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淮摇摇头,只是紧紧地盯着他,重新将扔下的麻袋捡拾起来提着,一步步后退。
在退出数米后,转身朝着后边山林里钻了进去,边走边回头,见那人没有再追来,只是站在林边看着他,直到他走远,那人才折返回去,一帮子工人纷纷围过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卫淮取出军用水壶,又给自己灌了两口酒,强撑着朝山里走去。
……
榆树县,老徐从公安局里边走了出来。
碰到这么一档子事儿,老徐家里的腊八粥,也没人还有胃口。
家里被细细搜了一遍,卫淮住的土坯房也是一样,并没有找出那些莫须有的钱粮票证,但老徐还是被带走了,一家子也只能缩在屋里,外边有挎着五六式半自动的民兵游走看守。
这一进去就是四天。
没做过的事儿,老徐自然不可能承认,事情最终还是被安在了跑掉的卫淮头上。
公社社长找了过去,帮忙说情:“老徐这人我了解,很仗义很热心肠的一个人,以前的过往我知道,服刑回来后我也一直有了解,不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我可以给他作担保。”
砖厂几个窑子还在运转中,需要老徐把控。
没有老徐在,就这三天,有两窑砖坯火力没控制好,烧废了,损失可不止那两百多块钱和那些粮油布票。
之前老徐请他帮忙给卫淮办身份证明那人也过来,轻描淡写地帮忙说了几句话,在老徐出来的时候,直接挑明,算是了了之前的那些打点。
老徐当面没说啥,心里对此嗤之以鼻,但凡早点把卫淮的身份证明给办下来,卫淮也不至于选择逃亡的路子,就是只喂不熟的狼。
傍晚的时候,老徐回到自家院子,看守的民兵被社长几声呵斥撤走了。
一路进屋,社长拍着老徐的肩膀安慰:“老徐啊,我信得过你,绝对不是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不要有什么心里包袱,就安心地在这里工作,把砖窑子的事情好好打理起来。
但是以后,别再胡乱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了。虽然人是你朋友托付给你的,但终究不知道根底不是,有些东西说不清不楚,好好过日子要紧,别给自己添麻烦。”
老徐闷着头没说话,自顾自地盘腿在炕上坐下。
社长见老徐并不太领情,知道老徐也有一股子犟脾气,倒也不以为意,丢下句“好好休息”,转身拉开门走了。
老徐听着社长脚步声走远,这才开口询问自家媳妇:“老娘们儿,现在是啥情况?卫淮有没有被找到?”
他媳妇儿先跑到门边,拉开条门缝朝外张望一会儿,这才折返回来:“那些人去追了,那后生跑得快,当时没追上,听说他往北边山林跑了,我听民兵议论,说他们又去找了村里的几个民兵和跑山人去追。
隔壁村的陆大哥也被叫去,但我看他昨天还挎着枪从门前路过,回来的时候打了只跳猫。”
“陆勇……”
老徐蹭地从炕上跳下来:“他是老跑山人了,跑山厉害,他要出马,肯定能找到,我得去找他问问。”
“去啥去?”
他媳妇儿将他拉住:“你虽然回来了,但嫌疑还没洗清,去找人家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老徐想想:“说的也是……只是,我实在不放心那后生,你说田坤将人托付给我,他孤零零一个人来到东北,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天寒地冻,我真担心他出事儿。
多踏实能干的一个人,平时不是在砖窑,就是在土坯房里,哪里都不去,见到个生人都早早避着,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了,是人是鬼,一眼分得明明白白,是绝对不相信他是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这不什么都没搜出来吗。
衣服还是我看着他换上的,啥也没装……你看看那天,多仗义!”
他媳妇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那后生,但现在还能咋办?看他造化吧。”
“都怪会计那鳖孙!”
