想到这,杨翠玲眼圈就红了,心里更把邓金生感激得不行了。

    邓金生在家里排行最小,当然成亲也最晚,按当地的习惯分家都是把大的分出去,邓金生就留在了老宅上。杨翠玲家到老宅要走一段路,不过,走熟的路也不觉得远。

    那时候正是午后,村人都刚刚吃了午饭,天正热着,热得人都昏昏欲睡的,就连树荫里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的,似乎不叫有失身份或不够尽职尽责,只好哼啦不叽地叫唤着,象征的意思要大于实际意义,只有几个在池塘里的孩子精神抖擞着,但他们是根本不把杨翠玲放在眼里的,他们顾得上的只是他们自己的游戏,在水里大呼小叫着弄得水花四溅把挑兵的游戏玩得热火朝天的。

    邓金生家的大铁门虚掩着,不知道是有人出去还要进来还是暂时先关一下以备家里的牲畜啥的跑出去,这就是说,家里是有人的。杨翠玲想可能在吃饭吧,心里不觉有点庆幸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因此一推门就走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看到人,灶屋门已经关上并搭好了门鼻子,显然人家已经吃完饭了,再一看堂屋的门虚掩着,谁呆家唻?杨翠玲这句话的意思是提醒,告诉人家自己来了。说着话,杨翠玲的脚步并没停,她知道吃完饭就该午睡了,既然大门没关好午睡就还没开始。可是当她走进堂屋的时候忽然听到东间了传来蓝云芳的声音。杨翠玲心里一惊,不知道蓝云芳怎么了,不觉就紧走了几步。邓金生家大门朝东,杨翠玲进来最靠近的除了门口朝西的灶屋就是东间了,只几步就到了东间的窗下。

    云芳,咋着唻?杨翠玲急得不行,一边往窗口靠一边喊,话音未落她已靠近了窗口,透过窗户往里一看……立刻羞红了脸,赶紧一溜烟地走了。

    第15章

    邓金生那天把杨翠玲送到卫生院,把一切安排妥当就再没去过。现在,村里姓邓的男人大多不在家,邓金生就觉得他有责任照顾好王菜园的每一户姓邓的人家,再咋说一笔写不出俩邓字来不是?杨翠玲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自是责无旁贷的,甚至有一点歉疚,好在及时发现并及时送到了卫生院进行了及时的抢救,这让他心里稍微感到点安慰。

    守到半歇晌,问了医生说是没大妨碍,这才出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郑重其事地说,她这个样子离不了人啊。对蓝云芳说,你就呆这儿看着,不定有个啥事招呼着点。蓝云芳说,好。邓金生知道蓝云芳一个人不中,伺候病人可不像在家里那么轻松,可他不好点名留下谁,谁家没一摊子事儿啊?最起码夜里在家看门是一定的,他要是点名把谁留下,万一点儿背遭了贼,那就麻烦了,赔不是,不赔也不是,赔多不是,赔少也不是,弄不好就得罪人了,主要还不是他家的事,他做不了主又脱不了干系,那就很别扭。邓金生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就有人说,我黑了还得瞧门哩。也有人说,真不巧,俺婆子走亲戚去了,要不叫她看着门,我就管呆这儿了。黄雪丽说,要不我呆这儿吧。邓金生看她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有点不放心,追了一句,您家不看碍事不碍事啊?黄雪丽说,没事,你叫俺孩子给俺招呼好就中了。邓金生看黄雪丽下了决心放了心,说,放心了,保险给你喂的饱饱的,安排的得得劲劲的。黄雪丽说,那就妥了。邓金生说,钱大有没说叫我招呼你,要是说了,我也将你招呼的得得劲劲的。黄雪丽不乐意了,又不好生气,就捶了邓金生一下,说,有那本事你叫蓝云芳招呼好就中了。蓝云芳也不乐意了,说黄雪丽,啥熊货。黄雪丽说,咋的?他不呆家还不急碴你啊。蓝云芳更不乐意了,说,急碴你,急烂你。黄雪丽说,是哩,跟你样哩。你要不急,叫金生呆家弄啥呀?蓝云芳刚要骂,护士过来了,就噤了声。护士看了看杨翠玲,又看了看吊针,说,水下完了叫我,再换一瓶。蓝云芳说,好。护士就出去了。邓金生停了一会儿,看着蓝云芳和黄雪丽,安排了要注意的事项,诸如打吊针啊、吃饭啊、晚上睡觉啊等等不厌其烦地一一说了,又叮嘱,有事给我打电话,这才回家去了。夜里他没接到电话,就知道这一夜平平安安的,第二天也没接到电话,知道没事了,那就更不用去了。病人是嫂子不假,可毕竟是女人,他一个大男人在也不大好,何况有蓝云芳、黄雪丽等一帮子女人,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一天,蓝云芳在电话里说杨翠玲没事了,邓金生哦了一声彻底放心了。第三天晌午蓝云芳回来说杨翠玲出院了,她就是跟她一起回来的,邓金生说,没事就好。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蓝云芳再一次深切地体会了。在卫生院这几天可把她憋坏了,说话都要字斟句酌的,生怕说错了话。他不是怕杨翠玲笑话她,也不是怕黄雪丽挖讥她,杨翠玲和黄雪丽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谁怕谁呀。她怕的是卫生院的医生、护士,还有别的病人以及那些病人的陪护,一个不小心丢人就丢大了。穿衣裳更得小心了,褂子、裤子、鞋、袜子,全得穿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她在家随便惯了,忽然穿得这么周正,连个过度都没有,浑身就感到怪别扭的,不是觉得这不合适就是觉得那不得劲。好容易熬了三天总算熬出头了,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那还不咋得劲咋来、咋舒服咋办?

    大热的天一动就浑身冒汗,邓金生就坐在堂屋里吹着电扇看电视。邓金生并不是很喜欢看电视,可没别的事可做,就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

    一会儿,蓝云芳就把饭做好了,是捞面条,黄瓜菜,鸡蛋汤。这是当地夏天里常吃的饭。捞面条分为热捞面和凉捞面。热捞面是把面条从热锅里捞出来,再加上菜就中了,菜一般是汤类。面条热腾腾地捞出来很快就会磬坨,要是有汤一浇就会散开来,吃起来就很爽口。凉捞面严格说来是汤面,可比汤面好吃,因为味道都集中在汤里。凉捞面是把面条捞出来再在凉水里激一下,再捞出来,面条被凉水一激就很难磬坨,配菜就不用那么讲究。面条被水激过自是凉凉的,吃起来很下肚,吃完也不热。天热,一般人家吃的都是凉捞面。凉捞面必须要浇上蒜泥,当地把蒜泥叫蒜汁,这样,凉捞面也就叫了蒜面条或者捞面条。不过,要是吃的是热捞面,人们一定会特别强调是热捞面,以便把热捞面和凉捞面区分开来。

