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春从寒雨中翻过身来,仰在裴长淮的怀中,裴长淮见他的脸唇青白,眼瞳涣散,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死气。
“寻春。”裴长淮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听到裴长淮的声音,寻春才从麻木与混沌中醒了片刻的神,他有些开心,笑了笑道:“侯爷,您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裴长淮武袍上染上了大片鲜血,都是寻春的血,眼见是救不活了,裴长淮心上如遭针扎,低声说:“对不起,本侯来晚了。”
“不晚,不晚……二公子没事,他没事,就好了。”寻春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努力想要看清裴长淮的样子,说道,“奴才没关系的,我、我知道,我一直就是个小人物,什么都帮不上侯爷。没人会记着我的名字,我的死活,可当初在芙蓉楼是侯爷、是侯爷你救了我……侯爷,我这样,算报恩了吗?”
“你救了元劭,救了本侯的亲人。”裴长淮眼眶有些红,带着罕见的郑重,道,“多谢。”
寻春隐约看见裴长淮眼中有盈盈水光,由衷地笑了起来:“好,那、那就好。”
一直僵挺着的后颈在裴长淮手臂上一沉,他的气息一点一点飘散在这雨中。
裴长淮闭了闭眼睛,咬牙压抑住泪水,随后放下寻春,将痛哭的元劭抱到怀中来,乌沉沉的眼中腾升起一股森然的杀气。
裴长淮带着卫风临和万泰等人去京都周围的城池请援,纠集两万兵力入京勤王。
城中还有将军府的卫福临以及北营武陵军的人做内应,破开城门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一入京,裴长淮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侯府,来时,阖府内外已然杀得腥风血雨。
不幸中的万幸,裴长淮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救下裴元劭。
前府,万泰和卫风临带着人,很快就平定那些在侯府作乱的叛军和死士,又护送两位夫人来见裴长淮。
裴长淮站在走廊当中,元劭伏在他肩头,因受了不小的惊吓,这时昏睡了过去。
见二夫人满面焦急地走过来,裴长淮解释道:“嫂嫂别担心,元劭只是睡了。”
二夫人心中一阵阵后怕,接过元劭就牢牢抱在怀中,又是亲又是吻,眼中也有了泪水,她对裴长淮说:“肃王这是造反了?!”
大夫人说道:“今天肃王府的人来请我们去参宴,来势汹汹的,我看着情况不对就没答应,结果他们竟敢直接杀了进来。这么明目张胆,怕是去肃王府参宴的官员以及女眷都凶多吉少了……元茂呢?你见着他没有?”
“让两位嫂嫂受惊了,元茂还在雪海关,一切都好。”裴长淮道,“京中的情况我都已经知悉,我会留一队士兵在侯府,保护你们周全,余下的事,交给我。”
他尾调沉稳而坚定。
两位夫人点了点头:“好。”
裴长淮安置好侯府,即刻向府外走去,卫风临、万泰二人紧随其后。
裴长淮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他额前碎发有些凌乱,没有了头盔遮掩,一双俊眉修目越发清晰。
他有条不紊地下命令:“万泰,你即刻带上武陵军火速入宫,与赵昀汇合,助他一臂之力。本侯这就带人去肃王府,捉拿反贼。”
万泰垂首:“末将遵命。”
“卫风临——”裴长淮沉了沉声音,道,“在宝鹿林,赵昀曾对本侯说过你的真名。”
卫风临抿了抿唇,遂低头道:“请侯爷准许,让末将跟随您去肃王府拿人。”
裴长淮将怀中头盔抛给他,微笑道:“一切听从指挥,切忌轻举妄动。”
卫风临道:
“遵命!”
