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微笑了一下,无奈道:“坐着吧,先把自已擦干。”
楚璠披上毛毯,掌心里握住暖茶,橘黄色的灯笼摆在面前,光芒照耀着小小一角,她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局残棋。
“道长也喜欢下棋吗?”楚璠嘬饮一口茶水,叹道,“我阿兄在皇宫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下棋了。”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时间太过长久,难以消磨。
子微果然道:“不算喜欢。”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银发微湿,衣领稍敞,露出小半流畅的锁骨线条,轮廓清晰,发冠也没有白日完整,因此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不如往常清冷。
子微看到桌上的灯盏,这是他前些日子送的纱灯,没想到她一直带在身旁。灯上画着金鲤渔火,红黄交错,笔触细腻,暗含风骨。
是他少时的东西。
子微掩唇清咳,决定还是先聊正事:“你的血并非不够,血液如同药引,只有疏通之效,不是按剂量来算。”
“这件事急不得。”子微把棋子收回盒中,语气很淡,“你有空在外面蹲着,还不如多看看典籍,修灵筑基。”
楚璠哽了一下,以为子微嫌她不够勤奋,挠挠头,辩解道:“其实我有在努力的……”
她把桌子上的小灯笼抱在怀里,手上捻诀,灯笼里的火芯随着动作,一明一暗,忽闪忽现,谱出独特的节奏。
她才入道两天,天赋不高,能控制焰烛,对常人来说,私下里应该算是勤奋了。
楚璠抱紧灯笼,小声道:“我在外面蹲着,也没有耽误修炼的。”
她倒是真心诚意,子微居然在这话里品出了一丝自豪来。
她低垂着睫,发丝自脸侧流淌,在灯光下泛出莹润光泽。子微无端神思飘忽,想到她刚刚缩在墙角的画面。
满目大雪,还有蹲在角落的少女,斗篷逶迤垂地,冻到手指发青,原以为是在受罪,她自个儿竟然还有些自得其乐。
真倔啊。
子微笑了,道:“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楚璠瞄他两眼,抿唇笑道:“道长没生气了吧?”
子微抬了抬眉,稍显诧异:“你是认为我在夸赞你吗?”
“啊?”楚璠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啊……”
“当然不是……”子微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想了想道,“腕上伤口莫要沾水,把纱布换下来吧。”
其实可以直接耗费灵力帮她愈合的,可是愈了终究要再划,修复好后隔天就要破开,反反复复地疼,那还不如不帮。
楚璠酝酿了一会儿,点点头,把湿掉的白纱褪下去,露出沾着红丝的伤口。
她的动作不够缓,甚至有些粗暴,还未愈的伤口裂开,迅速流下一股血液,腥香散了满屋。
子微觉得她是故意的。
楚璠确实是故意的。她观察着子微的神色,果然看到他睫毛颤了颤,长眉一压,闭上了眼睛。
道长脊背挺拔如松柏,霜发扑了满身,无一丝凌乱,无一毫尘埃。
只是他的眉头在皱。
这血是有用的,或者说,伤害她是有用的。即便他多次转移渴血的目光,在吸血时压抑自已的呼吸。
他总是在控制自已,而楚璠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心里藏着别的念头,若道长解封破障好过一些,她的罪恶欲也可以少一点。
子微忍着食血的念头,想着等她收拾完毕,快点把她赶回去。
可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空旷的房间里,楚璠的声音低柔,却又清晰:
“我幼时在楚国,见过不少人情冷暖。除了阿兄,我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不瞒您说,一开始在路上听闻您仁德名声在外,我是不太相信的。”
子微觉得那鲜血味儿更加浓了些。
楚璠的声音未停:“现在是真真实实地相信了,并且钦佩。只是我阿兄曾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有些可以放手,有些不能。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是可以自私的。”
子微睁开眼睛。
腕上的口子被她拉得更开,鲜血流了一臂,楚璠脸上没有一丝异色。
她看着子微的反应,慢慢把手臂送到他的嘴角。
他眼眸湛然清透,目下一片空明。
楚璠又说了一遍,认认真真:“子微道长,您是可以自私的。”
可以自私。
子微在心中慢慢把这四个字拆解拼凑,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端放在眼前的血肉,腥香无比,像是带着某种罪恶的泉,却偏偏脉脉的,和那言语一起,一点一滴地浸进肺腑。
血液从楚璠的腕上流出,因着二人靠近的动作,滴落在子微的手指上。
温热的。
子微忽地一笑,不是那种往常般温和低柔、如春风和煦的笑。他淡淡扬唇,眉心红痕灼灼,颜色惑人心智,看起来很虚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指尖与红唇相触,含上那一滴落下去的血。
喉咙滚动,吞咽声明显。
子微道:“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说过,昆仑子微可以自私。”
半妖之体,本就比寻常妖族多了一分不可自控。即便他久居昆仑,不理人世,正道也对他多一分忌惮。
他不能出一丝差错,更不可以抱有私心。
“自私”一词,于他而言,是最不可能出现,甚至不能提起的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楚璠不喜欢这种说法,皱着眉,“凭什么不可以?”
