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劝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半掩着的门便从外面推开了。
李奉渊携风裹雪入门,在看见床上的李姝菀后,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李姝菀倾身,愣愣看着他,像是没想到他会来,迷糊的思绪在看见他后也终于清醒了两分。
李奉渊看了眼柳素手里端着的汤药,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接过药碗,坐在床边,同柳素道:“出去吧。”
柳素应声退下:“是。”
李奉渊看着床上烧得脸热唇燥的李姝菀,紧紧皱了下眉头。
这些年,他将她养得很好,李姝菀几乎没怎么病过,病成这样更是头一回,看人的目光都是虚的。
李奉渊摸了下她的额头,察觉那滚烫的温度后,眉心拧得更深。
李姝菀喃喃唤他:“哥哥?”
“嗯,是我。”他舀了一勺子药喂到李姝菀嘴边:“张嘴。”
李姝菀看看他,又垂眸看看了面前的药,倒是意外的听话,低头便喝了。
药很苦,润过干涩的喉咙,李姝菀眼睛忽而有些热。李奉渊看不见她的表情,又送了一勺过去。
喝罢半碗,李姝菀突然低低道:“方才醒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李奉渊握勺的手一顿,沉默片刻,道:“后日。”
他语气平静,李姝菀却听得鼻子一酸,一滴豆大的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落在了勺中。
黑色的药汁溅出几点,洒在床面上。
冬风传过窗缝涌入房内,李姝菀忍着哭声问:“真的不能带我去吗?”
李奉渊没答,只是将药一勺接一勺喂到她唇边。
李姝菀知道了答案,便也没再问。她低着头,安静地喝着苦涩的药。
李奉渊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受到,在他握着勺子将药递到她面前时,一滴滴砸在手背上的眼泪。
滚烫,炙热。
就像一滴滴鲜热的血。
072|(72)离别
护送李瑛尸骨回京的人乃李瑛的副将,周荣。此番李奉渊便是随他一同前往西北。
李奉渊与周荣约在城门口相见。离别之日,杨修禅与杨惊春也来为李奉渊送行。
天地间雪飘如絮,一如当初李瑛离京之时。
府门上,“将军府”的牌匾已经取下,新挂的牌匾上刻着“安远侯府”四个字。
新匾浓墨,白穗帐绕挂在匾上,衬得字漆黑油亮,墨汁似要从牌匾上阴刻的笔画中流出来。
李姝菀的病还没好透,她披氅戴帽,脖颈间围着一条纯白色的狐毛拥项。巴掌大的脸露在外面,唇色有些苍白。
她站在阶下,看着背对她整理马鞍的李奉渊,脸上没有一丝笑。就连素日开怀爽朗的杨修禅也在此刻敛了笑意。
杨修禅知李奉渊心中的抱负,他想跟随其父的脚步投军从戎平定西北。杨修禅也希望李奉渊有朝一日能披甲上阵,一展宏图,但怎么也没想过是在此番悲伤的境遇下。
杨修禅吸了口寒气,上前将一块用黑布严实包裹着的护心镜交给李奉渊:“这是爷爷让我交给你的。这门护心镜受千锤百炼,曾随他出入敌军之中,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际,愿在战场上能护你周全。”
李奉渊伸手接过,拱手道:“替我谢过师父。”
杨修禅应下,又拿出一只灌满烈酒的酒袋递给李奉渊:“这是我从我爹的酒库里偷偷翻出来的老酒,我尝了一口,辛辣如火。此路吃雪饮风,路艰难行,你带着,暖一暖身。”
李奉渊没有推辞,也接了过来。
杨修禅神色严肃地看着李奉渊,沉声道:“战场刀剑无眼,李兄千万保重。”
李奉渊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不放心地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姝菀。
她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明明眼里没有泪,可发红的眼眶却叫人觉得她在无声地哭。
李奉渊将酒囊挂在马鞍上,上前抱住杨修禅,在他耳侧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曾经你说你视菀菀如亲妹,我信你。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她哥哥。生辰寿宴,嫁人生子,你都要为她坐镇。”
杨修禅听得这话,心头猛然一震。他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万话都显得苍白。最后只是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
李奉渊拍了拍他的背,松开了手。
杨惊春不知道李奉渊和杨修禅说了什么,只见自己哥哥红了眼眶,背过了身。
杨惊春不舍地看着李奉渊,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平安符。
她要哭不哭地将平安符递给李奉渊:“奉渊哥哥,这是我之前和娘去寺里求来的平安符,你要好好带在身上。”
李姝菀这些日哭够了,此刻眼里无泪。杨惊春却忍不住,说着说着嘴巴一瘪,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多谢。”李奉渊轻声道。
他将平安符塞在胸前,蹲下来看着杨惊春,嘱托道:“你是菀菀最好的朋友,我不在时,就把她交给你了。”
杨惊春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我晓得的,你、呜、你不要担心。”
李奉渊摸了摸她的头,站起了身。