老徐越想越来气:“我倒要好好问问,究竟安的什么心。”
他立马提了门后竖着的木棒,怒气冲冲地就出了家门,朝着砖窑边的那一连排办公室走去。
他媳妇儿几次上去拉都没拉住,只得火烧火燎地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劝说。
却在这时,听到远远有人喊了一声:“徐大耗子……”
大耗子,是老徐的小名,据说小时候生出来,很瘦很小,比个大号耗子也大不了多少,老人给起了贱名,长大了还是瘦瘦小小,也就成了绰号,这注定伴随他一生。
听到声音熟悉,老徐赶忙转头定睛看去,来人提着只野鸡,来的可不就是老陆吗。
如果卫淮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突然出现在树洞里的那个跑山人。
老徐赶忙迎了上去:“老陆……”
两人一碰面,老陆已经猜到老徐想问什么:“我在北边找到他,没有带回来,也没为难他,给他指了条路子,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黑龙江那边什么地方了,挺谨慎的一个人,就是胆子小了点,放心,天无绝人之路,相信他。”
听到这话,老徐稍稍心安,心里憋着的火气也消了些。
陆勇扬了扬手中提着的野鸡:“棒子收起来,今晚在你这儿喝点……”
老徐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眼会计室,领着陆勇往家里走。
第7章
送到嘴边的肉
很多崩溃的时候,一根烟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卫淮将衣服裤子的兜都摸了一遍,他记得还有两支烟,在那个一路奔波折腾弄得皱巴巴的烟壳里。
他原本是不抽烟的,但在砖厂落脚,总得有人际交往,这边抽烟的多,逢人递上一支烟,甭管烟好坏,总能稍微好说话一些,于是也就在第一次拿到工钱的时候,买了最便宜的烟,抽上了。
去老徐家里过腊八节的时候,他也装了一包,这段时间奔走,为了提神,被抽得只剩下两支。
当他将东西翻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两支烟已经被揉碎,本想重新卷起来,但看看火柴盒里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六根火柴,他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是将烟末抓了点塞到嘴里嚼着。
大概是那点奇怪的味道抚慰下,卫淮心情轻松了一些。
脚下的路,还是得往前。
老徐让自家小子将那只野鸡打理出来,在铁锅里炖上,等到傍晚炕上放上炕桌,摆放上酒菜,和老陆吃喝的时候,卫淮也看到了山林间那座低矮的地窨子。
木头有些已经腐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周围的林木,只有稀稀拉拉一些为数不多的大树,更多的是一些人工种植的小树,树都不大,有七八年的样子,还有很多伐木剩下的老树桩子。
林间更多充斥着一蓬蓬王八柳,据说这种树有龟一样的寿命而得名。
王八柳的枝条,在东北算是宝贝,枝条细长,小小一根王八柳枝条,能提溜起五六十斤的东西不断,韧性极好,上山打柴,随便砍下几根,拧上几圈,就能用来捆柴,木头杠子往捆好的木柴中一插就能挑着往回走。
这玩意儿也常用来作为编织箩筐的材料。
听砖窑上的工友说,只要有王八柳的地方,下边一定有水,卫淮也算是长了见识。
当然了,眼下这地儿,不缺水。
就这一路过来,就已经见过好几条河流了,只是被冰雪冻住,冰面厚实,人在上边畅行无阻。
卫淮估摸着,这地窨子是以前伐木工人在此伐木留下的,已经废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段时间下来,除了那些黄豆,像样的吃食就是铝饭盒里的饭菜。
他是实在饿得有些遭不住了,直流清口水,身体越来越没劲。
刚才离开车站,他也没有一股脑地往林子里钻,防止有人追来,他有意在周边兜了几个圈子。
眼下这地儿,森林密布,为运木头而专门开辟的运材线路不少,冬季又正是伐木的季节,路上运送木材的车辆往来频繁,倒是方便隐蔽。
他也试图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儿,想要顺带弄点食物,可惜,这不知名的小镇上,往来的人不少,身着草绿色军装,胸口别着像章,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也分不清楚,不敢靠得太近。
还有队伍在街上游走,乱糟糟的。
至于粮食,家家都收得严实,在小镇边上他尝试着进入一个小村子,结果,粮食没看到,倒因为狗叫,引来得屋里人出来观望,满是警惕的样子。
他大着胆子找人问了,也是没什么好话,让他赶紧走。
他只能暂时放弃,决定先找落脚的地方,晚上再出来寻吃的,花了不少时间,寻到这么一个所在。
温度越来越低,得先弄堆火暖一下身体才行。
推开地窨子原木钉制的简单木门钻进去,卫淮发现里边非常潮湿,黑乎乎的,但还算完好,借着月光,看到里边还有一些散乱的木柴,和不久前有人烧剩下的火堆,伸手摸摸,木柴是潮的。