万泰领上武陵军,一行兵马如同放闸的洪水,奔腾过长街,闯破午门,气势好似能摇山振岳,狠狠冲向宫中本就乱成一团的厮杀。
随赵昀一同进宫的市井百姓虽说都是有些胆勇和功夫,但敌不过受过正统训练的叛军,他们也只会以命相搏,能拖一时是一时。
混沌的局势也随着武陵军的加入一下扭转,逐渐变得明了起来。
此刻赵昀已将肃王一行人打到明晖殿外,他那一手剑法比这风雨还要密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昀持着剑,一步一步从玉阶上走下来,俯视着节节败退的叛军。
肃王望着这人,没想到多年图谋竟功亏一篑,他心有不甘,狠狠咬住了牙,可眼下的境地容不得他思考太多,身侧的士兵簇拥着他且战且退。
此刻,崇昭皇帝走出殿外,看着眼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场面,一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向肃王。
他沉默了一刻,吩咐郑观道:“拿弓箭来。”
郑观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惊魂未定,反应了一会儿才忙躬身点头,从御林军手中取来一把弓箭,恭敬地递给崇昭皇帝。
那弓箭少说也有六十斤重,但崇昭皇帝拉弓搭箭,一举一动,看似都不费吹灰之力,锋锐的箭镞已然对准了叛军从中的肃王。
一股冷冷的杀意自上方袭来。
霎时间,肃王几乎已经预感到某种危险,但已来不及了。
一根冷箭咻地划过长空,刺破雨幕,穿过万军从中,直接射穿肃王的肩膀!
冲力与疼痛都令肃王膝盖一软,狠狠地倒跌在地。
肃王受伤,惊慌失措的情绪在叛军中激荡开来,原本混乱的局面在瞬息之间就失了控。
赵昀找准时机,飞身闯入敌阵当中,一剑如游龙行空,掠过重重叠叠的乱影,落势时这一剑就已经刺入肃王的喉咙中。
血溅三尺,肃王双目瞪得好似要炸开,连哀嚎声都发不出了。
浓郁的血腥味在弥漫。
这遭变故一出,叛军中有人痛声大呼:“王爷!”
万泰带着武陵军的士兵将这些叛军团团包围住,他们手中的兵刃上都沾了血,高举起来,冲着叛军一声又一声雄浑地大吼起来。
叛军在这样的威吼声中逐渐溃散。
赵昀横剑下令,厉声道:“逆贼已伏诛,降者不杀!”
沉默着,僵持着,叛军终于有一个人率先丢下了兵器,当啷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仿佛宣告着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残余的叛军也相继丢下了兵器。
天地间有狂风奔雨,似乎都将要收梢在赵昀的三尺长剑当中。
风雨逐渐平息。
万泰抱着头盔,快步冲到赵昀面前,行礼道:“都统。”
赵昀看到他就安心了,道:“小侯爷可真是及时雨,他还好么?”
万泰道:“侯爷正带着卫风临去了肃王府,清剿叛党余孽。”
“难为他了。”
赵昀似叹非叹,将剑收入鞘中。
万泰跟着赵昀登上玉阶,到御前复命,见着崇昭皇帝,万泰、赵昀跪地行礼。
“微臣赵昀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崇昭皇帝亲自将赵昀扶起来,大笑道:“好小子,你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赵昀道:“臣在立州得知肃王与太师起事生变,情急救驾,于是假传圣旨,命正则侯调兵入京,这一切皆罪臣一人擅作主张,请皇上责罚。”
正则侯以裴家的忠名游说各方都城起兵入京,虽是为救驾而来,却难保风波过去以后,朝臣再翻旧账大做文章。
崇昭皇帝又是多疑多心、多思多虑之人,倘若真要追究起来,于正则侯府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崇昭皇帝知道裴昱不是莽撞无知之人,此次多半是他与赵昀合谋共计,只不过赵昀愿一力承担后果。
不知怎的,看赵昀跪在面前,崇昭皇帝就想起多年前从隽出征时请求他的话。
「请皇上保全正则侯府,善待长淮。」
他低叹一声:“朕在你们眼中,难道就是如此……”
他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此时,前去各处搜查的御林军统领也回来复命。
他道:“回禀皇上,没有找到太师的踪影,有宫人看到一队叛军从南宫门逃走,或许他们是护着太师一起逃了。”
崇昭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赵昀,道:“你亲自带人去追,别让人折辱了他。”
赵昀抱剑道:“臣遵旨。”
他点上万泰等人,转身就要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崇昭皇帝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赵昀。”
赵昀回过头,对上崇昭皇帝那一双复杂且深沉的眼。
崇昭皇帝哑然片刻,方才说:“爱卿,你多加小心。”
赵昀笑容很淡,恭敬地点了点头:“多谢皇上。”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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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求不得(三)
从宫中撤出的叛军来肃王府报信,只说宫里头形势大溃,肃王怕是不成了;京都外,正则侯率兵赶到,以破竹之势攻入城中,相信过不了太久就会杀到肃王府来。
谢知钧一听说肃王在宫中遇险,一下怒到极致,喝道:“我父王没回来,你们回来做什么?不行,我要去救父王。”
说着,谢知钧就要提剑杀到宫中去。
谢知章闻此噩耗,茫然了一阵儿,见谢知钧提起剑来,连忙拦腰抱住他,喝道:“闻沧!闻沧!别轻举妄动!”