    这么说起来捞面条其实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稀奇的,邓金生接过碗三下五除二一碗饭就下肚了,再吃一碗也就饱了。就掏出烟来吸。蓝云芳很喜欢看电视,吃饭更要看了,她很容易看进去,一看进去吃饭就慢了,邓金生和孩子们都吃完了,她还在出神地看着电视,手里端着的空碗不知不觉就垂了下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叫人看着都不免心惊胆战的。邓金生就不耐烦了,碗掉了!蓝云芳慌得赶紧去端碗,这才发现碗还稳稳当当地端在手里,就不乐意了,我看会儿电视咋啦?邓金生拿眼乜斜着她,吸一口烟忽地往她脸上一吐,蓝色的烟雾就把蓝云芳整个儿罩住了,呛得蓝云芳咳咳咔咔的咳嗽不止,就骂,你个熊货!邓金生不说话,又一口烟吐过来。蓝云芳就知道电视看不成了,就到灶屋盛饭、吃饭去了。捞面条本来就不热,又等了这么久早凉透了,吃起来更是下肚,三口两口就扒拉完了。然后,刷锅洗碗喂猪一气呵成。等她把一切都收拾完的时候,孩子们早就上学走完了。

    蓝云芳把灶屋收拾完了,猪也喂了,以为再没什么了,蛮有资格好好看电视了。那时候,刚吃完饭的邓金生一下变得很慵懒,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拉张蒲席准备睡上一觉。邓金生本就不大喜欢看电视,这会儿困意就上来了。蓝云芳看着睡在蒲席上的邓金生,就顺便坐到蒲席上挨着邓金生看起来,这会儿电视节目也很精彩,她就看得很专注。邓金生伸腿的时候被蓝云芳挡住了,有点伸不开,蹬了蹬蓝云芳,蓝云芳却没什么反应,不由睁开眼看了看,看到蓝云芳顿然了无困意了。

    因为在自己家,蓝云芳就很放松,电风扇的风呼呼地吹着,使得薄薄的汗褟子更紧地往她身上贴。邓金生再熟悉不过了,甚至他比蓝云芳更熟悉,他都没什么好稀罕的,可他从来没见过蓝云芳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邓金生一骨碌爬了起来,倒把蓝云芳吓了一跳,问,咋啦?邓金生不说话,蓝云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得直叫,咋啦咋啦咋啦?邓金生不说话。蓝云芳就知道他想要了。蓝云芳自己无所谓,不过他既然想要,她就不会拒绝,在她看来这是她应该的,除了什么时候生气了,她还从来没拒绝过他。当地在说遇到无可避免的事只能承受时,常常会说身子掉井里耳朵挂不住,也说即是嫁了就别怕,前者一般用于正式场合,后者多是男女或男人骂玩时说。结了婚的女人自然没有不知道的。蓝云芳当然也知道,她还知道任何话都不是凭空来的,既有这样的话,就有这样的事。这也许是她不拒绝邓金生的原因。不过,她还是提醒邓金生,叫门关上。邓金生哪里会顾得了门不门的,再说这时候刚吃完饭谁会来啊。

    邓金生和蓝云芳在家里忙活着,笊头子也没闲着,他刚在大坑里洗完澡就被人围住了,来来来,连一段连一段。笊头子看了看在围在他面前的一双双期待滴闪着亮光的眼睛,兴致马上就来了,爽快地说,好,连就连。我连个四大难听吧。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支愣着耳朵等着,笊头子却不说了,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盒许昌烟来,也不谦让,只管慢悠悠地从烟盒里掏出打火机,再掏出一根在嘴上噙了,啪地打了火点了烟,慢吞吞地吸了一口,很享受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轻烟来,弄得众人都呆了,这才问,知道四大难听是啥吗?猫叫春,驴叫槽,戗锅铲子,锉锯条。众人还愣着,笊头子就有些不满,问,想想,不是吗?众人这才眯瞪过来,一边笑着一边连连点头。但太短了,众人兴头正足,就有点到喉不到胃的感觉,就有人顺着怂恿,那,四大好听是啥啊?这显然正是笊头子想要的结果,不禁得意地笑了,说,四大好听啊?挠了挠头皮,显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四大好听是撕绸子,撞金钟,百灵叫,新媳妇哼。有人不服,叫起来,这有啥好听的啊?笊头子不急不恼,只拿眼看了那人一眼,说,不懂了吧?绸子是啥啊?绫罗绸缎啊,成天价穿绫罗绸缎那是啥日子啊?会不高兴?会不好听?撞金钟更得劲了,只有皇帝上朝才能撞金钟啊,给你撞金钟你不当皇帝了吗?当皇帝了能不高兴?会不喜欢听撞金钟?能养百灵鸟是啥人啊?财主才会养啊?当了财主你会不高兴?才娶了新媳妇你会不喜欢?经笊头子一解释,众人哄地笑了,问的人反倒没趣起来。众人越发上瘾了,再问,还有啥?笊头子反问,你想听啥?笊头子的确是在问对方想要听的内容,可众人不这么想,都以为问的人下作,就哄笑起来。这一笑,再没人敢问了,尽管心里还想,嘴上却噤了声,只巴望着有谁提问。大家都这样想,场面就冷了。笊头子连兴正浓,也不肯就此作罢。

    第16章

    杨翠玲回到家里心还砰砰地跳个不住。

    好一阵子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平静下来杨翠玲反而毛了,她原来就没闲着过,一闲下来反倒乱了,抓抓这挠挠那不知道该干啥好,似乎都该干有似乎都用不着干,鸡毛狗不是的安定不下来。这样心里乱乱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去看看黄雪丽,拿起东西刚要动身才想起来现在刚过晌午头儿,天正热着,一般人都会睡会儿午觉的,自己去了岂不是打扰人家睡午觉吗?那就成了捣乱的。再说,人家没明没黑的伺候了她三天,牲口也得喘口气啊!这样还是不去的好,要去赶在晚上也不迟,夜正长着,蚊虫闹着,想睡也睡不安生,正好说说话、拉拉呱多好啊!既然不去了,自己总得干点什么,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可干的,要不就睡会儿吧,却连一点困意也没有。这可咋办呢?

