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裴长淮 本章:第67章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崇昭皇帝在等着他主动说些什么,而谢从隽则始终保持着君臣之礼,面色从容,且一言不发。

    终于,崇昭皇帝先开了口:“爱卿没什么话想对朕说么?”

    谢从隽回答道:“没有。”

    崇昭皇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那位姓陆的壮士对朕说,他们之所以愿意拼死入宫救驾,是因多年前得谢小爵爷救命之恩,如今小爵爷回京,他们便该报恩了。”

    崇昭皇帝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从隽,伏在龙椅上的手微微收紧,道:“他说,是朕的从隽回京了……”

    纵然崇昭皇帝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这句话下却汹涌着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然则谢从隽仿佛浑然不觉,颔首道:“臣赵昀愧不敢受。”

    在从他人口中再听说谢从隽的名字时,崇昭皇帝从震惊,到激动,再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自崇昭皇帝登基后,还是头一回如此坐立不安,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着这孩子回京,好确认到底是不是真的谢从隽。

    可他坦荡荡自称一声“赵昀”,却还似一盆雪水泼下,崇昭皇帝心中的期盼与狂喜在一时间都冷将下来。

    崇昭皇帝轻叹一声,道:“吾儿,你不肯来认朕了么?”

    沉默半晌,谢从隽说道:“以前,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一次都没有。”

    崇昭皇帝背脊一僵,很久,他才低低说道:“你长得很像你娘亲,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元娘。”

    “想起她什么呢?想起她曾经对你发狠赌过咒,咒你跟她生下的儿子以后会弑父杀君。”

    谢从隽眼神中有一种漆黑的平静,平静下又似有波澜乍起。

    崇昭皇帝一时哑口无言,他无法不承认,自己曾因孟元娘那句话始终隐隐有着忌讳,因此一直刻意疏远着这个孩子。

    可当日宫中兵变之际,他好似神兵天降一般,孤身一人挡在崇昭皇帝的身前,面朝着无数的冷刀霜剑,不曾退却一步。

    崇昭皇帝一念想那时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第一个愿舍命救驾的人却偏偏是这个被他忌讳了一生的儿子。

    崇昭皇帝从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此刻却对谢从隽说了近乎恳求的话。

    “敏郎,一切都过去了,回到朕的身边来。”他眼神沉着不容冒犯的坚定,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朕百年之后,这大梁江山就是你的。”

    谢从隽听后,抬头望向崇昭皇帝,仔细看着他身下流金华彩的龙椅,还有他身上几乎灼目的正黄龙袍。

    为了争夺这把龙椅,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勾心斗角,不想风波平定过后,这皇位竟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坐拥天下么,好大的诱惑。”谢从隽不由地轻轻一笑,“不瞒皇上,曾经我很想坐到这把龙椅上。”

    这样的大不敬之言,若换旁人来说,崇昭皇帝早就雷霆大怒了,可眼下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丝欣喜。

    谢从隽继续道:“——就在我从太后宫中偷听到她与司天监谈及我的身世,我才知道,我并非什么功臣之后,只是一个登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还被亲生母亲诅咒日后注定要弑父杀君,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坐上这个位置。”

    纵然崇昭皇帝料到他可能很早就隐隐猜到一些自己的身世,却也没想会那么早,竟然连元娘生前的诅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在崇昭皇帝看来,仿佛还天真无邪,对自己冤孽深重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活得坦荡磊落,光风霁月。

    崇昭皇帝忌讳着他,又难掩对这个儿子的骄傲与喜爱。

    可倘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可能是崇昭皇帝以为的那样?

