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
第五十章:蟹粉酥
长乐宫里这些日子贴身伺候玉春的宫人都被单独隔开放在了别处,院判挨个探查他们的情况,又忙着开药,皇后这几日与玉春也有过接触,只得暂居凤仪宫内不出。
天花在大胤几乎是绝症,皇帝蹙眉坐在寝殿内,对离他至少五步远的院判道:“怎么好端端的染上了疫病?”
院判仍旧蒙着口鼻,同样不解地道:“微臣也看了太子妃这几日的饮食,没什么很大的差错,且太子妃近日在宫内不爱出门,实在不应当染上天花。”
皇帝只感觉这段时间所有事情都堆在了一起,当真叫他一个头两个大,“那太子妃现在情况如何?”
院判叹了口气道:“高热未退,又出了痘疹,此时正是要命的时候,而且宫内人多口杂,怕是不久就要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皇帝揉了揉自己刺痛的太阳穴,许久才道:“不要把这件事情透露出去,这段时间所有接触过太子妃的人全部送去别庄,那些用过的东西也全都烧毁。”他看着太医院院判道:“你有几分把握能将太子妃救回来?”
院判面色凝重,跪拜道:“微臣……不知。”
“是微臣无能。”
眼下萧景元的军队才出发不到七日,留在宫内的太子妃就生了这么大的变故,皇帝疲惫地看向不远处,良久才道:“午后,让人将太子妃送去行宫。”
他不可能再将玉春留在宫内,作为要挟萧景元的人质固然重要,但天花极易染上,一旦蔓延开来,宫内的情况才是当真不可控。
“你作为随行太医,一同前往行宫,倘若太子妃真有不测,不可张扬,只作无事。”皇帝看着院判,一字一顿地道:“能保住命自然最好。”
“再不然,用药吊着,多一天是一天。”
他决不能让萧景元听见什么风声,更不能让远在巽城的西南王得知玉春的消息。
皇帝朝李瑾道:“近日天气炎热,朕特许太子妃前往行宫避暑,长乐宫中众人同往,不得有误。”
李
⒏
⒎
⒊瑾连忙领命。
皇帝喝了口茶,像是缓缓平复下来,“如果有人漏了消息出去,就早些让他们闭嘴。”
李瑾垂首,“是。”
皇帝又看了一眼额上滚着冷汗的院判,“太医院这段时间辛苦了,也多留些人手在凤仪宫内,免得皇后身体不适。”
“至于旁的……”皇帝不紧不慢地对着不远处的人道:“听闻宋院判的儿子这几年就要参加春闱,这孩子才华出众,想必一定大有可为。”
院判俯首跪拜,“微臣遵命。”
***
玉春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再次清醒时只感觉周围的东西好像都在一晃一晃,他扶着小桌撑起身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马车之中。
灵团比平时活跃很多,从他前胸窜到后背,像是试图用自己冰凉的蛇鳞贴在玉春滚热的肌肤上来让他舒服些,玉春歪着脑袋看了它一眼,把小蛇捧在手心里,用额头顶了顶它扁扁的小脑袋。
“没事的……”玉春的声音有些嘶哑,“再过两日就没事了。”
灵团听不懂,只是吐着蛇信,分叉的舌头划过玉春的脸颊,蛇尾晃动着依旧有些不安。
到行宫时玉春清醒过来,虽然因为高热身上还是乏力,但也没要人去扶,周围的宫人也都有些怕,颤巍巍地看着他道:“殿下……”
又舍不得他又舍不得自己的命。
人之常情,玉春不觉得有什么好怪罪的,摇头只是道:“都离我远一点。”
宋院判却上来扶了他一把,“殿下小心些。”
他苦笑着道:“微臣分内之事,殿下不必挂怀。”
玉春愣了一下,“多谢宋太医。”
他难受得厉害,再躺到床上不多久又陷入昏睡之中,连晚上的药都没喝,直到半夜时分,房内的小窗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周瑛趴在窗外看着屋内的陈设,玉春不要下人伺候,太医也只在外间,他这才放心地翻身进去,又探着身子将窗外的东西拎进来。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玉春真是瘦了一圈,下巴上一点肉都不剩,周瑛心疼得要命,一边拧了帕子给他擦额上的汗,一边替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扯开一条缝,让他睡得舒服些。
小蛇团在床尾,没有什么攻击的意思。
嘴巴里有甘甜的水,玉春下意识地咽了两口,迷茫地睁开眼睛,瞧见周瑛先是一喜,又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周瑛道:“奴才放心不下您。”他打开食盒,“行宫守卫不严,再加上人人自危,都离殿下的寝殿很远,进来也没费什么功夫。”
“奴才听宫里的人说殿下今日要来行宫避暑,估摸着事情成了一半,叫小厨房给殿下做了点蟹粉酥,还有旁的吃食,殿下可要吃些?”
