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到静姝说的话,江逢从小被弃,他是被母狼养大的。
这些狼难道和江逢有关?
楚璠看到那些祭祀的人围成一圈跪拜还在渗血的狼骨,脊背有些发寒。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努力镇定道:“你们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围着祭台的村民齐齐回头,盯着楚璠看,他们肤色黝黑,衬得眼白颜色突出,格外瘆人。
他们异口同声,整齐划一到让人觉得诡异的程度,不停说:“诛妖!诛妖!”
手上骤然一痛,楚璠低头,看见小男孩一口咬住她的虎口,力道非常惊人,虎牙紧紧扎进她的肉里不放。
楚璠没有第一时间甩开他,反而掰开小男孩的眼皮,果然看到了空洞的眼球。
楚璠顿时汗毛直竖。
楚璠迅速甩开男孩,血液顺着伤口流出,从指尖滴落,她敏捷地往前跑,用鸳藤甩开拦路的人,朝着妖气最浓的地方去。
村民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早在楚璠来之前就被炼成了半人半魔的活尸,这里早已是个死村。
她要找到这个幻境里的江逢。
楚璠一面躲一面跑,在前面看到一个巨大的沙盘,丁字形木架顶端悬空,架子稳稳插在沙盘中,高高指向夜幕的星月。
原来他们在祭祀。
楚璠踢倒木架,从沙堆中翻出很多骨架,表面上堆的都是狼尸,还很新鲜。她继续往下刨,果然发现了许多年代已久的人形头骨。
人牲祭祀并不稀奇,在这种偏远村落,有不少人还保留着愚昧荒诞的传统。
楚璠深吸一口气,回头大喊道:“江逢,你快出来!”
一道闪电撕开天幕,巨大的声响震住了所有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片寂静。
叮叮叮——
铃响之后,漫天妖雾弥漫,一道声音传了过来:“你是谁?”
能听出来是个少年,嗓音青涩,但咬字极重,显得异常凶狠。
楚璠反问:“你是江逢?”
“你为何知我名姓?”
楚璠并不回答,继续问:“村里活尸都是你炼的?”
那声音沉寂了一瞬,随即恶狠狠道:“他们该死!”
楚璠还想追问,没料到浓雾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直直掏向她的心窝,江逢的声音传过来:“你话很多,你也该死!”
他指尖弯曲,触到楚璠的衣服上却被一道刺目白光弹开,嗞嗞作响,有一种皮肤烧焦的煳味儿。
“修道者?”江逢收回手,冷笑一声,再度扑过来,“修道者更该死!”
楚瑜给她贴的防御符已经破了,不能再硬接第二道攻击,楚璠往后一个翻滚躲开,又从袖中飞出数根花藤,死死捆住江逢的一只手臂。
她把江逢硬生生从浓雾中拉了出来,却看到他隐藏在雾气中另一边手臂,上面已经没了手掌。
怪不得在现实中,他的另一只手掌是钢爪,原来别有隐情。
楚璠抓紧时间问他:“你如此恨修道者,是不是因为恨子微?你又为什么恨子微,就仅仅因为他是被昆仑剑承认的人?”
江逢愣了片刻,怒气冲冲道:“你怎么知道他?那些道土个个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实则虚伪至极、愚昧至极!”
“你如此忘恩负义,竟还要责怪他虚伪?”楚璠不理解,“你恶事做尽,现在屠人满村,百年后屠仙门千余人。你做这些事毫无理由,分明是本来就心有劣根!”
“心有劣根?好一个心有劣根!”
江逢不怒反笑,他用仅剩的手指向密林,眼睛紧盯楚璠:“狼王久居深山,那些人凭什么对狼群喊打喊杀?我去剑道求学不过几年,这些人就杀了我的母亲,我屠他满村有错?”
他的母亲?那头母狼?
那祭祀沙土下的尸骨?
江逢眼睛通红,红色蝶纹在脸上若隐若现,挟着一股狂怒:“人类皆是愚蠢无知、贪生怕死、恃强凌弱之徒。天灾降世,他们却只懂杀人祭祀,连狼群也不放过。他们能杀万物,为何我不能杀他们?”