但此时此刻,有这样一个地方,已经让卫淮很知足。
他放下背着的麻袋,硬撑着到外面树蓬根脚,寻来些干燥的杂草碎枝,到地窨子中擦了三根火柴,总算成功将火点燃,火焰很快升腾起来,他又往里面加了些粗大些的木柴,就将麻袋拖过来,在火边坐下休息。
别看外面冰天雪地,很多东西被雪埋藏,就以为很难找到燃火的东西。
这一路过来,卫淮发现其实很多树木别看是活的,但总有些枯掉的树枝是干的,碰到就脆断开来。
就以王八柳来说,随便一个王八柳蓬子,几下掰扯,就能弄出一把干柴来。还有些树蓬底下,也有是冰雪触及不到的地方,能找到引火的干草、松针。
火光亮起来,卫淮四处瞅瞅,有些意外地看到,地窨子的一根立柱上,居然俏生生地长着一小撮黑木耳,大的耳朵大小,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六七片的样子。
他欣喜地将这些木耳摘下来,用手随便擦擦,就忙着往嘴巴里塞,三口两口下肚,又灌了一口所剩不多的酒,结果发现自己更饿了。
眼看天色暗下来,烤暖和身体的卫淮,往火堆里添加些木柴,提着斧头出了地窨子,准备出去,悄摸着到镇子边上选中的那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弄点吃的。
没想着偷摸,只是觉得,自己穿着的这件军大衣,应该有人愿意用粮食换。
他倒也瞅中了别人院里养着的鸡,但偷盗的话,万一被人逮到了,很可能被一顿打,甚至丢了命,他不想冒这种风险,火车站那次,就已经很悬了。
至于那把斧头,他却是有些舍不得用来交换,在这山林里,可是能用来保命的东西。
冷点倒是无关紧要,不还有那床被子和垫棉嘛。
想到这些,他不由加快些速度,朝镇子方向边走去。
晚上有月亮,在这林间雪地上穿行,能勉强看清楚,行走并不是很困难。
就在他刚走没多远,忽然听到十数米外有哗哗哗的声音传来。
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卫淮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野兽,赶忙停下脚步,双手握紧大斧,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生怕有什么要命的东西突然窜将出来。
他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发出响动,成为野兽的攻击目标。
等了没多长时间,就见三道身影出现在卫淮视野里。
他努力细看,发现那是三只山牲,两大一小,大的两只,脑袋上像是有着些树枝一样夸张的角,高有一米多,最大的那只身长近两米,那体型,跟头牛犊差不多,估摸着得有三四百斤,是大家伙。
就连最小的那只,也都有百多斤。
三只山牲也注意到了卫淮,但只是抬头朝他张望,并没有立刻像他见到的野物一样,拔腿就跑。
它们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又继续在林子里用蹄子刨雪,采食着什么东西。
不怕人?
而且,好像是吃草的山牲,应该不会太危险。
这活脱脱送到嘴边的肉啊。
第8章
吃撑了
卫淮不由咽了咽口水,开始试探着朝那三只山牲靠近。
结果,那三只山牲只是警惕地抬头看着卫淮,还是没有跑,直到卫淮靠近到三四米的样子,它们似乎才觉察出不对,开始朝一旁跑开几步,回头看着卫淮。
这下卫淮确定了,可以试试,要是打杀成功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不用愁了,保暖的大衣也就不需要用来换粮食。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提着大斧,铆足劲地朝着那只小的扑了过去。
他的陡然爆发,让三只山牲一下子惊窜起来,一溜烟地往林子里狂冲,让卫淮扑了个寂寞,但他并没有放弃,憋着口气紧追,却又哪里赶得上,眼看三只山牲转眼间窜出老远,才不得不停下来。
没想象中容易啊!
接下来,他又尝试着靠近,发动几次突袭。
然而,始终连那三只山牲的毛都没碰到。
几只山牲反倒变得越来越警惕,最后这次突袭,干脆一溜烟跑了,很快不见了身影。
就这几下发劲,让饿得心慌的卫淮觉得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脚酸手软,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浑身提不上劲。
就在他喘息几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刚才那三只山牲逃窜的方向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猛力摇晃树蓬一样,伴随着阵阵叫声。
卫淮愣了一下,翻身挣扎着站起来,寻着声音小心地摸了过去,惊喜地发现,那只半大的山牲,脑袋撞进了树蓬子里,头上的角被树枝挂住,挣脱不出来,另外两只大的,还在一旁看着,等待着。
看到卫淮靠近,才又惊慌地掉头奔进林子。
老天怜见!
