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的,他感觉到了压在脸上氧气罩的重量,高浓度的氧气挤入鼻腔,却无法涌入肺腑,缺氧得浑身痉挛。
“医生,他好像呼吸不上来,怎么回事?会不会有危险?”
“前两天刚刚气切封管,他心肺功能弱,这是正常的。小陈,把氧气再调大一点。”
气切。
郑淮明怔怔地捕捉到这个词。作为一名医生,他知道抢救气切意味着什么,更不用看就知道如今的自己会是如何惨烈的模样。
她这几天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不值得……
方宜紧紧盯着郑淮明冷汗涔涔的脸,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次他痛醒的反应不太一样。终于,她看见他涣散失神的瞳孔缓缓聚焦,似乎在自己脸上游移了一瞬。
“郑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是不是能看见我?”方宜喜极而泣,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
生怕他再一次陷入昏迷,她攥住他冰冷的手,倾诉着自己的爱意。
曾经矛盾与别扭中难以说出口的话,这些天,方宜已经哭着说了无数次:
“郑淮明,我爱你……我爱你……你能听到吗?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郑淮明疼得浑身一颤。
明明早已心如死灰,甚至接受了死亡的结局,可从心爱之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蓦地将他烫了一下。
不要这样……
他从不怀疑,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一定不会丢下病成这样的自己。哪怕是个陌生人,她都会停下脚步,更何况相恋过这么多年的爱人?
郑淮明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将他吞没。
已经到那种程度了,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不想她因为愧疚和怜惜留下,守着这样的自己。
她会心疼,会担心,但明明已经没有爱了……
他知道,那个雪夜里,她想说的是彻底分手。
方宜眼见郑淮明呼吸罩下的脸色陡然灰败,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下来。
更心碎的,是在她“我爱你”话音还未落下时,他漆黑的眼眸无力下垂,极为艰涩地摇了一下头。
方宜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郑淮明眉头微蹙,再一次肩头辗转。即使氧气罩重压,几乎不能大幅度地晃动,可他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喃喃道:“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跟你赌气的,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突然,方宜感到自己攥住的大手在微微施力。
郑淮明的指尖在她掌心中艰难扫过,每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缓缓抬起,又脱力地垂下,周而复始。
方宜极为认真地盯着,感受着他试图传递的文字,但笔画太过杂乱,她一时根本看不懂。
终于,郑淮明放弃了表达更多,指尖徒然地来回划着横平竖直的一个字。
这一次,方宜看懂了。
是“回”。
他让她回去。
方宜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郑淮明,难受得不能自已。她无数次害怕到痛哭,在这里守了几天几夜,却得到一句,让她回去。
情绪已经重压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再经不得一根稻草。
她早就已经下定了再也不放手的决心,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激动道:“我不回去……郑淮明,我就要一直陪着你……我不回去!”
金晓秋接到电话赶来,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见了这让人揪心的一幕。
方宜哭得梨花带雨,紧攥着郑淮明的手不放,可病床上好不容易醒来的男人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监护设备上的数字浮动越来越大。
“我不回去……以后你再赶我走,我都不走了。”
方宜肩膀耸动着,眼泪簌簌而下。
然而,郑淮明强硬地偏过了头,失焦的目光垂下,就是不肯看她。他胸膛突然起伏得愈发剧烈,氧气罩上的白雾浓重,不到几秒钟,薄唇已经开始发紫。
“呃……”
男人绑在栏杆上的小臂青筋暴起,血氧仪“啪嗒”一声坠落在地,滞留针瞬间移位,输液管里的血严重回流。
像是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急促地颤抖,霎时咬破了嘴唇,却仍不肯发出一声痛吟,死死地紧绷着。
警报声响彻,心率值飙升到了接近两百。
“方宜!方宜!”金晓秋扑上去,将方宜抱住拽开,“你先出去,你先出去!他现在情绪不能激动!”