楚璠往后退了一步,无话可说。
“还有那个子微!”他唾了一口。
江逢逼近,他身骨瘦弱,神色阴森,黑发下一张冷白的脸:“我不过是杀了那些欺我辱我的人,他非说罪不至此,硬要砍我一根手指。那好啊,我直接把手掌砍下给他,以后我是生是死,杀了何人,都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杀了那些人,抽骨剥皮,制成人面鼓,笑嘻嘻地拿去给子微看,是为了炫耀自已的强大,却没想到遭来子微严肃的目光。
“江逢,你太过偏激。”
“真巧,那个子微道长也是这么说我的。”江逢冷笑,“他说后悔救了我,那我想要杀了他,也算不上恩将仇报了。”
楚璠攥紧手指,想要后退。
江逢陡然一偏头,看向楚璠手上的昆仑剑,神情一凝:“你也别想出去。”
凶尸一股脑扑了上来,楚璠往后躲闪,还要去抵挡江逢的攻击,很是艰难。幸好江逢现在远没有现实里修为高深,所以她能频频躲过攻击。
昆仑剑在幻境中威力也大打折扣,楚璠灵气不算深厚,手臂渐渐使不上劲儿。恰在此时,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手执澄绿光剑,正刺入江逢腹中。
楚璠神情一松,小声惊呼:“阿兄!”
楚瑜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是因为在深山中被江逢的幻境化作了一头狼。
天魔的妖身本相是蝴蝶,更善于摄魂布幻,只是他向来精修近战攻势,阵法造诣反而不算高深。
但楚瑜和江逢交手数次,知道他的幻境诡谲多变,不能小瞧。
他飞奔到山下,刚从祭祀图腾那边挖到狼人尸骨,重新化人,这才赶来帮助楚璠。
楚瑜用剑震开幻境中的江逢,逼得他节节败退,抽空又问楚璠:“这个幻境的难度不对,你身上是不是带了江逢的东西,快扔出来。”
楚璠退在后面,心中一惊,急急忙忙在乾坤袋掏了一会儿,把之前给子微看过的香囊扔给楚瑜,高声喊道:“是不是这个?”
香囊针脚粗糙,上面绣着蝴蝶最喜欢汲的桂花蜜,是小江逢一针一线缝出来,想要送给当时尚还敬仰的子微的。
那香囊被楚瑜用剑尖拎起来,在江逢难以置信的视线下,顺着剑势送进了他的掌心。
霎时间天旋地转,清亮的银光如烟火一般刺破天幕,化成扭曲的细线,像玻璃裂纹一般逐步碎开。楚瑜用身体遮挡住楚璠,顺势捂住她的眼睛,安慰道:“别怕,出去了。”
却不料楚璠把自已的手也覆盖上去,轻声道:“阿兄,你不必再捂住我的眼睛了。”
楚瑜身体一怔。
与此同时,南海的另一边。
子微擦了唇边的血迹,曼声道:“百年前我封印你时就说过,你有重来的机会。”
江逢半身已经化蝶,红色鳞翅,庞大而妖冶,根部渗出一些绿色的汁液,他弓着身子,面色惨白。
已有摇摇欲坠之势。
碧水滔天之上,是一片血红的海雾,漂浮着不知道多少尸骨。
有修土,更多的是魔尸,这场大战,显然已经分出了输赢。
“这次要关我多少年?”江逢咳了一口血,高声冷笑道,“百年?千年?还是一辈子?”
子微低叹道:“天道轮回,世有因果。”
他直视江逢带有恨意的眸子,语气既不怜悯,也不慈悲:“这道路,不过是你自已走出来的罢了。”
子微就在最前方,广袖猎猎风浪扬起,八条白尾飞舞四散,线条流畅,闪着雪色的寒芒,每一下甩动都极具爆发力。
银发飞舞,如月光流泻。
即便他衣袍破碎,面上沾血,也依然是高贵而优雅的。
便显得高不可攀,恍如神祇所化。
凭什么?
凭什么他永远都要输在子微手里!
明明都是一样的遭遇,凭什么就只有子微得了天道眷顾!
他双目猩红,纵身而来:“子微,这一次——”
“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赤红的蝶群从他的宽袖中涌了出来,血雨倾盆,江逢竟以神魂驱使邪术,聚集天下间的怨念。
愚蠢至极。
子微摇摇头,似有怜悯,但并不是怜悯他极端,而是怜悯他浅薄。
“你现在,没有机会了。”
楚瑜带着璠璠一路绕着山脉小径直行,他拿出灵车,把她塞了进去,先是唤出白泽,又试图驱使昆仑剑。
楚瑜曾在挑选本命剑的那一刻,受万剑朝拜,他无须剑诀,便能使无数剑影齐齐朝下。
但这把不行。
他只能召唤出微弱剑光,昆仑剑悬于半空,逐月影而动,没有寻常剑的锋锐之感,说是凶器,其实更似礼器。
不是楚瑜的风格。
他拍了拍车窗,楚璠立马探出一张小脸来,面色紧张,也不知道是在紧张谁。
楚瑜把血雨挡在外面:“璠璠,手给我。”
细腻的手臂被戳开一个小口,他取了一滴血,抹在昆仑的剑柄上,果然能暂时驱使这把剑了。
他简直是强压要骂人的念头。
层云之中,双剑闪过,白泽和昆仑两道剑光交错,拧成蓝青色的线,直直划破夜空,一往无前,霸气凌人。
天魔布下的阵破了。
很不想承认,但事实是,昆仑剑确实锋利无比。
楚瑜捏紧拳头。
他抬头看,远空中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速度之快,只能看见雪白长尾拉出来的残光,寒芒几许,沾了血迹。
楚璠拨开车帘,惊呼道:“为何天魔看起来这么强……”
“天魔在燃烧神魂……”
楚瑜想了想,收剑归鞘,扭身驾车而去:“我们不能管,天魔聚十万怨灵,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这战过去,不论是输是赢,天魔都会死。×38
说不定两人都会死……楚瑜有些自暴自弃的暗喜。
最好全都死了。
没过多久,他忽然感受车内重量一轻——
楚璠跃下车,召唤昆仑御剑而去,速度之快,几乎要掠出残影。
少女衣袖微振,楚瑜只摸到了冰凉的袍角。
“楚璠!”他怒喊,“你给我回来!”
