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微略略起身,蓝丝与他银色长发交织,迤逦及地,随着动作滑过楚璠的手背,很凉。
“十四州没有仙人。”他语气带了些无奈,“你兄长怎么什么都没告诉你?”
妖魄排山倒海一般地反噬,仙骨又簇拥上去压制,胸腔上阵阵闷痛。而身边的人味道很香,带着昆仑山上鸳花特有的清新,和女儿家特有的甜柔。
九重鸳花对天山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它们本就是相依相生的东西。
他们也真的很像。
楚璠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变了,不似原来那般从容和煦,反而有一股细微的意味不明。
不管是今日的破窗,还是那本书上描述的星辰阵法排列,都在告诉楚璠一个事实。
“您是妖吗?”她听到自已这样问。
子微笑笑:“算是,但也不全是。”
他有些忍不住了,把女孩儿虚虚笼住,鼻尖隐隐约约贴在她的后脖颈:“这次,我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已。”
楚璠听见这话更紧张了,往常就是割腕把血放进碗里的事情,现在却有了些别样的压迫感。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子微忍着胸腔上的剧痛,试着安抚她:“不需要很多血,只是你在我身边的话,会好很多。”
楚璠依然僵硬着点了点头。
子微没忍住笑了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楚璠不敢说实话,她总觉得他是真的要吃了她。
楚璠晕乎乎地被他带进密室深处,只闻到淡淡的雪松味儿。原来他身上是热的,不似面貌那般如玉石冰冷。
妖不是凉的吗?他怀里居然有一丝暖。
楚璠攥紧手,视线内一片混乱,两柄剑被放在刚才的石桌上。她的怀里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
她勉强问道:“先……先生?”
这就是那洞府深处的禁地。
子微把她放在一个石台中央,头顶是一块块片状的玉镜,四周的墙壁并不平整,覆着一道道斑驳焦黑的痕迹。
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日复一日地撞上去的。
现在她可真的是有些怕被他吃了。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带着些紧张:“子微道长!”
楚璠觉得自已的后颈被摸了一下,那道温柔的嗓音从她头顶传过来:“怎么,现在就这么怕了?”
他这话说得,楚璠简直都快哭出来了。
她还要去见阿兄,不能就这么死了。
可能是她的表情过于难看了些,子微忍不住笑了笑,胸腔的震动让她面红耳赤:“说了很多遍了,不要怕。”
众多玉镜投射的光束下,几道铁链沾着黑血,周围画着繁复的阵图纹路,还有蓝色电光忽明忽暗,很有几分瘆人。
这怎么能让人不要怕?
楚璠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腰,圈得很紧,害怕道:“您……您是要把我放在那儿吗?”
献祭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行,只要能救阿兄……
子微有些讶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失笑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子微将她放在一个玉台上,离那些沾着黑血的锁链很远:“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他向上指了指玉镜聚光的窗格处,溶溶月色洒下来,照得玉台一片波光粼粼,仿佛化成了一片赤青色的星盘。
她被安置在星盘之上。
她慢慢缩起肩膀,把脑袋颤颤巍巍地垂下去,露出了一大片后颈,光洁无瑕,像是上好的薄透白瓷。
子微垂着眼,盯了很久,而后缓缓低下头吮了一口。
牙尖只是轻轻一触,便像是戳到了什么细腻的花瓣,其实更像栀子,柔润得让人想去掐上一个印子。
他的牙齿稍微一倾,便刺了进去,楚璠甚至感受不到痛,她只觉得自已像一个被薄丝覆着的茧,一下子就被戳开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已失血过多,好似有了幻觉,身上轻飘飘的,并不难受,但是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肩膀上压着的东西更沉了些,起起伏伏的鼻息打在她脖颈上,黏黏的。血刚冒出来一点,就被舔舐干净,柔软的唇瓣不停在磨蹭,舌尖甚至还在往涌血处顶。
上面似乎还有无数的小倒刺,黏湿温热又夹杂着一些尖锐而微妙的疼,让莫名她产生了一种被蛇芯触碰过的战栗感。
她现在真的相信他不是人了。
她看见了一条长而柔软的雪色尾巴。
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绕过她的脚踝向上伸,细软的绒毛扫过腿肚,却又像钢针一般剐破了她的裙摆。
楚璠吓得像一只被咬住的兔子,倏地低下头,却又看见了第二条、第三条……
她数了数,一共七条尾巴在她的裙摆里扫来扫去,甚至明目张胆地绕着她的腰缠到胸口。
楚璠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子微感受到了什么,俯身将她抱起来,他刚饮完血,眉间红痕越发红,和染血的唇一样鲜艳。
温润和妖冶糅杂在一张脸上,他笑了笑,轻声道:“吓到你了吗?”
