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
他温和简洁地交待完就径直离开。没有多问,也装作没有看见褚博偏头抹泪的动作,留给少年最后一点尊严和空间。
往后几天,郑淮明偶尔经过重症监护室,都能看到那个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身影。
有时是在长椅上,有时是在地上,有时靠在走廊踱步。病情每况愈下,褚博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双眼红肿着,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
每次看到少年等待的模样,如此悲伤、如此难熬,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郑淮明仍是心头一酸。
他不禁联想到了另一抹纤瘦的身影。
还记得第一次醒来时,模糊视线中,方宜脸上的憔悴和泪水。那个原本明媚坚强,后来却连抚摸一下他喉咙上疤痕都要红了眼眶的女孩……
郑淮明指尖微微发抖,酸涩和心疼盈满了胸膛。他不敢想,自己躺在里面生死未卜时,她是怎么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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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一夜小雪,树木上盖着零零星星的白色。
清晨雾蒙蒙的,微光照亮偌大的办公室。
“我应该把家里的花瓶拿过来,你这儿都是一个颜色……”方宜笑着将相框摆在窗台边,调整着位置,“这样就好看多啦。”
浅木色相框里,是两个人某天散步时随手拍下的合照。阳光穿透树叶洒下来,方宜穿着浅黄色的圆领针织衫,靠在郑淮明肩上笑得眉眼弯弯。
这一抹鲜亮的色彩,在尽是冷色的办公室里,那样灿烂。
郑淮明合上文件夹,笑望了一眼,径直将相框搁在了办公桌的中央:“放在这里,我抬头就能看见。”
这照片成了办公桌上唯一的私人物品。
方宜撒娇地软靠在他身上,明知故问:“放这么显眼,就不怕被你领导和同事笑话?”
郑淮明将她拢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挂到办公室门口去。”
这人怎么总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话?
方宜脸红,抬手轻推他胸口,却被更紧地禁锢住,又吻了一次。
她发现,这男人三十出头了,反而比大学时恋爱还要腻歪肉麻……
不过,她很喜欢。
闹了好一会儿,郑淮明才松开方宜,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等。
“我把这些文件看完,待会儿带你去吃饭。”郑淮明说着,将李栩早上送来不久的文件夹一一展开。
这时,手机震动了两声。
他划开屏幕,只见陈医生发来一条消息。
郑淮明眸中的笑意瞬间淡下去,指尖滞在空中。
医院每天都有人离去,生离死别本是常态,可脑海中浮现那少年青涩热切的目光,他还是难免动容。
他整个人气场瞬间冷下来,连方宜都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郑淮明不想她增添无谓的伤心事,勉强微笑了一下:“没什么,病人的事。”
手中白纸黑字,他看了许久,却都没法入心。
正当他想要起身前去找陈医生时,办公室的门被礼貌地轻叩了三声。
“请进。”
开门进来的身影让郑淮明一愣。
褚博身上依旧是那件廉价却干净整洁的浅蓝外套,脸色霜白,嘴唇上尽是干裂的血口子,微微朝他笑了一下:“郑主任……”
他是来还折叠床和棉被的。
“节哀。”郑淮明轻声说。
褚博弯腰将东西拖进来,听见这两个字,动作微顿,没有抬头。他右手还挂着石膏,颇不方便。方宜想去接,但他没有松手,执着地要自己搬进来。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思索半晌,那夜急诊楼里焦急寻找姐姐的面孔映入脑海。
看着这折叠床拖进来,意思不言而喻。方宜心生悲怆,默默垂下目光。
郑淮明温声关心了两句,褚博回答得很简单,只说父亲要他辍学去打工,今天就要离开北川了。
少年失魂落魄、神色麻木,甚至有些怔怔的。郑淮明说的话,他沉默好几秒才七零八落地回答几个字。
末了,褚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巴掌大的东西,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递给郑淮明:
“郑主任……谢谢您帮我,我没有什么能谢您的……这、这是其他床家属给我的。”
他眼神空洞而绝望,硬生生地挤出了一点惨然的笑意。
郑淮明接过来,是一条巧克力,包装图案十分精美,通体印着陌生的德文。
“谢谢。”他真诚地颔首。
这大概已是褚博能拿出来,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了。
褚博出门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啪嗒”一声合上,尘埃落定,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
郑淮明伫立原地,望着那关上的门,内心始终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目光落在那归还的折叠床上。那本几年前他刚进二院时的旧床,有了固定的值班室后就不再使用,落了不少灰。
可褚博还回来时,将它擦得很干净,甚至是一尘不染。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被套甚至闻着有一股没洗净的肥皂味,摸着有些潮。
少年临走前那眼神,始终让他惴惴不安。
那幽黑的瞳孔褪去了往日的急切和担忧,连悲伤都没有,只剩一片虚无的空洞,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
这种感觉……很熟悉。
郑淮明心头猛地一颤,来不及对方宜留下半句话,就冲出了办公室。
开门的力气太大,木门“砰”地一声回弹,方宜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这个时间行政楼没有什么人,最近的电梯缓缓上升,停在十楼。那里有一条连廊,直通对面的重症监护室。
郑淮明用卡刷了工作电梯追上去。
数字缓缓上升,方宜看着他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心中也浮现出相同的不好预感。
“你先报警!”
