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宁一宵,他没料到苏洄会这么直接和快速。
苏洄很坚定地握着他的手,攥得很紧,“分开的六年里,他一直没有忘记我,还是很喜欢我,我也是一样,那些误会我们都说开了,所以决定复合,重新在一起。”
他很少这样说话,很正式,像个成熟的大人,不像总挣扎于病痛和情绪泥潭之中的患者。
房间里很静,两秒后,苏洄听到了外婆的笑。
“我早就猜到了,就等着你们来呢。”
她还插着细长透明的吸氧管,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慈爱。
“老天爷对你们不公平,我心里也很难受,说起来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但还是忍不住惦记着,每次小洄过来,我都想过问两句,但他每次都说你们只是朋友,到后来我也不好多问什么了。”
宁一宵低头,瞥了眼被苏洄紧紧握住的手,像时不时会重演的创伤画面,脑海中闪过很多快要忘掉的回忆。
外婆看向宁一宵,满心愧疚,“小宁,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宁一宵立刻摇头,“没有。”
“这些事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你以德报怨,再见面还肯这样帮我和小洄,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人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宁一宵说。
“哪有什么应该?你不欠任何人的,只有我们欠你的。”
外婆说着,笑了笑,话题一转,“小洄,你上次给我买的椰子糖很好吃,不知道还有没有,现在突然有点想吃了。”
苏洄立刻站起来,拉开床头柜找了一下,发现只剩一个包装盒。
“没有了。”他拿起风衣,“外婆,我去给你买吧,就在医院附近的超市买的。”
外婆点点头,“那你顺便带点水果回来。”
宁一宵也起了身,“我陪你去吧。”
“小宁。”外婆叫住了他,从一旁拿起一个巴掌大的仪器,“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看不清说明书,这个要怎么用?”
苏洄摸了摸宁一宵的手臂,“我自己就可以,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宁一宵这才点头,对外婆露出一个笑容,“我来帮您看。”
他知道苏洄外婆是想支开苏洄,单独和他聊,但不确定内容是什么。明明被肯定了,心中却依然不安。
“过来坐,到这边来。”外婆看着他笑,还特意抽了纸擦了擦床跟前的椅子面,“小洄说你爱干净,家里都收拾得很利落,他那个孩子就不行,东西喜欢乱摆乱放,平时肯定没少让你操心。”
宁一宵摇头,坐下来,“他很好。”
听到这句话,外婆叹了口气,像是不知要从何说起,从床头拿了个橘子,低头慢慢剥开皮,“有些事,我只能在小洄不在的时候,单独和你说,要是他在这儿,肯定不让我开口的。”
“您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告诉我,我不会对他说的。”
“也不是什么不能对他说的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提。”外婆陷入思绪之中,缓缓开口,“当年的事,你们可能已经说开了,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我就不再提这些伤心事了。今天看到你过来,我就知道你们之间的心结可能已经解了大半了。其实你们现在在一起也好,小洄他……比起前几年,真的好很多了。”
宁一宵有些迷茫,“前几年?”
