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厨子知道自己想岔了,发面馒头似的脸涨了个通红。
后头进了城,到了葛家的院子。
葛家二老和葛珠儿当天都休沐,因为平时一家三口都要上工,在家的时间少,所以难得一家子一起休沐,正在家里一起洒扫屋子,晾晒被褥。
顾茵带着一行人敲开葛家的大门,葛珠儿见了她就笑,“东家怎么这会儿亲自来了?有事直接使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一边说,葛珠儿一边把两扇木门都开到最大,邀请顾茵进屋去坐。
顾茵进了去,解释了是自己徒弟和徒孙上京,帮着二老把剩下的家当带过来了,所以就先带着他们来了这边。
刚解释完,武青意和徐厨子他们都提着包袱过来了。
葛家二老在屋里听了一耳朵,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和扫帚去迎他们。
武青意和徐厨子自然不用二老动手,把行礼直接提到堂屋搁下。
葛大婶赧然坏了,道:“小徐这孩子忒实诚了,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就是我家老头子念叨了几句说怪心疼的,他就说能帮我们带过来。当时没细想,现在想想真是臊死人了,这大热天的背这么些东西坐船,该多辛苦啊!”
说着就赶紧给他们倒水,又让葛大叔去把井里镇着的西瓜捞出来切给大家吃。
徐厨子做惯了活计的人,累倒是不累,就是他实在太胖了些,刚在太阳底下运动了一下,身上汗如雨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不同葛家二老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喝了水,喘过一阵,总算是缓过劲儿来,说:“不辛苦,辛苦啥呀,虽东西不值钱,但都是您二老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家当。东西虽旧,但用着顺手,多少银钱都买不来哩!”
这话一说,自然把葛家二老哄的喜笑颜开,对着他连连道谢。
葛珠儿看他手边的水碗空了,便又亲自给他蓄上。
徐厨子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多了她,赶紧手部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就是您二老寻回的姑娘吧?我这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上门贺喜。”
葛珠儿笑了笑,道:“徐师傅莫要客气,您帮着我爹娘带这么些东西上京,已经是最好的贺礼了。”
察觉到徐厨子很是拘束,葛珠儿就没再堂屋多待,接着去院子里晾晒被褥。
顾茵发现葛家多了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妇人,就也跟了出去搭了把手,询问起来。
葛珠儿就解释道:“这是姜姐姐,是我早年在军中认识的苦命人。之前她在鲁国公府做活,现在恢复了自由身。她家中并无其他亲人,只一个干儿子,也是运道不好,早年就受了重伤退了下来,如今在水云村当农户。姜姐姐想着自己还不算老迈,就想在城里寻一份活计,不去村里投靠干儿子一家,免得给他们家增添负担。”
顾茵就喜欢这种不靠旁人的女子,笑道:“这还有去旁处寻找吗?去咱们酒楼不是正好。姜家姐姐可愿意?”
那姜婶子连忙摆手道:“我和夫人……”
又想起葛珠儿已经不是国公夫人,又坚持要和她姐妹相称,姜婶子又连忙改口道:“我和珠儿妹妹差了十来岁岁,比夫人就更大了快二十岁了,而且我这样的身份,也不敢当您一声姐姐,您折煞我了。”
顾茵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和珠儿姐姐按平辈论,只是称呼的事情而已。你看做工的事情……”
姜婶子面露犹豫之色,磕磕巴巴地道:“我人虽没用,但烧火做饭的本事还有。您不嫌弃我愚钝,肯用我,本该是感激涕零,不敢推辞的。只是我如今身上带着一些事儿,不好在人前出现,所以只能辜负了你这片好心了。”
顾茵自然问起,“可是担心鲁国公府的人为难你?”
姜婶子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显然是不能多说的模样,顾茵也就没再追问。
后头等到顾茵和武青意等人离开,没了旁人,葛珠儿再问起她身上的事儿,姜婶子自然不瞒着她,把冯钰让她办的差事说给了葛珠儿听。
葛珠儿犹豫再三,当天还是跑了一趟食为天。
那会儿顾茵正带着徐厨子和菜刀砧板参观完自家酒楼。
这师父三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顾茵在书信里说生意不错的新店,是这样的规模!
