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济,也该赔礼请罪。
下了课,李奉渊在位置上坐着看书,杨修禅搬凳子凑过去,问他:“你知道姝儿妹妹喜欢什么吗?”
李奉渊没答,而是淡淡道:“问这做什么?”
杨修禅道:“姝儿妹妹的狸奴是在我家的学堂受的伤,我总要陪礼以示歉意。”
他看着李奉渊:“你同我说说,姝儿妹妹有什么喜好。”
李奉渊翻了页手里的书,只道了一个字:“猫。”
杨修禅喉咙一哽,苦巴巴地看着李奉渊。若非李奉渊神色如常,他都要觉得李奉渊是故意噎他。
杨修禅又问:“除了猫呢?”
李奉渊并不了解李姝菀,哪里知道这么多,他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杨修禅叹了口气:“我哪有脸见她。春儿昨日听说姝儿妹妹的猫受了伤,怪罪我没让人照顾好它,说那小猫以后若变成瘸子,便要拿木剑劈断我的腿。”
李奉渊没有亲兄妹,待李姝菀也是冷淡疏离,有时候并不理解杨惊春和杨修禅这对兄妹尊卑颠倒的相处态度。
李奉渊道:“她都翻到你头上了,你也不管?”
“兄妹之间,哪会在乎这些。”杨修禅拍了拍他的肩:“以后等你和姝儿妹妹关系亲近了,情同我和春儿一样的亲兄妹了,你便明白了。”
李奉渊撩起眼皮,淡漠地看着他,杨修禅举手,无奈地改口:“行,行,换个说法。等你以后有了心悦的姑娘,她骑到你头上你还只觉得快乐时,你便懂了。”
李奉渊轻哼一声,显然仍对这说法不以为然。
杨修禅在他这儿问不出话,挪凳子坐了回去,打算找自己的妹妹去打探消息。
这时,李奉渊忽然屈指敲了下桌案,看着杨修禅道:“我记得你上次来时,说想要我那一罐蒙顶茶,拿去为令堂贺寿。”
杨修禅一听,一扫颓唐之态,双目放光道:“你肯舍爱赠我?”
李奉渊从书袋里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青瓷罐:“拿去。”
杨修禅惊喜又诧异,伸手接过,开盖一闻,茶香满溢,的确是上佳的黄芽。
他盖上瓷盖,正要往自己书袋里放,又忽而从惊喜中醒过神来:“姝儿妹妹的猫在我家的学堂受了伤,你还要送我好茶喝。奉渊兄,这是何意啊?”
李奉渊慷慨道:“朋友一场,你为令堂贺寿,我又如何好私藏。”
他说着看了杨修禅一眼,伸出手:“若是不要,便还我。”
杨修禅抱起茶罐跳出三尺远,笑不见眼:“赠我了,怎好拿回去。要的、要的。”
李奉渊慷慨赠茶,杨修禅听了他那“朋友一场”的鬼话后,半点没多想。
放学后,他唯恐李奉渊反悔,抱着瓷罐先走了一步。
李奉渊看他走了,慢吞吞收拾了书册,却没离开学堂,而是去了狸奴的住处。
屋里没旁人,就只有照顾它的奴仆在扫地。
李奉渊进去时,那小东西正趴在碗前喝水。
它依然很怕他,听见李奉渊的脚步声,扭头看来,一身丑杂的乱毛猛然炸成了刺猬,满身防备地盯着他,好似李奉渊是什么以猫为食的洪水猛兽。
李奉渊扫了一眼它住着的这屋子,看见角落里的竹笼,走过去拿到了狸奴面前。
他打开笼子,把狸奴塌上铺着的锦缎铺在了笼中,然后伸手抱起惊恐哈气的狸奴就要往里塞。
那仆从本以为李奉渊和李姝菀一样,只是来看看,却见他一连串动作活似个偷猫贼。
仆从快步走过来,些许忐忑地问道:“李公子,你这是?”