那将领焦急地解释道:“世子爷,如今回去也已晚了!我等听从肃王的命令,护送两位公子离开,先逃去扬州躲一阵子,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我们还存有不少的兵力,未来不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素来知道世子爷是个固执的人,轻易劝说不动,他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大公子谢知章,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公子,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知章几乎在瞬间就下了决定,拽着谢知钧说道:“从密道走。”
谢知钧一把推开谢知章,一双凤目狰狞狠戾,道:“要走你走!没见到父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
说着,谢知钧转身就走,谢知章给那将领使了一个眼色。
那将领趁谢知钧心慌意乱、不加防备之时,一记手刃砍在他后颈处,眼疾手快地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将他背伏到身上。
谢知章冷静得似无情一般,道:“接上王妃,走!”
为了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他们还留了一小部分侍卫在肃王府,以命相搏,拖住裴长淮。
裴长淮率兵围住肃王府,那些人出来迎战,裴长淮指挥先压了一波箭雨,单是弓箭手就杀了数十人。
随后武陵军撞破肃王府的大门,从四面八方杀入肃王府中。
卫风临一人率先翻上高墙,飞檐走壁,在中庭中找到那些被困的朝廷要员,一问才知肃王府两位公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卫风临回来,向裴长淮禀明道:“除了袁家一位公子被砍去了手臂,其他参宴的人并未受伤,但没找到谢知钧、谢知章二人的下落。”
裴长淮拧了拧眉,道:“金蝉脱壳,该是往城外逃了,追!”
裴长淮连马都没来得及下,一扯马缰,带着卫风临以及武陵军往城门外追去。
有一队士兵留在肃王府负责善后,众人从他们口中知是正则侯回京,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看到武陵军旗帜的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徐世昌看到那杀入王府中的士兵都穿着武陵军的武袍,一时又惊又喜。
纵然知道是自己的父亲谋反,可他还是害怕裴长淮出事,害怕谢知章真对侯府不利,他想,倘若元劭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裴长淮如何能经受得住?
徐世昌拽着一个士兵追问:“是不是长淮哥哥回来了?!你去,告诉他快回侯府,元劭有危险,
是——”
以前但凡是北营武搏会,徐世昌都会参加,对于武陵军的士兵来说,他不是一个陌生面孔。
正因如此,不等徐世昌把话说完,那士兵反手拧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压制住他,直压得他单膝跪到地上。
徐世昌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粗鲁的对待,一时痛叫起来:“——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那士兵此刻对他痛恨至极,怒喝道:“太师伙同肃王起兵造反,你知不知道害死了我们多少兄弟!反贼,现在还敢来攀附我军主将,拿元劭小公子说事,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徐世昌听士兵这一句控诉,如遭当头棒喝,连挣扎都忘记了,恍惚道:“我是反贼……我攀附你军主将……?”
这若是换作从前,看到徐世昌被如此屈辱对待,定有人会为他解围鸣冤;但此刻一听是太师谋反,众人眼神或怨毒、或惊讶、或冷漠,谁也没有替他说话。
徐世昌低下头,头发凌乱,雨水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蓦地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苍凉,吼道:“原来我是反贼!原来我在攀附裴昱!”