    杨翠玲心里实在闲得慌,忖摸了半天,才没事找事地打起了袼褙。袼褙是做鞋底的料子,是用破布一层层粘起来的,所以纳好的鞋底才叫千层底。打袼褙不算细活儿,一般人都干得了,但也不算粗活儿,心思不够还是打不好。打袼褙要的不是力气而是细心和耐心,把案板或者桌子搬出来,找出一堆破布、打上半锅糨子就可以打袼褙了。打袼褙的天气一定要好,不然三天两天的袼褙还干不了就会因受潮而发霉,袼褙就不能要了,所以一般要做鞋了才会打袼褙的。打袼褙的破布一般是旧衣服或者旧床单,新的谁舍得呢?先用手沾满糨子在案板或者桌子上糊上一层,再摊上一块较大的破布,再糊一层糨子,再把比较小的破布摊上去,摊满一层再糊一层糨子,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觉得差不多了,再像刚开始一样摊上一块较大的布片。直到这个时候,袼褙才算是打完了,剩下的就是等着袼褙干了。在等袼褙干的空挡里就可以做鞋面儿了。做鞋面儿的布料是那种有斜纹的呢子,一般是黑色或者深蓝色,拿了鞋面儿的鞋样裁出鞋面儿,再裁出鞋里儿。等鞋面儿剪裁完了,袼褙也干透了,再拿出鞋底的鞋样儿剪裁下来,一层层的摞起来,就成了千层底。这样还不算完,还要用细白布剪出一指宽的布条条把它们一层层的喂起来,叫做喂鞋口。剪喂鞋口的布条条是有讲究的,不能顺着布纹剪,而要斜下去,这样剪出来的布条条喂起来才能服帖、匀称。当然,最下面的一层要整个儿用细白布包起来边儿喂进去才行。喂完鞋口就可以纳鞋底了。纳鞋底虽然只是用一根针和线把这些一层又一层的袼褙结结实实地缝到一起这么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这是整个做鞋的过程中最吃功夫的。且不说那么厚的鞋底子每一针都耗费不少力气,单是那么厚的鞋底子一针过来一针过去的不知要纳上多少针这份耐性就够人受的。不光这样,还有针脚的大小、松紧、方向、形状……讲究多了去了,就说针脚的大小吧,大了不行,小也不行,非得一样大小一样均匀看起来才会好看。再说松紧,太松了不结实,太紧了容易断线,一针松一针紧的又不耐穿,非得千针万线都一样紧称才行。还有针脚的的方向,要横就横,要竖就竖,讲究的是整齐、一律儿,要是一针横一针竖的成什么样子啊?形状呢,本来是没有什么讲究的,只要以上几点做得好就是一双好鞋底。可是,偏有手巧的,他们真是见缝扎针,一点也不肯放过对亲人疼爱的机会,就连这形状也被他们变换着纳出了千百种形状来,比如有菱形、心形,还有的能纳出花儿来呢,比起那些艺术家们一点也不差。鞋底纳完,把做好的鞋面儿绱到鞋底上,

    一双鞋才算做完了。当然,也可以做毛底鞋。做毛底鞋是不喂鞋口的,也不用打袼褙,直接把厚厚的破布一层层的压实在,直接开始纳鞋底,纳完鞋底再照着鞋底的鞋样裁下来,再把鞋帮绱上去就行了。毛底鞋没有喂了鞋口的鞋整齐,鞋底也纳不出那么多花色来,样子和喂了口的鞋比起来就差远了,只有实在买不起喂鞋口的布或者实在懒得摆弄的人才会做毛底鞋。不管喂口鞋还是毛底鞋,真要用心的话,鞋面还有很多花样的,方口的、剪口的、松紧口的……一双一个样儿。最好看也最费钱、费功夫的是松紧口的鞋。方口和剪口的只要把鞋面和鞋底绱到一起就行了,松紧口的还要绱松紧布。多了松紧布就麻烦多了,先是要在鞋面上挖出绱松紧布的地方来,每只鞋面上都要挖出对称的两条三指长一指多宽的口儿来,然后把松紧布绱上去。松紧布一般是黑色的,如果是小孩的松紧口鞋,松紧布就要那种一道蓝一道白的松紧布,看起来就有几分生气,孩子就很喜欢。当然,有时候也会做有些特别的鞋,比如给很小的小孩子做猫头盖子鞋。做猫头盖子鞋也很不容易,主要就在那个猫头盖子上。说是猫头盖子,做出来的却是虎头,因为比较小看起来像猫,就叫了猫头盖子。即是盖子就要有单独的一块构件,绣出虎的形状来,眼睛、耳朵、鼻子,虎虎生风的。最难的就是眼睛,这是整个构件最核心的,儿构件又是整个猫头盖子鞋最核心的,眼睛就显得非常重要非常关键了。眼睛一般要用好几色的丝线来绣,红、黄、蓝、绿,在构件上白色的底上就映衬得很灵动,再加上红色或绿色的鞋面布再一衬托,那气势就很夺人了。这些年,人们挖空心思的想法儿赚钱,几乎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就连鞋底也被人瞄上了,街上立刻铺天盖地涌出泡沫地的鞋底来,一块钱一双,大大小小的都有,许多人就买了来把鞋面一绱,一双鞋就做好了。省去了最吃功夫的纳鞋底这道工序,泡沫底绱起来又轻省,很多人乐得费那功夫,泡沫底就很受欢迎。不过,泡沫底的鞋和袼褙底的鞋比起来还是有许多美中不足的,比如透气性不好,耐磨性不好,舒适度不好等,可做起来简单、轻快,还是有很多做泡沫底的鞋,既然做了那就穿吧,慢慢的泡沫底鞋多了,袼褙底鞋反而稀罕起来。从前一般人家穿的都是棉布,不几年就糟了,又没置新的,只好穿打补丁的,直到实在不能穿了才会拿去打袼褙,打出的袼褙自然也不结实。现在的布不同了,一件衣服穿上十年八年的也还是囫囵囵的,扔了就有点舍不得,不扔又不想穿,打袼褙肯定结实,可是大家反而不怎么打袼褙了。杨翠玲常常就会感叹,那时候想打袼褙没布,糟了的布打了袼褙也不结实,现在有了布,又那么结实,反倒没人打袼褙了。

    杨翠玲干得很专心,等打完袼褙直起弯了半天的腰时才感觉到腰有点酸酸的。杨翠玲扭了扭身子,正准备去把手洗干净好捶捶腰,忽然听到隔壁孙长海家的羊唛唛的叫得凄厉,这几天小偷闹得厉害,使杨翠玲不由地想,难道小偷敢大天白日的偷羊?那和抢还有什么两样啊?杨翠玲心里这样想,还是不由的向两家中间的那道墙走去,她想从那里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长海其实是娶过老婆子的,只是有点晚,三十岁那年才娶了老婆,可惜老婆是个傻子。孙长海当然知道他娶的闺女是个傻子,孙长海当然也想娶个长得跟天仙样、精得跟六猴样的女人,可撒泡尿照照那可能吗?孙长海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瘸了一条腿也不是啥全货人,娶个傻子也算般配,所谓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孙长海瘸着腿又要照顾老婆自是不能外出打工,日子就过得急巴巴的。孙长海心里着急,可也没办法,只巴望着傻子老婆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满足了。过了几年,傻子不但没怀上孙长海的孩子,还疯疯癫癫的到处跑,一次下大雨掉进井里就此一命呜呼哀哉了。傻子死了,孙长海倒解放了,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怎么了?难道孙长海游逛到哪儿去了还没回来,贼乘虚而入?