玉春没什么胃口,但这几日也吃腻了御膳房的东西,还是接过来慢慢吃了两块,周瑛在一旁满眼不舍,看孩子似的不住念叨,“怎么瘦了这么多?宫里苛刻殿下的饮食不成?”
“殿下这段时间真是受苦了。”
又道:“您和太子要见一面怎么就这么不容易……”
“太子殿下见到您现在这样,恐怕得心疼得要命。”
玉春听见周瑛提起萧景元,想到自己现在这样还瞒着人,有些心虚地敛眸避开了周瑛的视线。
他虽然病得难受,但精神还好,对周瑛笑了笑道:“没事的……过两日我吃了解药就好。”
他吭哧吭哧吃了一会儿,周瑛打量着寝殿的环境,有些不满但到底没说什么,转而道:“后日下午,奴才按殿下要求挑好的伶人就会过来。”
玉春点点头,看着天色道:“你早些回去吧,不多久宋院判会进来送药。”
周瑛应了一声,将食盒重新收拾好,又依依不舍塞了两个油纸包在玉春枕侧,“殿下半夜要是饿了就吃些,可不能再瘦下去了。”
“是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口味都很清淡,殿下这段时间吃了也不会和药性相冲。”
玉春眉眼带笑,“周总管回去的路上也小心些。”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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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芝麻糍糕
太子府上的管家听闻太子妃在行宫避暑,特意给玉春送了几个伶人来解闷。
人已经送到了行宫的正门处,推又推拒不得,毕竟知晓玉春名为避暑实为养病的人也并不多,只好先去问了太子妃自己的意思。
宋院判刚给玉春送完药,二人隔着帘子说话,玉春的身形在帘幔里有些模糊不清,他哑着声音道:“既然都送来了,那就留下吧。”
“就让他们……”玉春顿了一下,“离我远些,陪我说会儿话也好。”
他久病未愈,嗓子又干又涩,说话时的闷咳声更显得可怜,“我也许久没有出去过了,整日躺在床上实在烦闷。”
他看向宋院判,“宋太医觉得呢?”
宋院判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殿下觉得无碍便好。”
正这时,宫内来人奉皇帝之命察看玉春的状况,同宋院判隔着有些远的距离道:“太子妃殿下近日如何?”
玉春来行宫也不过两天多,病症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宋院判回道:“反复高热,尤其是夜里熟睡时烧得更狠,白天倒要好些,药也照常吃着,只是从脉象上看,恐怕……”
他并没有把话说到底,也不敢再说。
宫人没说什么别的,只是道:“宋院判辛苦。”
他并不久留,心中也还打着鼓,来行宫一趟几乎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谁知道会不会也患上那劳什子病,巴不得早点走。
玉春的屋内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宋院判停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太子妃到底怎么好端端染上的天花?