后半夜里,楚璠就这么一直被他半拥着,尽管子微只是轻轻把唇贴在她的脖颈处吐息,但她依然不敢睡,只浅浅靠在他的怀里。
子微肩膀宽阔,脊背挺拔,胸膛并没有全部贴着她,有一种礼貌的克制。
这让楚璠没有那么僵硬。
当然,如果那些毛茸茸的雪色长尾没有绕着她的脚踝卷来卷去,尾尖也没有时不时蹭着她的腿肚,她应该会更轻松些。
“道长,”楚璠被挠得很痒,指着那些游动的长尾,没忍住开了口,“可以管一管吗……”
“啊……”他好似恍然般点了点头,尾巴松了下来,尖耸的尾尖漫不经心地摇曳,有一种很蓬松、很安分的形态。
“很久没这么放松过,冒犯了。”他抿起嘴角,冰凉修长的指尖触了下她的脖颈,一股暖流涌进她的经脉里。
“可以回去了,楚姑娘。”
楚璠松了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裙摆,只稍微瞥了他两眼,便逃也似的跑了。
两柄剑被放在客座的石桌之上,她慌里慌张的,只记得带走白泽。昆仑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好不萧瑟。
子微眯了眯眼,长尾延伸过去,尾尖随意一扫,昆仑剑便被捞了过来。
“是你让我自私一点的。”他撑着额,修长的指尖沿着剑身抚过,有几分慵懒的神色,笑叹道,“怎么又被丢下了。”
楚璠走在路上,暗暗松了口气。
往常蜀山取血之时,阿兄在的话还好,若阿兄不在,没人为她疗伤,失血过多,总要头晕眼花几天。3904
子微道长吸的血,好像也不是很多。
或者说,蜀山取精血,吸食真气之力,而子微只吸鲜血,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他是妖……可妖又怎么能得昆仑神剑的传承?她不太懂,不禁想起了那些锁链和墙壁上的焦黑痕迹。
像是遭受了什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冲击,那铁链结实沉重,上面咒文凄冷,与子微手臂上的很像。
她或许知道那些阵纹是为了镇压谁的了。
到底要多痛,才能做出那等自残般的举动。
楚璠有些不敢再想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外面还黑着,只有淡淡的赭色从山脉处晕开一层光,金乌升起,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阿兄。
“璠璠。”是一道有些虚弱的男声。
楚璠吓了一跳,抱紧剑身,茫然四顾,紧张道:“何人?”
“璠璠,我是白泽剑。”那道男声从剑身传过来,带着些急切,“太好了,你跟着那位道长,果然能聚集灵气,可以听见我说话了。”
白泽没等楚璠回神,速速解释道:“那个子微身上有仙妖之气,妖魄仙骨不相合,应该是一直在用法力压制自已。主人给你抢来的鸳花正是他的伴生灵草,对他的妖魄有清明压制之效。”
楚璠听后,心里有些慌乱:“那如果是阿兄抢来的鸳花……我是不是不该用血来逼迫他出山?”
白泽告诉楚璠:“不是这个道理,当年主人搜寻各地天材地宝,只有鸳花是自认你为主,与你有缘。现在鸳花和你相融,他反而捡了个大便宜。
“鸳花本体对他来说,仅有清明压制之效,可他若想要在恢复实力的同时,平衡体内的仙妖之气,那么,你才是那个纽带。”
是她的血。
楚璠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怕子微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相反,她很庆幸,只要她还有谈判的资格就好。
她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就好。
更何况,子微道长清正高华,应该不会欺骗她一个弱小女子。
青白长剑光华流转,通身都是银花缠枝的花纹,白鹿隐在其中。剑穗流苏摇晃,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楚璠的手指在剑穗上轻轻划过,她长叹了一声:“白泽……我好累。”
她看着熟悉的剑光,这一路的委屈便一股脑涌进,一想起阿兄,楚璠就忍不住流泪:“能不能感知到阿兄怎么样了……”
“主人可能不太好……”长剑发出朦胧亮光。
白泽的声音带了些沉重:“璠璠,我能看出昆仑神剑有浩然仙气,子微道长又与你有因果牵扯,你跟着他们,定然可以保全自身。”
白泽是上古神兽,有破碎虚空之能,楚瑜当时选了白泽这柄剑,便是因为他能随意扭转空间,可以在危险之时传送到楚璠身边,更好地保护她。
他这意思,是要走了……
楚璠听他这样说,心沉了沉,问道:“是阿兄出事了吗?”
“主人被关在水牢,但你放心,主人天生剑骨,入骨成鞘,天魔杀不了他。”3731
可所受的折磨不小,白泽隐隐有所感应,却不太敢告诉她,怕她伤心。
楚璠深吸口气,故作坚强道:“那你快去吧,阿兄更需要你一些。”
“璠璠……”
“嗯?”