    杨翠玲走到隔开两家的那道墙是才发现自己的个头矮了点,别说看孙长海家的院子,她连头顶也不能从墙上冒出来。孙长海家的羊依旧在叫,只是不那么急迫了,但声音里还是透着惊恐。杨翠玲看了看自家的院子,看到了一条板凳,忙搬过来,放在墙下,轻轻地踩上去,慢慢地探出头来。孙长海的院子静悄悄的,羊偶尔的一声咩叫更增加了这种寂静。杨翠玲东张西望了一番,并没发现羊,就想,也许是羊不小心缠到了绳子上,勒到了脖子或者什么地方,那样的话,就得赶紧过去,把绳子解开,不然会把羊勒死的。杨翠玲想到这儿就想过去看个究竟,刚要从板凳上下来……

    咋着唻?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明显在跟杨翠玲打招呼。杨翠玲一回头见跟她打招呼的是村主任赵志高,刚刚要回复的脸腾地又红了,可又不能不说话,只好胡乱地说,没事,没事。赵志高知道杨翠玲肯定有事,但杨翠玲说没事他也不好追问,就说,没事就好,你招呼着点,别摔着了。杨翠玲就有点不好意思,见赵志高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道该不该要他进来坐会儿。要是让他竟来坐,孤男寡女的不大好看要是被别人看见风言风语的也不好,可要是不让进来坐,人家咋说也是村主任,虽说现在村主任管的事儿少了,可七七八八的事儿还是免不得要找村主任的。

    咋着,不管过去吗?赵志高跟邓金柱虽说不一姓可要说起来也是平辈,过去是同学,年龄也差不多,就没分过谁大谁小,所以赵志高不叫杨翠玲嫂子也不认杨翠玲是弟妹,碰上跟她说话都是囫囵依儿,尽管这样杨翠玲还是能准确地知道是在跟她说话。

    坐会儿呗,我给你找板凳。赵志高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翠玲就不好再犹豫了,只要邀请了。

    真叫坐我还真没空坐,那边有点事儿,路过这儿,跟你说两句话就走。赵志高看着杨翠玲关切地说,听说你想不开了,咋着了?

    杨翠玲听得莫名其妙,认真地说,没有啊,没有想不开啊。

    那咋送卫生院去了?

    没弄好,中毒了。

    还是想不开嘛。以后注意点,别慌恁紧了,干不完的活儿,赶恁紧弄啥啊?要不是您兄弟看得严,你过去了都没人知道。到底是村主任,一边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一边笑眯眯地跟杨翠玲开着玩笑,一边还骂着她。

    杨翠玲当然听得懂,可她不知道该咋回嘴,只好老实地说,谁知道会这样啊,早知道会这样,说啥我也不会去啊。

    没事了,往后要是再有啥想不开的找我。赵志高笑骂着,悠悠地走了。

    杨翠玲刚把自己刚才垫脚的板凳拿在手里,见赵志高走了,就顺手拿到了屋里。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天就没那么热了。杨翠玲收拾了一下,擓起条筐下地给羊薅草去了。

    第17章

    晚上,杨翠玲吃完饭洗刷完了,拾掇了一下,带上东西就去黄雪丽家了。

    黄雪丽家也在新宅子上,离杨翠玲家不远,和杨翠玲直着说隔两户人家,可要去还得绕一下,到另一条胡同才行。杨翠玲到的时候黄雪丽也刚吃完饭,见到杨翠玲很亲热,拉她坐下说话。天热,又是晚上,还在自己家里,黄雪丽穿得就很随意,上身一件汗褟子,下身一条短裤。杨翠玲见了说,看你。黄雪丽说,咋啦?杨翠玲想说什么想想还是不说了好就没说。黄雪丽却说了,你看了也白搭你不是男人,要是男人,馋死他!黄雪丽说话一向这么粗这么冲,杨翠玲是知道的,就笑笑说了感激的话。黄雪丽说,哎,还不是咱姊妹们有缘吗?要不咋隔山摆垄的都到王菜园来了啊?杨翠玲说,是啊,是啊。黄雪丽话题一转说,不过说实话,八辈子不来王菜园我也不急!杨翠玲就知道黄雪丽又难过了。

    也难怪黄雪丽老是把她的婚姻挂在嘴上,她的婚姻的确够叫人难过的。

    黄雪丽的男人叫钱大有,按黄雪丽的说法,天下的男人都死绝她也不会看上他,可她还是嫁给了这个她根本看不上的男人。日他姐!黄雪丽生气或者高兴都会这么骂,骂完了才开始说她想说的话。不过,在这件事上不用她说大家也都知道,因为钱大有的妹妹钱大丽嫁给了她的弟弟。这门婚事要说满意的大概是钱大有和黄雪丽的弟弟了,不满意的就不止黄雪丽了,钱大丽像黄雪丽一样也是满腹怨言的,这从钱大丽新婚之夜偷偷跑了就能推断出来。估计那时候钱大丽已经有了对象,新婚夜跑出去一定是找心上人的,刻薄地说,她可能觉得把自己的第一次给她不喜欢的男人心里怎么也不甘心,以前由于有种种估计才没什么机会给她心爱的人,到了新婚夜再不给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才偷跑出去,害得黄雪丽娘家当晚就炸了营,黄雪丽的弟弟更是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黄雪丽听说后直叫屈,因为她是先嫁过来的,把她的第一次规规矩矩地给了钱大有的,钱大丽竟然来这一手,那就不是对等交换,田家明显吃亏了,可是已经这样了补救也来不及了。黄雪丽心里怎么也平衡不了,就到处诉苦,只是不好把她的第一次和钱大丽的第一次也跟人诉苦,不说心里又堵得慌,只好跟跟她对劲的杨翠玲私下里说。