他离开后,李姝菀上有太子相护,左右有杨家兄妹相伴。如此,他才可以放心地去西北。
可即便他为李姝菀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他看向李姝菀红着眼望着他时,愧疚之情仍如丝网缚在心头。
如今,他也成了他“抛妻弃子”的父亲。
风雪灌入肺腑,冷得发寒。兄妹二人在这雪中相顾无言,好像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李奉渊走过去,伸手替李姝菀拢了拢身上的毛氅,用拇指轻轻抚了下她冰凉的脸。
“我走了。”他说,随后下定决心般收回手,翻身上了马。
李奉渊曾经怨过李瑛,恨他将自己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将军府,恨他离别时只有短短几句叮嘱,好似无话可说。
可当如今李奉渊站在李瑛的位置上撑起这个家,在离别时望着马下不舍看着他的人,才终于明白当初李他的父亲每一次离家时是何心境。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如何开口,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不能兑现的允诺,就连一句简单的“等我回来”都有千斤之重。
此一去,不知多少年能回。
又或者他会如他的父亲一样,再也回不来。
李奉渊握着缰绳,深深看了李姝菀一眼,而后收回了视线。
李姝菀知道他就要离开,睫毛一颤,眼泪倏然流了下来。她动了动唇瓣,像是没了力气,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没有听见。
他握着缰绳,朝着风雪中驰去。马蹄跑动起来,片刻便离出数十步远。
泪水模糊了视线,李姝菀望着李奉渊越来越远的背影,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余音绕过长街,消散在风雪中。
马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
在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里,那道离开的身影一次都没有回头。
073|(73)担子
李姝菀今年才十二岁,而在这十二年里,她却似乎一直在经历离别。
襁褓中时,她被生母遗弃在医馆门口。
七岁那年,她随李瑛离开寿安堂,来到了只在他人口中听过的都城。
之后她过上了从未奢想过的快乐日子,天真以为可以和李奉渊长久相伴。
而如今,李奉渊也抛下她去了西北。
李奉渊离开后,无人敢在李姝菀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成为了某种禁忌。
府内的下人眼睁睁看着她们明媚活泼的小姐失去朝气,变得沉默寡言。
人人可怜她,却也比以往更加敬畏,因为李姝菀如今就是这府内唯一的天。
一如曾经掌家的李奉渊。
夜雪覆了高檐,宋静披着厚实的绒氅,提着盏孤灯,独自穿过夜色来到了栖云院。
冬日天黑得早,傍晚时,雪好不容易停了,然而天气却似比昨夜更冷。短短几步路,宋静已冻得喉咙发痒,咳了好几声。
他呼出口寒气,拢紧了灌风的衣襟。
明日便是除夕,新年将至,宋静方才收到杨府的来信,邀李姝菀明日除夕夜游,一同过年。宋静特意来询一询李姝菀的意。
府中如今清冷不少,宋静希望李姝菀能和好友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切莫如从前的李奉渊常常窝在府内,久而久之,容易失了生气。
到了东厢,宋静在门口跺了跺脚底粘着的细雪,才迈步进门。
房中暖热,主仆几人正围炉煮茶。李姝菀抱着百岁坐在一旁,看柳素给它做小衣裳。
她比宋静想象中要坚强许多,李奉渊走后,她便没再哭过,只是也不爱笑了。面色总是很静,像从前的李奉渊。
狸奴今年也有五岁了,性子温和了不少,像个小大人。入了冬后,最爱做的事便是赖在李姝菀身上取暖。
李姝菀看宋静来了,让侍女搬来凳子给他。
宋静谢过,也围在炉边坐下。
炉火一烤,身上附着的寒气也跟着翻涌,宋静喉咙又发起痒,他没忍住,背过身咳了两声。
李姝菀看他咳得耳红,同桃青道:“桃青姐姐,倒盏茶给宋叔吧。”
桃青应好,提起炉上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给宋静:“宋管事,请用茶。”
炉上的茶烧得滚沸,宋静接过,粗糙的掌心很快被茶盏熨烫得暖热。
年纪大了,不怕烫,他轻轻吹了吹,入口一尝,辛辣至极,是祛寒的糖姜茶。
一股暖流从喉咙灌进身体,流经四肢百骸,宋静被辣味激得皱了皱眉头,却没停,又吹了吹,又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都发起热。
李姝菀看着他眼角树皮般的皱纹,轻声道:“天寒,宋叔千万要注重身体,切莫再病倒了。”
宋静听她细声关心,一时有些恍惚,抬起老眼望向了她。
仿佛昨日面前的人还在李瑛怀里腼腆叫他宋叔的人,今日突然就长大了。
宋静将茶盏放下,缓声道:“多谢小姐挂念,小姐也要保重身体,。”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杨府写来的信,提起来意:“这是杨少爷方才派人送来的,邀小姐明日出门一道游玩。”
每年除夕,杨修禅与杨惊春都要来邀李姝菀和李奉渊游闹市,李姝菀和李奉渊也年年都应邀。
李姝菀伸手接过信,却没拆开,又放在了桌上:“待会儿我书一封回信,宋叔您明日差人送去杨府吧。”
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狸奴,道:“今年不去了。明日我要下江南。”
宋静愣了愣:“明日?这……之前并未听小姐提起过,会不会太急?”