李奉渊面不改色地将猫装进竹笼子,扣上笼盖,平静道:“我已给你们家公子下过聘猫的礼,猫我便带走了。”
那奴仆认识李奉渊,也知李奉渊和杨修禅关系交好,是有些疑虑,但并没怀疑李奉渊的话。
他愣了一下,问:“是大公子吗?下的是什么聘?”
李奉渊拎着竹笼站起来,淡淡道:“一罐好茶。”
说完,便带着猫走了。
040|(40)拥抱
等在学堂门口的刘大看见李奉渊出来时不知道从哪儿提着只笼子,心里有些奇怪。
他牵马走近,低头一看,瞧见笼中畏畏缩缩趴着的竟是李姝菀的狸奴。
他疑惑道:“少爷,这不是小姐的猫吗?”
李奉渊淡淡“嗯”了一声。
刘大见他不说话,心头泛起嘀咕。少爷把怎么把这猫带了出来。
要把猫送走?还是扔了?总不能是突然生出一副好心肠,要将这猫带去医馆让郎中看看伤痛。
刘大接过李奉渊的书袋,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猫,又看了看他。
李奉渊正要上马,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脸上写着四个字:有事说事。
李奉渊要带这猫去做些什么刘大自知无权过问,他摸了摸鼻子,只能委婉问:“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
他一连问出两个蠢问题,李奉渊似是觉得他喝过酒昏了头,又看了他一眼,观他神色如常,这才道:“回府。”
刘大听见这话,倏然睁大了眼:“少爷要带把这猫带回府去?”
在他看来,当初书房失火,李奉渊没把这打死都算心软了。
李奉渊反问:“那不然扔了?”
他说完这话,不由自主想起若当真丢了这猫带来的后果,紧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哭得无声无息如梨花带雨的脸。
嘴巴轻轻抿着,眼泪聚在眼眶里,要忍到不能忍了才滚出来,一滴滴似海珠。
李奉渊自己是打断牙混血吞的硬性子,也不喜旁人窝窝囊囊地哭。
他浅皱了下眉头,心头忽然有些烦躁。他将李姝菀的哭相从脑中摒弃,一踩马镫翻身上了马。
他单手提笼,单手持缰,低头看了眼笼中惊怯望着四周的猫,对它道了声:“坐稳了。”
随后一夹马肚,胯下骏马如箭飞驰而出。
学堂外的路静,行人寥寥,马跑得也快。
那狸奴在笼中颠簸,起初还有精神冲头顶的李奉渊恐吓低叫。
到了闹市之中,李奉渊放缓了速度,它便只敢蜷紧了尾巴贴在靠着他身体的那片笼壁上,或是因为害怕路上窜涌的人潮,叫声竟变得格外柔软。
“喵——喵——”
颇有一种向李奉渊示弱的意味。
它母亲死得早,被李瑛捡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关在李姝菀的东厢,没见过多少人潮涌动的大场面。
以前便是见人,也只是穿行在一双双高矮的靴鞋旁,何曾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望见过一颗颗长着乌发的圆脑袋。
它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一小块乱糟糟的皮毛从竹棍缝中挤出来,贴着李奉渊的身体,透过衣裳能感受到些微的暖意。
李奉渊低头看了它一眼,忽然大约明白李姝菀为何这如此在意这小东西。
若是粘人乖顺,不吵不闹,也的确有几分可爱。
回了府,李奉渊本想让宋静把这猫给李姝菀,但回栖云院的路上没见着宋静,便自己提到了院中。
李姝菀已用过膳,刚洗漱罢,正准备上床小睡一会儿。
李奉渊见东厢的门半关半开,里面熄了烛火,猜到李姝菀或许在休息。
正打算将笼子放在门中便作罢,忽然晃眼一看,又瞧见东厢的窗户上有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他未多思索,直接走过去,抬手叩响了窗台。
不轻不重,三声。咚咚咚。
桃青正为李姝菀解梳发髻,忽然听见声响,抬头一瞧,窗户上不知何时现出道人影来。
虽是白日,也吓得主仆两一个激灵。
桃青以为是府内的仆从,敛眉肃声道:“有门不进谁在外敲窗?如此不懂规矩?”
