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搁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对面的是个病号,惜翠将碗拿过来。
青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倒也没再抗拒。勺子抵在颚上,一勺接着一勺吃了个干干净净。
软糯的粥顺着喉口,流入胃中,滋养了连日来的辘辘的饥肠,温暖而熨帖。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少女,烛光在她发间映出个暖色的光晕,显得她发丝柔软而蓬松,粉润的指甲也在一盏短烛的照耀下,泛着些光。
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样。
想到这儿,卫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却格外得平静。
快了,就快了。
郎君年纪轻轻肾虚阳脱,昏倒在浴桶里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卫府。
丫鬟下人们虽不说,其实私下里难免还是要议论的,毕竟卫家三郎风姿这么好,一度是丫鬟们暗恋的对象,谁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肾虚的毛病,一时间,众人不仅扼腕叹息,也有些同情起这位少夫人来。
处在舆论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质疑性能力的卫檀生,倒是没什么反应,脸皮够厚,笑容也依旧从容温和。
喜儿和书桃听说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过来探病。惜翠没什么能招待他俩的,叫珊瑚把那装糕点的匣子端了过来,准备了些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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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好不容易将两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见卫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几旁摆了个残留着些药渍的空碗,他模仿着两个孩子,撒娇似地轻轻说,“翠翠,我也要吃糖。”
见惜翠没什么反应,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刘大夫开得药都太苦了。”
这几天,卫檀生一直都在利用着他病号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经习惯。
虽然在心里吐槽着肾虚算什么病号,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糖糕递给他。
青年又低头就着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渍,吃完却没放开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体还很虚弱,倒是惜翠占据了主动权。
半阖着眼,在心里做了些准备,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着脸迎合,唇齿交缠,再分开时,卫檀生面色潮红,濡湿的眼瞧着分外可怜,呼吸不定,显然力不从心。
看着这小变态肾虚体虚又不满足的模样,惜翠没忍住,难得微笑起来。
“你还是先听大夫的罢。”
得不到满足,憋得厉害又不能继续,青年苦笑,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埋头在她颈间,轻轻蹭着以寻求些许安慰。
“翠翠,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问了句,
“看什么”
卫檀生笑着回答,“过几日你便知晓了。”
卫檀生这么说,惜翠也没往心里去。
他的身体调理了几天之后,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过了一段时间,
等惜翠差点都忘了这回事的时候,卫檀生却突然过来跟她说,“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罢。”
惜翠虽不明所以,
但没有拒绝,
“等我叫上海棠。”
卫檀生却拦住了她,
笑着说,
“此番只有我和你,
无需带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卫檀生可能是带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约。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约会,
或许也能提升些感情,未加多想,就点头同意了。
倒是卫檀生,
却吩咐两个家丁,往马车上搬了不少箱箧。
等登上了马车,
卫檀生才告诉她,
要带她去哪里。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处别院。”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风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莹,
换上了一身柳黄色的衫子,乌发墨鬓,眉眼弯弯。
惜翠看他高兴,主动问:“哪处别院”
卫檀生唇角一弯,“我平日里常去礼佛的一间别院,翠翠,你也知晓,从前在空山寺时,我每隔数月回去石室里面关几日。虽然我还了俗,但这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
这惜翠当然是记得的,她还记得当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关,还帮他刮了胡子,结果没多久,他拿着拿着止血药,就自己一个人跑去找了吴怀翡,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男配的自我修养,留她一个人在禅房里等到血液凝结。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愿多想。
当时,在药坊门口,瞧见他与吴怀翡并肩而立,她确实尴尬得几欲落泪。但这个时候再想起来,心绪却变得比之前平静了许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时,也能微笑道,“嗯,我还记得。”
却只字不再提药坊那回事。
到现在,惜翠其实也不确定卫檀生究竟喜不喜欢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后,如今她对待这些感情也审慎了许多。就算她和他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惜翠还是不觉得那些是爱。
她自己没谈过恋爱归没谈过恋爱,但帮别人解决恋爱烦恼解决得多了,经验也累积了不少。
如果卫檀生真的对她有意,便绝不会在她问及他爱不爱她时,微笑不答。也绝不会在察觉到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关系后,不听她解释便擅自原谅了他。
他对她,或许有好感,有占有欲,但远远还没到爱那地步。
有时候惜翠甚至觉得,她对卫檀生而言,有点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个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紧紧地把她攥在手里来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会有任何愧疚。
这绝对不是爱。
她正猜测他心意的时候,马车在小院前停了下来。
卫檀生先下车,又来扶她。
惜翠将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跃而下,进门前,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小院坐落在一处再平常不过的小巷深处,只是这条巷子看上去没什么人居住。旁边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新年贴得的福字已经斑驳成了白色,石阶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藓,阴暗潮湿。
小院里,无人搭理的桐花开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软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车轮碾过,陷在污淖中,竟惨白得像堆叠着的人脸。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小巷不同,小院里倒有几分人气,两三个仆役正在院落里忙活。
惜翠一踏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儿不得劲,整个院子里浮动着特别浓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叫人忽略的臭气。