    他不禁蹙起眉,“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知道。”谢从隽道,“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娘亲说的话是对的,我生来注定要弑父杀君,因为我心中全是怨恨——”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身世是假的,那个匡扶皇室、平定天下的文正公宋观潮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传言中孟元娘生前对他疼爱有加也是假的,他娘亲曾经恨不能亲手将他这个肮脏的孽种杀死在襁褓中;

    太后对他的慈爱也是假的,因为谢家亏欠了他的,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会对他那么好,好让自己能够心安……

    谢从隽感受到欺骗,感受到不公,因此无法不怨恨。

    他那时又是少年心性,一旦心生怨恨就易生偏激。

    看见崇昭皇帝在御花园里抱着那些小皇子玩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而他只能远远地瞧着,连喊一声父皇都不配。

    谢从隽就会想,如果这些孩子统统都死掉,或许崇昭皇帝就会认他作唯一的儿子了。

    抑或着,等他坐到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上去,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崇昭皇帝就会后悔没有好好疼爱过他。

    直到那一次,他看见亭檐上的燕鸟来来回回给小窝里的幼鸟喂食,叽叽喳喳的,好不快活,心里一时嫉恨得要命。

    谢从隽想,凭什么这世上只有我孤孤单单,连只扁毛畜牲都有亲人,都能这么幸福快乐?

    他恶念陡生,提了一根竹竿过来,狠狠地将那鸟窝捅得稀巴烂。

    满窝的小鸟扑啦啦地摔在地上,大都摔死了,只剩下一只还在可怜地叫。

    他将那只还活着的鸟拿起来,握在手心里,它没有羽毛,皮肤薄得近乎透明,连脏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幼小的生命,又脆弱又丑陋,让他厌烦。

    他恶劣地想,只要他轻轻一拢手指,就能将这只小鸟活活掐死。

    可不等他动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哽咽,有人极小声地问道:“是不是都死了?”

    谢从隽闻声回头,见一个穿着鹤羽衫袍的小公子,颈间戴着一块衔玉的鎏金项圈,一身的娇贵,又因生得白瓷似的脸颊,看着玉雪可爱,唯独眼睛有些红。

    他跑过来,半跪在地上,将那烂了的鸟窝捧起来,去看那窝可怜的小鸟,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他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从隽看他伤心,也有点无措,就将手里的小鸟捧给他看,说:“还活着一个呢。”

    小公子显然有些惊喜,眼睛一时雪亮。

    谢从隽看他那么在乎这小鸟,心里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行径感到羞愧,但更多的还是恼恨。

    他故意说道:“我正准备把它掐死。”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泪眼婆娑地问他:“为什么?”

    谢从隽说:“家破人亡了,多可怜,只剩它一个,在这宫里不是被野猫叼走,就是被一窝臭老鼠吃了,反正不得好死,还不如我现在送它一程。”

    “不会的。”那小公子很坚定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它,就能活。”

    谢从隽有些不耐烦,问:“它都没人要了,我干么要照顾它?”

    那小公子认真地想了想,才试探着问他:“那……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交给我吗?”

    谢从隽问:“交给你做什么?”

    “我家府上的仆人以前在军营里养过信鸽,我可以去请教他们,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谢从隽半信半疑,但看他乌溜溜的眼珠里全是渴切,当着这小公子的面,却怎么都下不了杀手。

    谢从隽索性把小鸟塞给他,像丢了个烫手山芋,“那就给你罢!”

    那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小鸟,护在手心里,或许是怕它饿着冻着,也或许是怕来不及救活,起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从隽看他跑远了,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遥声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这小鸟倘若养活了,要拿给我瞧瞧。”

    那小公子捧着小鸟回过头来,礼貌乖巧地向他躬身行了一礼:“我叫裴昱。”

    谢从隽望着裴昱脸上灿然的笑容,只觉这春日的光晃得他有些眼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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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念去去(二)

    谢从隽一听他姓裴,就猜出他是裴承景的小儿子。

    裴长淮那日是随着裴承景进宫面圣的,崇昭皇帝见此子生得兰心玉质,乖巧可爱,心头甚是欢喜,特准他入小学馆做皇子伴读。

    上次裴长淮走得太急,心全悬在小鸟的身上,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谢从隽,自个儿却忘记问他。