两名医生冲进来,飞快地给郑淮明推药。此时他多清醒一分钟,心肺承受的压力就越危险。
一针强效镇定剂下去,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第77章
“别再对我心软……”
“快,
再上一支利多卡因。”
医生匆忙拉上围帘,制氧机闪烁着加速运转,发出沉重的“嘶嘶”声,
就像是人在窒息地抽气。
伴随着注射器落进药盘的细微碰撞,
声音不大,
却方宜听得人心惊肉跳。她站在几步之遥,满头激动的汗水冷却下来,后知后觉地浑身发冷。
过了几分钟,医生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低声嘱咐护士先不要拉开围帘。
“他不能再承受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家属一定要注意,
太危险了。”
方宜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掌心里一片湿热。
目送医生离开,
金晓秋轻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最近太害怕了,没事了,
郑淮明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来日方长,他刚醒,
肯定不好受。”
方宜垂着头不说话,目光失落地望着被浅蓝围帘遮住的病床。
她怎么也想不到,
郑淮明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
会是拒绝她终于诉诸于口的爱意,
是哪怕无法说话也要强硬地赶她回去……
明明在无数个后知后觉的回忆瞬间里,
她这么确定,
他应该还是爱自己的。
-
随着身体机能的恢复,
郑淮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可他身体已经对止痛产生强烈的耐药,
即使一再加量,依旧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
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每到这时,郑淮明都明显抗拒方宜的靠近。从前就连病倒,都不肯在她面前躺下休息的男人,此时更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样。
可他浑身还插着导管,连抬手将病床摇起来都做不到。气切封管的伤口也尚未长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艰难地一次次回避她的目光。
方宜守在床边,眼睁睁看着郑淮明将侧脸埋进枕头无声辗转,冷汗大片洇湿,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声闷哼,几次生生疼昏过去。
她什么都帮不了,更不敢再刺激他,只能拿毛巾湿了热水,心疼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
但即使是这样微小的照顾,郑淮明也本能抵触,颤抖着偏过头,一再躲开方宜的手。后来她只敢在他睡着时上前,指尖心酸地轻轻触上那湿冷苍白的眉骨,从鼻梁,一点点划到唇角……
刚拔去胃管后的几天是最为难捱的,周主任嘱咐必须逐渐吃一些流食。
可郑淮明就连一勺清粥都喝不进去,只是闻到都脸色泛白。半口粥艰难地咽下去,不用五分钟,他就吐得脊背颤抖、浑身痉挛。
只剩一半的胃脆弱不堪,可胃酸和胆汁空磨更加煎熬。
随着剧痛翻涌,郑淮明攥紧拳头,指骨发出断裂般的响声,甚至将食指关节拽到整个脱臼。
“放松——别这样伤害自己,你抓着我。”
每次痛得厉害,方宜都会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硬塞进他掌心,死死地反攥住。
只有这样,郑淮明才会不忍心自暴自弃地施力。哪怕偶尔失控时,他昏沉间仍将她手指攥得通红,白皙的皮肤上泛出一块块淤紫,她也没有放开过一次他的手。
一日傍晚,大雪罕见地停了,深冬温暖的夕阳落满病房。方宜守在一旁办公,有些别扭地侧着身,把置物台当书桌,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
第三版视频发过去。
沈望:
跟着一个小狗击掌的可爱表情包。
方宜心中一喜,不自觉弯了嘴角,轻盈地舒了一口气。
余光中,似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径直撞进一汪深沉、柔软的目光。
几步之遥的病床上,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回头。那一双深邃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注视着她,苍白倦意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心疼和怜惜。
只是一瞬,他已垂下视线。
夕阳洒在男人微颤的睫毛上,又恢复了冰冷。那稍纵即逝的几分眷恋,方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渐渐地,郑淮明似乎不再激烈抵抗。
当温热的湿毛巾触上额头,他无力地闭上双眼,任女孩的气息拂面。