“我就知道,他啊,肯定不会告诉你这几年过的日子,哪怕提也就几句话带过,我的孙子,我最了解了。”
“他有时候很会避重就轻的。”外婆说,“看上去好像不太在乎,也没那么多感情,但其实不是,他只是不敢说。”
外婆递给宁一宵剥好的橘子,“小洄的病是这两年好转的,当年他选择离开你,有很多原因,但可能都没有告诉你,他把自己当成是一块绊脚石,不挪开,对你不公平,狠下心挪开了,自己却走不出去。”
“小洄在精神病院待了两年,这他应该告诉你了。”
“嗯,他说了。”宁一宵点头。
外婆神色凝重,“后来他遇到了那位教授,跟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老天开眼,让我们一老一小重逢,但那个时候的小洄,其实真的千疮百孔,完全不像当初了。我问过怀特教授,也问了他,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他这几年的情况。”
“他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没有想过要自杀,就好像有什么一直在支撑着他,这块石头如果落不了地,他就没办法走。”
外婆说着,眼圈有些酸涩,“每年冬天他都过不好,很害怕过冬,从十二月开始,精神状态就会变得很差,每天昏睡,下不了床,但会在某个晚上偷偷出去烧纸钱,有时候买不到纸钱,他就自己做。”
“一开始我还奇怪,因为那几天既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他妈妈走的时候,所以我趁他不在,瞧了一眼他叠的纸钱,上面写的名字我不认识,姓秦。”
宁一宵的心忽然间抽痛,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线勒住,无法呼吸。
苏洄是在祭拜他的母亲。
“每年他都这样,每次还会念经,说胡话,什么过生日啊,去看她。”
外婆顿了顿,想到那段过往,还是很心疼,“剩下的时间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也很抗拒治疗,医生说,他这样长时间的昏睡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他没办法清醒地面对自己的情绪。”
“有时候躁期来了,小洄睡不着,骑自行车跑到很远很远的寺庙,去那里烧香拜佛,回来的时候手都冻红了,还会自己偷偷带一些佛牌或是护身符回来,藏着不让我看到。”
外婆说着,笑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他闹脾气,把自己求的佛牌都装在一个小袋子里,说要拿出去埋掉。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念念叨叨,说宁一宵生病了,发烧了,怎么都不好,这些东西没有用。”
宁一宵垂着头,紧皱着眉,几乎想象出当时苏洄的样子。
他一定很着急,一急起来就像小孩子,束手无策,只能把气撒在佛牌上。
“但这种东西怎么能埋呢?”
外婆弯了弯腰,从枕头背后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布袋子,拉开抽绳,递给宁一宵。
那袋子沉甸甸的,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佛牌和护身符,宁一宵光是看着,就无比难过。
每一块护身符上写的名字,都不是苏洄,全是自己。
翻过来,是苏洄亲手写的祝福,还是那八个字——健康快乐,前途光明。
他不清楚苏洄需要独自赶多远的路,才能在异国找到这样的寺庙,又需要等多久才能开门,才能上一炷香,跪在蒲团上祈求神灵,为一个已经找不到的人寻求庇护。
他返程的时候,大概也会很开心,看着佛牌,一点也不觉得累。
哪怕这个人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他病得厉害,经常说胡话,后来听医生说,我才知道,他是出现幻觉了。一开始我很不习惯,还觉得有点吓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小洄硬是要多摆一副碗筷,还说你不喜欢脏的地方,餐桌反复擦好几遍。”
外婆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他不想吃药,也不治病,怕幻觉消失。我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犟不过他,又觉得小洄可怜,就随他了。”
她指了指布袋子,手伸进去,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首饰盒,打开来,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而是一对纸折的戒指,其中一个已经变形,起了毛边,另一个稍大一些,还崭新如初。
“这是他自己做的戒指,戴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太开心,不戴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宁一宵和我吵架了,不想要我的戒指了,我也不戴了。’,其实你那枚,一直放在盒子里,没有拿出来过,他后来才发现,戒指一直没人戴,就伤心了,和幻觉里的你吵架了。”
