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隔着帕子诊了诊脉象,又问了几句李姝菀的作息膳食。
李姝菀没有开口,泽兰都一一答了。
郎中收回手,道:“无碍,只是小姐夜里未进食又突然饮了酒,胃脏受了刺激导致呕吐。喝少许温水,等好些了用些清淡的小粥,休息会儿就好了。”
医者仁心,郎中收回脉枕,又多叮嘱了几句:“烈酒烧胃,小姐脾虚胃弱,应当少饮,最好点滴勿用。”
李姝菀没睁眼,低声开口:“有劳。”
郎中垂首恭敬道:“不敢,分内之事。”
桃青出门送郎中离开,柳素扶着李姝菀进了内室更衣。
李姝菀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妆镜前,柳素替她摘去头上发饰,轻轻取下戴了一天的耳坠子。
她偏头看着李姝菀薄软的耳垂,心疼道:“这坠子重,小姐的耳朵都扯红了。”
李姝菀伸手摸了摸有些疼的耳洞,垂眸一看,指肚上有一点鲜红的血色。
她没在意,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帕子,轻轻擦去了面上的妆容。
铅华洗去,方才还几分艳丽的面容立马变得素净淡雅。
雪肤乌眉,秋眸似水,宛若云上仙。只是原本润红的唇色此时有几分苍白,仿若气色不足的久病之人。
李姝菀擦净脸,又从妆奁里拿出核桃大的一小罐桃红色的唇脂。她用手指蘸了一些,点在唇上正在抹开。
但这时,李姝菀看着镜中自己粉白的唇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换了另一小罐颜色浅淡的唇脂。
抹上后,唇仅仅润了些,气血瞧着还是不好。
这时,桃青推门从外间进来,问李姝菀:“小姐,厨房在做肉粥,派了人来问您想配什么小菜吃。”
李姝菀放下小瓷罐,轻声道:“不吃,让他们不必忙活了。”
柳素正替她梳着长发,闻言劝道:“小姐多少吃一些吧,方才郎中还说要用些清淡的粥食才好。”
李姝菀摇头:“不想吃,没什么胃口。”
从前的李姝菀还听二人的劝,如今说一不二,很少有人能劝动她。
桃青知她现在的脾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门回话去了。
李姝菀走后,李奉渊和祁伯璟聊过一阵,便也匆匆离了宴。
他回到府中时,天上月色正圆。
宋静顾着李姝菀,刚忙活完,手底下的人便来禀报说李奉渊已经回来了,眼下回栖云院去了。
宋静五年没见李奉渊,闻言大喜,匆匆往栖云院赶,但他腿脚慢了一步,刚进院,就看见李奉渊推开东厢的门进去了。
二人如今都已不是孩子,半夜还互窜房门实有些不妥。
宋静一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看了看黑漆漆的西厢,回头问执灯跟在自己身边的仆从:“方才进小姐房门的可是侯爷?”
仆从也不确定:“瞧着像是。”
宋静正准备上前去,忽然又见那东厢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宋静又是一愣,那仆从问:“管事,还去吗?”
宋静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想了想,领着仆从往西厢去:“算了,不急,去西厢等吧。”
李奉渊进门时,李姝菀已经歇下了。柳素和桃青宿在外间,刚准备熄灯李奉渊就推门进来了。
二人在宴上没见到李奉渊,此刻看着突然进门的李奉渊,像是已有些不认得如今的他,呆站在看了他片刻。
李奉渊倒是很快认出了二人,他问道:“小姐呢?”
他的声音和当年也不再一样,听着更沉了。
柳素和桃青听他开口,这才回过神,福身行礼,回道:“侯爷,小姐已经睡了。”
这话有赶人之意,叫他不要打扰李姝菀休息。可李奉渊像是没听出来,腰上挎着剑就进了内间。
今夜月色大好,李姝菀未落床帐,睁眼便能看见透窗而入的月光。
李奉渊一进门,也能看见床上躺着的李姝菀。月光照在床畔,似笼了层淡淡的清雾。
李奉渊抬步走过去,立在了她的床塌边。
或许是在睡梦中听见了脚步声,李姝菀缓缓睁开了眼。
床前月光被李奉渊高大的身躯挡了大半,皎皎月光在他的背后烙下一圈月白的淡光,却没能掩去他身上半分杀伐之气。
李姝菀似乎并不意外李奉渊会半夜前来,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像知道自己一睁眼他就会出现在这里。
四下安静,李奉渊站在她床边,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面上的睡态散去,确定她已完全清醒过来。
他认真注视着她漂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欣喜,也没有思念,明明她已经清醒,可她看他的眼神却仍和在宴会上时一样。
李奉渊握着剑柄,缓缓皱起了眉头。
那人。他又想起她在宴上是如何称谓他。
良久,李奉渊终于开口,他沉着声音,低声问李姝菀在宴会上说过的那句话:“太子是哥哥,那我是什么?”