    裴长淮只记得谢从隽的装束,红袍艳得似血,不像寻常宫人,可后宫中的皇子他也一一见过,都不是他在御花园见到的那位少年郎。

    直到有一天,因皇子没回答上来大学士的问话,连累着裴长淮也被打了手板,加上他总惦记家里的小鸟,听教时有些心不在焉,等下课后,大学士就将他单独留在馆中考问经文。

    裴长淮手心被打得生疼,如果回去得晚,父亲也要罚他扎马步,他心中委屈,一边背书一边忍不住抽抽噎噎的。

    他自以为笨拙,因此远比旁人更勤勉些,所以凡大学士提问,无有他不会的。

    答是答得很好,哭也哭得人心头软了,没教训多久,大学士就挥挥手放他回去了。

    裴长淮作着揖,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师以后,才回头去收好书案上的典籍。

    忽然间,窗扇被推开,外头如雪的梨花吹了进来。

    从窗外探出一个红袍少年郎,他手臂撑在窗边,冲着裴长淮笑起来,道:“果真是你,裴昱。你哭什么?被先生教训啦?”

    裴长淮一见是他,也忘了手心的疼,又惊又喜:“我做不好功课,先生罚我背书,也没什么的。你怎么会在这儿?上次走得急,我都忘记问你名字。”

    谢从隽没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那只小鸟,你养活了没有?”

    裴长淮使劲点点头,“它现在很胖。”

    谢从隽有些惊讶:“真的假的?”

    裴长淮仰了仰下巴,笑道:“明天,我带来给你看看。”

    “好啊!”谢从隽想了想,道,“那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来找你。”

    裴长淮道:“一言为定。”

    因为有了与裴长淮的约定,谢从隽第一次那么期盼着明天的到来。

    翌日,他早早地就来到小学馆外,跃上梨花树,仰在花影间等候。

    听着从馆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谢从隽却直打哈欠。

    他以前闲着无聊,就爱待在藏着无数古文典籍的观文阁中看书,那些经文不知被他翻过多少遍,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好来。

    听课没意思,但听裴长淮答问极有意思。

    裴长淮那时说话喜好咬字,听着甚是乖巧,但偶尔也会蹦出两句石破天惊的回答。

    比如大学士讲好女子需三从四德,他就说,他家中的二嫂嫂脾气直烈,经常一言不合就拧他兄长的耳朵,虽不算三从四德,但绝不是个坏女子,可见这圣人的话并不全对。

    大学士气得吹胡子瞪眼,狂拍书卷,呵斥他站着听讲。

    谢从隽在树上听见,捂着肚子忍笑,心中直道:“没错,说得好,圣人的话里也有狗屁!”

    譬如什么“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大孝尊亲”、“父为子纲”也统统都是狗屁。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隔着窗,裴长淮一眼就看到了谢从隽,忙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谢从隽在梨花树下等他出来。

    不一会儿,裴长淮就来了。

    谢从隽从树上一跃而下,抚去一身的落花,抬头见裴长淮两手空空,也没提着鸟笼,一时疑问道:“哪儿呢?”

    裴长淮伸出手,朝谢从隽摊开手掌。

    那小鸟雀先从他袖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似乎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什么危险以后才钻出来,跳到裴长淮的手心里。

    它抖了两下身子,眨着黑珍珠似的眼睛,浑身羽毛是青灰色的,尾端发着靛蓝,滚圆的胸脯上泛着火焰一般的赤红,鲜艳灼目,又不失灵动活泼。

    谢从隽看怔了神。

    他想不到那般丑陋的幼鸟长大后会有这样漂亮的姿态,也想不到这需要多少细心温柔,才能将这鸟雀养成如此颜色。

    这一刻,他被眼前鲜艳的生命震慑住了。

    裴长淮将小鸟捉在手心里,用指尖抚了两下它的小脑袋,朝空中一放手,那鸟忽然扑棱棱地飞走了。

    谢从隽看着那鸟雀转眼就消失在天际,一时讶然道:“你干么放了它?”

    裴长淮认真回答道:“府上的仆人说这鸟原是山川里的野鸟,它跟着我,就只能待在笼子里,空有一双翅膀,岂不可怜?要是能飞出宫外去,天地那么广阔,爱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那才逍遥自在。”

    谢从隽听他的话听得发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望着那鸟雀飞去的方向。

    裴长淮浑然不觉,自顾自地低语道:“——不像我,卯时就要起身开始念书,晚上回府还要跟着爹爹学武,念书还没什么,如果什么时候能不用练武就好了……”

    谢从隽听他还怪可怜的,就问:“你不想读书练武,那你想做什么?”