卫淮当即走了过去,奋力扬起斧头,朝着那只山牲脊梁骨劈了下去。
接连几斧头,在凄厉的叫唤和拼命的挣扎中,这只他叫不上名的山牲终于不动了。
卫淮也虚脱得再次跌坐下来,却又忍不住咧嘴傻笑。
像是一个穷鬼突然看到大堆金银,很有种突然暴富的感觉。
他休息一会儿,砍掉那树蓬的几根枝条,将这只山牲给拖了出来。
尽管这里离地窨子没多远,百多斤的东西在雪地上拖行,也让卫淮歇了又歇,好不容才弄到门口。
他赶忙将门推开,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火,等到火焰升腾,借着火光,用斧头将山牲一条后腿的皮毛割开,连拽带割地剥开部分皮毛后,找着厚实的腿肉,割下几块。
那几块肉足有四五斤的样子,卫淮分割成小块后拿回地窨子,用根木柴将那些柴火燃烧后形成的火红木炭从火堆中间扒拉出来一些,然后把割破血脉,染得血呼啦的肉块,放在上面烤着。
他实在等不及弄根棍穿着在火上慢慢烤,人都快饿疯了,哪还能考虑那些精细。
滋滋的声响,伴随着缕缕青烟冒出,一股子肉被烧焦的气味逸散开来,但就这气味,却有着极度勾魂的力量。
他简单翻烤两面,就迫不及待地选了一块比较薄一些的肉就吃了起来,尽管撕扯下来的肉还带着血迹,有着一股子腥味儿,也阻止不了他本能迸发出的贪婪。
就这样,生生熟熟地接连下肚几块肉,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些。
但饿够之后,那种还在想吃,总觉得吃不够的感觉很难压下,不知不觉中,他又吃了不少烤熟的,哪怕连盐巴都没有,已然让他觉得越吃越香。
直到再也吃不下了才停下来,四五斤肉愣是被他吃得所剩无几,灌了口酒后,总算有了心满意足的感觉。
然而,正是这段久饿之后的猛吃,让他差点把命给折了。
开始的时候还好,可大半个小时后,他就觉得不对劲起来,自己的肚子变得越来越难受,像是往里边塞了块大石头。
肚子里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闷疼,让他不断地吐着笨气,发出一声声闷哼。
卫淮知道,自己这是吃撑了。
撑到了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甚至走动需扶墙的程度。
本还想着,忍忍就能过去。
然而,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哪怕他不断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在地窨子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都始终没能消除这种煎熬到极点,越来越要命的感觉。
他尝试着去吐、去拉,却吐不出来,也拉不出来。
最后折腾得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倒在地,白眼连翻。
难道要被撑死在这里?
心里萌生出这个让他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却又无能为力的想法后,竟是平生第二次昏厥过去。
等他稍微有恢复一些意识的时候,发现地窨子里又有人进来了。
他是在人的拳打脚踢和阵阵喝骂声中醒来的。
恍惚中,他看到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发中年,看上去很是强壮,一头长发垂肩;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二十来岁的样子,戴着个皮帽,怒吼着他听不懂的话。
揍卫淮的是年轻的这个,下手是真狠。
但此时,卫淮腹中的煎熬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别说反抗,连躲避都做不到,只顾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年长的男人,似乎看出了卫淮的不对劲,伸手将那年轻人拉住,在卫淮旁边蹲了下来,用汉话问道:“哎……你这是咋回事儿?”
“我快撑死了……救我!”卫淮哀求。
此时此刻,他没有办法解决自身的问题,觉得这么下去,自己真会死,只能求助。
这话一出,又被那愤怒的青年接连几脚踢在肋部,跟着甩下肩头扛着的猎枪,用枪托朝着他脑袋就重重地来了几下,直打得他脑袋中一阵星点闪烁,嗡嗡直响,跟着一黑,不省人事。
卫淮在一阵颠簸中,恢复了一些知觉,模糊中看到自己被捆绑着扶上马背驮着,在山林里穿行,被一同赶着往回走的,还有他曾追过的另外两只山牲。