楚璠是第一次违背阿兄的命令。
她没有灵气罩,血雨滴在身上,像是腐蚀生命的毒水,楚璠觉得自已的皮肤已经烂掉了,疼到骨子里。
“没事的。”楚璠告诉自已,也告诉身下的昆仑剑,“昆仑,我相信你。”
“还可以再快一些!”
昆仑前所未有地快,风吹破面颊,撕开衣袖,她浑身破破烂烂,被血雨噬穿,冒出了嗞响。
她强忍着剧痛,眯眼指路:“向左,再往右……”
她看到了子微的雪白狐尾,像是亮着银光的流星,泛着光。二人相持不下,江逢蝶刃弯曲,眼看就要趁他手无兵刃,砍向狐尾。
“昆仑,去!”
一剑飞来,万古湮灭。
清寒剑光无限放大,眨眼间顶上江逢的右翅,戳中正心,划出无比刺耳的巨大响声。
她一下子松了口气。
子微收剑,往回看了一眼,讶然道:“璠璠。”
楚璠正在往下掉,她看见子微还欲飞过来救她,连忙大喊:“背后!别管我!”
剑势迎上天魔的攻势,两种力量猛然交错,天地迸发一声巨响,红雾摇摇欲散。江逢被剑光震得一晃,重新调整,朝子微袭去。
楚瑜疾飞过去,堪堪接住快落在海里的楚璠。
他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璠璠!”
他握剑的手在抖。
楚璠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阿兄,我们不能欠他的,不是吗?”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只清晰地听到自已的心跳声,竭力维持冷静,浑身直冒冷汗。
“你不要命了吗?”他摸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颤抖,“你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我现在还活着。”楚璠点了点他的心脏,艰难道,“因为昆仑剑,我们也还活着。”
“得谢谢他。”
楚瑜低垂着头,将她放置在巨石之下,白衫衣摆沾满鲜血,黑发凌乱,像极了潦倒谪仙。
他身影闪逝,扬起手中之剑。
剑光与人影化作一体,呈游鹿之态,在乱象一片的红雾之中,几乎要落成一道惊雷。
天生剑骨,人剑合一。
他给了天魔最后一击。
楚瑜曾被封为蜀山第一剑修,并非是因为他灵力深厚,而是他潜力之高。
他当年浩浩荡荡抢夺灵宝,暗袭各族宗中弟子,几乎将大半个仙门都席卷得支离破碎。仇敌没日没夜追杀他,没一个得手过。
修仙之人,求的是泽被苍生,惠及千秋。至少看起来,要像子微那样。
而楚瑜恰恰相反。
这是外人对他的看法——蜀山楚瑜,冷血无情,反复善变,不似正道,虽得剑道真传,却不可与之深交。
他自私自利。
所以当楚瑜透支全身力量,一剑贯穿天魔腰腹,又被天魔最后一击反手打入海中的时候,他自已也觉得自已疯了。
天魔燃烧神魂,实力暴涨两倍,即便子微重新拿到昆仑剑,也并非能全身而退。
明明想着让他们两败俱伤的。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在深海中睁开眼睛。
万丈海渊,深邃而幽远,周围魔气越来越浓厚,漂着几具浮尸,咸腥的海水淹没口鼻,恶心而又黏腻。
海水扬起他的袖袍,被旋成斑斓的光影。他提气之前,越过自已在水中的衣袂,看见一道人影。
轮廓柔和,身影轻盈,像灵动的游鱼,月色笼罩在她肩头,被海水碎成了粼粼波光。
很柔和的光。
他在海流纠缠中抬起手,竭力探出指尖,抓了过去。
楚璠托着楚瑜游到岸上,她拧干二人衣摆袖袍的水,吸吸鼻子,使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楚瑜揽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