他也不再偏头避开方宜纤细手指间的勺子,只要是她喂来的粥,都会白着脸吞咽。
方宜以为,郑淮明慢慢接受了她的照顾,是两个人心意逐渐相通的征兆。
然而,一切的发展与她理解的截然相反。
气切封管后不到一周,郑淮明出现了局部感染的症状,低烧伴随着咳嗽,几乎夜不能寐。可他身体亏空得太厉害,全靠营养液吊着,承受不住再开创口,只能一边输液消炎,一边慢慢捱着。
咳嗽对于长期平躺的病人最为难熬,偶尔倚着床坐起来能好受些。但郑淮明总是独自忍下,从未主动向方宜求助,好几次等她发现,他已经闷咳得脸色惨白、意识模糊,连嘴唇都咬破了。
深夜,方宜交完稿子实在疲惫,不小心趴在桌边睡着了。不知多了多久,睡意朦胧间,又听到细碎的咳嗽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床边。
只见郑淮明宽阔的肩膀陷在被褥间,整个人艰难辗转,断断续续地呛咳。他一手脱力地揪住衣领拉扯,挣扎间蹭脱了氧气面罩,依旧上不来气,薄唇泛紫,胸膛微弱地颤动着。
一下、一下几近在倒着抽气,可即使已经难受成这样,他依旧克制着声音,间或紧紧抿住嘴唇忍耐。
“怎么不叫我?”方宜连忙将病床摇起来。
明明呼叫铃就在手边,郑淮明就是不愿按下。
病床缓缓上抬,角度猛然改变,引起他更加剧烈的咳嗽,连着肺腑剧烈震颤。到最后郑淮明几乎没力气呼吸了,双目失神,还在止不住地咳,虚弱的一声声砸在方宜心间,她也跟着一起疼。
侧坐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扶住,将他颤抖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
郑淮明没有丝毫力气反抗,一声声咳嗽哽在胸腔。
“咳……呃……咳咳……”
他咳得倒不过气,胸闷憋闷,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方宜心疼地用肩膀撑住郑淮明胸口,用手轻拍他的后背,顺着脊背往下抚,动作利落而轻柔。
窗外飞雪,夜色浓稠。男人的下颌抵在她脖颈,气息温热错乱,在耳畔喷吐,像极了一个爱人间亲密的拥抱。
这样前倾的姿势能缓解呼吸压力,她动作温柔、熟练,是专门去和医生请教过的。
郑淮明身材高大,即使病后再消瘦也重量不轻。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方宜很快就肩颈酸痛,可还是坚持稳稳让他靠住,手握拳一下、一下温和地用力。
不一会儿,郑淮明气息真的平稳不少。缓过这一阵痛苦,他冷汗淋漓,浑身病号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虚弱地靠在方宜身上喘息。
两个人紧紧倚靠,这样的踏实让方宜心头一酸,又像被什么填满了。
“以后不舒服就叫我……”感受到指尖下的潮冷,她眼眶有些湿润,“你别总是一个人捱着。”
室外是近零下十度的严寒,病房里虽然开着空调,依旧渗有凉意。
“我帮你换一件衣服吧,你这样一身湿着睡会再发热的。”
方宜说着,自然地伸手去解郑淮明的衣领。两个人早就肌肤相亲过,她没有多少顾虑。
可郑淮明艰难地摇了一下头,气息有些紊乱。
方宜以为他是碍于自尊不愿意自己上手。可这个点护工已经走了,她温声哄道:
“只换上衣……那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他今晚值班,我让他来帮你……”
然而,一丝冰冷触上方宜的手腕,轻缓而无力地握住,像是某种坚定地拒绝。
力量在怀中僵持,郑淮明极为艰难地推开她,往后稍稍拉出了一点距离,和她对视。
脸庞近在咫尺,他注视着女孩因心疼而微红的眼眶,清秀的眉间微拧,往日红润可爱的脸颊也愈发憔悴……
郑淮明眸中仍有一丝朦胧痛意,幽深晦暗,不愿看她似的轻垂下去。
他胸膛忽而起伏,创口未愈的喉结滚动几下,艰涩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了。”
这是郑淮明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到难以辨认。
他又重复了一遍:
“足够了……”
这一次,方宜听清了,眼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就完全褪尽,错愕地看向他。
只见郑淮明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薄唇微张,移了针的右手再一次攀上胸口,死死叩住。矛盾与留恋在心间拉扯,织成一张窒息的网,将他全然裹紧:
“你……走吧……”
足够了。这么多天病中的照顾、陪伴,无论是出于往日情分还是善良心软,她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都已经足够了。
郑淮明感激上天恩赐他这一段时间,能再次看到她、再次相拥依靠……可她给予的已经太多,他不能再装傻贪恋。
时至今日,她也应该能够过了愧疚这一关,走向新的人生了吧。
在方宜无措不解的目光中,郑淮明强撑住身体,艰难地往后靠去。可他到底体力不支,后背悬空,还没触到摇起的床头,便手一抖,脱力地跌了下去。
“呃……”
脊梁撞上僵硬的床板,像是一根冰锥直直穿透胸口,他霎时眼前一黑,紧咬住嘴唇也没忍住一声闷哼。
方宜来不及反应,呆呆看着他摔在床板上,痛苦地仰起下颌辗转,隐忍地无声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