她说着抬高窗户一看,先瞧见的是李奉渊的青蓝锦袍,腰上挂着一只荷包。
待窗户往上支得足够高,便见李奉渊静静站在窗外。
桃青哪想过外面站着的人会是李奉渊,怔愣一瞬后,吓得背上立马浮出一层薄汗,认错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是少爷在叩窗。”
她上回犯过一次错,如今见了李奉渊很有些怕他。李奉渊看她吓得不轻,淡淡道了声“无妨”。
李姝菀亦很是意外,呆呆瞧着李奉渊,而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拆开的长发。
分明是李奉渊叩了她的窗,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失仪,有些尴尬地抓着自己一缕头发,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青丝如瀑,垂在她肩侧胸前。房中光暗,李奉渊又挡了她的光,此刻他垂眸看着她,觉得她瘦小得似个因饥寒而死的小女鬼。
李奉渊正要说话,笼子里的猫似乎听出了李姝菀的声音,开口柔柔叫了一声:“喵——”
李姝菀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可下一刻,就见李奉渊变戏法似的提起竹笼,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你的猫。”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此刻在李姝菀耳中,却如菩萨祥音。
李姝菀呆呆看了看笼子里的猫,又呆呆看向李奉渊,傻了似的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忽然一点点红了。
李奉渊没理会她这笨模样,开口道:“猫已经带了回来,以后夜里无紧要事,不可出府。便是有要紧事要出去,也得问过我的意。还有,无论何时,只要出府,需得让刘二跟着,不可支走他。”
他背着手,似个小老头子语气平静又严肃地念叨了几句,说完却半晌都没听见李姝菀应声。
他敛眉又道:“听清了吗?”
李姝菀没说话,双脚忽然踩上凳子,上身探出窗户,伸出一只手朝他抱了上来。
李奉渊全无防备,见她伸出手,下意识想推开她,可望了一眼她背后的桌沿,又硬生生停住了手。
任由李姝菀将他抱了个满满当当。
扑上来的风吹扬起他的头发,带着一股春意迎面的暖。
这是自从洛风鸢离世之后,李奉渊得到的第一个拥抱。
柔软温热的身躯靠在李奉渊身上,就像那笼中的猫一样。只是这感受更清楚,更暖和,也更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李奉渊切切实实地因这拥抱怔了片刻,以至于他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扯开环在腰上的手。
桃青看着眼前这一幕,亦是惊讶得张开了嘴。
李姝菀一手抱着笼子,一手环着他,或许是因为感激,又或只是单纯的高兴,声音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哭腔:“谢谢哥哥。”
李奉渊没说话,他拧起眉头,不太自然地扯开她的手,也没看她,直接转过身走了。
041|(41)孤独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今年的冬天,梅花依旧傲立枝梢,大雪盖地,和去年一样的冷。
李姝菀每日往返在学堂与将军府之间,不知不觉,日子似水流去,又到了一年除夕。
学堂放假后,李姝菀和杨惊春常书信往来。除夕一早,李姝菀又收到杨惊春托人送来的信。
她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原是杨惊春邀她今晚去逛除夕夜市。
“……晚上可好玩了!舞狮驯兽、烟火炮竹,去年还有歌姬游船献曲……”
杨惊春像是怕她不肯来,半张纸里写满了趣味儿,李姝菀逐字读过,仿佛见了杨惊春兴奋落笔书信时的模样。
信最后写着:“莞菀,若愿同游,请快快回信,我夜里驾车来接你。”
信末画了一只小人甩鞭驾车的小画,很是可爱。
李姝菀浅浅勾起嘴角,可忽而她又收了笑意,透过窗户,有些忐忑地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狸奴见她呆坐着不动,缓步走过来,跳上她的膝盖,用脑袋顶着她的肚子,轻轻“喵”了一声。
李姝菀放下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小声问它:“百岁,你觉得哥哥会同意我出门吗?”