    其实不用黄雪丽说,大家也知道钱大有是配不上黄雪丽的,加上黄雪丽不住的叨叨更是尽人皆知。后来,多了,也就不忌讳了,就有人敢当了她的面跟她开玩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黄雪丽开始会说,啥门哩!后来就不满意这种说法了,愤愤地说,他要是泡牛屎我也认了,最起码壮啊!他钱大有有啥啊?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人家说有好汉没好妻,痴汉子娶个花滴滴,钱大有就是有他娘的福!黄雪丽这种说法没有谁不同意的,可造化弄人,越是不般配的人越是配到了一起。黄雪丽开始这样说了就没人说话了,后来就有人涎皮赖脸地说,咋的,你不得劲?黄雪丽就笑了骂,蛋子子孩儿,你知道毬啊?黄雪丽就不干了,追着那人打。最初的时候有人还假装躲闪不及挨上一拳两拳的,可是落在身上并不好受,才知道黄雪丽可不像一般女人花拳绣腿。这样后来谁再跟她开玩笑就悠着点了,只敢远远地过嘴瘾。黄雪丽就占了上风,也不去追,远远地骂,有本事你别跑!那人嘴却不软,说,有本事你别来!围观的人就哄地笑了。也有的时候,有人会半真半假地替她不平,说,那咋弄啊?再找一个?黄雪丽也会大大咧咧地说,烦了我就再找一个!有人就会说,要找找我啊,我可开始排队了,头一个!黄雪丽就笑了,你?。那人也不甘示弱,嫌不过瘾?试试嘛,不试试你咋会知道呀?黄雪丽瞥一眼那人,不屑地说,就你,脐屎还没屙完哩!那人听黄雪丽骂他才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骂,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俩人说说笑笑夜就深了,杨翠玲就起身回去,黄雪丽也站起身要送杨翠玲回去。杨翠玲说,送啥啊,又不是多远的人,拐个弯就到了。黄雪丽见她执意不让送也就算了,刚说了那我不送你了,忽然想起来,说,我还是得送你,明儿个我想走亲戚,借您的篮子用用。俩人就走着说着话回到了杨翠玲家。

    黄雪丽有什么事从来不避讳杨翠玲,但凡她知道的都愿意跟杨翠玲说,杨翠玲也都愿意听,这样一说起话来就收不住了,到了杨翠玲家兴致正浓,就坐下又说了起来。最后,黄雪丽终于觉到夜深了,这才说,日他姐,我说借了就走哩,这咋还没屁大会儿可就半夜了,不说了,回去回去。杨翠玲说,要不别走了。黄雪丽说,我要是个男人你这样说我还真不想走了。黄雪丽一向没人跟杨翠玲开过这样的玩笑,现在突然开起玩笑来,杨翠玲一下不知道该怎样说,又觉得不说她有点下不来台,就骂了一句,熊货,亏着大有你不喜欢?黄雪丽乍一听杨翠玲居然也会开玩笑,精神一振。黄雪丽却不以为意,便离开了。杨翠玲返身走回来,关了院门,进了堂屋就要睡觉的时候忽然看见放桌底下的篮子,知道黄雪丽忘了,想她娘家离王菜园不近,肯定第二天一早趁天凉快早走的,那时候发现没篮子还不急坏了。就拿了篮子给她送过去。

    刚出来的时候外面黑漆漆的,在村街里走了会儿渐渐地适应了,就不觉得黑了,等她来到黄雪丽家的时候,已经能看清一些了。她一拐进胡同口就看到了黄雪丽家的大门,黄雪丽可能刚到家,还没顾上关门,杨翠玲没叫门就进来了。黄雪丽已在院子里铺上了蒲席,放个枕头准备睡在院子里凉快的。杨翠玲一进来就看到睡在席子上的黄雪丽,想起没关上的大门,觉得黄雪丽太粗心大意了,万一有坏人闯进来可咋办?突然就想跟她开个玩笑,悄悄走过去,在她的脚头蹲下来。她想挠她的脚心,让她受到惊扰以后好小心点,要是别的法子就不大好,一是她杨翠玲做不来,二是深更半夜的万一吓出个好歹来。不料,杨翠玲蹲下来伸出手刚要挠的时候,反倒吓了一跳!她发现那脚板子又长又宽,根本不像女人的脚!也就是说,这是一只男人的脚!这个时候男人们都打工去了,即使孙大有打工不顺回来也不可能刚回来两口子一点动静没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脚!一意识到这,杨翠玲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怕起来,不由地噌一下逃一般地溜掉了。

    杨翠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只知道回到家心里还噗通噗通的狂跳不止,倚着门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气,丁零当啷地坐下来。又喘了半天气才稳了稳神,这时她才发现手里还抓着篮子呢。她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额头上痒痒的,顺手抿了一下,满手都是湿淋淋的汗,冷汗。她想把手擦干的时候又发现浑身的衣裳都溻透了。那男人不用说关系跟黄雪丽不一般,深更半夜的又大大咧咧地躺在那里,除了跟黄雪丽相好的还能是什么人?她很早以前就听人说起过相好的这个词,那时候不知道相好的是啥意思,等她长大了,知道了相好是啥意思了,可是没见过,笑笑也就过去了,根本不往心里去。现在不一样了,她碰上了!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有相好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最对劲儿的人!一般来说,凡是大大咧咧的人心里都会坦坦荡荡的,杨翠玲没想到大大咧咧的黄雪丽居然不是坦坦荡荡的,居然会有相好的,居然让她碰上!太突然了,太意外了!的确太突然太意外了。在这以前她偶尔也听人说过黄雪丽有相好的,可她根本不信,认为那是人家在开黄雪丽的玩笑,现在看起来真是无风不起浪啊!恁长时间,她竟能把自己瞒得严严实实的,这个黄雪丽还真有两下子啊!心里弯弯儿不少啊!看起来自己往后是得留个心眼儿了,不是防着谁,至少不能自己搭进去吧?其实,在黄雪丽之前她就听人指指点点的说起过什么相好的,不是太清楚,但凭她的直觉影影绰绰知道人们说的有相好的人应该不是远人,最起码是本村的。她本来就不好打听事儿,加上那时候她刚嫁过来不久,也不方便打听,就懵懵懂懂的。后来,她才知道人们说的有相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挺能震人的二婶,也许是二婶挺能震人,人家才不敢怎么说。可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杨翠玲星星点点的还是听到不少。有人亲眼看见二婶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在一起,还有人看见二婶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荒僻的河堤下说话……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的,不由你不信。后来,看见二婶跟陌生男人在一起的人和看见二婶跟陌生男人说话的人碰在一起一说一对照,陌生男人是同一个人,这事儿就有了几分真实性。后来,人们不时听见二叔喋喋不休地骂不着家,明显就是骂二婶的,二婶也不还嘴,任由二叔骂。人们听见二叔骂又多了心眼儿,发现二婶果然时不时地就要出一趟门,赶集啊、走亲戚啊什么的,反正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每次回来总是很晚,就更加剧了人们的猜测,丰富了人们的想象。再后来,终于传出一句话,我也是女人啊!据说是二婶说的。从这句话里人们知道二叔有毛病。二婶的嘴那么严实会说吗?会说这样的话吗?要是的话,能从二婶嘴里掏出话来的人也不简单。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是二婶心里实在太委屈了,受不了了吧。叫人不解的是真的会那么委屈吗?别人怎么看不知道,许是年轻杨翠玲没觉得。再后来,二婶渐渐地老了,出去的次数也少了,二叔也不怎么骂了,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现在,猛地撞上了黄雪丽,杨翠玲才猛可地把二婶想起来。老一垡的她就听说了二婶,还懵懵懂懂的到现在都弄不清是真是假,年轻一垡的可就多了,别村的她只是听说,本村的可是亲眼所见,卢月荣虽明大明的了说到了儿她没见到过分的举动,黄雪丽可是实实在在千真万确板儿上钉钉的啊!这是咋的了,都要乱套了啊!