一二楼现在是周掌柜和两位大厨在管,三楼是葛珠儿和大孙氏、卫三娘等人统筹。
顾茵并不准备更改原有的安排,就让徐厨子和俩徒孙负责四楼的特色小吃部。
徐厨子的手艺一般,但他早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四楼包含各地特色吃食的地方,正好让他大展身手。
看他们三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顾茵大概和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就让周掌柜带着他们去员工宿舍安歇。
正准备回去呢,葛珠儿过来了。
顾茵正奇怪她怎么休沐的时候跟过来了,葛珠儿三言两语就解释了过程,又道:“这是两个孩子自己办的事,我不知道东家知不知道,就来知会一声。若东家早就知道的,那就见谅我多嘴。”
顾茵连姜婶子身上的事儿都不知道,自然是和她一般且不知道的,所以葛珠儿才特地跑了一趟。
如她所料,顾茵先和她道了谢,让她回去歇着,而后便若有所思地和武青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在马车上,顾茵不像前半日那么高兴,眉头一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武青意见了,便很自觉地和她说话,只在旁边安静闭目养神。
直到马车停靠在国公府门口,顾茵才歉然道:“让你跟着我忙活了半天,累坏了吧?”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下了马车,又递出手扶着她下来,“陪着夫人奔忙,是夫人抬举我。夫人如今这么富贵,我再不好好表现,可不就要成为被下堂的糟糠夫?”
他这是听到了之前徐厨子和她说的体己话了,顾茵这才笑起来,又佯装骄矜地点点头,“那可不是,你这糟糠夫今日表现就很不错,本夫人十分满意。”
武青意还乖觉地应一声,把腰背弯下去三分,像最殷勤的下人一般,扶着顾茵的一只手,一路把她扶回了院子里。
剩下半天他也是空闲,就一直在顾茵跟前打转,给她端茶递水的。
顾茵让他别忙活,他就又拿着“糟糠之夫”这件事当说头。
一下午的工夫,把顾茵哄得腮帮子都笑疼了。
他素日里虽偶也有狡黠、不为人知的一面,但鲜少这般逗趣,今日这般,自然是看出了顾茵心情不佳,想让她高兴一些。
因为知道这一层,所以顾茵心中格外熨帖。
傍晚时分,顾野从外头回来了。
听到顾茵屋里传出去的笑声,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过了来,“娘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顾茵朝着武青意努努嘴,“还不是你叔,因小徐白日里误会我嫌弃他这糟糠夫,私下里劝我不能待他不好。他今儿个就一直拿这件事调笑。”
“徐师傅也忒眼拙,”顾野也跟着笑起来,“娘和叔最近的感情更甚从前。”
这会子武青意就站起身,道:“娘那边也快摆饭了,我过去帮帮忙。”
说着又看顾野一眼,便离开了。
顾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正色问:“可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不然他叔不会特地留他们母子单独说话,显然是他娘有事要和他说。
顾茵让门口的丫鬟把门带上,而后才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小徐给葛家叔婶带了些东西,我带着他去了葛家一趟,碰到了那位从鲁国公府放出来的姐姐。”
顾野自然会意,“那位婶子应当是和娘说了冯家的事儿吧?我没想瞒您,只是您和叔马上就要大婚,不想让那些糟心事冲撞咱家的大喜事而已。”
若是要瞒,他自然会叮嘱冯钰把姜婶子送的远一些,不会只确定她的人身安全。
说着话,顾野发现他娘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便问:“可是娘觉得我办事办的不好?”
顾茵想了一下午,到现在方才理出头绪,只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有点说不上来。你先和我说说,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顾野就道:“我先让皇帝爹听到我和母后的话,这样他对母后存着愧疚,就不会去接纳什么美人,先从根源上解决了隐患。而后便是让冯家‘忙’起来。”
“这冯家虽说是别家人,但和咱家也打过不少交道,我对他们家的人也算多少有所了解。那个叫春杏的姨娘,在围场的时候,趁着冯钰他爹醉酒,就惹出那样的事儿,我算着她就是个不安分、心眼多的。她和冯家的新夫人结下了那么深的梁子,两人必然势如水火。我只需抛下一个引子,就能让她们争斗起来。而春杏势弱,若冯家的老夫人不相帮,则春杏必然不可能是新夫人的对手,所以那个引子,必须是让那老夫人都在意的。我便想到了那假孕药,造一个假的子嗣出来。”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冯家内部一乱,自然会出疏漏。后头皇帝爹就查出了好些事情,这才发落了他们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现在冯家虽然乱做一锅粥,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未做出任何让人难以原谅的事,论起来都是一些家事,影响有,却并不深远。等到来日阿钰长成,成了国公世子,接手了鲁国公府,鲁国公府也不会成为阿钰的污点。”
看到顾茵还是沉眸不语,顾野又不确定地道:“可是我算错了?”