宁一宵拿起那枚从未见过的纸戒指,视线有些模糊,隐约看见里面写着一枚字母——N。
他将这枚戒指套入无名指,尺寸分毫不差。
这些都是苏洄隐藏起来的、爱的证据。
“我一开始不习惯,哪有第三个人,明明就只有我们两个,但后来慢慢地,也习惯了,只要他开心,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不能陪着演演戏呢。”
外婆眼睛红了,想到当时的苏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后来有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走了,给我写了一封信,吃了好多好多药。当时我吓坏了,还好有怀特教授帮忙,我们第一时间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打麻醉的时候他醒了,还在说胡话,让医生不要救他。医生都说,这是他求生意志最薄弱的一次。”
“我不明白,还以为有了幻觉,小洄哪怕疯一点,至少也每天开开心心过了,不会又想不开,那一整晚我守着他,想了一整晚也没想通。”
外婆掩面流泪,宁一宵递过去纸巾,手覆在她苍老的手上。
“后来他醒了,我看着他哭,他看着我发呆,还问我,‘外婆,你怎么都不会老啊?’我说,我已经很老了啊。小洄就摇头,说他二十岁的时候我就长这样,现在他都六十岁了,我怎么还是长这样呢。”
六十岁……
宁一宵后背僵了一秒。
他想到苏洄喝醉,说祝他21岁生日快乐的真诚模样,在他说自己已经27岁时,苏洄脸上的错愕和迷茫,也都是真的。
他的确分不清。
“小洄说,‘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宁一宵也是,他昨晚走了,我们约好一起走的,为什么要救我?他还在等我。’”
宁一宵愣住了。
原来他们在苏洄的幻想里,已经白头偕老过了。
说到这里,外婆最终还是难以忍受,摇了摇头,表情却难掩伤痛,“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是我想得太简单,由着他在幻觉里不出来,其实会害了他。”
“所以我只能狠心,让他住院,强制性接受治疗,让他逐渐从幻觉里走出来,他后来也慢慢地放下了,我经常说,宁一宵可能也生活得很好,你也要学着慢慢走出来,他很努力地试过了,也往我把这些事都忘掉。小洄不像以前了,做什么事反应都很快,现在总是慢吞吞的,并不是他不想快一点回应你,可能他只是在分辨,他怕自己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就会做错事。”
外婆握住宁一宵的手,“孩子,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他的确放弃了你,但他比你想象中更爱你,他只是不敢说,怕吓到你。”
“今天你看到的小洄,已经是克服了很多困难,花了很大的决心和毅力,逐渐好转的他。很多人见到他,听说他的病,会很意外,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只有我知道,其实他也曾经病得很重,很痛苦。直到今天,他可能依旧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没办法,这是这孩子的命数。”
她看向宁一宵,“说实话,如果我是你的家长,我不希望你和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会耽误你。”
宁一宵摇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但我不能没有他。”
外婆点点头,“我知道的,你们心里都始终只有彼此。但如果他有时候会让你觉得不舒服,或者是哪里做得不好,你多多包容,或者告诉我,我来教他,好不好?”
宁一宵脸色苍白,蹙着眉,如同冰冻的湖面,看上去坚固无比,可细微的裂痕却在蔓延,脆弱得一触即破。
“不会的,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宁一宵抬眼,眼圈泛了红。
“分开的这几年,我每天都希望可以给苏洄一个家,让他可以幸福、快乐,虽然有些迟了,但这个愿望从来没有改变过。”
苏洄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宁一宵推着外婆出来晒太阳,两个人正聊着天,关系似乎又亲近许多,令他很开心。
于是他远远地就挥舞手臂,大声喊了宁一宵的名字,不顾其他人的目光。
宁一宵循声望去,看见苏洄站在一棵杉树下挥着手臂,蓝色风衣敞着,衣摆被风吹起,阳光将他衬得充满生机,像一株鸢尾,翻山越岭赶来,为他盛放。
看到他笑,宁一宵却觉得痛。
苏洄跑了过来,但并没有直接撞到他怀里,在外婆面前还是有所收敛,停在他面前,头发丝还在晃,笑容洋溢。
“外婆,你的椰子糖。”苏洄从纸袋里拿出一包糖果,放在外婆膝盖上,“跑了好几家才买到呢。”
“谢谢小洄。”外婆笑着摸了摸他的手臂。
“不客气。”苏洄笑着,歪头看向宁一宵,“我还买了冰淇淋,有你爱吃的口味。”
他抬起手,摇了摇袋子,“吃不吃?”