除夕夜市万人空巷,鱼龙混杂,虽有金吾卫巡街,可也并非绝对安全。
李奉渊不许她夜里出府,李姝菀若今晚想出去,需征得李奉渊的同意。
李姝菀想了想,将杨惊春送来的信压在砚下,穿上斗篷,揣着袖炉往李奉渊的书房去了。
柳素和桃青围着炉子在做冬袖,看见李姝菀往门外去,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来,问道:“小姐要出门吗?”
李姝菀系紧了斗篷,道:“我去书房同哥哥说事,一会儿就回。不必跟着我。”
东厢到书房就几步路的距离,柳素和桃青坐了回去,应道:“好。”
书房里炉火烧得暖,窗户关着,开了小半扇门透风。
李姝菀站在门口,没贸然进去,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门框,喊道:“哥哥。”
冷风肆意朝着书房里灌,门后应该有东西挡着,风吹不动。李姝菀不比门板,才出门片刻,便被雪风冻得打了个激灵。
她戴上斗篷的帽子,站了会儿,没听见书房里有声音传出来。
李姝菀又抬手敲了敲门,稍微提高了声音:“哥哥,是我,我能进来吗?”
可还是没听见回答。
莫不是不在?李姝菀心生疑惑。
可李奉渊素来用功,这个时辰不是在书房,还能是在哪呢?
正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细微的踏雪声,李姝菀转过身,瞧见李奉渊正穿过雪幕从院外回来。
大雪如柳絮,徐徐飘落在他身上。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外裳,化开的雪打湿了衣裳,肩头洇开了一片水色,看一眼都觉得冷。
他一向忍得冻,也一向不爱撑伞避雪,李姝菀微蹙了下眉,取了靠在书房墙边的伞,淋着雪朝他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才撑开,油纸伞高高举起,如一片游来的低云挡在了李奉渊头顶。
近一年的时间,兄妹两都长高了一些。可少年长势猛如春竹,冲得快,李姝菀一只手拿着袖炉,单手举伞罩着他很是吃力。
窄厚的衣袖顺着她的手臂自然往下滑去,露出一小段纤细的手腕,有点抖,不知道是因承不住伞的重量还是冻的。
手抖,伞也抖。李奉渊从她手里抽出伞,稳稳撑在了二人头上。
他道:“几步路,何必跑过来,能受多少雪。”
李姝菀没有吭声,估计下次见着他淋雪,还是会跑过来为他撑一把伞。
自李奉渊把李姝菀的狸奴从学堂带回来府中,兄妹两的关系渐渐有所缓和。
但坚冰难除,隔阂难消,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很不明显,只有从李奉渊说话时不比从前冷硬的语气中能窥见一二。
李奉渊抬腿往西厢走,李姝菀也小跑着跟上去。
她动了动鼻子,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烧纸味,意识到他是去了祠堂。
她记得她来府里的第一日,李奉渊便是在祠堂跪拜洛风鸢。
李姝菀想着,微微偏头偷偷看他,却并没见他脸上有多悲戚的神色。
又或者,悲伤与内敛本就是他的底色。
李奉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了她一眼,问道:“找我有事?”
李姝菀点点头,可忽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正难过,她总不好闹着要夜里同杨惊春去外面玩。
她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凉意,将手里的袖炉递给他,李奉渊道:“不用,自己拿着。”
李姝菀于是又收了回来,掌心紧紧捂着,将小小一只圆鼓鼓的滚来转去在手里烤。
白雪落在伞面,化成水滴下来,掉入脚边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