这味道和她曾经在卫檀生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惜翠不禁抬头看去。
这里的人,包括卫檀生在内,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脸上也没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
马车一在门前停下,便有人过去帮着将箱箧卸下来
。
惜翠站着没有动。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卫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风姿翩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没有动,他便也不动了,只温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跟上。
惜翠这才压下心头的不安,提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过来,可是累了”卫檀生走入正屋,体贴地问。
“待会儿我先吩咐厨下准备些吃食,你先用过再说。”
惜翠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从那座屋里飘出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卫檀生解释,“那是我平日里礼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视线。
厨下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萦绕着的气味太浓烈,好像饭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气,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卫檀生看她没有胃口,待她搁了筷子之后,又叫人将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着男人从容沉静的模样,终于没有忍住,蹙眉问,“卫檀生,你将我带过来是为了看什么”
卫檀生看着她,温和地说,“我这便带你过去。”
他带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气味就越浓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稳当,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闻出来的从容模样。
他伸出手,在门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佛堂的门开了。
“进去罢。”他微笑,自己却不先入内。
她跨过门槛之后,卫檀生才跟着她走了进来。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之后,惜翠霎时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点着一排排的蜡烛,烛火烧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顿时就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正俯看着她。
惜翠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后面坚实的胸膛,卫檀生扶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那双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摇头,将目光又放在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了,这是尊佛像的双眼。
眉弯弯得像柳叶,眼睛细而长,耳垂宽大而厚,脸颊丰润,神情悲悯含笑。
佛像极其庞大,嵌入了墙壁中,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莲台靠紧地面,发髻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他趺坐结印微笑,身姿倾斜,俯看着来客,衣带也如同流云般逼真细腻,层层堆叠垂落。
但在烛光的照耀下,悲天悯人的佛像。却无端地透着些邪气,烛火摇曳,神色晦暗,好像马上就要倾压下来,将人碾作一滩肉泥。
来不及多看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细眉细眼的佛像,眼神看着的方向正是这三尊棺椁。
惜翠怔怔地回头看向卫檀生。
俊秀的青年,脸上依旧在笑着的,“怎么了翠翠”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椁前,莞尔,“翠翠,打开看看,这便是我今日要带你去看的东西。”
“卫檀生。”被他紧握着手,几乎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嗓音,浑身冰冷地开口问,“这是什么。”
青年笑道,“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没有动,他拖着她将她带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两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
卫檀生低垂着眉眼,推开棺盖,将棺木里面展示给她看。
里面躺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男人。
为什么说看起来,是因为里面的人已经腐烂不烂。腐败的血肉堪堪挂在脸上,能清楚地瞧见森白的骨骼,肚腹破开了个洞,脏器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虫正在他体内缓缓蠕动。
就算在瓢儿山上见识过不少尸体,瞧见这一幕,惜翠还是觉得大脑一空,胃里刚刚吃下的饭菜正不断向上翻涌。
她很想问身旁的青年这是怎么回事,但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里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卫檀生神色如常,紧跟着又将第二口棺椁打开。
第二口棺木里面装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纯中,静静地躺着一副女性的白骨,上着竖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裙间别着白玉麒麟玉佩,脑后压着稀疏的乌黑的发。
惜翠眼睛睁大了些。
卫檀生的声音在佛堂中响起,平静而温醇。
“翠翠,那是你。”
卫檀生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她,惜翠脑中空白,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觉了她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拉了回来,牢牢地压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着两个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着她看。
而在她头顶上,庞大的佛像也正微笑着凝视着她。
惜翠几欲作呕,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真正地认识过他一般,“卫卫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吗”青年轻柔地说,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这没什么可怕的。”
“我今日带你过来,是为了你好。”卫檀生莞尔,看着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样,悲天悯人,“翠翠,和我一起学佛罢,就在这儿。”
“我想过了很久。”在惜翠惊骇的目光中,卫檀生缓缓地说,“翠翠,你太过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个马奴。我知晓你平日里最爱这俊美的皮囊。”
“你瞧。”他松开她,走到门前,将佛堂的门锁上,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椁前,“我必须要你明白这佛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妍媸之分。”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结跏趺坐,揣摩着经文,静静地观想。
看着尸体渐渐地胀大,看着它们如何腐烂,看着蛆虫来来回回,看着那些肉、筋、骨、髓、肾,看着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么一遭。
容貌本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可惜她不懂得这个道理。
没关系,他教她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