(95)温柔
(95)温柔
李奉渊骑马而归,身上寒气深重,李姝菀搭在被子外的手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意。
他背对月光,看着她的眼眸深得辨不明情绪。因常年坐镇军中,他周身的威严叫人有些不敢直面,可李姝菀并不怕他。
她看着等着她答复的李奉渊,缓缓撑坐了起来,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将军。”
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足够李奉渊听得清清楚楚。
称太子为兄,称他为职。冷冷淡淡的一声“将军”,仿佛是故意要激怒他。
李奉渊的眉头果然皱得更深,心中的郁气几乎摆在脸上。
可李姝菀想象中的、或许会更严厉的质问并没有发生。
粗糙的指腹搓磨过剑柄上的硬纹,李奉渊忽然屈膝蹲下来,以微微仰视的角度看向靠坐在床头的李姝菀。
深沉的目光扫过她柔静的眉眼,他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放轻了声音问她:“在生我的气?”
西北的风沙磨砺出了男人一身硬骨,而对几千里外的人的长久思念亦养出了男人柔情似水的一面。
这是李姝菀从未见过的李奉渊。
从前的李奉渊不会这样蹲下来,以如此柔和的语气仰望着她说话。
他的语气总淡然得很,听不出多少起伏。
不像现在,仅仅是一句话都让人觉得温柔。
月光自上而下落在他仰着的半张侧脸上,李姝菀有些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睫毛随之轻颤,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
她情愿他冷漠以对,叫她能毫无愧疚地把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刺进他胸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
绸缎般的乌发披落在肩侧,清水般的皎皎月光里,李奉渊看见她光洁柔软的耳垂上有一点星子般的红,像是干涸的血。
他松开剑,伸出手轻捏住她的耳垂。些微的刺痛传来,李姝菀下意识抓着他捏着自己耳朵的手,转回了头。
他没有沐浴更衣,回来便进了他的闺房,李姝菀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酒气。
很淡,不及她回家时自己衣裳上沾染的酒味重。
或许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外行了一日,衣衫染尘,所以李奉渊才没有贸然坐在她的床沿上。
李姝菀垂眸看着蹲着的他,拉下了他的手,不过李奉渊却又握了上来。
他的衣裳是凉的,掌心却很热。
他如从前那般将她的手包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又问她:“为什么生气?气到连哥哥都不愿意叫。”
他五年来没有回来过一次,没有寄回过一封家书,带给她一句问候。他行事那样绝情,竟问这种话。
李姝菀挣扎着想抽出手,李奉渊却不让,他牢牢握着她,开口道:“这辈子都不打算认我了?”
李姝菀没有回答。
她蹙眉看着他,索性直接开始赶人:“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将军回去吧。”
李奉渊没动:“叫声哥哥我就走。”
堂堂大将军,蹲在自己妹妹的床前像个流氓头子一样威胁着她喊人,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李姝菀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奉渊表情认真,大有今天晚上若不能从她嘴里听见这一声哥哥,便在她房间里守一整夜的架势。
李姝菀不想叫,她任他拉着一只手,负气地自顾自躺下来,背过了身去。
李奉渊怕她扭着手,松开了她,将她的手放进被窝,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就没了动静。
李姝菀睁眼看着里侧的床架,身后没有声音传来。
但她知道他在,就站在床边看着自己。
她抓着身下的床单,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昏暗夜色的遮掩下喊出了那个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称呼:“……哥哥。”
不甘不愿,又仿佛终于如愿以偿。
(96)笑意
(96)笑意
哥哥。
轻细的两个字传到身后人的耳朵里,李姝菀听见李奉渊似乎笑了一声。
