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览室门口的台阶上都是水,两人一起走上去,宁一宵将伞还给他,“谢谢你,我上去了。”
刚转身,苏洄便叫住了他。
“学长,你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他递出了一张沾着水汽的柔软纸巾,上面写着自己的号码。
一瞬间,四周围起了好大的风,大到台阶上撑开又晾着的各色雨伞都被掀翻,雨水倾斜着飘进来。
“你刚刚看我好久了。”苏洄望着他,一双眼如同清澈的海。
这个潮湿的初遇给宁一宵留下一个朦胧的暗影。
他的心第一次感受到悸动,甚至在打工的间隙和深夜睡前都会想起,他会不自觉拿起那张纸巾,闻上面的气味,但除了纸巾本身的香气,什么都没有,而上面的字也被雨水模糊了。
这些奇怪的表现与信息素毫无关系,对方是没有任何信息素的。
原以为不在同一个院系,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他再度回到整日奔波于学业和兼职的生活,直到辅导员将他叫到办公室。
“一宵,你之前的大一室友因为生病休学,现在宿舍就你一个人住,是吧?”
宁一宵点头。
“现在是这样,金融系那边多出来一个新生,因为来得晚,他们那边的宿舍已经没有空位了,你也知道,不同性别的挪来挪去不好弄,他们就说要不和别系混住好了,刚好你这边还有个床位,我把他安排过来。”
听到金融系三个字,宁一宵尽管没什么表情,但心跳顿了顿。
“是个Beta?名字叫苏洄……是吗?”
“你怎么知道?”辅导员还有些惊讶,“认识?”
“之前接待新生的时候遇到过。”
辅导员笑笑,“这样啊,那看来不需要我介绍了,他刚刚还在,我把门禁卡给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带着行李过去了。”
他拍了拍宁一宵的肩,“你是学长,多照顾照顾学弟啊。”
回到教室,宁一宵后面的专业课一反常态地没能保持专注,下课后他拒绝了同学的午饭邀约,直接回到了宿舍。
那一栋宿舍楼住着的大多是Alpha,也有部分Beta,信息素的味道令人头疼,宁一宵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刷开门,恰巧看到苏洄站在床边,抬着手臂脱上衣。
衣服已经脱了一半,窄而薄的后腰白得晃眼。他也扭头,与破门而入的宁一宵对上视线,眼神有些迷茫。
宁一宵下意识想退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苏洄看上去丝毫没有性别意识,而是继续脱下了上衣,晃了晃头发,再套上一件宽松的丝质睡衣,然后转过身。
“学长,你怎么不进来?”
“我……”宁一宵这才想起,这个人以后会成为他的室友,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如同迈入一片陌生的领域。
“没想到最后我们成了室友。”苏洄坐在对面的窗边,脸上露出有些稚气的笑容,“我还以为之后都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宁一宵想解释自己没有加他的原因,但苏洄似乎并没有提,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所以他也没开口。
“要帮忙吗?”
宁一宵询问。
苏洄摇摇头,“快收完啦。”他看了一眼宁一宵的书桌和衣柜,整洁得有些夸张,连衣服的颜色都是按照同色系由深到浅摆放的。
他笑了,开玩笑问,“你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有一点。”
“可是我有点不太会收拾,东西经常乱摆,希望不会烦到你。”苏洄很诚实地说。
宁一宵的确难以忍受这些,但对他展现出格外的宽宏,“没事。”
苏洄关上衣柜,忽然朝他走近,近到只有十公分的距离。
他像只小猫一样凑过来嗅了嗅,然后抬眼望向宁一宵,眼神中有些失落。
“真的闻不到。”
他喃喃自语,后退了几步,坐回到自己的床边,“学长,你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
宁一宵静了片刻,试着回忆报告单上的描述,“西伯利亚冷杉,还带一点海盐的气味。”