那道温柔端正的男声停顿了片刻。
楚瑜那时年龄是小,可即便他当时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定然也已经明白——九重鸳花是天狐的伴生灵草,若早点把楚璠送到昆仑,说不定她早就可以生灵根、聚灵气了。
楚瑜为什么不这么做?
白泽突然想起自已生出灵智的那个夜晚,楚瑜初进秘境,杀死了首领三头恶犬,浑身是血,胳膊都是碎骨,没有一处好肉。
他进了房间,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包扎伤口,而是立在楚璠睡觉的床前,卸去衣冠,脱掉鞋履,只着中衣坐在她的床侧,黏稠湿热的血液,顺着他抬起的胳膊流至指尖。
又随着动作,落在楚璠的额上。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触摸自已的妹妹,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还存在着。
楚瑜慢慢擦掉妹妹额上的血迹,又清洗自已,包扎好伤口,让血液不再落得到处都是。
这个过程,他极其小心翼翼,甚至没发出过一丝声响。
楚璠睡得很熟。
小巧的下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极其柔和,甚至称得上孱弱的半张脸。黑发长而顺,软缎一般流泻在枕头上。
她睡觉一向喜欢蜷起来,像小猫一样侧着身子,和楚瑜恰好面对面。
楚璠对此一无所知。
楚瑜先是闻了闻自已的手,或许是在感受血腥气还浓不浓烈,再慢慢靠近,把掌心贴在她的脸侧。
“璠璠,璠璠。”他轻声念,将头倚在另一个枕上,用指尖去缠绕她的发丝。
他们面容相对,皆黑发如织,皮肤白皙,却能感受到很明显的不同。
楚璠是偏细致柔和的长相,似桂如兰,少时还看不太出来,但是愈长大便愈明显,细眉弯目,精致秀雅,体态成型之后,总带着几分静谧。
这是普通人眼中,最适合被保护的女子长相。
而楚瑜不同。
他生在帝王家,纵使幼时羸弱,身材清瘦,但是细观他的容颜,便不难发现,他眼梢上翘,高鼻薄唇,气质更偏于风骨,有种藏而不露的锐利。
很端正的人君之姿。
他把妹妹保护得很好,至少之前是这样的。
白泽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楚瑜低下身子,将额头放在妹妹的手背上,缓慢摩挲两下,面容苍白阴郁,一遍遍地念叨,声音嘶哑。
“璠璠,阿兄只剩下你了,阿兄会保护你的,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许走,你不能走……”
那时楚瑜瞳孔深处的无限偏执,让他一柄剑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白泽,你怎么了?”楚璠戳了戳剑上的穗子,一双眼睛还红通通的。
回忆就此停止。
白泽生而为剑,虽有灵气,却不懂人性,他只晓得陪伴剑主成长,不能过多干涉主人的生活习惯。
所以他只是轻叹。
“罢了,璠璠,记得照顾好自已。”
楚璠点点头,把剑平放在空地处。
青白剑穗里响起一阵清鸣,良久,白泽化作一道游鹿流光,破碎虚空,又化作虚无。
至此,楚璠一路颠沛流离,连最后仅剩的一柄剑,都没有了。
白泽剑离了身,天边刮来的风雪能侵到骨子里似的,楚璠昨日眼都没合过,方才想着阿兄又大哭一场,又疲又累,脸皱成了一团。
雪山辽阔宽广,四处皆是路,楚璠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看着这万年不化的雪山顶,有些迷茫,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楚璠很清楚自已应该怎么做——回房继续打坐,等到明天再去献血,做好自已应该做的事情,不要有任何想法。
楚璠淡淡抿出一个笑,带着涩意。
只能如此了。
前日开窍聚灵之后,她的身子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上山下山的路程,用两个时辰大概可以做到。
昆仑没有侍从,甚至也没有其他女子,楚璠看了看自已破碎的衣摆,叹了口气。
子微道长的尾巴实在过于锋利,她得下山去买些东西。
她其实很好奇,但是又不敢问,修者和妖族一向是各奉其主,如果子微道长真的是妖,他在人修的声望为何又这般高?
蜀山到昆仑的路途中,过程极其艰难,她既要掩藏自已的身份,躲避魔族追杀者,又要探听仙道虚实,很是小心谨慎。
她也曾去别的仙门请援过,有的直接把她拒之门外,有的看她奔波属实可怜,给了些吃食用具,却都在她提及天魔的名号时,摇了摇头。
蜀山乃名门大派,连他们都被天魔群突袭而崩,又有哪一方敢强行出头。
她从小便懂,世上没有至清的善处,皇宫是个残酷的地方,修真界也是,乱世之中,人人皆要自保,谁会管她一个孤女的请求。
所以她知道千年前天魔便是被子微道长所封印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阿兄为她布置的后路,孤身一人来到了昆仑。
能见到子微,已经是她不幸中的万幸了。
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温柔和煦的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