声音很低,如拂耳而过的微风,一瞬间便散了,她并不确定。
房内光影浮动,李奉渊得了这声“哥哥”,拿起桌上的灯盏,看着床上李姝菀背对他的纤细身影,开口道:“好好休息,我走了。”
李姝菀没有应声。
李奉渊说完,便如来时一样,悄声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床上一直没动的人才慢慢转过身。
李姝菀抬眸看向李奉渊离开的方向,却发现他仍站在门口,根本没走,仿佛就等着她回头。
李姝菀愣了一下,猝不及防与他对上了目光。
李奉渊见她回身,浅浅勾起了唇角。
但他像是又担心李姝菀因此生气,低下了头,可手中的光亮照在他脸上,那唇边的笑意仍遮挡不住。
这一回,李姝菀将他脸上的笑看得清清楚楚。
她红着耳朵别过视线,抬手“啪”一下狠狠打落了床帐。
李奉渊抬头看去,见床帐轻晃,只瞧得见半张床尾。
他并没戳穿她别扭的心思,拿着灯盏,终于出了东厢。
西厢外,宋静还在等李奉渊。
宋静年纪大了,立在门口,等得都快站着睡着。
一旁的仆从看见李奉渊从东厢出来,忙叫醒宋静:“管事,侯爷出来了。
宋静睁开困倦的眼,看着月色下穿庭而来的李奉渊,先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色,随后眼眶一下子便湿了。
李奉渊走近,站在宋静面前,目光扫过他的白发,拱手道:“宋叔,这些年府中多亏你了。”
宋静哪敢受他的礼,忙伸手扶他,含泪道:“都是老奴应该做的。况且小姐如今长大了,府中的担子如今都是她在挑,老奴没出多少力。”
他上上下下将李奉渊打量了一圈,见他没缺胳膊少腿儿,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抹笑:“高了,也壮了。”
他说着,让开路,连忙迎李奉渊进门:“老奴叫人备了水,您待会儿洗个热水澡,去去一路上的风尘。”
进了屋子,光线骤然明亮起来,宋静说着,目光忽然瞥见李奉渊脖颈上那道半遮在衣领下的长疤。
他怔怔看了两眼,抬袖抹泪,心疼道:“这些年,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李奉渊解下佩剑放在桌上,淡淡道:“都过去了。”
东厢的灯再度灭了,宋静闻到李奉渊身上的酒气,猜到他在宴上没吃多少东西,问他:“厨房备着夜膳,您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李奉渊道:“不必。”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问宋静:“小姐在府中吃得不好?”
宋静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回道:“吃得好,不过小姐一贯胃口小,所以看着纤瘦些。”
说起李姝菀,宋静恨不得把这些年关于她的事全告诉李奉渊。他接着道:“不过到了年底盘账的时候,小姐一旦忙起来,有时候便顾不得用膳,胃也因此有些毛病。今夜回来时,因饮了酒,还吐了。”
宋静回罢,这才问李奉渊道:“侯爷怎么突然这么问。”
李奉渊想起李姝菀那淡得没什么血色的唇和握起来细瘦如笔杆的手指,有些担忧:“她看着脸色不好,让厨房每日做些补气养胃的东西送到东厢去。”
宋静点头应下:“好。”
主仆二人又坐着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夜就深了,宋静怕扰着李奉渊休息,便起身告退。
夜里睡得晚,翌日,李奉渊却起得比从前在家里时还早。
他去祠堂拜见过爹娘,回到西厢时,桌上已经备好饭菜。
东厢的门也已经开了,李奉渊洗净手,坐在桌前,同下人道:“去请小姐来用早膳。”
“是。”
没一会儿,前去东厢请人的侍女便回来了,不过只有她一人。
她低头看着地面,有些紧张地道:“回侯爷,小姐她说这些年一个人用膳用惯了,叫您自己用。”
“……”
还在生气。
李奉渊沉默须臾,问道:“她用过了?”
“应该还没,奴婢过来时瞧见东厢正在上菜。”
李奉渊闻言站起来,道:“将饭菜送到东厢。”
他说着,直接就朝着东厢去了。
她不来,他去也是一样。
(97)早膳
(97)早膳
李奉渊到东厢时,李姝菀刚落座。
她平日在家里一个人用饭,房中也只有一张梨木小圆桌。不大,比李奉渊西厢的那张桌子小了一半多,刚好够她一人用。
李姝菀见李奉渊进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
紧接着,数名侍女跟在他身后端着菜肴进门,放在了李姝菀面前的桌子上。
她桌下,放不下,侍女只好撤去几道相同的菜。
李姝菀抬眸看向李奉渊:“这是做什么?”
李奉渊坦坦荡荡道:“陪你用膳。”
他说着,看了一眼屋内伺候的侍女,侍女会意,忙端来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