    裴长淮认真想了想,也想不出来,诚实地回答道:“我没有什么见识,所以还不知道。”

    谢从隽情不自禁地承诺道:“等哪日我带你去见见。”

    裴长淮有些怀疑道:“你出过宫么?”

    “没有。”

    裴长淮轻笑道:“你也没见过,如何带我呢?你在说大话。”

    “我谢从隽一言九鼎,从不说大话!如果我想出宫去,就能出宫去。”谢从隽说着就想到皇上,想到太后,想到自己永远会是谢家活生生的耻辱,他就咬牙切齿,“我要走,想必也没人留我。我是灾星,是祸患,是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兴许他们还巴不得我自己滚蛋呢!”

    裴长淮还没听过有人这样自己骂自己的,不解地看着谢从隽。

    谢从隽越说越恨,像是说给裴昱听,也像是说给自己:“你说得对,天地那么广阔,哪里去不了,我乐得逍遥自在。这种破地方、烂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不稀罕!”

    谢从隽犹觉不够,仰头冲着这青碧色的天空大吼一声:“我不稀罕——!”

    难以抑制的,泪水随着这一声怒吼涌出眼眶。

    他似将自己满腔的委屈和愤恨都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很快又不甘心自己竟为这种事而流泪,咬着牙用手背一抹眼泪,强忍住泣意。

    谢从隽长这么大还没在人前哭过,此时真掉下泪来,也觉得丢人,下意识瞥向身旁的裴长淮,恐给他看轻。

    但裴长淮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嘲笑,只有一味的惶恐和担忧。

    他拿出一方帕子递给谢从隽,小声问道:“是不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好,让你伤心了?”

    不想他竟是在反省自己。

    谢从隽这辈子就没见过像裴长淮这样周正又赤忱的人,一时破涕为笑。

    他笑声甚为轻快爽朗,遥遥传荡着,那树上白雪似的梨花仿佛也应声簌簌而落。

    谢从隽想,谢家人人当他是背负着不详诅咒的孽种,不愿真心对他好,没关系;无亲无故、孤苦伶仃一个人,没关系;皇帝不想认他作儿子,也没关系——

    统统都没有关系。

    只要有裴昱做他的朋友就够了,他只要裴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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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28:21

    第136章:念去去(三)

    想起这些往事,谢从隽微微一笑,抬首看向崇昭皇帝,眼神越发沉定。

    “臣如今无怨无恨,心中所求也并非什么大梁江山,唯一心上人,仅此而已。”

    “什么心上人,是谁家的女子?”崇昭皇帝莫名的怒意丛生,呵斥道,“谢从隽,朕煞费苦心,连清狂客都请来做你的剑术师父,养得你文武兼济,到头来你却要当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眼界狭窄粗浅,简直愚蠢!”

    他似觉呵斥还不够,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方墨砚,狠狠朝谢从隽砸去!

    谢从隽闭了闭眼,没躲,那方墨砚砸在他脚下,墨汁迸溅一地,些许墨点子都溅到谢从隽的官袍上。

    “煞费苦心?说得皇上当真多疼爱、多器重我一样。”谢从隽眼神发沉,道,“皇上,臣在北羌因重伤而失去了记忆,但您知道臣缘何再记起往事的么?”

    崇昭皇帝强压着怒火,胸膛起起伏伏,沉默地盯着谢从隽。

    “太师府摆宴那日,元劭落水,臣跳入湖中去救他,看见他在水里拼死挣扎,一下就想起自己也曾在湖中这样挣扎过。”

    崇昭皇帝听言,气息一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崇昭皇帝登基之后,从来都是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谢从隽在后宫中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那日崇昭皇帝由郑观一人陪着,在水塘岸边赏梨花。

    谢从隽偶然撞见,不由地惊喜,正说自己最近读了好些书,想讲给崇昭皇帝听,因为太着急去见他,结果一脚踩空,失足跌进湖水中。

    他知道,崇昭皇帝看见了,于是拼命挣扎着喊着皇上,喊着救命。

    他一生中最无助、最需要父亲的时刻莫过于此,可崇昭皇帝却始终冷漠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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