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门紧闭，他敲了半天无人搭理，打许素兰和吴涵的电话，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吴新在门口发了会怔。
以他以前的性子，这会儿肯定要大哭大叫，用这种方法，逼母亲和妹妹开门。
可经过那么多事后，他不想哭了，也不想叫了，他只想跪在母亲门前，默默的忏悔。
第134章
只有这样，他那油煎火燎般的心，才能好受一点！
为了不引起人注意，给许素兰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母亲不再怀疑他的居心，他特意选择跪在院墙外的花丛中。
这会儿正是初夏时节，花叶茂盛，将他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只要不凑近这里，根本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处老宅本来就在小区一隅，院墙这边，鲜有人迹，十分安静。
他就这么安静的跪着，腰杆笔直，头微低，从中午一直跪到暮色降临，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先是淅淅沥沥，等天黑时，变成了暴雨，有狂风起，吹得花枝摇摇欲坠，也将他吹得东倒西歪。
吴新抬头看着暴雨在夜色下倾泻，忽然想起幼时一件事来。
那时他约摸有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总爱四处冒险，到处跑来跑去，没个正形。
一次过马路时，也下着这样的暴雨。
他被对面的一条小狗吸引，径直跑过去，却不料一辆大货车疾驰而过，眼见得就要撞上他时，一条人影窜出来，一把将他推开。
那个人，就是母亲许素兰！
母亲在危急时刻，冒着生命危险推开了他，自己的衣角却被大货车挂住，足足拖行了几十米，后背的皮都被生生剐烂了，血肉模糊！
直到现在，母亲的背部，依然是疤痕密布！
当时的他吓傻了，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也不敢哭，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母亲。
母亲后来被路人救下了，整个人变成了血人，把地上的雨水都染红了！
可在那种情形下，她睁开眼时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声的唤他的名字，哪怕痛得浑身颤抖，步步行，步步是血印，也要挣扎着站起来，在人群中焦急的寻找着他的身影，看到他，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晕厥过去！
后来吴新长大了一点，曾读过一篇文章，里面说，这世上所有母子，都是生死之交。
他看得心潮澎湃，当即就落下泪来。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把母亲的好，全都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窝囊和无用？
不，他为什么会把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亲情，用那样世俗丑陋的方式去看待，去解读？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冷。
吴新浑身都冻透了，可是，他竟然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轻松。
仿佛这雨不是今日的雨，是二十年前马路上的那场雨，能将他身上所有的罪恶龌龊全都冲涮殒尽，让他重新变回那个抱紧母亲的小男孩。
夜色渐沉。
吴新的眼皮也愈来愈沉，他努力想睁开眼，却一头栽倒在落红满地的花泥之中，晕厥过去。
老宅的客厅内，灯光晕黄温柔。
许素兰和吴涵今天照例看了新宅的录像，看到一家四口齐发癫，母女俩相视一眼，默契的选择了快进。
她们只对吴青远的下一步计划感兴趣，至于这些暴力虐待游戏，是全无兴趣的。
哪怕被虐的人，是许素兰憎恶的人，她也生不出半点快意来。
狗咬狗，一嘴毛。
可是，一手养大的儿子变成了一条疯狗，身为母亲，她只觉得心痛又悲哀。
要不是吴涵这个女儿在前，她只怕又忍不住自责，怪自己没把吴新教好了。
吴涵看到吴新如此，也是长叹一声，关掉了画面，进入音乐软件，放了首轻音乐，来赶走那一幕人间丑恶。
舒缓轻柔的声音在客厅响起，伴随着淅沥雨声，让人的精神放松了些许。
许素兰起身整理房间。
她这些天除了监控吴青远的动向，剩下的时间，便用来学习短视频剪辑，以及，改造父母留下的这幢旧房子。
这座房子里，承载了她从出生到年过半百的记忆，有年轻时的温馨欢快，也有嫁人后的艰难逼仄。
虽然她竭力想要抛开这段婚姻带给自己的负面影响，可惜，这三十多年的时光，实在是根深蒂固，深植入她的脑海，抛不开，甩不掉，令人憎恶。
而这座房子，也留下了太多关于那些讨厌的人的痕迹，这些痕迹，已经将年轻时的温馨美好强势覆盖了，无论目光落在哪儿，最先浮起的，都是那些令人憎恶的回忆。
许素兰现在迫切的想要清除这些记忆。
之前把吴青远刘敏和吴新的所有东西都扔出去，就是一种强势清除。
只是，远远不够！
这里面的旧家具旧墙纸旧物件，每一件都在散发着吴青远等人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只有全部扔掉，全部打碎，重新装修，重新布置，才能彻底清除！
这些天她就一直在忙着这些活儿，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去，正扔得起劲时，她雇佣的两个女保镖携风带雨走进来。
“许姨，吴新在墙外，好像晕倒了！要不要把他抬进来？”
许素兰愕然：“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到动静？”
“我们先前倒是听到了！”保镖回，“他刚过来时，敲了阵门，我们懒得搭理他，没多会儿，他就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回去了，不知为什么，竟然跪在了院外的花丛里，头插在地里，瞧着可吓人了！”
“跪？”吴涵皱眉，“他这是又发神经了啊！只不过，为什么跑到花丛里发？不是应该广而告之，让小区的人都知道他来跪了吗？”
“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你们去看看吧！外面雨好大，这么淋着，怕是要出事！”
许素兰叹口气，默默走出去。