苏洄试着想象了一下,“冷杉和海盐……感觉是有雪山又有海的地方。”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很像一个我特别想去的地方。”
“哪里?”宁一宵问。
“冰岛。”苏洄笑着说,“那里的街道一端通向大海,另一端是雪山。”
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他的信息素,只用一句话便将他拉入那个冰天雪地、又素未谋面的世界。
而这个奇奇怪怪的家伙甚至根本闻不到他的信息素。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苏洄便独自一人跑到商场的香熏专柜,比着冷杉和海盐挨个挨个闻,尝试在脑中混合和调配,模拟出他的信息素。
但好像怎么试都不太对。
过去的他从不觉得身为beta有什么不好,他不会受到信息素的影响,不用经历一个个起伏的周期,可以随心所欲地与人接触。
毕竟他已经有了躁郁症,再多一重禁锢,似乎更麻烦。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是个beta而沮丧。
要是能感知到宁一宵的信息素就好了。
新生接待的那天,并不是苏洄第一次见宁一宵,真正的初遇是单向的,是在他高考完的暑假。日头最晒的那一天,苏洄突然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但他还没有去过自己未来要去的大学,所以临时打算去看一眼,了却心愿。
他坐在这所大学门口,情绪低落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所有的人影都是闪动模糊的黑与白,毫无生机。
很突然地,混沌的视野里闯入一个身影,是彩色的。
淡淡的、海水的蓝色。
他像一尾充满生命力的鱼,游入苏洄寂静无声的死海之中,留下挥之不去的涟漪。
差一点按下的生命终止键变成了暂停。
他们之间的巧合不是一次两次,次数太多,渐渐地像是某种命运的指引,好像冥冥之中存在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推在一起。
苏洄很相信宿命这样玄之又玄的事,认为这很迷人,像无法摆脱的漩涡。
成为室友之后,他们的交集落到一个小小的房间,但也称不上多。宁一宵很多工作,经常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宿舍,而苏洄因为躁期,经常难以忍受独自待在房间,经常深夜还在校园的马路上徘徊。
有好几次宁一宵骑车回来时,发现苏洄独自兜着圈子,还觉得奇怪,停下来问他在做什么。
“我?我在玩儿。”
“玩什么?”
苏洄笑得像小孩,“自己和自己玩。”
他焦躁时睡不着,但又不好在宁一宵已经入睡后再出去,怕吵醒他,所以偶尔会悄悄地下床,不穿鞋,怕拖鞋有声音,就赤足踩在瓷砖地面,轻轻地来回走动,像一只被困在狭小玻璃柜里的、不安的猫。
苏洄并不知道,很多时候宁一宵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看到了自己怪异的一面,但从未戳穿。
后来苏洄隐隐有发现,因为偶尔在他睡不着的时候,宁一宵也会突然起身,吓得苏洄立刻回到床边坐下,不敢吭声。
“我突然有点失眠。”宁一宵揉揉眼睛,转过脸,“你也没睡吧,想不想喝冰饮料?”
他用一些看上去没什么破绽的方式,陪伴苏洄度过躁期难捱的夜晚。
两个人的距离慢慢拉近,早上会一起出门,中午约着吃午饭,偶尔也会一起去图书馆通宵自习。
苏洄甚至摸清了宁一宵夜班回宿舍的必经之路,时常在那里兜圈子,装作是偶遇,实则是等他回家。
苏洄走路总不爱看路,不是低着头就是看宁一宵,经常差一点撞到,宁一宵着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回安全地带。
也是在这些瞬间,属于他的信息素会短暂地在苏洄身上停留。
没多久,隔壁几个宿舍提议搞联谊活动,找来了同系的一些Omega,原本宁一宵不想参加,但不好推辞,只得答应。
苏洄在躁期非常需要倾诉的缺口,甚至有时候会和食堂里素不相识的学生聊天,因此隔壁的Alpha学长一邀请,他便立刻同意。
他是当天整个聚会里唯一的beta,但却莫名坐到最中间,被包围住。
宁一宵坐在他的斜对面,看着他热络地和餐桌上的其他人聊天。迟到的一个Omega女孩儿搬来了刚刚收到的快递,是一大箱樱桃。
“我妈妈给我寄的,大家尝尝。”
“哇,正好当饭后甜点!”
“谢谢!好甜!”