“人都是可以自私的。”她道,“只要不越轨,不超出底线,在能控制的范畴之内,私心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
她有点心虚,声音渐弱:“我求见您,想要救出阿兄,是有私心的。”
她如此主动奉血,当中掺杂着许多东西,也不乏愧疚。
可是她突然又劝服了自已:“所以道长也不需要压抑痛苦,无须强忍欲望。”
“这是正常的。”楚璠又重复了一遍,“偶尔放纵,这是很正常的。”
子微沉默了很久。
其实他也曾迟疑过,为何自已的鸳花之主是个柔弱无依的女子,但是现在,他心里仿佛有了答案。
天狐一族知天命,却不能算自已。
一潭死水的生活要成为过去了。
伴生鸳花总是会指引他们,去寻找自已缺失的一部分。
“千年前,有个人曾说过,我是天生的恶者,是异物,注定疯魔堕落。”子微看着她,眼神平静。
“可是千年已经过去,而您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子微先生。”楚璠很快反驳道,“那个人显然错了。”
她目光垂落:“有很多人,总会拿自已的判断,用一句话替人斩断后路。”
楚璠看着桌上的橘色小灯:“我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判定和预言虚伪至极,却又毫不负责地决定了别人的一生。”
子微道:“可说出那些话的,是我的母亲。”
楚璠愣了一瞬,有些怔忡。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话,必会有些惊讶,更何况楚璠这样的人,不像是会伪装的性子。
可她避开了这个话题,避开了母亲,没有讶异,肩膀塌下去,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张皇。
“是……是吗?”楚璠喃喃道,“其实母亲也一样。”
她显然不想谈论这些,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臂还抬着,被晾了这么久,有些酸涩。楚璠神色落寞,刚刚想放下,就被子微拉住了。
他声音低沉柔和:“闭上眼。”
子微指节修长白皙,扣住她的腕子,然后慢慢垂首,咬住溢血的伤口。
咬吮触感明显,牙齿探进血肉的摩擦感,也非常鲜明。
楚璠合住双眼,感受子微一点点贴近,粗糙、尖利、冰凉,说不出来的感觉,逐渐裹住楚璠的脊背。血液在流失,疼痛感并不明显,仿佛被麻痹了。
楚璠徐徐放松身体,等待着结束。
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了,她能闻到一丝不属于自已的气味,很轻很淡,像是松竹叶尖的一捧雪,始终弥漫在周遭。
所有味道融合在一起,让楚璠有点昏昏欲睡,恍惚间,手心似乎蹭到什么东西,滑而软,带着毛茸茸的触感,一触即消。
时间被拉得很长,这次更是久久未停,说不出来过了多少时辰,待牙尖松开时,楚璠已经有些迷蒙了。
未等她张开眼皮,子微率先捂住她的眼睛,音色沙哑:“先别睁开。”
楚璠感受着眼皮上的冰冷指尖,微微点头。
“我想略显唐突地问问你。”子微拿起桌上的软裘,单手轻抖,然后盖在她肩上,“楚姑娘,真的一点都不讨厌妖吗?”
其实仙妖两族关系已经渐渐缓和,不像百年前那般截然对立,壁垒分明。年轻一代的修土,大多都不在乎这个。
楚璠甚至有些诧异他为什么问这个,她在黑暗中摇摇头:“从没有过。”
“那没事了。”
楚璠感受到柔软的裘衣,绕着她的肩背铺开。子微放下手,轻声道:“姑娘明日再来吧。”9638
“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太愿意讲。”子微把她散着的长发撩到耳后,“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还有,下次……”子微低垂眸子,微微一笑,“我会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自私一点的。”
手掌缓缓移开,楚璠随着动作一点点看清了他弧度流畅的下颌,银发披在一侧,耳旁的玲珑玉幽光皎皎。
子微退了一步。
等到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楚璠才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手腕。
“还……疼吗?”子微看到她的动作,略一顿身。
“没有,不是疼。”楚璠垂下头,小声说,“没什么感觉。”
她暗暗想,子微道长的牙齿有点尖,凉丝丝的,一咬下去,她整只手就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点痒痒的。
“我明日会再来的。”楚璠抱起灯盏,略显窘迫地问,“要不要重新约个时间,白天夜里,各一次?”