顾茵摇头,说不是,“不是算错了,是算的太对了。每一步都让你算到了。”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并未有笑容,显然是自己做的这些事并不能让她高兴。
若旁人表现出这样,顾野有的是大把道理反驳。
就像他最近新学的出自《三国志》的一句话——“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所谓攻心,就是从思想上消磨敌人的斗志。
冯家作妖不是一日两日了,三五不时就想惹出点事儿来,但因为陆煦和冯钰的存在,轻不得重不得,让人十分心烦。
如今使这攻心之术,他又没去害了谁,手上干干净净的,只提供了一个引子,使他们内部起了纷争矛盾,没了再和惹是生非的斗志。
但因为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娘,一个真心实意、满心满眼都为自己好的人,所以顾野并不扯那些道理和她辩论,只走到他跟前,认真地道:“娘是哪里觉得不好,直接和我说,我都改,好不好?”
顾茵揽他入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接着聊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问起:“你觉得你珠儿姨母为人如何?聪不聪明?”
顾野虽不解,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道:“珠儿姨母自然是聪明能干的,自打她来了咱家酒楼,帮娘分担了好多事务。酒楼里那些伙计和女客们,就没有说她不好的。”
“你说这样聪明能干的一个人,为什么之前在鲁国公府的老夫人手下过得那般不如意?是你珠儿姨母想不到任何应对方法反击吗?”
顾野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顾茵并不催促,静静陪着他,半晌后顾野才开口道:“因为珠儿姨母在意阿钰,而且并不想变成和那老夫人一般精于算计,手段下作的人。”
“是啊。”顾茵说着叹了口气,转而又问起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虽是你第一次出手对付冯家,其实却好似并不难?”
顾野又蹙着眉点点头。
顾茵才接着道:“今天这事,若是出自鲁国公府老夫人之手,我没有半点意外。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办法,我还是那句,没有说你做的不好,毕竟如你所说,你想的法子先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再让冯家内乱,瓦解斗志,却又保存了鲁国公府的实力,保全了阿钰的未来,算是两全其美的局面。只是你算的太准了,把每个人的性格,每个人会做的事都算在里头。揣度人心是你的天赋,你的本事,但你用自己的天赋来操控人心……”
“这样的成功会不会来的太容易一些了呢?”
顾茵又紧了紧揽着他的手,“这次是陛下,是冯家。等到下次,再有其他麻烦,甚至他日你坐到了那个位置,将面对那么那么多的人,那么那么多的事,你会不会选择这样简单又可行的办法呢?所以我说这办法虽顶用,但这样的法子也像个双刃剑,该对谁用,该怎么使用,其中得有个度,需要你自己拿捏好。”
顾野伏在她的肩头,闷声闷气地道:“我知道娘的意思了,娘是怕我以此为开端,走上歪门邪道的路子,醉心沉迷于操控人心的权术。”
设想若有一人,凭借天赋本事就能清楚地揣度到旁人的心理,然后施展计谋,轻易便能拿捏旁人的软肋,驱使旁人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顾野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都觉得自己办法很是顶用,却绝对没想成为那样的人!
若真到了那一天,怕是他身边将一个真正的亲信之人都无,尽是一些将他畏惧到骨子里的人。所谓孤家寡人,便是如此了吧。
“娘别害怕我,我真没想那么深远,我知道错了。”顾野带着鼻音,软糯糯的拉着她的手低声哀求。
顾茵心都快化了,不由也跟着有了泪意,“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会害怕你?老天让你像一张白纸似的到了我身边来,你那么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透,我只怕我没有教好你。”
“娘怎么没教好我呢?别人说我好的地方,都是娘言传身教教授我的。今次这个事,也是我说我自己可以处理好,自个儿办的。”顾野拿起她手边的帕子,先给她擦了擦,又给自己擦了擦,下定决心道:“这次娘说了,我就知道了。往后咱们遇事儿还是商量着来。也请娘一直监督我,让我不要成为那种可怕的人。”
第124章
第二天顾野进宫和冯钰一碰头,
两人从对方的脸色就猜出了一些,不约而同道:“你娘说你了?”