既要出远门,随行的侍卫、路上的衣物用具,少不了要好生安排妥当。匆匆忙忙,恐有所纰漏。
宋静忙问:“小姐为何突然急着去江南?”
李姝菀道:“哥哥曾说今年带我去江南见老夫人,陪老夫人过年。他虽不在,但既已应承了老夫人,便要守信才是。”
她语气慢条斯理,似已经做好了打算。而宋静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是有这一茬。
李姝菀继续道:“之前因病耽搁了些时日,本就赶不上了,如今病好了,就不好再耽搁了。”
宋静不放心李姝菀独自前去,他道:“老奴陪您一起去吧。”
李姝菀摇头:“府内的事您得看着。”
宋静叹了口气。他想劝一劝李姝菀,等开了春,路好走些才出发,可一看她平静的神色,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
他道:“那老奴待会儿就去安排,您此去江南,何时归呢?”
要在江南呆多久,全看老夫人的心意。若她得老夫人喜欢,或许就呆久一些,若老夫人不喜欢,说不定呆上一两日便要回来。
李姝菀缓缓道:“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忽然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李奉渊离开前问他何时会回来?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回答她:不知道。
李姝菀心头忽而有些苦涩,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她轻轻抿了下唇,同宋静道:“若我在江南时哥哥写了信回来,劳宋叔定要差信得过的人将信送来江南。”
宋静连连点头:“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聊罢正事,宋静还要安排李姝菀去江南的一行事宜,没多留。
他喝了茶,便离开了东厢。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静静抱着猫坐在炉边的李姝菀。
她垂着眼,明亮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容,宋静只觉得她还是个需要庇佑的孩子,可偏偏,她肩上已压着看不见的担子。
少爷十二岁时,小姐入府,伴了他五年。
如今小姐十二岁了,不知又有谁来伴她度过今后这五年。
宋静轻叹一声,提着灯,如来时一样,踩着雪,安静地离开了。
074|(74)自己的路
李姝菀到达江南时,刚过元宵。
洛佩是洛风鸢的娘亲,说来和李姝菀之间并无亲故。正妻的娘家人与不入眼的庶女,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生疏关系。
二人之间,全因有个李奉渊联系着。
是以李姝菀此番来看望洛佩,心里其实有几分忐忑。
李姝菀听李奉渊提起过洛佩,知她独断惠明,非寻常深居宅院的女子,在江南有自己的产业,是经商的能手。
李姝菀心中敬佩,也越是担心自己粗笨惹她不喜。
她入了洛府,一进门见到洛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晚辈李姝菀,见过老夫人”。
李瑛丧期未过,李姝菀穿得素净。未着锦衣金钗,也未戴玉挂镯,乌黑白肤,整个人水灵灵的,一看便知是个守礼明理的好姑娘。
洛佩看着面前低眉垂目的李姝菀,起身迎了上来,热络地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道:“姝菀,真是好名字,你若不嫌,我便叫你一声姝儿,可好?”
李姝菀自是应好。
洛佩察觉李姝菀的手一股凉意,让人将自己的手炉拿来塞给了她,和蔼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累着了,我已让人将水行苑收拾了出来,待会儿用了膳,便早些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就找管事的张平,当在自己家一般自在,千万别拘谨。”
她态度和善非常,并不似李奉渊所说的那般面冷心热,不好亲近。李姝菀有些意外。
她看着洛佩脸上横生的皱纹,浅浅勾起一个笑:“谢老夫人关心,我记下了。”
洛佩拉着她坐下,询问道:“今年几岁了?”
李姝菀恭顺道:“过完春,便十三了。”
洛佩道:“真是春花一般的年纪。不过比我想象中看着要小些。”
李姝菀幼时吃了几年苦头,身子骨比寻常姑娘更娇小,洛佩道:“你哥哥人高马大,你怎么瞧着这样瘦小,是不是平日吃得不好?”
李姝菀忙道:“饭菜可口,吃得好的。”
洛佩摇头:“我知你哥哥,吃食简单,不喜奢侈。你跟着他吃饭,一顿桌上怕都没有十个菜。他那南蛮子的体格,多半是承了他父亲。”
说起李瑛,李姝菀垂下眼眸,没有接话。
洛佩也轻叹了口气。
她曾道李瑛并非良婿,怨李瑛薄待了她的女儿。然而在李瑛征战病亡后,那对他的陈年的厌与恨忽然就随他的死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敬佩与惋惜。
她失了女儿,知一个人过的日子是如何孤寂,看着还是个小姑娘的李姝菀,想起自己那已去西北的亲外孙,只觉得心疼。
怎么她们家的孩子,这辈子就过得如此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