    不过,这个男人是谁呢?

    杨翠玲想着也不敢睡院子了,就睡到了堂屋里,可是睡不着了,脑子里翻过来翻过去地想。不是她想要想,而是她根本管不住自己非要去想不可。想了半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把自己弄得晕晕乎乎的,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杨翠玲睡得正着的时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爬起来,看看天色才刚刚亮,一边开着堂屋的门一边问,谁呀?

    我。

    杨翠玲听出来了,是黄雪丽,心里动了一下,开了大门。

    你夜儿个黑了上俺家了吗?黄雪丽显得很急迫,劈头就问。

    杨翠玲心里嗡地懵了一下,不知道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嗯……

    我说哩,我就觉着有人去了,想着可能是你,还真是你。黄雪丽没等杨翠玲再说下去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黄雪丽的话说的有点不伦不类,觉得有人去了夜儿黑了咋没动静?再说,她凭啥说是她杨翠玲?杨翠玲不明不白的去干啥?她都没问就下了这样的结论。当然,杨翠玲也不好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就含含糊糊地说,是,咋了?少啥东西了吗?

    没有,我就是觉得有人去俺家了,想问一下,知道是你去了,就放心了。依然是不伦不类的,黄雪丽心里真的有鬼啊!

    哦。杨翠玲随意地应了一声。

    耽误你睡觉了吧?

    没事,也该起来了。进来坐吧。

    不了,我得拾掇拾掇走亲戚哩。黄雪丽说着转身走了。

    杨翠玲这才想起来,冲她喊,篮子你还没拿哩!

    哦。黄雪丽返回来拿篮子,解嘲地说,你看我,迷哩。

    哎,人一天三迷,不定哪一会儿。杨翠玲安慰道。

    哎,不中了,老了。黄雪丽忽然感叹。

    黄雪丽没想到杨翠玲冒扎空里跟她开玩笑,觉得很新奇,顺口接道,话刚出口就收住了,笑了笑,从杨翠玲手里接了篮子急匆匆地走了。

    尽管夜儿黑了就知道那是黄雪丽的相好的,可乍一确定,还是把杨翠玲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黄雪丽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的背影,半天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唉……

    杨翠玲气还没叹完,一回头远远就看见赵海生手舞足蹈地往家走去,嘴里还走板黄腔地哼哼,走过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不用说,又在卢月荣家过夜了。

    第18章

    赵海生原是有老婆子的,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挺幸福的一小家。可是过着过着,老婆子就不满意了,嘟嘟囔囔的埋怨赵海生不会挣钱。赵海生就很光火,我不会挣钱,我闲着一天了?啥时候不是南啦北的跑着打工挣钱啊?在外打工吃辛吃苦还被工头骂,回到家你还囔囔唧唧的,囔唧囔唧囔唧个毬啊?老婆子不愿意了,说,你是南啦北的跑,屎壳郎跟着夜鳖虎子飞,打食的打食,熬眼的熬眼!赵海生就瞪起了眼,还打食的打食熬眼的熬眼,我没挣钱?老婆子也来了劲,那你咋挣不来钱啊?赵海生更生气了,你想要多少啊?我给你屙钱咋的?这样骂骂咧咧的一回两回,多了,赵海生就不耐烦了,冲老婆子瞪着眼外加撸胳臂挽袖子。老婆子也火了,咬着牙说,你个龟孙,你还长胆儿了,我看你敢动老娘一指头,立马跟你离婚!在乡下,男人不打老婆子的似乎还没有过,赵海生骂过但还没打过,不想老婆子不识抬举,三句话没说完就拿离婚来胁唬他,这还得了?臭女人就是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起来俗话说的一点不假啊!不过,以前没打过,现在乍一下要打赵海生还是有点犹豫的。正犹豫着,老婆子加了一句,谅你个七孙也没那个胆儿!本事没有,脾气不小!赵海生就忍不住了,把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老婆子60了一下。老婆子就恼了,你个七孙你还真敢打啊?照准赵海生的脸就是一巴掌。赵海生没防备,或者换句话说赵海生根本没想打她,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男人毕竟是要点脸面的。现在,老婆子先动开手了,而且打在他的脸上,常言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女人脸也打了,短也骂了,要是不收拾她,往后还不蹬鼻子上脸啊!赵海生一想到这就怒不可遏,一回手啪地一声就把女人打倒了。打就打了,可俩人谁也没想到的是赵海生下手会恁重,老婆子的脸不但印上了五个红红的指印、肿起多高来,还顺嘴巴流了血。老婆子就疯了一般地拿头拾赵海生。赵海生看老婆子流血了,正愣怔着,被老婆子忽地一顶,一下摔了个四仰八叉,还不依不饶地骑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扒乱挠的,赵海生招架不住脸上一会儿就血淋淋的了。当然,真打起来老婆子无论如何也不是赵海生的对手,不多一会儿就被赵海生捺倒在地,挥起拳头一顿狠揍。老婆子打架是输了,嘴巴却不输,一迭连声地骂,赵海生,你个七孙,你要不打死我就不是您娘引的!你要不打死我你就是从你姐屄里将出来的!杂七杂八劈头盖脸的骂。

    后来,邻居终于听到动静来了,拉开了两口子,男一波女一波地劝。赵海生倒没什么,给在场的人散烟以示歉意。老婆子骂着被人拉开就剩扯开喉咙哭了,哭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委屈,一路嚎啕着回了娘家。在本地,两口子打架女人回娘家很正常,只要过两天等女人消了气,男人再登门说几句软乎话,女人就会颠颠地跟着回来了,日子还跟原来一样按部就班地过,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水里插棍,薅了没印儿。谁都以为赵海生家也会这样的,没成想赵海生家到底是赵海生家,不是张三家也不是邓四家,就此再也不回来了。