他将所有的冤屈和愤恨都吼出来,眼泪也随之淌了下来。徐世昌缓缓地低下身子,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缩成一团,又哭又笑道:“原来我是反贼,我是反贼啊……”
这一场雨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疾驰的马蹄踏过水洼,溅起一泼泥泞。
谢知章等人逃了两日两夜,裴长淮就带人追了一天一夜,每每他们以为甩掉了裴长淮的兵马,可下一刻他就又咬了上来,当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肃王府的兵力在这场追逐中逐渐消耗殆尽,他们又拖着肃王妃乘坐的马车,比不上裴长淮的行军速度,形势逐渐恶劣。
谢知钧醒来时,他们已经逃过了立州城。
眼下大势已去,肃王妃又在他身边,日日以泪洗面,谢知钧不能再舍下母亲,贸然返回京城,只好与谢知章一起护送着肃王妃往扬州去。
短短两日,他们的兵马多次被裴长淮追上,双方有过交锋,虽然最终都得以逃离,但所有人清楚,再这样下去,裴长淮捉到他们不过早晚的事。
这夜,谢知钧、谢知章一行人马在林野中休整,谢知章倚着树干睡着了,谢知钧守在篝火旁,借着火焰的光芒,将剑擦得雪亮。
他们的兵马仅仅逃了两日,就已然出现疲态,士气不振,而裴长淮所率领的武陵军却是锐气日盛。
谢知钧从不惧死,却惧裴长淮这般赶尽杀绝。
明明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倘若换了谢从隽来,说不定他就会手下留情了。
思及此,谢知钧冷笑一声,抱定破釜沉舟的念头,将剑收回鞘中。
他走到谢知章的身边,屈膝蹲在他面前。
谢知章睡得不深,眼前人影一晃,他就醒了,不及他反应,谢知钧已经点上他的麻穴。
谢知章大惊道:“闻沧?”
谢知钧声线很冷峻,“大哥,带着母亲回扬州去,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吃苦。父王是为了替我鸣不平才会走这一条路,我不孝,从来都没有让他顺心过。”
“闻沧。”谢知章四肢犹若蚂蚁啃咬,连发出声音都有些艰难,“别做傻事!”
往常谢知钧一笑,罕见的漂亮和邪气,神采飞扬的;如今他也笑了,谢知章却只在弟弟的神情中看出失魂落魄。
谢知钧道:“裴昱欠我的,我去取他的命。”
说罢,不及谢知章再劝,谢知钧一声短哨,唤来一匹快马。
他翻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策马闯出野林,折返回去。
连追三日后,裴长淮的兵马也在荒野山林中里落了脚,饮马整军,等前去探查叛军踪迹的斥候传回消息,他们再追。
卫风临和裴长淮一同坐在篝火旁,裴长淮将烤好的兔肉递给卫风临,卫风临对之摇了摇头,他没有任何胃口,唯独眼神严厉,蕴藏着深沉的杀意。
裴长淮道:“我们会追上他们的,不必急于一时。”
“爷跟你说过一样的话。”卫风临冷声说,“但我跟大哥等了太久了。”
裴长淮不勉强他,目光放在他手中那一把匕首模样的兵器上。
早在宝鹿苑,裴长淮就见过这把兵器,当时林家身份暴露,卫风临打算冒险刺杀谢知章,当时他所带的就是这把兵器。
此刻,他还紧紧握着它,这兵器用陈旧的布条缠绕包裹着,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匕首,但看得出卫风临甚是珍爱。
卫风临也注意到裴长淮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当年小絮受辱,就是用这把匕首割腕自尽的。”
他声音更加冷了几分,道:“本来我将它留给小絮,是要她防身,可我做错了。”
裴长淮最能明白卫风临的感受,卫风临无法不自责、不愧疚、不后悔,即便明知做错事的人不是自己,还是会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做得再好一点。
是以他没有劝卫风临别去责怪自己,而是说道:“你还有为她报仇的机会。”
卫风临听了此话,愣了片刻,将匕首再次藏回怀中,接过裴长淮递给他的兔肉,说:“多谢。”
正值此时,林野间负责放哨的士兵忽然叫嚷起来:“什么人!”
裴长淮耳朵一动,一下就听到那又快又轻的破风之声,似是利箭袭来。
裴长淮反应迅捷,一手拉住卫风临躲开锋芒,一手抽剑反手一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