子微递给她一段白纱,看楚璠双手不便,就低头替她系上:“日间午时,夜里子时,这两个时辰,是最有效的。”
皆是金乌与月色最满的时间段,只是略微有点不方便。楚璠在心里好好排了排日程,点点头:“那我每日读完课程便来。”
子微颔首,动作未停。
他绑白纱时很细致,指节弓起,掌心微压,虚盖在楚璠腕上,白纱在长指上很柔顺,被挽成一个双结。
蝴蝶结样式的,显得活泼。
楚璠松了口气,甩甩袖子:“上次您打了死结,我回去沐浴,好久都未解开呢。”
他第一次尝血的时候,食血念头太强,没有忍住,虽然取血甚少,但是氛围阴沉,动作其实有些粗暴。
子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楚璠眨了眨眼。
“被当作血奴一般予取予求,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饮血破咒是必须实现的一个步骤,而子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想成为完完全全喝血克欲的奴隶。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小姑娘。
他多尝饮几滴,不仅觉得是在放纵,甚至会有一丝负罪感。
肩背上的裘衣轻柔,暖烘烘的,楚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也是有所贪图的。”她说得磕磕巴巴。
“这不算什么的。”楚璠声音略低,由衷道,“我上山之时,真的以为自已会死掉。遇到您,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更何况,我来这里也带有目的。若以后救出阿兄,道长别说要我的血了,您是我的恩人,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子微笑道:“你很喜欢提你兄长。”
“阿兄对我很重要。”楚璠垂着脑袋叹气。
子微视线扫过她的手背,抱着灯笼,捏得紧紧的,指尖还有些泛红,有点像是被冻伤。
她缩了缩脖子,小心问:“那……那我可以走了?”
“先等等。”
楚璠步子刚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停了下来。
子微示意她把灯笼端起来:“这样就好。”
楚璠愣了一下,伸直手臂,往前递过去。
昆仑日照很短,黑夜总是又长又寂。楚璠这几日大多时间都是靠灯笼照明的。
子微抬起手臂,单指结印,只在上面浅浅一划,灯笼的光渐渐澄明,越来越亮,直到盈满整个屋子。
那盏灯笼在楚璠手心发热发烫,火苗深红艳丽,犹如暖炉,散起镏金色的光辉,通明灿烂。
楚璠小小“哇”了一声,很轻,眉梢漾着喜悦。她现在还只能抖出小火苗呢。
子微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去吧,路上小心。”
楚璠把“小暖炉”抱在怀里,一张脸在灯笼的映照下,十分柔和。
“谢谢道长。”
她披上软裘,毛茸茸的帽檐沾在颈侧,又道了声谢才离开。
一步一个脚印,簌簌飞扬的雪花,还有靴子落地的“咯吱”声,她抱着灯移动,像一个暖融融的小橘子。
楚璠走之后,子微推开门,外面细雪绵绵,末散下来,随风沾衣,不一会儿就落了满身。
昆仑寒雪,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与毕方不惧冷热,这么多年也算习惯。
而今,他居然猛地觉察,确实太冷了。
楚璠回到房间之后,给亮澄澄的灯笼遮了一层纱,这样灯光就暗下来,满屋淡淡的橘光,让人感觉很安心。
窗外沙沙细雪,屋里朦胧细火,混沌的长纱影子,晃来晃去,衬得此处安静极了。
楚璠手脚冰凉,尽力把脸挨近泛暖的灯,仿佛有幽幽的木质香,丝丝缕缕地窜进鼻尖。
梦里没有这般暖的灯笼,只有鹅毛般的大雪,化作冰凉的利刃,一下下淹进脖颈里,冰冷彻骨。
楚国皇宫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极安静的。
她与阿兄其实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她更是甚少有欢快的时候。
楚璠的亲母是掖庭的洗脚婢——那种旁人眼里最看不起,趁着皇帝醉酒,求主子一夜欢愉,以身换位,妄想一步登天当凤凰的女子。
老皇帝昏庸无能,皇嗣凋零,只有一位皇子,怀的时候不足月,生来带有弱疾,御医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人人都想给老皇帝再生个儿子,可惜全都是女儿。
楚璠的亲母也怀了身孕,皇帝大喜,封为淑贵人。可惜她粗鄙愚蠢,目中无人,那段时间里趾高气扬,得罪了不少人。楚璠觉得她那些日子应该很快活,所以之后才那么恨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