苏洄发现,宁一宵一颗樱桃都没有吃。
散场后,他们还想组夜场局,但宁一宵一反常态地直接拒绝了,“我先回去了。”
苏洄看他要走,原本已经应下去KTV唱歌的邀请,但也还是跟着走了。
“哎哎,小洄怎么走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
“我不去了,突然有点不舒服。”苏洄笑着冲他们挥手,快步跟上了独自离开的宁一宵。
“等我一下。”他努力缩短距离,总算和宁一宵并肩走在一起。
宁一宵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聚餐时很多人和苏洄有互动,他长了一张很容易给人带来遐想的脸孔,无论男男女女,Alpha还是Omega,都很容易被他吸引。
又因为是Beta,就算是有亲密举动也不会奇怪,一顿饭下来,不知道多少Alpha搭过他的肩膀,甚至还有Omega凑上来,借着看他睫毛长度抓他的手臂。
所以此时此刻,苏洄的身上沾着很多人的信息素。
而他自己浑然不知。
“你怎么了?”苏洄觉察出宁一宵的过分冷淡,歪了歪头看向他,“怎么好像不太开心。”
宁一宵扯了扯嘴角,“没有。”
一旁有自行车从他们后面骑过过,苏洄心里在意他的事,没发觉,宁一宵直接揽过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左边。
“看路啊。”他声音很低,压抑着什么。
苏洄迟钝地点了点头,“嗯……”
气氛太尴尬,他试图找一些话题,“宁一宵,你是不是不爱吃樱桃啊?你都没有吃。”
宁一宵点了头。
“你想吃吗?”他从口袋里拿出来,“都给你。”
苏洄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很凉。
宁一宵想到樱桃的味道,便会觉得反胃,想起那些令他作呕的童年记忆。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受人欺凌却无法反抗。
忽然,手臂被轻轻拉拽了一下,宁一宵也从痛苦的记忆里被拖出。
“我给你表演一个技能。”
苏洄一副想逗他开心的样子,“你看。”
他将樱桃的梗取下来,放进嘴里,抿起嘴唇,片刻后吐出舌头。
舌尖上躺着一枚打了结的樱桃梗,像一颗被丘比特穿透的爱心。
“厉不厉害?”
宁一宵怔了怔。
他忽然很不想这一瞬间被其他人看到,却又在大脑的深处滋生出一种艳丽的幻想。
和信息素无关的欲望。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标记一个人的冲动。
可这个人偏偏无法被标记。
回宿舍的路上,他将有关樱桃的腐烂童年片段摘录出来,倾诉给苏洄,原本是想劝自己清醒,却反而越陷越深。
因为苏洄看上去好像快哭了。
宁一宵很想说,不要对别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他没有说出口。
毕竟他甚至没办法左右任何其他人的信息素在苏洄身上停留。
不受宁一宵控制和左右的事太多太多,这些挫败逐渐将他塑造成一个高控制倾向的人,想时刻保持整洁、有序,一切都发生在预期以内。
偏偏苏洄就是其中最不可控。
后来的许多天里,苏洄都会回家,不和宁一宵一起吃午饭。但每次宁一宵晚上回宿舍,都会在自己桌上看到一束鲜花,还有一份樱桃味的甜品,每次都不一样。
“你家开甜品店的?”
苏洄听到一顿,“都是我自己做的。”
宁一宵尝得出来,毕竟苏洄实在不是擅长烹饪和烘焙的人,但后来的几次做得也越来越好。
苏洄总是会说奇怪的话,和宁一宵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和那些因为觉得他是顶级Alpha而亲近的人不一样,也和喜欢他外表而靠近的人不同,他总是话题跳跃,说很多天马行空的话,总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语出惊人。
比如现在,他说想让自己以后想起樱桃,不会讨厌。
他说想陪他一起被人欺负,陪他吃坏掉的樱桃。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在他说完后,宁一宵陷入长久的沉默,在寂静的深夜,他忽然靠近苏洄,半低着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苏洄细白的脖颈。
“你……”
“他们说其实Beta也有信息素,只是很淡。”宁一宵试着闻了闻。
他只嗅得到淡淡的樱桃气味。
或许是因为苏洄吃掉了最顶端的黑樱桃,嘴角还沾着红色的汁液。
宁一宵差一点吻上去。
“闻得到吗?”苏洄的身体绷得很紧,“什么味道?”
宁一宵摇了摇头,起身,将距离拉开了。
“没有味道。”
他们之间的关系忽远忽近,像一场亟待揭晓最终结果的游戏,胜利者悬而未决。
苏洄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会转身望向宁一宵的床。宁一宵总背对着他睡,脸朝着墙壁。
他只能看到宁一宵宽阔的后背,和微微凸起的脊骨。
偶尔,苏洄会冒出非常冒险的念头。
很想抱一下他的后背,将头埋在他的肩胛骨,用力地闻一闻。
那样会闻到冷杉的味道吗?
他知道不会。
只有Alpha和Omega可以,每一个宁一宵的追求者都可以。
唯独他不行。
追求苏洄的人也相当之多,明明是个Beta,却比任何可以释放信息素的人更加招蜂引蝶,这一点着实令宁一宵困惑。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困惑的,苏洄本身就像个漂亮的漩涡。
多看几眼就会陷进去。
何况他自由得像风,本身也不会属于任何人,自然可以被任何人拥有。
他们都陷入彼此所不知晓的怪圈里,日复一日,成为彼此深夜难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