    开始赵海生还不以为意,他娘催了他几次他还不耐烦,我就不信她还能翻了天了!他娘就骂,就你个赖种铁,你看你个赖种多铁啊!赵海生恨不得给他娘几耳巴子,可她毕竟是他娘,就乜斜着他娘说,你别管了中不中?他娘就骂,七孙哎。骂完,也没放在心上。

    到底是跟老婆子生气了,赵海生再怎么放得开心里还是不大舒坦的,过了两天就熬不住了,自己去怪不好意思的,万一她娘家谁说点啥他是听还是不听呢?说肯定说的不中听,他也肯定听不进去,不听,老婆子气出不来肯定不会跟他回来,他就达不到目的,等于白去。踌躇了几天,堂兄弟赵海洋来了,说,哥,咋还不叫嫂子叫回来啊?赵海生说,不回来毕头!话很硬,语气却软绵绵的。赵海洋就知道赵海生扛不住了,说,好了,我跟你一起去接吧。兄弟俩就骑了两辆洋车子去了。

    海生啊,有事吗?岳父开了门看赵海生有点不对劲,问。赵海洋赶紧走过来给老头递烟,一边说,大爷,是这样,俺哥跟俺嫂子抬了两句杠,俺弟儿俩是来接俺嫂子回去哩。赵海生这时候好佩服自己啊,要不赵海洋跟着,他真不知道该咋出口。老头听了,淡淡地说,哦,生气了,没事啊,谁家还不生气啊。赵海洋心里想老头还怪通情达理赶紧连声附和,是啊,是啊。附和完了,想等老头接着往下说,老头却不说了,只管闷着头吸烟。赵海洋就不得不发话了,说,大爷,你看,这俺哥也来了,就叫俺嫂子回去吧。老头说,好,我要见着她了就叫她回去。这弟儿俩一听,不对啊!赵海洋就急了,说,大爷,不是,他俩生气好几天了……赵海洋说着,想老头该发脾气了,只要发脾气就好,把憋着气发出来就没事了,不料老头直瞪瞪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赵海洋暗叫,糟了!老头要不认这门亲了!没这门亲,弟儿俩对老头来说就是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人家跟你无冤无仇哪会有啥必要发火啊!赵海洋苦了脸说,大爷,千错万错都是俺哥的错,你就叫俺嫂子回去吧。老头说,我多会儿不是说了吗,我要是见着她一定叫她回去,我都还没见着她你叫我咋叫她回去啊?赵海生再也沉不住气了,说,爹,都怨我,我不该打她……老头说,没事,海生,我要见着她就叫她回去,往后别生气了就好。赵海洋越看越觉得不对头,只要把孩子搬了出来,大爷,你就叫俺嫂子回去吧,志强都好几天没见着他妈了,哇哇地哭啊!老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哪有不跟娘亲的啊。赵海洋见老头软硬不吃,就给赵海生使眼色,意思要他求老头。赵海生被赵海洋瞪了几次眼明白了,噗通一下就跪下了,爹,我保证以后再不生气了!你就叫她跟我回家吧!老头说,你看你这孩子,闺女都给你了,我还能掖着藏着咋的?起来,起来,赶紧起来。说死说活,老头就一句话,见着闺女了一定叫她回去。这句话说软也软说硬也硬,弟儿俩都不知道该咋说了——往好的说,要是她回娘家了,老头这样说就是心里还有气,非要赵海生长点记性,以防以后两口子再唧唧格格的生气;要是她真没回娘家,再求也没用,人不在这儿,还能咋样?往坏的说,可就不好说了,别的不说,万一老头翻脸倒过来跟你要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那意味着人家不跟你亲戚了。不过,不大可能,因为以前两口子没生过这么大气,

    咋会一生气就不过呢?弟儿俩没奈何,只好怏怏地回去了。以后每次再来,老头都是这句话,赵海生就知道女人不想跟他过了,渐渐就失去了耐性,甚至庆幸老头没翻过来跟他要人已属万幸,就再不登门了。

    虽是这样,赵海生心下也不免后悔,两口子的日子过惯了,乍一单身还真的不习惯,只是事到如今不习惯也得习惯,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没了女人,赵海生就开始放羊了,再也不出去打工受那份罪了,饿了就做饭吃,不饿就一直抻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家里没饭吃,儿子就去奶奶家吃,再没饭还去奶奶家吃,一来二去索性就不回家吃饭了。奶奶疼孙子,不但管饱,好吃的好喝的都仅着吃,儿子一高兴连睡觉也不回家了。奶奶怜惜儿子好好的家过散了,也不去说他,也不去管他,一个大男人家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她也没那精力管,只是儿子有缝缝补补的帮衬帮衬,别的她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家里本来就三口人,老婆子一走,儿子一走,就只剩赵海生了。赵海生乐得儿子不回家,越发放任自流了。

    一般的单身汉没事都打牌、喝酒的。这有讲究,村里男人都打工去了,打牌就只能跟一帮子娘们儿打,娘们儿们也乐得有个大老爷们儿凑热闹。

    赵海生没那耐性,只喝酒不打牌。女人们见了就躲得远远的,说,唉,伤女人的心了!喝酒的时候到底是有数的,多数时候赵海生就掂着网东撒一网西撒一网的逮鱼。赵海生逮鱼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吃,赵海生的鱼汤就不断顿了。后来,赵海生大概吃鱼吃腻了,就想换换口味,不知什么时候弄出一杆枪来。以前也有人有过这样的枪,这样的枪除了打兔子别的就没用处了,大家就管这枪叫兔子枪。赵海生没事就扛着兔子枪在地里转悠着寻摸哪儿有兔子。虽说多数时候空手而归,但赵海生偶尔的几次得手还是让他上了瘾,越发乐此不疲。

    撒鱼的季节一般在夏季和秋季,这两个季节水大,鱼就比较多,容易得手。打兔子的季节则在冬季和春季,这俩季节一个是庄稼刚刚收割完毕,场光地净,一个是庄稼还没起身,视野开阔,一目了然,兔子无处藏身,正是捕猎的大好时候。按说,要是有只狗做帮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赵海生以前也养过狗,打兔子的时候自然也会带上狗。可是,那条狗很笨,半天也找不到兔子,倒是惊了兔子才会去追,追又追不上,赵海生就想开枪,但那狗一直在兔子后面追,要是开枪很容易打到狗,气得赵海生直骂娘,眼睁睁地看着兔子跑掉了。再一次,赵海生比狗先发现了兔子,就开了枪。兔子受了伤,却依旧跑得飞快。跑了一段,到底受了伤就慢下来,被急追不舍的狗一口咬住了,吱地叫了一声就死了。这都在赵海生的意料之中,所以赵海生并不着慌,慢慢地向兔子走过去,直到看见狗就地吃起兔子来,这才慌了,一边骂着一边赶紧冲过去。狗也许很久没吃过肉了,哪里会松口,见赵海生跑过来,衔起兔子就跑。赵海生的脸风吹日晒的本来就黑,这下就更黑了。人们骂这种恩将仇报的东西叫白眼狼,没想到他赵海生居然养了只白眼狗,第二天就把白眼狗打死了,狗皮剥了卖了,狗肉煮了一锅吃了。从那以后,赵海生再打兔子就不奢望谁帮他了,全靠自己。