站在楼梯上向下看，果然看到吴新正倒栽葱一般跪在泥地里，暴水从他身上冲涮而下，他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一般。
“吴新！”吴涵怀疑吴新又在装神弄鬼，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见他不应声，又抓起旁边的小石子去砸他，“起来，别装死！”
吴新充耳未闻，仍是一动不动。
“妈？”吴涵看向许素兰，“他好像真的有问题……我们……救不救？”
“怎么能不救呢？”许素兰眉头紧皱，“他要是真死在这里，咱们也脱不了干系！去把他抬上来吧！”
第135章
两个保镖把吴新抬到屋子里，吴涵放了一浴缸热水，把浑身冰凉的他浸泡在里面，以免失温出事。
许素兰试了试吴新的鼻息，呼吸倒还算平稳，只是眼睛一直闭着，瞧着倒像是睡着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120时，他忽然挣扎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许素兰正俯身察看他的情形，母子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许素兰倒是没什么，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吴新却是瞬间热泪盈眶！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的叫“妈”，但那个音节说到一半，想到许素兰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忽又羞愧万分。
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他将剩下那半尾音又咽了回去，身子微微一晃，又下意识的做出了下跪的姿势。
许素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吴涵：“他醒了，让他自己收拾吧！你去找个浴巾给他！”
吴涵点头，很快便拿了一块干净的浴巾过来，递给吴新。
吴新沉默接过，放在一旁的衣架上。
许素兰和吴涵无声的退出来，坐在沙发上等着。
过不多时，吴新打开门走出来。
许素兰掠了他一眼，目光微微摇晃了一下。
自从知道这个儿子背刺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拿正眼看过他。
这才不到一月时间，他好像忽然就苍老了许多。
明明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现在却是面色乌青，嘴唇发灰，两颊凹陷，眼底一片乌青，再配上那一头刚洗过未经打理的乱发，看起来倒像个沧桑颓废的中年人了。
想到他以前那意气风发俊朗帅气的模样，许素兰忽然有点感慨。
有时候，有些家，就像是吸食人气血的怪物一样，不管谁在支撑这个家，最后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不过，这个儿子却是咎由自取的，半点也不值得她同情怜悯！
许是那次痛断了肝肠，失去了身为一个母亲的本能。
许素兰这会儿便算看到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过是小小的感慨一番，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既然醒了，就走吧！”她开口，声音冷硬，“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欢迎你，你也没必要跑到我这里一遍遍表演！我是个窝囊无用的家庭妇女，但是，我这个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一旦做出了决定，天崩地陷，都绝不更改！”
“对不起！”吴新腿一弯，又朝她跪下去，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磕得极响也极重，就这一下，额头已经是鲜血淋漓！
“你这是做什么？”许素兰心中烦躁，声色俱厉，“吴新，你越是这样，我便愈是厌恶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强人所难！你不愧是你爹的儿子，跟他一样的德性！”
“你们不需要我时，恨不得我变成哑巴，死得远远的！你们需要我时，便得想方设法的把我逼回来！你们当我是什么？是你们父子俩的狗吗？挥之即去，招之即来？”
“不是的！妈！”吴新心内惨痛万分，被她这么一说，简直像被刀绞入腹，趴在她脚底，痛苦哀嚎，“妈，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你知错了，我就得原谅你吗？”许素兰冷笑，“那要是有人杀了你，再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心里没有怨气了吗？”
“不！我那样伤害您，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吴新哭着摇头，“但是，求您给我个机会，让我在您身边尽孝顺吧！我……”
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四处搜寻，“我的包呢？你们抬我上来时，有没有看到我的包？”
“看到了！”吴涵冷着脸将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黑包踢给他，“在这儿呢！”
吴新忙将包抱在怀里，不顾脏污，先把上面一层保护膜撕掉，然后拉开拉链，双手高举到头顶，送到许素兰眼前。
“妈，您看看！这是我这些年的工资收入！之前被黄琳骗走了，现在我全都要回来了！”
“妈，这些钱，我全都给您，向您赔罪！”
“您生我养我，疼我爱我，视我如命！不，为了我，您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泪如泉涌，哭着说起当年车祸之事，捶手顿足，悔恨万分！
外面雨声哗然，在这样的雨夜，忽然听到吴新提及多年前那桩惊险要命的事，许素兰难以自控的红了眼眶。
“行了，别说了！”她不想被这些陈年旧事捆缚，冷声打断了吴新的陈述。
然而声音却是无法自抑的带上了一丝哽咽和颤抖。
吴新见她有所意动，一路膝行向前，直接抱住了她的脚哭嚎：“妈，求您了！您别不要我啊！我现在是妻离子散，您要是不要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往后怎么活了！”