他跟着伺候了这么久,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征兆。
他叹了口气,但愿是自己福大命大吧。
玉春掀开帘子,朝外间和自己身形相仿的那人招了招手,另外两人唱戏的声音还是没停,玉春将药丸递给他,小声道:“这药的药性更加温和些,你吃了不会太过难受,太医给你诊脉时只会觉得你病症减轻,不会往旁的地方想。”
“解药过段时间会有人送给你。”
伶人一早被周瑛交代过这趟来是要做什么事,自然一一点头应下,二话没说就将药吞了下去。
玉春刚吃完解药,现在浑身上下疼得更加厉害,但脸上的疹子却渐渐消了下去,他伏在床上慢慢和伶人道:“你母亲已经被接去救治了,这一趟是你帮了我的忙,我会让人护你周全。”
“你留在行宫内也只是权宜之计,宋院判一旦发现什么,太子府会有人出面将你接走。”
伶人这趟过来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太子妃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愣住了,眼泪倏然滚下,哽咽道:“草民谢过殿下。”
玉春已经精疲力竭,闭上眼昏昏沉沉地道:“你们先退下吧,明日一早再过来,妆面齐全些。”
他当初的药配得仓促,要想蛊毒和天花的症状有七八分相似并非易事,蛊毒种下之后发作也比他预想得还要快,现在即便吃了解药,这一夜也注定难捱。
灵团在床上拱了一夜,到最后又团在了玉春的头顶处,玉春这次没有力气再去管它,何况也不会有宫人大着胆子来掀开他的帘子,连宋院判替他诊脉都是他将胳膊伸出去而已。
如果不是怕结果不准,宋院判大抵都想悬丝问诊。
玉春蹙着眉头,咬牙忍下体内的一阵隐痛,额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眼前乱糟糟像有一团黑雾不断变形拉扯,身下床单几乎快要被扯碎。
不知几时他终于痛得昏过去,灵团直起蛇身慢慢朝他这里游过来,贴在他心口处一直没有动弹。
宋院判翌日早上来送药,唤了半天帘子里才终于有了些轻微的动静,玉春的声音又低又哑,咳了半天才道:“昨夜起了烧,今早便多睡了一会儿。”
宋院判被他这声音吓了一跳,慌张道:“若殿下不介意的话,可否撩开帘子让微臣看一看?”
玉春又咳了几声,慢慢道:“宋院判还是离远些吧,就算医者仁心,也到底要为自身考虑些。”
细白的手指缓缓挑开眼前的帘幔,露出一截瘦得可怜的腕骨,玉春侧着脸,长发垂散,朝宋院判轻轻地掠了一眼。
那双玉石一般的绿眼睛连往日的半分神采都没有。
宋院判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只瞧见他脸上疹子像是消了些,又去搭他的脉,欣喜道:“殿下似乎比昨日要好一些。”
玉春放下帘子,眉间愁绪未展地道:“但愿如太医所言。”
他喝了药,又吃了两块芝麻糍糕压下口中的苦味,“烦请太医将昨日那几个伶人叫过来,他们说排了新曲来给我解闷。”
几个伶人妆扮齐全,低眉顺目地进了屋子。
唱戏声又响起来,伶人的嗓子是极好,缠绵又婉转,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忽然听见里头一声剧烈的响动。
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碎了。
宫人想要赶去察看,却听屋内传来一声低哑的怒斥,“你算什么东西,刚刚唱的那几句词里是消遣谁呢?”
屋内只剩模糊的声音。
玉春换上了伶人的戏服,额上滚着血迹,糊住了眼睫,而另一个人则穿着他的衣裳,卸了妆面往他额角添了些血。
玉春用白布蒙着眼睛,朝那伶人挥手示意他去床上,口中却道:“滚出去!不许再踏入行宫半步!”
房门被轻缓地推开,几个伶人狼狈地退出来,也不敢去看旁边候着的宫人,只低着头快步地走。
宋院判皱了下眉,追上去看着中间那人的伤口道:“你这伤……”
那人却哆嗦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不碍事,不碍事的……”
像是怕极了屋里那位突然发火的太子妃。
宋院判见状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太子妃今日的脾气好生古怪,可转而一想人病久了又哪里会有什么好脾气,也只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行宫外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这群人毕竟接触过太子妃,众人生怕天花传了出去,干脆将他们拉到了一处偏远的郊外,待人全进了屋子,为免多生事端,竟将门锁一落,在外头放了把火。
幸而火势没起太大,周瑛带着人一直跟着,不多久就将人救了出来,再见到玉春,简直要落下泪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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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月牙饺
大军自上京城开拔的第二十天,已经到了幽郡附近的乌枝县。
萧景元命众人暂时驻扎两日,以便将士们休整一番,往后直到雁海关都不会再中途停下。
他们并没有进城,只在城外安营扎寨,萧景元蹲下身给赤霄喂了点干草,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赤霄打了个响鼻,尾巴一甩一甩荡起灰尘,萧景元闷声笑了下,给旁边的月影也喂了些吃的。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郑戈翻身下马,半跪着道:“殿下,江渺的弟弟已经赶过来了。”
萧景元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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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似的,匆匆道:“你说谁来了?”