    说起来打兔子也是很不容易的,数量少不说,也精,以至于当地人在说一个人精明的时候往往会说那人精得跟兔子样,这话有时候是褒义的,有时候是贬义的,多半带有开玩笑的性质,不过佩服还是溢于言表的。兔子也的确很精,你还没看到它呢,它老远就瞅见了你,要是特别远就顺着庄稼趟子或者地垄沟悄悄地往安全的地方溜,要是不太远知道来不及了,就会紧紧地收起身子缩在地上,做好随时要逃的准备,尖尖的耳朵直直地竖起来倾听着四周尤其是从危险方向发过来的信息,直到它觉得实在藏不住了才噌地一下弹起来箭一般地逃了。

    现在正是初冬季节,新种下的麦苗刚刚起身,根本遮不住什么,即使兔子也一样原形毕露。赵海生知道这时候的兔子白天不大活动,都会躲起来,即使要吃麦苗也是夜间。夜间赵海生当然是不可能打兔子的,这就错开了时间,兔子的安全系数增大了不少。不过,赵海生毕竟打了多年兔子,也摸着了一些兔子们的脾性,这时节的兔子也知道地里是根本藏不住的,一般都会躲在茂密的草棵子里,像长在河里的芦苇棵子或者坟堆里,特别是那种连片的坟堆,长满了又深又密的枯草,兔子的颜色跟枯草差不多,很隐蔽,枯草地带就成了很好的安全地带。这两个地方赵海生都不会放过的。

    现在,芦苇早收割完了,剩下的就只有坟堆了。赵海生就一个坟堆一个坟堆的转悠,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赵海生这样打兔子还有了另外一个发现,就是坟堆里偶尔会有黄鼠狼。起初,赵海生没放在心上,那天赶集的时候见有人掂着黄鼠狼跟买主搞价钱,最后居然以八十块的价格成交了,这才后悔不迭,仔细想想自己错过了多少黄鼠狼,少卖多少钱啊!那以后就留心黄鼠狼了。所以他在接近坟堆的时候都是悄悄的,以便能发现黄鼠狼发笔小财。

    那天,他这样悄悄靠近一个连片的坟堆时,听到枯草里有动静,荒草糊棵的除了兔子就是黄鼠狼,除了黄鼠狼就是兔子,无论黄鼠狼还是兔子都是他此行的目标,心里不禁一喜,赶紧猫下腰慢慢地靠了过去,同时把横端着的兔子枪竖了过来,手指头放在了扳机上。赵海生以前来过这片坟堆,知道这片坟堆里荒草萋萋,看不清里面的,摸到跟前他在一个坟堆前半蹲半趴下来,想摸清里面的情况。他慢慢地探起头向荒草里望过去,意外地看到了一片东西。他吓了一跳,虽说太阳快要落山了,可究竟算是白天,能不成大天白日的撞见鬼了?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他心里立刻就想到了小时候听到的许许多多关于鬼的故事,虽没见过可到底还是吓人的,现在又在这连片的坟堆里,能不心里打鼓吗?当然,他也知道,兔子枪是可以避邪的,可终归没撞见过,再说撞见鬼终归不是好事,心里就虚得不行,头上的汗霎时冒了出来。心里怕着,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这一打量他就不怕了。那不是别的,是一个女人!荒草棵里蓦地冒出一个女人来,这是赵海生没有想到的。赵海生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了一声尖叫,啊!原来女人不经意地一回头,居然发现赵海生!赵海生心里正紧张着不明就里,腾地跳了起来。女人显然吓坏了。事实上,赵海生跳起来的一刹那就认出了女人。

    是你!?女人惊愕地望着他。

    我……卢月荣,我……赵海生一扫刚才的气势汹汹变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结结巴巴的。

    你还想咋着?卢月荣惊恐不安地看着他。

    我……卢月荣,我……鬼使神差,赵海生居然向她伸出手去,不知道是想拉她起来,还是想表达他的悔恨,抑或是别的什么。

    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卢月荣这才反应过来,有点歇斯底里地叫着……

    赵海生定定地看着又矮又胖的卢月荣,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皱起了眉毛。接下来肯定会发生些什么的,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一棵烟吸完,他又点了一棵,许久看看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才叹口气,掂着兔子枪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一连几天赵海生都胆战心惊地缩在家里不敢出来,一有风吹草动的都会尖着耳朵听,心里吓得直打颤,要是有谁进门就会惨白了脸犹犹疑疑地小声问,有事吗?把人家送走才长出一口气,抹一把头上的汗水。这样在家呆了几天也没见卢月荣有什么动静,他更害怕了,这么风平浪静就意味着卢月荣在做重大的准备。开始,他想,要么私了,要么官了。私了就是他赔情道歉外加赔钱。赔情他不怕,这不要本钱,人家要多少他就能给多少,即便跪下来给卢月荣磕头他也不会犹豫的;赔钱也应该,毕竟和人家发生了关系,哪有不给钱的道理?问题是赔多少?他要借债是肯定的。他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到谁家借钱,怎么给借钱找理由,借多少。不管多少,他心里还是很安定的,大不了出去好好打两年工。要是这样结果的话还不算坏。然而卢月荣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刚刚安定的心陡地狂跳起来。看样子卢月荣是要跟他官了了!这就糟了,丢人不说,他得好几年大狱蹲!一想到这他的头就轰轰地痛起来,像一块浇了水的生石灰,冒着烟膨大着,一会儿就会四分五裂直至化为一堆粉末。他想过逃,可也知道是逃不掉的,反而会多判几年,要不就去自首,可一想到会蹲大狱腿就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有等待着。后来,还是不见卢月荣有什么动静,他就觉得事情不妙,说不定卢月荣跟娘家人说了,娘家人正想法子对付他,这样的话就不单是赔情道歉和赔钱就能了的了,要他一条胳臂一条腿甚或一条命都是有可能的。以前凶杀案不是没发生过,虽然都是因为钱,现在难保卢月荣不会为了受到侮辱而杀他。他吓坏了,立刻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只熬了一天,他就去了卢月荣家。

    他是晚上到卢月荣家去的。

    冬天天黑得早,卢月荣吃完了饭正要坐进被窝里搂着孩子看电视,听见铁皮的院门轻轻地响了几下,问,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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