宁一宵却直接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苏洄愣了愣,抚摸他的后背,“怎么了呀?”
他怕被外婆听到,凑到宁一宵耳边很小声问,“你不会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吧?”
“嗯。”
苏洄抿开笑意,在心里觉得宁一宵真的很像小狗,非常像,于是搂得更紧,也不怕被外婆笑话。
宁一宵却靠在他肩窝,毫无逻辑地重复。
“我真的很想你。”
第82章
N.顺颂时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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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陪外婆吃了午餐,
等她睡着才一起回家。
路上,苏洄分享着刚刚买椰子糖时的见闻,其实都是很琐碎无聊的小事,
但被他说得很有趣。
宁一宵很喜欢在他说话时盯着他看,看现在的苏洄,但分开那几年的他却像是一片残影,挥之不去。
如果外婆不开这个口,
宁一宵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些疯狂的过往。每每他问起苏洄过得好不好,
苏洄永远只会笑笑,一笔带过。
“不好笑吗?”苏洄说着,停下来看他。
宁一宵扯了扯嘴角,
“好笑。”
“那你为什么看着我发呆啊?”苏洄凑近些,“怎么了?不开心吗?”
宁一宵摇头,抬手刮了刮苏洄的鼻梁。
“没事。”
苏洄哦了一声,
抓紧了宁一宵的手,
“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自己洗手吧?”
“没有。”
苏洄拉起来他的手嗅了嗅,
眼睛亮了,“有橘子的味道。”
宁一宵笑了。
“我头发长出来了一点点,有黑色的发根了。”苏洄对着车窗揉了揉头发,“要不我再染个颜色吧。”
“染什么颜色?”宁一宵问。
“红色?”苏洄看向他,“红色会不会太刺眼?蓝色呢?”
宁一宵伸出手,
摸了摸苏洄的头,“你怎么样都好看。”
“你不要骗人。”
“我不骗人。”
街道拥挤,
坐在驾驶座里的司机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车的车牌,
苏洄则靠在宁一宵肩头,
盯着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行人,忽然间他发现了一间小商店,
里面贩卖着各式各样的文创用品。
他忽然拍了拍宁一宵的肩,“我想去那家店买东西。”
宁一宵沿着他指尖的方向瞥了一眼,没犹豫,解开安全带,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
就这样,他们下了车,穿过被车子塞满的街道,来到那间复古小店。店里没什么客人,苏洄直奔吸引他的红木货架,拿起一份重量不轻的拼图,举起来给宁一宵看。
“这个是不是很像你以前拼的那个?”他眼睛有着孩童的润泽,亮亮的。
宁一宵接过来,看了看,“是一个系列,都是NASA联名的星云图案。”
“我要买这个。”苏洄打算直接结账,突然又发现这一份拼图的后面摆着另一款不同图案的,也忍不住拿起来,“诶,还有一个……”
“喜欢就买。”宁一宵弯下腰,帮他检查,“剩下还有没有不一样的?要不要问问店员?”
他把苏洄想说的话都说了,苏洄便抬头去看,店里似乎没有店员,他小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吗”,很快得到一个回应。
“有。”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里间走出来,“需要什么?”
苏洄拿了手里的拼图上前,询问有没有其他款式,老太太戴上老花镜瞅了半天,最后还是搬了救兵——叫出了她的先生。
老爷子帮苏洄把所有款式都拿出来,一共六个,可惜的是唯独缺了过去宁一宵拼过的那款。
但苏洄还是都买下了,并且拒绝让宁一宵付款,用了自己的卡。
他和素昧平生的老太太聊得很开心。
“您和爷爷结婚四十五年了?天哪。”苏洄想了想,“那好像是蓝宝石婚了,是吗?”
老太太笑着说自己也不知道,还抱怨,“我快烦死他了,每天吵得我睡不着,动作慢吞吞,耳朵也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