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转头看他,冷声道,“日日忍让,你能忍让到何时你现在过去,是想让于自荣将你作践死吗还是说你以为我连你都保不下来”
顾小秋长得和吴盛实在太像,惜翠望着他,眉宇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几分冷厉。
月色灯影下,少女深深地拧起了两条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顾小秋一时失神。
眼看着顾小秋本来都要上来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拦住。
望着两人僵持着的模样,全然将他冷落在了一边,于自荣心中邪火顿生,更觉那女人容色可恶,便招了招手。
画舫上应声走出来几个健壮的家丁,于自荣冷笑道,“去,把那贱人给我丢河里去”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来。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弯着唇,心上似乎有佛寺檐角的风铃荡过一阵颤音,他终于卑微而忐忑的,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别离开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买花声、摇橹声、嬉闹声、叫卖声、乐伎们的小词都纷纷地停止了。
卫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鬓角,他保持着低垂着头望着她的姿势。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们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滞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莹白色的佛珠上,交织成一线的银光,落在他绀青的眼眸深深处。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攻略任务。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滑过。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躯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自此之后会迅速衰竭,到那时,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贺你。
晚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鬓角的玉兰花瓣。夕阳渐渐地被晚霞吞噬,化为一线的昏黄、橙黄、赤红色交织的光辉,鬓边的玉兰花染上了红,在她鬓角熊熊燃烧。
卫檀生收回手,弯唇笑道,落下那最后一个字,“家。”
话说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许多,胸中膨胀着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
“翠翠,我们回家罢。”
家里她喜欢的桂花糕刚刚出炉。
系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不远处,乐伎又开始唱歌了,鼓声轻落,箫声悠扬,歌声飘散在黄昏的晚风中,好似从云外霞光尽头传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春风吹动了裙摆,惜翠恍惚意识到大梁的春快要谢了。
她听到自己愣愣地应道。
“好。”
第99章
一家人
从她第一次重生到现在,
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唯有回家一个信念。
然而当她真的能够回家时,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鼓萧声也低了下来,
气若游丝般地拖曳残喘着。
惜翠动了动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坠了下去,再看向面前犹未觉察的青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卫檀生或许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捋去她额际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询问,
“翠翠”
惜翠抬头想告诉他,她没事,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
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间瘫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却不是在拥挤烦恼的长街上,映入眼帘的,也不再是佛堂绰绰的灯影,
而是熟悉的青纱帐幔。
惜翠扶起头,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是撒花的锦被,
床帐外的摆设明显和在卫府的时候如出一辙。
青纱帐外,有人正背对着她拨弄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惜翠这个时候来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声询问,“海棠”
她明明记得她之前还在大街上,系统告诉她,她能回家了。
紧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识
===分节
80===
前,系统告诉她再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她就能回家了。联系到她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这最后一段剧情,应该就是原著中,吴惜翠身体每况日下,卧病在床,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惜翠万万没想到,效果这么立竿见影,她那么快就昏了过去。
那人忙转过身来,对上她视线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娘子,你醒了可吓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还是晕过去之间那件衣裙,听到这犹如穿越开场白般的语句,惜翠差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打开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来想问自己怎么在卫府,但转念一想,又换了个问法,“卫檀生呢”
从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脸色,海棠提及卫檀生的时候,都没什么好态度。毕竟原主厌恶卫檀生,海棠与原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自然是同仇敌忾,但如今,她脸色却很奇怪,眉眼间似乎有些喜色,看着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个绿织锦的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墨绿的枕头,绿得招眼,好像一块凝结了的绿墨。
海棠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和刘大夫在一块儿说话呢,夫人与嫂夫人也都在。”
看来是她昏过去之后,卫檀生把她带了回来。
惜翠靠在枕头上,没有再问下去。
而海棠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想来想去,还是主动开口,“娘子,刚刚刘大夫说,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响了一下,犹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声地问:“你说什么”
海棠道:“方才刘大夫看过了,说是娘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凉意慢慢地自指尖渗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能回家了。
她她怀孕了
锦被上的芙蓉纹样铺得极大,盘旋着落入她眼中,占据了她整片视野。惜翠看着看着,恍若置身梦中,眼里也只剩下了面前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比起这个,她宁愿相信这其实只是她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