主帐内只有几个亲近的人,副将彭让也在,他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瘦瘦弱弱的人,有些奇怪为什么军营里突然来了个这样的人物。
萧景元经过他身边时带起了一阵风,太子身着软甲腰间佩剑,在主位落座,连日的行军已经让他周身肃杀气息更重,玉春的眼睛蒙在一层白布后面,只能隐约看见一点他的身形,懵懵然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免了。”萧景元强行压下自己起伏的情绪,淡声道:“前些日子孤同江渺商议了下,让他把自己那个擅于用毒的弟弟捎上以备不时之需,这几日连夜赶路,总算是在乌枝县碰上了。”
众人都抬头向玉春看去,萧景元看得更是光明正大,连带着呼吸都重了几分,他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想念玉春已经到了一种怎样可怖的地步,只是一见面就像是心要从胸口处跃出来一般,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欲念,而是扎根在血肉之中疯长的爱意,分开时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的每一寸筋骨,在见面的那一刻瞬间爆发,四肢百骸都蔓延出无法控制的酸涩。
良久之后,萧景元攥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视线从瘦了许多的玉春身上收回,语气平直地道:“诸位称呼他为江眠即可。”
“他幼时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故以白巾遮住,这一趟与我们同去北狄,也是为了寻药。”
玉春朝众人行拱手礼,轻声道:“往后与诸位共事,还请多多包涵。”
众人也纷纷还礼。
萧景元给他临时安排的这个身份已经很好,至少还能同他常常见面,眼睛被遮住也不会叫旁人怀疑些什么,毕竟现在明面上的太子妃还在行宫之中。
带着玉春以随军医师的身份同几位副将和幕僚见过之后,萧景元挥手屏退众人,“孤同江先生还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吧。”
待人全都离开之后玉春还有些愣怔,直到萧景元将他抱进怀里取下他眼前的白巾,他才终于有了自己已经离开上京千里之远的实感。
“眠眠……”萧景元低声唤他,玉春被他抱得好紧,像是要嵌进他的怀中一般,他只感觉到萧景元的手顺着他的后腰一直往上,抚上他单薄的后背和脊骨,最终停留在已经凸出来的蝴蝶骨处,像是用手丈量了他这些日子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的声音越来越哑,玉春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踮着脚偎在他颈侧,很乖顺地任由萧景元揉他亲他。
“眠眠,乖宝……”
萧景元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小名,本该满是欣喜,可在看到玉春的那一刻他竟然自责痛苦更多,几乎无法想象玉春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没有瘦很多。”玉春小声地道:“而且殿下也瘦了……”
“但见到殿下我很开心。”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点轻微的笑意,绿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欣喜,“我从上京一路赶过来,一点都不觉得累。”
大军脚程不慢,但自然比不上他们只几人赶路的速度,玉春的身子在吃完解药之后的两三日渐渐完全恢复,到乌枝县,已经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蛊毒被彻底拔了出来。
萧景元的下巴处生了不少青色的胡茬,他蹭着玉春软乎乎的脸蛋,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你怎么敢拿自己的身体来胡闹?”
明明是斥责,但玉春只从他语气中听见了心疼,搂住他的肩膀道:“我想早一点见到殿下。”
萧景元却掐着他的下巴,眼睛里红血丝重得吓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谁许你给自己种的蛊毒?”
“你知不知道我从周瑛那里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快疯了?”
“你当初同我怎么说的?”萧景元死死盯着玉春的眼睛,“玉眠眠,你两头骗是吗?”
“骗我说不会以身试险,又骗周瑛说这一切我都知晓。”他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到军营里来还敢跟人说你是江渺的弟弟,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我在这里束手束脚,不过是迟一点回去,你的蛊毒就当真万无一失吗?”萧景元的手抖得已经控制不住力道,重重擦过他的脸颊,又颤着指尖轻轻地摸,玉春的脸瘦得巴掌大,他好不容易给自己的宝贝养出来的一点肉,半个月的时间就全掉了个干净。
玉春眼眶也红了,像是有些委屈,“可是我想见你,我不想你因为我留在宫内而畏手畏脚。”他还巴在萧景元的身上,“而且是你当初说不会把我丢下的,说即便打仗也要我跟着的,你也骗我!”
萧景元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萧景元抱着玉春,喃喃道:“我只是太害怕了,眠眠。”
他的神经绷了太久太久,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再次陷入无法入睡的噩梦之中,他没办法承担身边挚爱离开的恐惧与痛苦,哪怕只是一点微渺的可能也要及时掐断。
所以再想见也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