“你妻离子散，活该！”吴涵鼻子微酸，红着眼，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当初娶黄琳时，妈怎么说的？妈明明都调查过她了，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你非得娶，还瞒着妈，去她老家举行了婚礼！”
“你自己酿的苦酒，你自己喝，别在这里鬼哭狼嚎！”
“我那时是被那对母女骗了！”吴新悔不当初，“我吃了猪油蒙了心……”
“你是被钱迷了心！”许素兰冷冷的打断他的话，“吴新，你不要再为自己粉饰什么了，你现在在我这儿痛哭流涕，又是真的后悔，亲手毁了我们的母子情吗？不！不是！”
许素兰一针见血，一字一顿：“你是后悔自己忙来忙去，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骆梅真的是一个财富自由的顶级富婆，如果黄琳真的是富家千金，你说，你会后悔，因为她们，失去了我这个母亲吗？你才不会！”
“你只会变本加厉的逼我妥协，当我惹怒她们时，你只会怨我恨我，甚至都会帮着她们来害我，欺压我！”
“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自利自利，唯钱是图，凉薄无情！你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钱！世上万事万物，都比不过金钱前途！包括母子亲情！”
最后一句，如同一只巨掌，狠狠的拍在吴新脸上，拍得他面红耳赤，胸口闷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36章
因为他知道，母亲说的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他笃信骆梅是富婆，黄琳是富家千金时，他从来就没考虑过什么是非对错，也从不觉得骆梅和父亲之间的私情，有什么不对，反而很是窃喜，觉得父亲和自己都特别有能耐，能博得富豪的青眼。
如果骆梅是真富婆，如果黄琳是真千金，那他会后悔失去母亲吗？
好像……不会……
他只会觉得母亲不识大体，没有头脑，会觉得她腻烦，会想办法压制她，让她妥协。
这些事，他之前已经做过了。
如果母亲始终不肯妥协的话，他会不会像母亲说的那样，和吴青远骆梅一起来欺压她？
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这是吴新第一次这么赤果果的面对自己，剖析自己，审判自己。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还觉得自己至真至孝，有情有义。
现在，假面被母亲狠狠的撕开了。
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那样的丑陋龌龊！
可是，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记得以前的自己，明明不是这样的！
吴新跪在那里，愈想愈是仓皇恐慌，好像这具肉身里，有无数怪物的触爪破骨而出，在那里张牙舞爪。
他自己只能干站着，完全控制不了！
“对不起……”他惶恐万分，痛苦哀嚎，“妈，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许素兰看着他，难掩面上悲哀沉痛，“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没有能力给你答案了！吴新，并非我不想原谅你，而是，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我不想要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不是真的想要我这样的母亲！我们母子情份，早在你追捧骆梅时，便已彻底缘尽了！”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何必强求呢？我对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的疼爱信任，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无力给你了！”
她低低的喟叹一声，唇角微扬，声音也变得柔和，然而那柔和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吴新，如果你心里对我这个母亲，还存一丝孝顺的话，就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给双方一个体面的结局，好不好？”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温柔得似在哄着襁褓中的婴儿。
可听在吴新耳中，却似万箭穿心，痛彻心扉！
他趴在地上，呜呜哭出声来。
他哭了很久，像是被人遗弃在荒野的婴儿，满心满眼的绝望，哭得嗓子都哑了。
许素兰没再说话，由得他哭，往日种种，在眼前走马灯一般的晃，晃到最后，只余这一地灯影凄凉。
吴新哭够了，也哭醒了，最后一个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以后……”他哽了哽，抬起头来，看向许素兰，扬起唇角，眼里泪水却啪嗒嗒的往下掉。
“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没了薄情的丈夫和凉薄的儿子，你以后，肯定会很快乐很幸福的！”
“你看，你才离开他们一个多月，就变得年轻了呢！”
他的目光在许素兰脸上停留，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恍惚中，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母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推着装货的小推车，迈开轻盈的双腿，大步向前跑。
她那时是多活泼明媚的人啊，她笑起来漂亮极了，她叫着他的名字，小新，小新，等妈妈今天赚钱了，给你做红烧肉吃！
那个时候，真是快乐啊！
可惜，被他毁了，被吴青远毁了，被刘敏毁了！
他们都是罪人，他们合伙谋杀了那个漂亮的妈妈，一点点的，将她凌迟，夺走她身上所有的光芒，却又嫌她黯淡无光！
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不配活在这世上！
“涵涵，照顾好妈妈！”吴新看向吴涵，颤抖着双腿爬起来。
吴涵看着他，眼眶通红，但还是冲他点头。
“妈，再见！”吴新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