问完,又一起笑了起来。
后头得了空,
两人再聊起来,
顾野先把顾茵劝导他的话说了,冯钰再接着道:“我娘的意思也差不多,
不说咱们前头那桩事做错,只是担心咱们年纪小,
怕咱们小小年纪尝到了甜头,
一发不可收拾。”
顾野跟着点头,
“我娘说这攻心术怎么用,
用到谁身上,其中的‘度’得咱们自己把握。掌握不好,
则会走歪了路。不过不碍事,有她们两人看顾着呢,我觉得咱们不可能长歪。”
到了中午放饭的时候,
顾野没回坤宁宫吃饭,直接去了养心殿。
正元帝也是忙到这会儿才得了工夫歇会儿,
见到他过来就道:“你这小子是又来蹭饭了?”
顾野行完礼,
又道:“父皇这话说的,
亲爹给儿子管饭,
那是天经地义,
哪儿就能叫‘蹭饭’呢?”
正元帝笑着斜他一眼,
还是让人按着他的口味又添了两道菜。
在英国公府时,
顾茵和王氏等人都不喜欢下人伺候吃喝,正元帝这边也是如此。
宫人只负责摆饭,夹菜那些事儿还是自己动手。
一大一小净了手,
坐到了桌前。
吃饭的时候,父子俩也不讲究什么规矩,想到什么就会聊上两句。
等到吃过饭了,顾野漱了口,擦了嘴,从椅子上下了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道:“儿子给您道歉。”
他这般郑重其事,正元帝挥手屏退了人,让他起来说话,又问他这又是哪出?
顾野就还跪着道:“早些时候,父皇该是听到我和母后说的一些话。那话其实是儿子特地问起,让母后说与父皇听的。”
说着,顾野的身子伏得就更低了。
没成想,正元帝却道:“原只是这桩事?吓朕一跳,还当你这皮猴真惹出什么事儿来了。”
说着,正元帝起了身,亲自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顾野人从他话里觉出了一点味道,讷讷的问:“父皇是都知道了?”
正元帝笑着看他,“为父之前和你说的,你难道都忘了?若是为父不想看到的,那就不会让它发生。”
之前顾野借小路子的手,送了那香味特殊的香包给钱三思。
钱三思带到身上,正元帝观人甚微,自然察觉到了,后头问起,钱三思并不隐瞒,已经和他说了是徒弟小路子赠的。
自家大儿子可不是无故献殷勤的人,正元帝就等着看他准备做什么。
后头当天就听到了他们母子谈心。
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想到大儿子忙活一场,只是为了帮他和皇后解开心结,正元帝心中又感动又熨帖,毫无芥蒂。
他这话可真把顾野臊坏了,他之前真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算无遗策来着!
合着他皇帝爹早就察觉了,只是顺坡下驴而已。
想来也是,他皇帝爹不如他叔勇武能打,肚子里又没什么墨水,要没两样真本事,随便就能让人算计糊弄了,新朝的皇位哪里轮到他来坐?
想到这里,他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正元帝轻拍他的后背,“不用这样,说起来父皇也得谢谢你。你母后心里苦,却也要强,也只有你问了,她才肯对你说。早先那几年,是父皇对不住你母后,一直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聊。如今有你从中搭桥,我也总算找到了她心中所想。”
说着正元帝又轻叹一声,“原这些年是我变了,她却没变,所求的还是过去在村里时那样的日子。”
顾野看到他眼里的一丝伤感之色,就又劝道:“其实变不变的也无所谓,只要不变的是您心里有母后,母后心里也有您,这日子,终归还是会越变越好的。”
正元帝慈爱地秃噜了他脑袋一把,“所以不用致歉,你的本意是盼着父母和睦罢了。”
父子俩聊完,正元帝起了身,摆手赶苍蝇似的把他往外赶,说:“朕就中午空闲一些,还要去看你母后呢,你就别跟着了,快回你的撷芳殿去歇着。”
顾野乖觉地告辞,临走前还嘟囔了一句自家亲爹是有了媳妇忘了儿。
听得正元帝差点拿手边的折子扔他!
这件事到了这里,便就此揭过不提,但同时顾野和冯钰也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来日时时提醒着自己——心计不可以没有,但不能用到亲近之人的身上,也得自己拿捏好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