电梯门打开,郑淮明几乎是瞬间就冲了出去,两步并做一步,朝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跑去。分明是才大病初愈的人,方宜却无法追上他,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喊住最近的医生,请他联系医院的保卫处。
雪白的走廊和拐角在眼前晃动,郑淮明顾不上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用尽力气跑向那个冥冥之中的方向。
如果有一个地方——
他日日夜夜等待着监护室中的姐姐,睡过的那一条走廊。
冲过拐角,只见几步之遥,那浅蓝色的背影已经跨坐在一米高的窗台上。褚博扶着玻璃窗,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似乎在低头观察着楼下的行人。
终于,那带着小孩的老人走过……
“褚博!”
郑淮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可少年没有回头,他倾斜上身,跨出了另一只脚,整个人如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往下坠去。
就在这一瞬间,郑淮明扑过去,右手拼了命地往前一抓,死死勾住了褚博一处衣角。
手抓住的重量顺着惯性下坠,腹部猛地撞在了坚硬的窗台棱角上。郑淮明疼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一颤,指尖却没有哪怕松开分毫——
在最惊心动魄的一瞬,他从后背抓住了褚博外套的衣角。
光秃秃的外墙上,少年空悬在十楼高的位置,被勾住的外套向上翻卷,卡在他的胸口上。
可那光滑的衣料哪里承受得住重量,褚博摇摇欲坠。这一刻,仿佛四周空气的漩涡都在加速坠落,楼下的人尖叫声连连。
郑淮明小臂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痉挛,却没法将他拽回半分。他侧倾着身体,手肘卡在窗台上,没法用另一只手帮忙,更不敢松动半分。
短短几秒钟被撕裂、拉长,郑淮明能感觉到布料在指尖寸寸坠下的位移……
背后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尖叫声,方宜呼喊着他的名字,一切都成了寂静的背景音,嗡嗡作响。
想象中坠落灭顶的剧痛没有传来,褚博从绝望的深渊中回过神来,抬眼看清了那个拉住自己的男人,瞳孔一颤。
四目相对,郑淮明强忍住浑身的剧痛,嗓音仿佛是石头在玻璃上磋磨,嘶哑刺耳:
“褚博……拉住我。”
这一刻,悬在几十米高空,衣角即将滑坠。
郑淮明僵持着这样一个危险的姿势,无法动弹半分。
九死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是褚博主动抓住他的手。
“拉住我!”
“褚博!不要死,除了你姐姐和爸爸,这世上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有朋友,有爱人,有真正关心你、在乎你的人……
郑淮明急促的喘息着,疼到视线发白,竭力呼喊着,试图唤起少年求生的欲望。
冷汗流进了眼眶,干涩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命悬一线的少年,画面颤动着,褚博的面孔渐渐模糊——
郑淮明看见了年少时自己的脸。
那再熟悉不过的青涩眉间,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隔着十三年岁月,遥遥与他相视……
时间在这一刻扭曲变形,他拉住了曾经的自己。
第85章
“是你救了我。”
十楼的高度,
摔下去必死无疑。
失重让少年本能挣扎,望着奋力那拉住自己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慌乱。
“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郑淮明用尽全力喊着,
他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小臂肌肉不断痉挛着,
手已经没有了知觉,却仍不肯松开……
突然,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探出来,一把拉住郑淮明的胳膊。
方宜也急红了眼,挤进狭窄的窗口。可她没有他高,再努力也根本够不到褚博,
只能拼尽微薄的力量帮忙往上拽。
郑淮明哑声道: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也想过结束才是最好的……可你看我现在……每天都能救更多的人。”
“活着才会有希望,
褚博——不要放弃……至少不要现在放弃!”
褚博仰起头,瞳孔深深地颤了颤,
紧咬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但那单薄的衣角根本承不住重量,越是紧攥,
越是一点、一点下坠,眼看就要从郑淮明指尖滑走——
“褚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少年伸臂抓住了他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相攥,
郑淮明手腕一转,
用力地卡住了他的虎口。
紧接着,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窗口,
几个医生和保安将一旁的玻璃窗卸下。空间陡然变大,
好几只手伸下去,
合力将褚博拉了上来。
所有人都惊魂稳定。
褚博因过度惊吓而浑身发抖,两名医生连忙将他架进房间休息。
郑淮明看着他安全落地,
紧绷的神经的骤然松懈,一阵眩晕直涌上头顶,霎时天旋地转。
他扶住墙壁,难耐地闭了闭眼。
方宜见他额上冷汗不止,急切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郑淮明勉强弯下唇角,想让她放心:
“没事了……没事……”
可下一秒,高大的身子猛然一晃,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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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心外办公室。
郑淮明无力地倚靠在沙发上,微微后仰,突出的喉结有些艰难地滚了滚。
氧气从导管涌入鼻腔,他尚没能完全从刚刚的情形缓过来,双目半阖着,忍耐着轻飘飘的眩晕感。
接近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男人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淡淡阴影。
方宜怕他晒得不舒服,体贴地将窗帘拉上一半,屋里瞬间昏暗模糊了些。
李栩抬手将点滴的流速调慢:“别担心,输完这袋让郑主任回家再休息一下,晚上尽量吃点不刺激的流食。”
周主任刚刚也来看过,说没有大碍。主要是因为心肺功能没有完全恢复,剧烈运动造成缺氧,才会突然晕厥。
他走时轻轻关上了门,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哪里能真的放心,刚刚郑淮明脸色煞白朝自己倒下来时,她心脏都快停跳了……
此时他额间又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唇有些干裂。
她问:“喝点温水,好不好?”
郑淮明正难受得紧,闭上眼便是一片晕眩,什么都喝不下。可见方宜担心得坐立难安,还是轻轻点点头。
方宜起身,先去取了玻璃茶杯,又去清洗、接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